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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008年6月(2 / 2)

好不容易要开始举行神前式,淳悟和美郎的父亲并排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新娘的父亲,反而像是站在壮年男子身旁的不肖儿子。这两名可以明显看出在社会上成败地位的男性,让他们站在一起甚至会让人感觉残酷。美郎的父亲充满着身为社会中坚份子的自负,不仅身材结实,皮肤色泽也好得出奇。站在一旁的淳悟明显就是一副佣懒无力的邋遢德性,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却暗暗为那独自一人的颓废而失神,我的男人果然落魄而美丽。场内开始奏起雅乐,我们进行三二九度交杯酒仪式并交换戒指。因为我几乎将所有事宜,甚至连婚宴都交由新郎处理,所以不清楚一切该怎么进行,偏偏视线却又直望向淳悟。每当被美郎小声提醒,只会机械化地慌忙照做。



神前式结束后便举行婚宴,宾客几乎全是美郎的亲属和公司的人,以及学生时期的朋友等等。我这边除了养父,还有短大和职场上认识的几位友人。美郎任职的企业颇负盛名,我一邀请朋友,她们便抱着说不定会有美好邂逅的心情,欣喜地前来参加,于是就凑成了一桌华丽耀眼的新娘友人。这一桌仿佛是个五彩缤纷的玩具箱,将寂寥隐没于其中。



我从等待淳悟时发出尖叫声那刻开始,脑中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欢闹声听来相隔遥远,我光是微笑坐在那里便已耗尽心力。中途到了换礼服时间离开会场,当我为了更换礼服而褪下和服、重新上妆之时,这才突然回过神。眼泪不知为何就像是溃堤股一发不可收拾,整张脸都哭花了,无论怎么用手帕反复按着双眼,依然止不住泪水。工作人员见状大惊失色,为了安抚我想将新郎找来,却被我哭着制止。我焦急地心想,绝对不要让他看见这么难看的模样。工作人员询问要不要找朋友过来,我依旧摇头,坐在镜子前像个孩子般啜泣。工作人员最后只好硬拉着养父将他带过来,门扇安静地打开,在淳悟闲散走进来的瞬间,我的眼泪戛然而止。



一个包裹在黑色西装下的削瘦身体。



我透过镜子悄悄地仰望他,只见淳悟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然后随便地靠着墙面低下头。嘴上叼若细瘦手指所夹的香烟,再以廉价打火机点燃,彷佛叹息般地缓缓吐了一口烟之后,怱而看向我。「妳在哭什么?」



我感觉难为情,只是默默地回以笑容。淳悟见状于是苦笑说:



「妳小时候不是很少哭吗?总是闷不吭声地忍耐着。」



「爸爸,我结婚的话,死掉就不能和爸爸葬在同个坟里吧?我们化为白骨之后就得分离了。」



「妳到底在说什么啊?」



淳悟笑了出来,宛如回到过去那个毫无阴霾的开朗笑声。他的眼下堆起皱纹,僵硬的表情变得柔和、温暖而放松。



「反正我们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别放意。」



「我不想和爸爸分开,可是却又不得不离开,只要活在世上就得面对。」



「那是当然的啊,我一开始就很清楚妳以后会嫁到别的地方去。小花,所谓的亲子啊……」



淳悟用嘴角衔若香烟,细聋呢喃着。温暖笑容的余韵仍残留在他的侧脸上,然而那双眼睛却已不同于往昔,留下岁月的痕迹,变得混浊黯淡。



「亲子就是总有一天会分离的。」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我和妳……」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拭去泪水并擤擤鼻子,抱歉地表示自己已经没事,再次请发型师过来。淳悟像是感觉滑稽似地笑着,透过镜子一直观察着我们。我重新梳拢头发,然后换上礼服。



礼服是我精心挑选出的一套自腰部蓬展开来、后背镂空的公主线高腰款式,我也相当喜爱戴在头上的银制发冠,以及在开敞胸前闪耀的珠宝。褪下和服后仅剩内衣裤,在束紧腰线的同时穿上紧身的礼服。抬起头透过镜子瞄了一眼,只见淳悟正以细瘦的手指把玩着香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那双瞇细的眼睛带着呵护般的温柔,令我无法继续直视,因而移开了视线。



工作人员没有对淳悟做出任何表示,彷佛谁也不存在似的继续替我换礼服,一旦我渗出泪水,便默默地替我擦拭脸颊。我倾耳注意养父从身后所传来的声音,喀沙、喀沙、喀沙……光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听到干硬的声响。养父只要一笑,眼下便会泛起皱纹。他不发声响地走近我,丑陋衰老的气息伴随而来。总是派不上用场的一双长脚、雨水的气味、冷淡的声音、悲惨的日子,即使受到岁月摧残依然不减的莫名优雅,还有爸爸身上的强烈气息。这十五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在后半的八年沦为躲藏的罪人,喀沙、喀沙、喀沙……那是我们之间的羁绊所发出的声音。



换好一袭雪白的结婚礼服,我手持捧花站了起来,淳悟粗鲁地将香烟捻熄。



他忽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俯视着我。



「妳啊,真的要离开了吧。」



「爸爸真是的,现在还说这些。」



我虚弱地笑着。淳悟沉吟了一会儿,继而喃喃抛出一句话。



「……哼,妳要去哪就去哪吧。」



「嗯!」



我大声回应,正欲从低着头的淳悟旁边经过,因为手腕猛然被紧紧抓住而停下脚步。当我意识到时,已经又身在淳悟硬梆梆的怀里。每个人都对这一幕视若无睹,「时间差不多了……」打开房门走进来的女性引领人员同样将话吞了回去,不发一语地等着我们。



淳悟在我的耳畔轻语,我因为那句话而十分开心,并且以雀跃的声音回答:「爸爸,这是当然的啊……」宛如嘲讽般的低哑嗓音,震动着我的耳垂。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后,我们两人也将继续逃下去……」



我也以颤抖的声音呢喃:



「嗯……没错,为了生存所以要逃……」



「是啊……」



片刻过后,我们依依不舍地慢慢分开。我握紧捧花,浑身发抖地步出走廊,背后又再度传来淳悟点燃香烟的微弱声响。



婚宴顺利地进行,我们依序将蜡烛点燃并合切蛋糕。轮到新郎与新娘的友人上台致词,全场响起平稳的掌声。终于,用餐时间也即将接近尾声,新郎新娘的双亲站在墙边一字排开,「咦,那是小花的爸爸吗?好年轻喔。」朋友之间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传进我的耳里,一股骄傲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总是因为对这个人的藐视、骄傲、怜爱、怨恨而忙乱打转。在新郎父亲致词期间,淳悟将重心移到单脚上,以茫然的神情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一副叛逆且上了年纪的不良少年站姿。我发现比起致词的男人,每位客人似乎更在意淳悟的奇妙存在感而频频看若他。



新郎父亲的致词大致是在表明,会温柔守护两位年轻人离家自立,今后也请各位多多关照指教。我低着头愣愣地听着致词,内容听起来太过正常,彷佛是从一个普通世界传来的声音,我明明曾如此强烈渴望成为那个世界的一份子,现在却觉得像是离自己相当遥远的淡薄幻想。



接着最后,新娘将朗诵写给父亲的信,这是美郎所提出的建议。我和美郎一起踩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淳悟的面前。



我倏地冷静下来,方才仿佛回到孩童般不安定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自信宛如涨潮般逐渐充满体内。



淳悟交迭起他那细长的手臂,摆出讥笑似的姿势看着我。别闹了,他以彷佛这么说的表情暗暗窃笑。



看见那张脸庞,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我慢慢地打开信纸,开始读信。



「我在……」



我有点被自己经由麦克风传出的声音吓到,如同在暗夜中哭泣的声音,渗出的同时亦扩散王全场。美郎为了打气而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拍打手背。我看着淳悟,他依然一脸「妳别闹了」的表情。我看见那个表情莫名地觉得可笑,于是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读下去。



「我在……九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



这句话在朋友那桌引起了一阵小骚动,我听见好几个娇柔的嗓音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没错,虽然我的朋友不少,但我从不对他人敞开心防,极力避免谈到自己的事情。始终刻意不引人注目,只是带着笑容,扮演聆听对方说话的角色生活王今。



「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事。」



我觉得无所谓,因为我有爸爸,不需要其它人。



「我遭逢震灾,失去了双亲、哥哥及妹妹,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身体逐渐腐败的恶心臭味又再次回到鼻腔内,那是来自家人的味道……会场一片沉寂,唯有强烈的灯光投射在我身上。



「原本是该由亲戚收留我,但当时正处泡沫经济崩坏后,家家户户都相当艰苦的时期。可是,却有一位亲戚愿意收留我,从此以后我便和养父两人相依为命。刚认识养父那年,他和现在的我年纪差不多,才二十五岁,或许本来有结婚的计划,但最后依然孤家寡人一手拉拔我长大。试着去了解年幼孤独的我,并打从心底接纳我的人只有爸爸,生活总是以我为优先考虑。如果能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的那份温柔,将是我身为女儿最大的喜悦。现在他是我真正唯一的家人,离开父亲出嫁让我相当寂寞。



这十五年来像是永远,却又像是一眨眼的时光,谢……」



无论是奇迹般的美好瞬间、教人只能撇开目光的丑陋作为、自以为正确的行动或草率做出的决定,这一切都只属于我们父女。然而,那些将变成停滞不前的过去。



因为我即将抛下一切。



「谢……谢……」



感谢说到一半,发现这个词不适合用在我们身上后,又将话咽了回去。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彷佛叹息般轻声说道:



「再见……」



我低下头,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我微微拾起头,淳悟依旧是一脸「别闹了」的表情,我看着那副表情觉得滑稽,不禁轻笑出声。淳悟也猛然仰身大笑,一派轻松地单手接过我战战兢兢递给他的花束。



当我将系着粉红色缎带的花束递给他时,淳悟突然看起来苍老许多。皮肤干燥,身体更加消瘦,身高顿时矮了一截。落魄而优雅的气息如同云开雾散般消失无踪,仿佛是他让自己从男人转化成老头子。我寻找着原本应该在花束另一端的我的男人,爸爸却先迅速移开目光。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喀沙、喀沙、喀沙……我似乎又远远听见踩踏枯叶所发出的声音。



爸爸?



婚宴过后,我们一行人去到餐厅继续第二场聚会,少掉老年人只剩年轻人的空间,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我换上轻便礼服和美郎一同出席,朋友们发出欢呼声迎接我们。新郎的朋友个个满带有良奸的自信,是一群气质和美郎相似几近无可分辨的男上们。,而我的姊妹淘则都顶着一头华美卷发,身穿淡色洋装或礼服,手上拿着名牌包,举凡饰品到鞋子丝毫不马虎,彷佛从服装杂志定出来的一群人,总之就是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们。他们无论谁和谁站在一起,很快便自然地融洽相处,总之就是气质登对的年轻男女。在昏暗的灯光下,男侍者端了饮料过来。在场唯一不年轻的就只有那位男侍者,那名和养父年纪相当的男子,以敏捷利落的动作在大厅内穿梭。当他一声不响地经过我身旁时,背脊顿时窜起一阵寒意。那是一股不祥之气,仿佛在说:「小姑娘啊,别高兴得太早。二识我不禁胆怯不已。我因为害怕而堆起笑容,以平静的微笑和定过来租顺我的朋友们欢谈。我必须开开心心地抛开一切。



「你们蜜月旅行要去哪里?」



「好像是斐济。」



听见我的回答,朋友顿时哈哈大笑。



「什么好像,小花,不是妳自己挑的吗?」



「不是,是美郎说想要去。」



「……这么说来,婚宴还有这问餐厅都是尾崎先生挑的呢。真奇怪,一般来说不是相反吗?若是我的话就会有一大堆要求,因为是自己一生难得的婚礼呀。」



我淡淡地笑了笑,那种笑法神似养父只扬起单边脸颊时,冰冷而带着讽刺的笑容,我因而慌忙低下头。陡然感觉到理应不在此处的养父气息,不禁打了个冷颤。朋友则讶异地探头看着我。



「小花,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没事。」



我到底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要求??我一边想着一边对朋友微微笑。



明明在养父百般呵护下,如同一朵花捧在手心般养育,我却很难将自己看为重要地活下去。



很快就想一把推开自己,不顾自己的死活。,无论是自己的身体、内心或是命运,我一直觉得即使随意糟蹋也无所谓。脆弱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死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明结婚了,内心某处却是自暴自弃的。我羡慕美郎稳定的生活方式。渴望效仿他的开朗想法和轻视他在平凡安稳的养育下所拥有的幸福,这两种思绪同时存在于我心里。



「小花……原来妳没有妈妈,我一直都不晓得。我以前不是常向妳说自己妈妈的事情吗?说我们的感情很要好什么的。虽然小花总是微笑地听我说,现在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有那回事,妳们母女俩的感情真好,我听得很开心呢。」



「不过,我也很羡慕妳有一位那么年轻的爸爸。我家的爸爸根本是个老头子了,高中时我们父女俩走在一起,甚至被人说看起来是在援助交际呢,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跟爸爸出门了,只会和妈妈一起。」



「我能够体会。」



「虽然爸爸超沮丧的,但我在家里还是跟他很奸喔。所以,刚刚我觉得你有那么年轻的爸爸直(好,只是……只是……」



朋友低下头,为了该不该开口而考虑了一会儿,接着她抬起头正视着我的脸,尽管踌躇,却还是以明确的语气表示……「小花的爸爸好像有些可怕呢?」



「……呵呵。」



我不由地轻笑出声。



美郎走近我的座位,向我的朋友亲切问好。「在聊什么?」由于他这么问,我一开口回答……「……淳悟。」,只见美郎的神色微微一沉。



「啊,尾崎先生,你是在吃醋吧?因为小花和爸爸之问有很紧密的连结。」



「……我不会吃醋,我们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好,小花,妳会吃醋吗?」



「完全不会。」



「看吧。」



美郎开心地笑着,此时侍者静静地经过我们身旁,随之飘来一股大人的呛鼻气味,盛年不再的男人身上散发着暴力性的颓废。餐厅内人声逐渐鼎沸,甚至到了彼此听不见对方声音的地步。



我邀请的朋友是花时间慎重挑选出来的女性,即使在场有众多条件良好的单身男性,她们也不会俗气地焦急寻找对象,个个都以冷静如薄绸般的演技淡淡应对。我从提包里拿出淳悟交给我的那台相机,SomethingOld……底片依旧留在剩下三张可照的状态。因为相机已经十分老旧,我心想不晓得还能不能照,一时兴起便将镜头对准餐厅按下了快门,喀擦一声,闪光灯亮起,我惊讶地一跃而起,仰着身子发出和养父一样的干涩笑声。



这台相机还能拍照,即使持有人早已死去,即使已经过了八年。



之后我再度环顾餐厅,每位耀眼的年轻男女看起来都十分登对。在我和美郎去蜜月旅行的期间,如果他们私下有连络的话,说不定又会诞生像我们这样的情侣。我将相机收回提包内,暗自希望所有人都能像我和美郎一样顺利就奸了。此时我的背脊倏地发凉,又是那位侍者从我的身旁经过。别高兴得太早……我低下头想要忽略那股气息。



已经不要紧了,我现在很冷静,不用再担心会突然问像是孩子般陷入不安。不要紧,那个不再年轻的可怕男人、那股湿润的温柔,已经再也抓不住我了。我要远离过去,将一切全都忘记,我能够顺利做到的。



在逐渐增强的吵杂声中,我加深了脸上紧绷的笑容。



隔天一早,我们前往成田机场,就这么开始了蜜月旅行。虽然提议去斐济的人是美郎,但其实我也满心期待。飞机抵达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碧绿的海洋仿佛是染成鲜艳色彩的鹅绒布般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沿海而建的小木屋以鲜花与巧克力精心布置成华丽的蜜月套房。美郎欣喜雀跃地逐一检视并发出赞叹,我则倚靠在小木屋墙边,一一微笑响应美郎的话语。



好累人。



终于,燃烧般的火红夕阳渐渐没入南太平洋前所未见的清晰水平线。南方的海洋甚至连气味闻起来都不一样,干爽澄净,连海水的香气也带着甘甜。我坐在沙发上,失神地眺望闪耀绚烂光彩的夕阳,此时美郎坐到一旁看着我。



「怎么了?」



「没事,要放轻松享受喔。」



「是啊……我会放松到忘我的。」



「今后后也请多多指教,小花。」



「……嗯。」



坐在同张沙发上的我和美郎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尽管大人坐不下,但这拉开的空间足以容纳下一名孩子。美郎以平静的表情眺望着海面。



因为是这个人才让我决定结婚的。



像他这种男人不会有让人感觉绝望的纠缠,也不会带来窒息的压迫感,我或许可以从中找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是重生。我对他不带一丝不祥之气的年轻生命感到安心。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不是慢慢年华老去、逐渐变成没用的人,而是好好建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孕育未来:换言之,我想要生活方式转为平凡而积极。这么一来,也可以重新涂改我那沉重的过去,以那样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然而,像现在这样呆坐在如此灿烂明亮的地方,在我自己的那一部分!从未见过也从未曾碰触过的灵魂某处,正悠悠地死去,我甚王可以感觉其在颤抖的同时急速腐化。



我望着碧绿色的海面回忆超过去。



过去那面海,和眼前的海是截然不同的颜色。



(我不会忘记的……)再一次,来自过去的风吹起。从遥远的从前传来的寂寞声音,乘着风在我耳里复苏。



(我不会忘记的,小花,那件事我不会忘记的——)惨死在冬天大海中的那名老人,他悲痛的喊叫聋随风吹进我的内心深处。我顿时感到不安,手掌按住耳朵不去听。



(妳不明白,妳!——)那个声音不知为何透露着温柔,我彷佛是被干瘪的手掌轻柔抚着背般,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满溢。



(妳现在仍旧是个孩子啊——)早在很久以前被我抛弃的那片雪白冰寒大地的幻影,以一股惊人的重量压上心坎,令我不住打哆嗦。



真的想要重生吗?没有想要变得幸福吗?即使是长大成人的现在,仍然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一日勉强自己去思考,脑袋便会白茫一片,身体也连带变得疲倦。我睁开和养父甚为相似的细长双眼,瞪祝着近在咫尺的海面。南国的大海和记忆中那夜空般漆黑的海洋不同,波光粼粼炫目而耀眼,海浪声和潮水气味也显得芬芳。我屏息凝望,来自过去的风,终究像足被闪耀着碧绿色光芒的香甜波浪卷走般消失远去。



即便是和养父分开,我的心底仍然不断涌现那股乌黑的憎恨。今后到底会有谁愿意为我夺走体内满满的恨意呢……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有潋机海浪打上岸又退回。



之后无论是游玩观光或是待在小木屋时,美郎都相当愉快,我们过着恬静的时光。曾一度因为要打电话给父亲而有些紧张,但挂上电话之后,我们再度开心地讨论起隔天的行程,时间的流逝也格外缓慢。



——在这小木屋住了四晚后,我们踏上返家的旅程。最后一天我又坐在同张沙发上眺望海面,来自过去的那道风已经不再吹起,也没再听见老人诡异又悲伤的声音。眼见观光胜地的海面闪耀着缤纷色彩,我既不害伯也不受吸引,连一丁点都没有。



美郎一径地收拾着行李,整理房间。



「说到南太平洋……」



我眺望着碧绿色的耀眼海面喃喃自语。「什么?」美郎转过头来。



「南太平洋被世人喻为这个世上的乐园,景色的确是美丽又令人赞赏……」



「嗯。」



「可是,我总觉得这片海看起来很愚昧。」



「咦?」



不知不觉中,我又像淳悟那样扬起单边脸颊,露出带有嘲讽的笑容。美郎不可思议地反问:



「……小花,妳是将这边的海和哪里的比较?」



原本想要开口回答,随即又作罢。我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台相机,像作为回答似地拍下这幕太过绚烂的景色。



脑海中浮现的,是小时候每天所看见有着蓝黑色光芒的大海。那片大海彷佛是拥有意识的庞大黑色怪物将我吞噬,送我回我的男人身旁。那片海,有着令人怀念的幽暗朦胧夜景。虽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然而将我们紧紧相连的大海、冰寒的大地,也将永远长存于该处吧。自始王终都在,从今以后也会一直存在。海面上,灰色的海浪亦不断翻涌起伏着吧。



我已经不会再回头,不再回想过往的事情,不会再被束缚。我重复地如此告诉自己并站起身,拿好行李箱。



在美郎老家附近的目白,我们租了一间全新的三房公寓做为新居,里头有着宽敞的饭厅与寝室,以及各自的单人房。墙壁洁白光亮,家具与家电用品如同摆设于样品屋内的东西,全是品味高雅的上等家具。一打开窗户,外头林木绿意随风沙沙摇荡。



美郎回国隔天便开始忙于公事,我则因为已辞去工作,待在家里不是下厨就是计划邀请朋友参加家庭派对。



这一天,我的手机收到奇怪的留言。是一名和我没有交集、自称银梦庄房东的男子所留的言。无论是支付房租,或是商量修缮事宜,房东从以前就都是找养父处理。



「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所以我就拨打了他留在联络栏的这支电话,我会再次联络妳。」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重听了好几次那通留言。我回拨来电显示上的号码,但是没有人接听。养父自从辞掉工作后就没再使用手机了,公寓也没有市内电话,我没办法只奸拨打某个号码。我是第一次拨打这号码,号码的主人是一位年纪超过三十五岁、名为小町的女性,她是我多年前的旧识,也是我尽可能不想见到的人。



拨是拨通了,却没有人接听电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略施脂粉,换好衣服出门。此刻正值黄昏时分,我从目白的车站搭山手线,再于上野站换车,内心越来越是沉重。



我侧眼望着荒川混浊的水流,快步走在从十六岁开始便已相当熟悉的那条必经之路。脑海中,浮现出养父两手提着超商购物袋的削瘦背影。即便买了再多的东西,那个人总是不会让我帮忙拿。晚间,两人漫无目的地散步,我一边想着好像会有鬼怪出现一边在河岸四处走动,抬头一看,天空中出现了淡淡星光。这是我高中时候的事了。接着,我想起以前下班快步走回家时,看见叼着香烟坐在长椅上的养父,他露出疲惫不堪的空洞侧脸,茫茫然地仰望天际。淳悟,我喊了一声便跑上前。



越是接近这个地方越贴近回忆,我开始害怕地想着,要再次见到养父了。内心因为不安而躁动,尽管感觉沉重,脚步却不知为何渐渐加快。一抵达银梦庄,曾经作为我们住处的门微微敞开。我毅然决然爬上阶梯,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喀、喀、喀、喀……我站在门前忐忑不安地握住门把。



一口气打开房门。



夕阳余晖自六帖房里打开的窗户照射而来,刺眼得数人眼前一片昏花,在我眨眼的剎那间,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我发现窗帘已经不见了。缓缓脱下鞋后,我走进屋内。



桌子不见,冰箱、餐具柜、老旧衣橱,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房间如所述般已变成空壳,只有原先摆着衣橱的该处榻榻米颜色很新,题不出住在里面的人才刚离开不久。



我看向厨房,空无一物的流理台安静地摆着一束花,我还心想这束花的颜色怎么那么枯黄,却发现无论是花朵、叶子、或是根茎都已腐烂,唯有粉红色的缎带沐浴在落日下鲜明闪动。我一走近流理台,便闻到该处弥漫着具草腥味的浓厚臭味。我曾经看过那条缎带,是我在婚宴最后递给养父的花束。花茎和叶子腐烂得不成样,绿色与褐色交混,花办也褪去色泽凋零枯萎。带有草腥味,如同泥泞般的腐臭逐渐浓烈。这是家人的味道……忽然问,我想起递出这束花时,养父那突然问整个人干枯,莫名地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姿态。腐烂花朵发出的沉窒臭味令我难以忍受,整个脑袋感觉微微闷痛。



我远远就听见快步爬上阶梯的脚步声,接着注意到有人出现在玄关。



「腐野花小姐?」



是一名女人的声音,低沉而微微颇抖。那是曾经听过的声音,我回过头瞪向女人。



她比最后一次见到时更加臃肿。玄关前站着一位体型庞大到令人觉得无法定进门的壮硕中年女性,过去那双圆溜溜的杏眼被囤积的赘肉挤压,细得只剩一条线。脸颊红润,毛孔粗大,一头烫着过时发尾小卷的长发披散在背后,身上穿着朴素的黑裙及黑鞋。



「……小町小姐。」



我开口喊道。



她是我久别多年的旧识,是唯一知道我和养父逃到东京前的事情的人。我从小时候就很讨厌这位阿姨,对方也很讨厌我,明明身为大人却不会隐藏自己的感受。从那之后已经过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而小町小姐是一位年轻又漂亮的女性,如今立场整个相反过来,我现在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小町小姐却变成丑陋得吓人。只是当两人四眼相对,我便知道我们依旧互相讨厌着对方。



我微微一笑。



「我已经不是腐野花了,我刚结婚,现在叫做尾崎花。」



「恭喜。」



「……我刚刚有打电话给妳。」



「是啊,所以我才会过来。」



随着身材定样,小盯小姐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变得低沉。以前的声音既性感又甜腻,现在却瞬间会议人误以为是男人的声音。小町小姐像是在压抑情感似的,以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妳以后也要过得幸福喔,因为妳还年轻。」



两人沉默相望,最后是我先投降,恍如挥动白旗般悄声说……「小町小姐,淳悟他到底去哪里了?也没有看见行李,而且……我才刚刚度完蜜月回来,什么部没有听说。」



我留意着不让脸上的微笑消失,同时如此开口询问。只见小町小姐赘肉横生的脸变得扭曲,看似愤恨地抬头望着我。在我小的时候,因为觉得我是可怜的孤儿,她经常用那种眼神俯视我。



然而在我已成为大人的现在,我不想再被这种女人同情。我敛起微笑,厉色地瞪视着她,于是小町小姐也不再藏起憎恶与鄙视,同样也回瞪着我。



小叮小姐高高竖起肥肿的丑陋食指指向天际。看见那个奇怪的姿势,我不禁耍笑出来。公寓外头,小孩子们似乎在河岸打棒球,锵……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附近还有乌鸦数度啼叫。小町小姐就以这样的姿势语带嘲讽地说:



「还能去哪里,他已经死了。」



「什么?谁?」



「淳悟。」



小町小姐笑了出来,囤积在下巴的肥肉阵阵晃动。



「我接到拜托我处理后事的电话,一来到这里,才发现家具已经全都清空,那个人是死在这里的。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处理的,我没有联络妳是因为我知道妳去度蜜月,觉得告诉妳未免也太残忍了。」



我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看见我的脸色骤变,小盯小姐则仿佛更加愉快一般,满脸的肥肉抖动地笑着。



「死了?」



「是啊,不然那个男人还能怎么办?他已经没在工作,甚至连妳都离开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吧。」



「死了?」



「是啊,那个男人还真是奇怪。又不是真的已经到了那种年纪了,最近见到他却总是一副衰老的模样。」



我将发颤的手伸进散发腐臭味的花束里,朽烂如同污泥般的花茎黏附在我的手上。小町小姐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飞快地说道:「我从以前就觉得他早已是具尸体。是因为有妳的存在,才像为了保护妳而继续运作的一具强尸。他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妳过去是和尸体生活喔。真笨,拜托妳也早点发现嘛。」当我仔细端详小町小姐得意地说个不停的脸庞时,随即便发现到她其实足在说谎。



花束的腐臭味越来越强烈,开始笼罩我的身体。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男人,明明是非常开朗的人,却因为妳的缘故,整个人变了一个样……」



小盯小姐的呢喃声渐渐离我远去,我的内心再次浮现手机里的不祥留言。「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我发出短促的惊呼,脚步踉呛地冲到了六帖房,伸手摸向八年来一次都没打开过、埋藏着我和养父罪行的壁橱,然后一口气推开拉门。



我闭起眼睛。



夕阳仿佛想硬将我紧闭的双眼撬开似地,视线逐渐渲染成一片眩目的金黄色。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壁橱内空空如也,丑陋的三夹板围着四边,处处可见发黑的痕迹,还闻到一股发霉般的干燥臭味。我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腐野淳悟已经将那东西丢掉了。



他是在处理完之后才消失的。



我安下心来,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继而以指甲刮着杨米,同时发出不知所云的微弱呻吟声,色彩斑斓的长指甲逐渐磨损断裂。



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竞已不在人世。



打开手提袋,从中取出二口尘封已久的小型相机,底片只剩下最后一张可以拍。一想到不知何时才会拿出来冲洗,不禁哑然失笑。我发出干涩的笑声,随兴拍下了这间早已空荡荡的房间,再将相机收回手提袋里,踉踉舱舱地站起身。



屋内一处四帖半的角落,搁置着我遗留下的小柜子与几只箱子。,管理员指的应该就是这些物品吧。



喀唦、喀渺、喀唦……



一阖上眼帘,又再次闻到过去在这房间里逐年苍老的养父那股气息。曾几何时,我对那个人衍生出一股奇妙的力量,他怎样都离不开我身边。前尘往事已不复记忆,为何会演变至此,我也茫然不解。



不过,我对于现在的淳悟倒是多少有些了解。我们俩始终逃避着同样的过去,奸几年来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栖身在如小舟狭窄的屋内。那件不堪的往事,就连身为多年旧识的小盯小姐也不知情,除了我与父亲以外,没有人知道。



即使淳悟离开我一个人也不会死的吧,我也是一样。当时……在八年前的冬天,我们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活下来才会逃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此谁都还要清楚,那个人的生命至今仍然顽强。



而且,倘若真的要死也不会在这里,理当是会回去那片汪洋吧。淳悟是不会独自一人死在东京这种地方。为了不再经历离别,这一次他会回到他们身边——会回到真正的家人那里吧。我不禁忆起多年前,时常经过的那座山边墓地的寂寥景象。淳悟的双亲长眠在冷冰冰的白色坟墓底下,婆娑光影从层层叶缝问洒落,淳悟衔着一支烟,侧脸凝神彷佛瞪视着墓碑般黯然。



此时传来有人走下外头楼梯的脚步声。我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光着脚冲到了玄关,看见小叮小姐疾步走下阶梯的庞大背影,我随即飞也似地追了上去。由于光着脚,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乌鸦急冲而下,近身发出啼叫并掠过我。我一抓住小町小姐的衣领,她发出了低呼。



「说什么他已经死了是骗人的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小町小姐,不要骗我。」



「好痛!快住手,小花。」



看见她丑陋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动摇的神色,我更加确信那果然是谎言。叫无聊的女人编造无趣的谎言,我内心对养父的愤怒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烧。



「为什么要说谎?」



「我才没有,很痛,快放开我。」



「妳这个骗子,淳悟是不会死在这种地方的。妳以为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生活几年啊,我很清楚的……好,那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给我看证据呀,骗子,妳这个骗子!」



「……就叫妳放开我。」



小町小姐的声音更加低沉。我加重手上的力道,小町小姐也转过身抓住了我的手腕。女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憎恨相冲击,我忽然间一跃而起,用自己的体重压上小町小姐的身躯,两人都飞了出去,滚落至楼梯下方,就在淳悟放食物喂野猫的那一阶。因为有小叮小姐作为肉垫,我毫发无伤,重重摔到柏油路上的小町小姐则发出含糊的惨叫。



「都是、因为……他说之后任由我处理啊,那我就问他,说你死了奸吗,那丫头一定会哭的喔,他听完只是笑着说怎样都好,随我高兴。之后,他就叼着烟散漫离开了。可能是回去那里,或者是逃到更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啊。」



我不由地安静了下来,小盯小姐便以一副胜利者的口吻说:



「最后他说,随便妳怎样都好。」



我回答的声音相当沉窒。



「……死老太婆。」



「死小鬼,没教养的一面全出来了,妳以后可得多留心,奸不容易才嫁了一个金龟婿。话说回来,妳还满厉害的嘛。」



「闭嘴。」



「不过啊,小花,淳悟一定是希望妳将他看成已经死了,别再去打扰他。一定是想从妳身边消失吧,妳看。」



小町小姐按着腰并痛楚地皱起眉头,她伸手指向公寓二楼。房门开着没关,那是我和爸爸的房间,现在已几乎没什么东西,一片冷寂空荡。



「像是一直窝在这种地方,」



她接着直指我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庞。



「还有收留像妳这种无趣小孩,甚至因为养育小孩而白白断送人生的这些事,」



她指着天上,神情愉快地低喃:



「……全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才不会消失呢。」



我像孩子似地瑟瑟发抖,发出不安的声音。我并不是对着眼前的小町小姐,而是对在这世上某处破了一个洞的生命之穴低喃:



「因为,爸爸说过……不要忘了他的。」



婚宴当天,我哭着换上礼服的时候,淳悟在我耳畔低声说:「不要忘了我。」我是这么回答的:「爸爸,这是当然的啊。」淳悟低沉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垂,那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交谈。



最近这一阵子以来,我每天都想着要离开那个人,甚至痛苦到难以呼吸。再一次地,从过去吹来的那道温润之风又起,宛如玩具般的小小巡逻船被漆黑大海淹没的幻影再次浮现于内心。就像在暴风雨中出航的那艘船,淳悟从初识那天历经了十五年的岁月,终于从我面前消失。



这次是真的不会再见到面了吧。



不可能会那样,我咬紧嘴唇低喃。那个人是不可能会离我而去的,因为我们的心灵和肉体是无可分割的。



因为直到现在,我们仍旧是一起逃亡着,没有任何改变。



淳悟那天的声音再次萦绕于耳。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后,我们两人也将继续逃下去……》没错,是的,我不断重复念着,脚步不稳地站起身。我心想着,就以那些话作为支持,度过往后的人生吧。独自一人,不被任何人所爱,不让人了解自己的内心,只是安稳地生活。



那片蓝黑的海色,宛如恶梦般地在脑海中扩散。



那件事还未过时效,明明觉得已经度过恍如永远的时间,仔细一算,才好不容易过了八年而已。每当我察觉这件事,便会一直感到坐立难安。然而,淳悟也在某处活在同样的恐惧之中。淳悟已经逃得远远了吗?只身回到那片土地了吗?或者他仍然藏身在我附近呢?我无从得知,不过,那个人一定是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某处。光凭这一点便能成为我的依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度过往后的漫长余生。



正打算离开之际,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带着满腔恨意朝小町小姐的身体狠狠地踹下一脚,小盯小姐发出了哀号。这是我第一次对人使用暴力。我听见远处传来微小的声音而抬起头,见到隔壁房的韩国太太露出脸正害怕地看着这里,她是被淳悟掌掴的那个女人。我就像那时的淳悟,毫不迟疑地刮了小町小姐一个耳光。听见她的惨叫,心头便涌出了暴虐之情。我听见内心逐渐枯竭的声音,喀沙、喀沙、喀沙……我用脚跟狠踩她的肚子,手掌不停地打着她的脸颊,陷入恐惧之中的小町小姐哭了出来。



淳悟存在我体内,应该离我远去的那股雨水气味飘散而出,那股气味和养育我长大的男人一模一样。失控时的淳悟,一定都是这种心情吧;犹如自己的感受般,我轻易就明白了。长大成人之后的我,不知不觉中变成和淳悟相似的人了。因为,我们之间血缘相系……一股喜悦和恍惚油然而生,顷刻间我觉得自己是比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的女人,宛如因手掌的温热而融化的雪花般缥缈,我再次坠入漆黑的绝望深渊。



啊……



爸爸……



爸爸不会忘记我们曾经相爱吧。如果从此以后不再见面,他也会好好记得我这个女人,这个破旧的沾血人偶吧。



爸爸……爸爸……



而我,往后究竟该从谁那里夺走什么而活呢?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阶梯,隔壁女人连忙关紧房门。喜爱的粉红色高跟鞋掉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房间玄关处,我将高跟鞋穿上。一边检视折断的指甲及撕裂的丝袜,一边背着手提袋走下外头阶梯,阵阵脚步声响起。小町小姐倒在地上抚摸脸颊哭泣的硕大身体还在,我的脚步则稍微拐了一下。



缓缓踏出步伐,乌鸦再次急冲而下,发出尖锐的啼叫声。混浊的河川与灰暗的河岸绵延向前。在我的男人消失之后,我的道路远远无尽延伸而去。



夕阳光照渐渐微弱,天空笼罩在一片暗蓝之中,太阳已经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