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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008年6月(1 / 2)



第一章2008年6月



小花与旧相机



我的男人缓缓地撑起偷来的雨伞朝我定来,夜幕比黄昏稍早一步降临在晚上六点过后的银座并木通。他脚下的旧皮鞋肆意践踏柏油路上闪烁的水洼,不顾自己被溅湿,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将偷来的伞撑向靠在店面橱窗前躲雨的我。明明是个偷伞贼,流畅的动作却宛如没落贵族般优雅,我不禁觉得那道身影美丽至极。



「恭喜妳要结婚了,小花。」



男子将我纳入伞下,揽着我的肩膀说道。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含糊应了一声,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方才男子从路上朝此约定地点走过来时,那道甚是高挑的削瘦身影。任其生长的头发散于肩上摇晃,尽管不再年轻,体态却依旧良好,让人看不出男子身上穿的是廉价劣质西装,也浑然不觉他是今年将届四十岁,而且无所事事的无业男性。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的骤雨,从暮色苍茫的天空浙浙沥沥落下,男子静静地仰望着天空,接着在画廊入口处的伞架中,抽出一把与四十岁男人极为不搭的碎花红伞,以优雅的动作撑开伞后继续向前走。当他发现躲雨的我,脸上于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几经风霜的皮肤上有着皱纹,眼睛下方的层层皱褶更是多到错愕的地步。名为小花、现年二十四岁的我,泛起了一股对陈旧事物的轻蔑,遂而带着无法言喻的怜爱及些许鄙夷的两方情感,以如哭似笑的表情迎向男子。我暂借躲雨的店面,是总店位于意大利、品牌深受我喜爱的银座旗舰店,该店的新款手提包现正挟在我的手臂下。欣喜等待穷酸年长男性靠近的自己,彷佛被橱窗内琳琅满目的名牌商品斥责,我的内心顿时感觉到阵阵紊乱。



「恭喜妳要结婚了,小花。」



「谢谢你,淳悟……你刚刚偷了一把伞吧?」



面对我的指责,男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的皮鞋湿透,肩头也开始被雨势渐强的斗大雨滴打湿,淳悟完全不顾自己,直将雨伞撑在我这边。无论是发梢仔细上过卷的咖啡色长发、及膝波浪裙或皮制手提包,只为了不让那任何一样宝物被雨淋湿。顷刻间,眼前的淳悟独自被雨水逐渐浸透,我则悄悄从他眼下堆满皱纹的微笑脸庞上栘开目光。陈旧而徒有优雅的落魄男人身上,这十五年来始终散发出一股霪雨霏霏的潮湿气味,那是这个男人的体臭。



「因为我不能让妳淋湿,小花。」



低沉的嗓音像是感觉有趣似地微微颤抖。我们在伞下肩并着肩,一同走在昏暗的并木通上。



每次抬头望向他的脸,内心便会黯然一沉,但只要肩膀相互轻轻触碰,身体便会径自感到喜悦:



然而这份喜悦并非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彷佛是从遥远的过去所传来的一滩怪异泡沫。再一次,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在一起。以前我个子矮小,和他站在一块儿时,就连头顶也不及他的肩膀。转眼间,时光便飞逝而去。



我俩犹如漫无目标的人们,始终并肩漫步着。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两人像这样定着开始令我有种今后也仍相同的感觉……明明在今晚就要结束了。



由于淳悟没作任何表示,我便轻声低语。,「明天要结婚,如果今天晚上感冒就太悲惨了。」



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低沉而颤抖。



「是啊。」



「我不就得顶着一张大红脸,流着鼻水穿上结婚礼服。」



「呵呵。」



「……你笑什么嘛,你就只有凡事都能从中取乐的本领而已。」



「呵!」



「真是的,一直笑个不停,淳悟老是这样。」



淳悟的眼睛下方泛出皱纹,再次静静地微笑。我也试着扬起嘴角,对他浅浅地笑了笑。



两人自此都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在雨势增强的并木通上。我毫发未湿,男子则一身湿淋淋。



偷来的红色雨伞以夸张的角度倾向一边,随着脚步的晃动,一路顽强地持续守护着我。



由于长年生活在一块儿,我和我的男人现在几乎不太交谈。大概早在六、七年前,我便已度过充满好奇心与兴奋的纯真时期,如今只剩下纠缠而近似情爱的感受,仿佛信仰似地坚信着此人是自己的唯一。,然而,对于既不信神佛也没有家庭,如此一无所有的我而言,却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东西。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依赖,最后终究是离不开他了。



尽管下着雨,黄昏时刻的并木通仍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潮,我们一路上与好几对看似恩爱的男女擦肩而过,其中有多少人能够相信,现在身旁同行的人会是自己的唯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定也有着他们各自的遭遇吧,在我的眼里,每个人都看似愉快地走在雨中赶往目的地。



终于来到我和未婚夫相约的餐厅前。为了避免我沾湿,淳悟小心翌翼翼地收起伞,我趁这时丢下他迅速走进店内。这是一间有着耀眼白墙面的宽阔餐厅,尾崎美郎早已独自坐在里头的餐席。



他是我明天即将要嫁的人,矮小的他身穿精致西装的姿态,给人一种教养良好的印象,十分地干净清爽。他看看手表并微微蹙起眉,看那模样显然是注意到我们来迟了。随后跟上的淳悟搭着我的肩膀,以像是强忍偷笑的声音说:



「尾崎老弟。」



美郎拾起原本俯视手表的头望向我们,随即展开笑容说:



「岳父!啊,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碰上什么意外呢。」



「小花一向不会准时赴约,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明明淳悟自己也迟到,我不禁耸了耸肩。我一坐到美郎对面的座位上,淳悟便以自然流畅的动作坐到我的旁边,肩膀又再次相触。我最喜欢的那股雨水气味随之窜进鼻腔,身体又擅自为男人的气息而喜悦,我不禁皱眉并悄悄低下头去。



「我真的很庆幸能邀请到岳父出席我们的喜宴,因为小花那边没有其它亲戚,而我这边不管是家族或公司都有一大票人……」



面对开口说话的美郎,淳悟百无聊赖地望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随口附和着他。



腐野淳悟是我的养父,他在十五年前收养我并一手带大,那眶今已相当久远,是属于时空彼端的记忆了。我们当时并不住在东京,而是住在别的城镇,直到某一天才开始一起生活。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震灾一夕之间骤失亲人,淳悟虽然只是我的远亲,却透过繁杂的手续收养了我,正式成为我的养父。八年前,也就是淳悟三十二岁的时候,我们搬到了东京;如今我已二十四岁,即将在明天结婚。



曾几何时我已长大成人,回过头才发现,快要和当年与自己相遇的养父同岁了。腐野淳悟那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收养一名形同累赘的小学生?我自认从小对养父的心思瞭若指掌,但长大之后却一点都不明白。随着时间推移,过去那个年轻的淳悟就越像是个谜,仿佛沉入水匠般朦胧,一味地离我远去。对于淳悟这个男人过去所做过的抉择,或是今后将采取的行动,我可以说是一概毫无头绪。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这位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养父,的的确确是我的男人。



在美郎自然明快的带动下,我们气氛融洽地交谈着,菜肴也一一送上桌,鱼肉与蔬菜如艺术品般精巧地盛放在白色盘子正中央。美郎笑着说:「要我一个大男人独自抚养小女孩,我肯定做不来,而且男人又有工作在身,是自己的亲骨肉或许还会死命苦撑……不过,我还是无法想象。」



听见这些话,淳悟缓缓地扬起单边脸颊,看起来像是在笑,但又或许不是。包裹在便宜黑色西装裤下的长腿,从椅子上直直地伸往地面,宛如拉长的人影。有时候,男侍者会绊到他的脚而差点跌倒,而淳悟每次都会不禁暗自窃喜偷笑。



「不,因为我闲着没事。」



「……闲着没事?」



淳悟的回答似乎超出美郎的预期,他忍不住目瞪口呆地反问。



「闲到迷迷糊糊收养了陌生的孩子,总之当时的我无所事事。」



「怎么可能,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不可能会无所事事吧?」



「就是有这种人,那种生活足尾崎老弟你这种男人无法想象的,我只是二十五岁那年闲得发慌,就只是这样而已。对吧,小花?」



说谎,我愕然地轻耸了耸肩。淳悟之后便默不作声,只是让肩膀靠过来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侧脸。我的身体深处再度涌现怪异的泡沫,兀自翻腾鼓噪不已。



他从每天忙碌的工作中抽空出席我的家长会,笨拙地为我准备小巧的便当、替我洗衣服,看我无精打采就会慌了手脚,被闷进他原本逍遥自在的独居住处的小小外来客折腾得晕头转向,回忆起过去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庞,我不禁悄然一笑。对二十五岁的青年而言,九岁的小女孩堪称恶魔。在他费尽心力将我抚育成人的那段岁月,是他人生中最劳碌的时期吧。如果问他想不想重回那段时光,他想必会苦笑地摇摇头。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不过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以前相当勤劳,是子女理想的监护人……



是真的喔。」



我语带嘲讽地喃喃说道。遥远的过去化为漆黑的波浪,与近乎仇恨的晦暗思绪一同复苏。淳悟低下头后扬起单边脸颊窃笑,那是坏男人的笑法。他用刀子粗鲁地切着肉,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不过,这样倒是不会无聊。」



「我想那时候一定很辛苦,但是淳悟看起来似乎满愉快的,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所以我最喜欢爸爸了。」



「当年在那座小镇上,小花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也只剩下年幼的妳作伴,收养妳之后更让我体认到血浓于水,所以我才会一反常态那么努力,而且还乐此不疲。」



「是这样啊……」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听着,回答的声音却微微颤动。



餐厅内有相当多的客人,嘈杂的人声中听不清楚彼此的声音。淳悟还是一如往常地注意看我用餐,观察我是否全部吃完或份量够不够。他默默地用黏腻的视线舔舐着我咀嚼食物的嘴。



隔壁桌这时传出一阵欢笑声。



而美郎终于切入正题,提起明天婚宴的事宜。



「先前我在电话中拜托过您,就是关于新娘在出嫁当天将娘家流传下来的旧物品、符合离开家门的新物品、向生活美满的人借来的物品以及蓝色物品这四样,据说将那些穿戴在身上便能得到幸福。这些物品被称为SomethingFour,虽然不是源自日本的习俗,可是我觉得很浪漫。」



「……浪漫。」



淳悟凝视着我的嘴唇,他忍住笑意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美郎目光闪烁地继续说:



「是的,您对新娘来说是一位很特别的人,所以我跟小花谈过,希望岳父能够准备某样物品过来。很抱歉在婚礼前夕的忙乱时期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婚宴筹备比想象中来得忙碌,也必须顾及亲属和公司方面,而小花又对细节不感兴趣。」



「你是指SomethingOld,SomethingNew,SomethingBorrowed,SomethingBlue吧。」



淳悟那自酒杯栘开的唇边浮现一抹嘲讽。从他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看来,我十分清楚这是他态度即将丕变的前兆。当我察觉他正要说出什么不妥的话而感到惶恐之际,美郎的手机忽然响起,于是他礼貌地离开座位,淳悟则将干薄的唇办凑近我的耳畔。



他的低沉嗓音听起来有不同于年轻时的些微嘶哑,并且透露出一股冷酷。



「……SomethingOld,什么鬼东西,我是觉得很无聊啦,但是我还是有准备好带来,就是这个。」



他伸手探进西装口袋,不以为意地拿出某样东西随意一扔,只见一个四方形的银色物体重重摔落餐桌,那是一台古老的小型相机。「底片还放在里面喔,小花。」伴随着他沉声的低语,我不由地发出短促的惊呼。



「淳悟……你居然还留着那种东西!」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触,教人不觉得是刚从口袋中取出来的冰凉自然地吸上指腹。彷佛被埋在北方大地的厚雪下结冻成冰,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淳悟冷冷地说……「虽然不是我们的,可是我们抛下所有的一切逃走,唯有的旧东西就这个了吧?」



「原来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



「………」



淳悟凝神观察着陷入沉默的我,人类应有的表情从那双眼眸中消失,宛如无底深洞一般。他缓缓地张开薄唇,用沙哑的声音低语……「因为杀掉了。」



「是啊……既然如此你还带这种东西过来,是存心找我麻烦吧。」



淳悟露出讥讽的笑容,挪挪下颚指向相机。



「可是这相机代表我……不也代表着妳吗?」



我的手再次迟疑地伸往相机,先前所感觉到如寒冰般令人战栗的凉意已经消失。当我一把紧握住相机时,淳悟陡然站起身,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附近桌位的客人全都望向我们这里,而我的眼眶正慢慢地渗出泪水。



——相机是以前死去的那名老人所有,剩下的底片应该拍下了老人生前最后目击到的杀人犯身影。淳悟到底为什么能够如此无动于哀?经过了八年的岁月,我好不容易才能够忘记那件恐怖的事情。



在我失神的期间,淳悟已经默默地离开,我的泪水也在美郎讲完电话回来前止住。我一心只想挥别长久以来那段无可挣扎的黑暗生活,在试图回复正常人生的同时,与合适的对象结婚并掌握住真正的幸福。我不愿被不堪回首的过去禁锢,不愿尚未绽放便告枯萎,因为我还年轻。



我咬紧牙根,强忍住即将脱口的呜咽,然后硬逼自己堆起笑脸。



「咦,岳父人呢?」



「刚刚回去了,他好像很忙。」



由于知道淳悟现在没有工作,美郎因而浮现略微不解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再深入追究。他很清楚养父对我而言是个负担,而且美郎和淳悟的生长环境、性情相差甚远,美郎似乎认命地将我的养父当成不能理解的人予以宽待。他尽可能地用开朗的声音说:



「这样啊,好可惜啊。」



「是呀,真是可惜。」



「我还想多听一些关于妳小时候的事情呢,毕竟只有淳悟才知道。」



我的脸逐渐蒙上阴影,过去的鲜明记忆在脑海里复苏,遽然问,胸口宛如被巨大手掌狠狠揪住般地难受。美郎则担心地直觊着我无端陷入沉默的脸庞,然后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对了,妳拿到东西了吗?」



「喔,你说SomethingOld?有啊,不过这是秘密。」



「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吗?我知道啦。那么,我们也离开吧。」



我和美郎一同步出餐厅。待在室内时没有发觉,一定到外头才发现雨势比之前更为猛烈,简直就是暴雨。雨水在柏油路上如河水般流动,浓沉的夜空甚至漆黑到令人感觉不祥。那颜色与其说是天空,更像是沉潜在我的记忆深处,过往熟悉的夜晚海面般无底的极尽黑暗。我又再次回想起刚刚在约定地点那里,不顾皮鞋被溅湿,缓步走向我的男人。,任由雨打在自己身上,一心只将伞撑向我的淳悟。他十五年来始终如此,看看现在也还是一样,即使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先前偷来的红伞仍好端端地留在餐厅外的伞架上。满满的深色伞堆中,唯有该处显得鲜艳,就像有朵艳红如血的花盛开一般。那个男人是淋着雨回去的啊,从他轻率对待自己这点看来,还算是个有可取之处的人,然而就糟糕这点来说,他从以前便是个中高手。



那个男人。



我的男人。



我的养父,同时亦是罪人。



——我们各自撑开自己的伞,稍微拉开距离免得两把伞相撞,接着急促地迈开步伐。美郎一边朝出租车招手,一边愉快地喃喃自语。



「女孩子和父亲的感觉真好。」



「咦?」



「我从以前就觉得女孩子和父亲之间就像是一对情人的关系,不过因为我是男生,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在我想着要怎么回话而陷入沉默的同时,正巧一辆出租车过来,我踉呛地坐进车内。



「代我向岳父问好,明天见。」美郎说完挥了挥手。



随后出租车便向前驶离。



透过出租车的窗户,我茫然地望着因狂风暴雨而逐渐染灰的荒川河岸。不久前还处身在银座的喧嚣之中,来到这附近却有股不像在同一个东京的寂寥感。说到东京都足立区,是我十六岁那年和养父一同搬过来的城镇,这里的天空总是笼罩着浅灰色,连空地的杂单也呈现暗浊的色调,随着干涩的风儿摆荡。由于紧邻东京拘留所,可以看见该处直挺耸立的水泥墙面。



我撑起不晓得属于谁的红伞走下出租车,公寓外扁塌阶梯的第一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根竹轮随意放在那里。此栋有着银梦庄这个如玩笑般的名字、老旧而微倾的二层楼公寓,除了我们以外,住户就只剩下一位独居老太太及一对韩国夫妇,其余的客房在这五年来都是空置。我且局跟鞋踢开竹轮并爬上阶梯,喀、喀、喀……响亮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竹轮是淳悟心血来潮时准备给附近野猫吃的,天气好的话,没多久就会不见了,但是像这种狂风暴雨,想必野猫也不会出来活动吧。领我回去收养的淳悟,对野猫也格外温柔。我咬紧牙根将涌上心头的怜爱之情吞回,我必须离开他了。



在玄关前收伞的时候,我注意到门旁的双槽洗衣机正隆隆作响,这种下雨天的晚上淳悟似乎还在洗衣服。我边叹气边打开门,并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进到昏暗房间里,前方是厨房及相对的六帖大房间,里面还有一间四帖半的房问。,那房间曾经是我们两人的寝室,现在则变成是我专用的。六帖那间的窗户大敞,淳悟坐在窗沿上,身上穿着无袖汗衫和一件皱巴巴的裤子。由于体型削瘦,腰际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他将长腿伸放在榻榻米上,抬头仰望夜空,细细的指尖把玩着点燃的香烟。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雨,月亮仍旧露出脸来,明亮地照耀着淳悟的侧脸。「我回来了。」



「……反正小花在家也能见到我啊。」



「咦?」



「我是不清楚什么SomethingOld,但在家里就可以拿给妳了不是吗?是那个男的故意叫我去那种餐厅的吧。」



「他是想顺便问候你啊,那个人莫名地注重礼数。」



「不,他是个蠢蛋。」



淳悟用嘲笑般的讨厌口吻说道。



窗外持续传来郁闷的雨声。我侧眼一瞥,只见淳悟瞇起细长的双眼怔怔地望向壁橱那里。那扇微脏的拉门内藏着我们的罪行,这八年来一次都没有被打开过。



淳悟叼着香烟,边吸了一口边慢慢闭上眼睛,两只精瘦手臂上的肌肉微微抖动。



我捡起丢在六帖房间里的西装外套,用衣架挂在门楣上。从这里看得见里头的四帖半房间内堆放着我的行李箱,我已经将行李全打包好了,就只等明天搬定。发现西装上湿答答的,我于是蹙起眉头。



「吶,你有没有感冒?」



「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冒了。」



细长的手指将香烟随手一扔,闪着星火的烟蒂就这么落至窗外。



「淳悟看起来是很强壮,但也已经不年轻了啊。」



我极力以冰冷的语气说完,旋即转过身背对淳悟。当我将手伸向自天花板垂下的灯绳想打开电灯时,赫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雨水气味。我被那股气味包围,整个人就这么僵在原地。



淳悟从背后抱住我,鼻子探入发中,抱我的方式就和以前相同。我身体深处开始涌现大量泡沫,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厌恶感愈发加深。「……那妳就来温暖我吧。」低沉的嗓音这么说着,嗯心感与晕眩让我感觉快要站不住。我已经受够这样了,真的已经受够了……然而不知从何处……



心底的远程冒出了疼惜,「淳悟……」我不禁低喃。只要呼喊他的名字,我就会被俘虏。在他修长的手臂中转过身,面对着他将手掌贴上这名疲惫男人的后颈皱纹。



我离不开他。



我想待在他身边。



我非离开他不可。



但是,我做得到吗……



他的鼻子抵着我的额头,我缓缓地扬起脸,在漆黑之中与他视线相对。淳悟有着一双与昔日相同的细长黑眸,在我内心的厌恶感不禁又更加深了。我不要,我讨厌这一切,然而就是因为这股厌恶我才得以抽身;当我因此而安心的瞬间,双唇已被掠夺,内心对这名年迈男性的情感又再度满溢。



两人继而倒在榻杨米上,就这样一动也不懂地互拥良久。男人犹如雨水般潮湿的体臭,此时更显浓厚。削瘦的躯体干枯而全身粗糙,再加上身材高挑,不禁让人联想到一条无事可作只好盘绕的蛇。两人不时地相吻,当嘴唇分离后,又同时叹出一口气。我如今对这已经没有欲望,不会再比这更进一步了。很久以前,我曾有某段时期将这个男人的欲望当成自己的义务履行。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淳悟明明是大人,却像纠缠不休的公狗般烦人:水远没有结束的一刻。不过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只残留下那股气味与唇办。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宛如细蛇般缠绕在我身上的淳悟,倏地如此轻声低喃,「咦?」我不由地回了一声。抬起头,意外迎上他温柔的微笑。



「我究竟该怎么办?事到如今要离开我。」



真的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抱着同样的疑问注视淳悟,并且缓缓移动身体,明明不愿分开却硬将自己从淳悟的怀中抽离。我起身打开灯,听见他在呼唤我的名字而回过头,只见淳悟仍旧躺在地上,脸上露出平稳却又状似揶揄的奇妙表情。



「我爱妳,小花。」



我咬紧了嘴唇。明明就没有特地主动说过那种话,却只在这样的夜晚,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玄关外头,洗衣机传来喀搭喀搭、喀搭喀搭的笨重声响。



「在这世上爱妳的男人只有我,而且我们之间有血缘相连,是其它男人强求不来的。」



「可是,就算没有男人爱我也无所谓,女人只要日子安稳就能好好活下去。」



「……你在说谎吧。」



他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我的话,径自发出冷淡的笑声。



「怎么可能有那种女人。」



我为了逃避那阵笑声,于是打开玄关大门。在落雨纷飞中,拿起纠结的湿衣服放进脱水槽里:我和淳悟两人的衣服及内衣裤,宛如藤蔓般牢牢缠绕一块儿。



淳悟近三年来都没有工作。尽管之前还有上班,但彷佛长久饱受强风吹袭而终于倒下似地,从某天开始他便再也不去公司了。我以派遣员工的身分在企业上班,实际收入约有二十万日币左右,而因为淳悟也不浪费,纯粹只是待在家里,两人勉强还过得去。早先十多年因为我还小,所以淳悟外出工作抚养我,现在可以说只是默默地交换职务而已。但是,我若将他一个人留在此处,这个人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当我伫立在原地俯视开始脱水的洗衣机时,隔壁的大门乍然开启,那位韩国太太走了出来,她的长发拢成一束,不悦地瞪起细长的眼睛。虽然语言不通,她仍交互指着我和洗衣机说些什么。当我心想她可能是抱怨夜深了还这么吵时,女人忽然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肩膀,我被她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量吓到,不由地往后退,而这时淳悟像一道飘怱的影子窜出,他一看见女人抓着我的肩膀,便反射性地举起细瘦的手掴了女人一个耳光。那女人当场放声尖叫,淳悟则揽住我的肩膀,轻蔑地直盯着她。淳悟能保护我的安心感和对这个人的恐惧,两方情绪如同浪潮般袭向我。



女人带着厌恶的表情回去屋内,淳悟也转身背对我。



即使受到美郎的帮助、在结婚后离开这个地方,我或许也无法过得顺遂吧。我一面想着一面取出脱完水的衣物,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淳悟突然殴打邻居,而我受到这种恶狠手法的保护,却还开心不已。我捧着两人打结的湿衣服和内衣裤,暗自咬住下唇。



我并不暸解何谓普通的生活,像是重视家人,或结识异性并爱上对方的感觉。与朋友之间谈论到恋爱方面的话题,我总会配合旁人以巧妙掩饰,直到长大成人也始终不了解一般常态。这都得归咎于我的男人吧,因为一切大概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抱着洗奸的衣物回到房间,看见淳悟正在厨房里。



他头也不回地小声说……「刚刚只吃那一点东西,肚子饿了吧。」他的声音听来既温柔又沉稳,彷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咚、咚、咚,一阵熟悉的切菜声传来。我没有回答,只是让视线离开那看似落魄却又带着一丝优雅的高挑背影。我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夜间新闻。「怎么打不开……」听见从厨房传来的喃喃自语,我不禁心想他或许又要发作了,果不其然,随后便响起淳悟将瓶子摔向厨房墙壁的撞击声。



嘟嘟囔嚷的自语,以及瓶子的破碎声。



我抱着膝盖,假装听不见地紧盯着电视,仿佛回到小时候一样。淳悟的精神比当年更加脆弱,光是打不开瓶盖这件事,他大概就得花上一段时间去调整情绪。因为以前的我个子矮小,这种时候便会成为淳悟的护身符,像是一个大型人偶般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不过,最近淳悟已经不再这么做了,他渐渐习惯在情绪恢复平稳前先拉开彼此的距离,然后转过身背对我。



等到新闻播完,我偷偷看向厨房,淳悟则一副没事的样子继续做菜,翻炒食物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夜色深沉,两人躺进一床棉被里入睡。窗外的雨已见停歇,月色随着夜晚加深。我被淳悟修长的手臂和双脚紧密抱住,这是最后一晚,我们之间已无情欲存在,过去那个宛如一只幼稚公狗的淳悟早巳消失得无影踪,只剩下不见撒娇、甚至有些寂寞的这个男性气味。耳畔传来熟悉的沉静鼻息,我试着悄声低喃,而发出来的声音是沙哑的。



「爸爸??」



「……怎样?」



应该已经睡着的淳悟缓缓睁开眼睛,细长的双眸温柔地包围着我,不带血色的薄唇勾起调皮的微笑,眼睛下方也出现大量皱纹。「爸爸。」我再次轻喊了二声,「到底怎么了?」他笑了出来。我的泪水滚滚落下,在棉被里紧紧抱住养父,干燥的削瘦身躯,每处摸起来都瘪硬而粗糙。



淳悟张开嘴巴,伸出丑陋的长舌头舔舐我的脸颊,抹去泪水。因为被淳悟如此舔着而感觉心安,我便一直默默地哭泣着。他长长的舌头,就像一只调皮的公狗,我不断地喊着爸爸、爸爸,最后淳悟不再响应,只是无声地来回舔着我的脸。炙热的舌尖、唾液的味道,紧紧相拥时仍是那股孤寂的雨水气味,爸爸、爸爸。



隔天一早天气已经放晴,锵——荒川河岸远远传来响亮的击球声。巡逻车的鸣笛声、乌鸦的哑声啼叫,以及外国人经过公寓正下方时,那熟悉却不明白的飞快说话声。我彷佛被那些声音摇醒,打算起身离开被窝。养父紧箍的瘦长手臂和双脚迟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一拉开他的手臂,脚就跟着缠上来。尽管瘦归瘦,但男人的身体对我来说还满沉重的。,他接着又用脚毛磨蹭我,我顿时涌上一股战栗而连忙想挣脱,淳悟却发出像高中生的轻快笑声,随后蓦地放松力道。我像是全身瘫软一样站不稳,最后在榻榻米上爬着离开六帖房。一进入浴室,我便立刻褪下所有的衣服,从浴槽中舀了一瓢隔夜冷水兜头泼下。想要好好梳洗全身,但就算想洗干净,却因为冷水带着微温,反而让我有种更加肮脏的感觉。擦拭身体并吹干头发后,穿上了衣服。因为今天会有专业的化妆师替我上妆,所以我几乎是脂粉末施。回到六帖房,发现淳悟还躺在被窝里,我便选好西装、白衬衫和领带后悬挂于门楣,接着悄声开口说道:



「你要在十一点以前赶来喔。」



「……谁要去啊,傻瓜。」



这样我就会变成孤儿。」



我玩笑般地说着,他回答的语气却冷漠得吓人。



「妳本来就是孤儿啊。」



「……是这样说没错。」



他从棉被中伸出干瘦的左手缓缓摆动,简直就像是有人自暴自弃地摇着残破尸体的手臂。



「……我会去参加,我会去的。」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我喀拉喀拉地拖着放在四帖半房里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我一出门不禁心想……这简直就像个天大的谎言。外头的空气清新澄净,倾盆大雨过后的隔日清晨,河川飘来一股浑浊的水气。这不是真的……我居然有办法一个人从这间房间走出来。长久受囚禁于此,现在却像是去散步般轻易地就出来了。



喀、喀、喀、喀……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一阵温润的风儿像是在抚摸我的脸颊般吹过。



走下阶梯,昨天晚上放的竹轮仍好端端地散落在原地。一见到此状,回去吧……我似乎听见从某处傅来这样的呼唤。回去吧……回去吧……



我拖着行李箱,逃跑似地快步离开。几只乌鸦展翅降落在一旁的路上,并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柏油路上不吉利地拉长了几道乌鸦的小小黑影。温湿的风又再度吹起,在烈阳高照之下,我不禁感到些微发晕。



我坐上出租车,前往举行婚礼的明治纪念馆,沿路缓缓行经原宿车站前。现在是周末上午,一大群各自打扮时髦的青少年穿梭而过。我回想起刚搬来东京时,曾经和朋友一起到这条街上买东西。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有身为高中生的时光。出租车开过热闹喧哗的车站前,来到了明治纪念馆。因为我已经迟到,在没有心理准备下急急忙忙地开始梳妆换衣。在结婚典礼当天,孑然一身前来的新娘似乎很少见,已经被不少人这么问起:「您一个人来吗?」



「家人晚一点就到。」



「……晚一点是吗?」



「嗯……」



我在回答的时候,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养父、我的男人,抑或是那个奇诡怪异的不明生物。我换上了白无垢,起身时因头顶的重量而感觉一阵晕眩,于是有人从两旁搀扶着我,摇摇晃晃地前往休息室。美郎与其亲属已经全都到场,美郎注意到我发青的脸色,于是带着笑容走到了我身边。



「紧张吗?」



「思,是啊。」



「呃,淳悟先生呢?」



「他没有跟我一起过来,不过我出门前有提醒他要在十一点前到。」



美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我抬头望向挂在墙壁上的大圆钟,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此时响起一阵轻咳。



声音来自美郎的父亲,他是一位发丝斑白、年纪相当于我和美郎双亲的男性。体格健壮,威严持重,营养充分的每吋皮肤显得光滑通透。他在美郎任职的企业母公司担任要职,五十多岁正值事业巅峰,身旁年纪相近的美郎母亲也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女性。



即使超过了举办神前式的十一点三十分,淳悟依然没有现身,我只是坐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等待爸爸。美郎的父亲站起身,到场内角落和儿子不知在小声商量些什么。过了半晌,两人略显犹豫地同时望向我,父子俩表情和举止的相似程度令人不禁要屏息。我忍不住露出虚弱的笑容,啊,这两个人真的是父子,血缘相系的人果然极为相似。



我蓦然想起在遥远的从前,消失于怒海彼端的双亲与兄妹,胸口因而感觉一阵闷痛:心情顿时变得非常糟。我很少想起那些人的事,因为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对我来说,我的家人就只有淳悟一个。



美郎定了过来,语带歉意地小声说道……「小花,不好意思,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能不能先开始呢?」



「咦?可是、可是……爸爸还没有来。」



我吓了一跳并惊慌地回答,美郎见状便以为难的表情望向父亲,美郎的父亲则摇了摇头。由于婚礼的费用全由对方支付,「可是,我……」我反对的声音自然也就渐渐小了下来。



「我们接着还有其它安排,让别人等太久就不好了。」



「可是……」



美郎的亲属及会场的人们不发一语地望着我们交谈。我从小总是提醒自己要随时保持冷静,尽量不要去惹人注目,然而却偏偏在这时相当地不安,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在感觉到周围宾客像是赞成美郎的气氛,我慌了手脚,发出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尖锐叫声「淳悟没来我就不结婚!」



「小花……」



「因为爸爸没有来呀!我哪里、哪里都不能去……」



我的叫声显得很不成熟,简直有如一名国小女童,散发出古怪的幼稚。从休息室的四面八方投来一道道责备的目光,让我更加彷徨无助,脑中也一片空白。即使会让细心涂抹的红艳唇膏花掉,我仍然紧咬住嘴唇。身体明明已是大人,我却像是迷路的孩子般,连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想赶快回家,想回到爸爸身旁。



正当美郎欲开口说服我之际,美郎的母亲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美郎,我们再等一会儿吧,毕竟只有我们这边的亲属在场也实在不好。这样可以吧,小花,妳就放轻松一点。」



我双唇颤抖地抬眼揪着美郎和他母亲,然后点了点头。回头望向美郎的父亲,他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慨然点头应予。



接着又过了几分钟,美郎的父亲坐在椅子上开始不耐烦地抖动膝盖的这时,大门安静地缓慢开启。定廊上鲜红的地毯映入我低垂的视线中,看见了穿着一双旧皮鞋的男性双脚,我顶着头上的重量,紧张惶恐地抬起头。



淳悟冷淡地站在该处,胡须末刮,头发也凌乱地垂散至肩头,身上同样穿着昨晚那套黑色廉价西装;尽管西装微皱,唯有衬衫像从送洗处拿回来般莫名地笔挺。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打领带的模样,浑身散发出许久末穿上正式服装的人所特有的异常逸遢气息。近来日渐消瘦的修长双脚,不经意地隐没于西装之下。



「岳父……」美郎喃喃念道。淳悟兴致索然地说……「咦,迟到了啊?」



「不、是的,但您不用放在心上。」



淳悟看见我身穿白无垢的模样,遂而扬起单边脸颊苦笑。工作人员急忙赶来,边呼喊:「新郎、新娘」,边看向我们并露出一脸不解的神色,来回打量着淳悟和美郎。「我是父亲。」淳悟一脸无趣地表示,「……啊。」工作人员不禁如此轻呼出声。



我们和美郎的亲属一同步行在走廊上,我偷偷看向那位应该已经见多了形形色色男女的女性工作人员,对方也正偷瞄着我。剎那间,她对我微微露出一抹狡诈笑容,或许我也正以同样的表情回望着她。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美郎和家人们在走廊上快步前进,慢慢拉开了和我们的距离。我身旁只剩下双手插在裤袋里的淳悟,他配合我的步伐走着,犹如我小时候那样,一双长脚无用武之地,只是放慢速度行走。



走着走着,内心彷佛渐渐回到孩童时期。我和养父就像这样被世间遗弃,至今始终是两人单独并肩走来。从我九岁一直到二十四岁的今天,从未改变。如今定在这条铺有红地毯的走廊上,也只有我们两人彷佛快被时间的洪流抛下。此时美郎转过身,不时地瞄着手表等我们跟上。



「小花。」淳悟忽然小声地喊我。



「怎么了?」



「小花。」



「怎么样啦?」



「……小花。」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会来的。」



「……」



「我尽量不做出让妳伤心难过的事情。妳想想看,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尽量啊,我在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喉咙也开始感觉干渴,这个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内心感觉哑然的同时,一股不想离开爸爸身边的心情涌上,宛如不祥的乌云般弥漫开来。从令人怀念的九岁那年盛夏开始,那股感觉就像是寄宿在我体内的丑陋病原细菌,永无治愈之日。纵使我想逃,那股感觉从未在内心的任何角落消失过。



有道风突然自走廊上吹来,明明现在身处室内,不可能会有风吹动的。那是一道虚幻之风,从遥远的过去将记忆带来。过去一幕幕的灰暗光景,窜进我因为不安而颤抖的胸口。



幸福的每一天、两人共度的许多秘密时光、在窗外晨霭中闪闪发亮的银色相机,以及老人那张皱纹横生,因悲伤而扭曲的脸庞。



那起事件的记忆陡然间再次被唤醒,我不由地发出不成声的悲鸣。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厨房地板的男人躯体、一双瞪大的眼睛、窗外传来的蝉鸣声,还有养父呆站在原地的阴沉侧脸。夕阳光线让人感觉刺眼,而男人所流出的血液散发出一股陈年铁锈的腥臭。外头开始降起雨,我们互相紧拥对方,两人陷溺在蔓延如夜海般广大的罪恶感中。不愿再次忆起,然而记忆却恍如昨日般鲜明地在脑海中复苏。



那道虚幻之风持续吹拂,我踏着蹒跚的脚步前进,就要来到鲜红走廊的尽头。



淳悟贴近我的耳畔低语,嗓音阴窒而闷沉。



「好长一段呢,小花,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漫长。」



「嗯……」



「我们一起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啊……」



我脚步踉呛,彷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般。



忐忑地抬起头,淳悟的侧脸宛如那年夏天的夕阳,蒙上了悒郁的阴影。他以低沉的声音抛下一句话:



「妳就忘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淳悟,我才不会忘了你……」



我感到不安,双脚也不听使唤。我站在原地不动以免自己摔倒,淳悟低俯下身,像从前那样将自己的鼻子压上我的鼻子,宛如一只大型动物在嬉闹。我的内心又径自回到了孩童时期,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爸爸。」「怎么了,小花?」他回答的声音相当温柔。养父的声音与气味包围着我,身体因为喜悦而开始颤抖。倘若现在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我真的哪里都不想去了,为什么时问不静止下来啊?



我再次拖着缓慢的脚步往前行,终于到了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