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第二章「在哪里、做什么、是什么」 "When contents of the cube are exp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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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出来了掉出来了!好好看着盘子吃啦!」
「喔……」这已经不晓得是今早第几次心不在焉的响应。菲雅将叉子刺进荷包蛋的蛋黄,不过视线却固定在房间角落的四边形箱子上头。
「嗯,还以为你会问:『他们在箱子里做什么?』这种逊毙的台词,幸亏没有。」
「少…少瞧不起人!我可是知道的!这个只是看得见远处的风景,可以靠电力记录过往……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是——就跟我料想的一样!我才没有特别惊讶!哈!哈!哈!」
菲雅挤出奇怪的表情干笑着。明明就吃完了,叉子却还在盘子上彷徨游移。新闻播报员以直视摄影机的角度说着:「早安,今天一天也要充满朝气喔!」她也规规矩矩地跟着应声:
「嗯。虽然不认识你,但你也加油吧!」
「喂,菲雅,你拿着这个一下,我教你怎么使用电视。」
「这是什么?」
「总之你先按下最显眼的红色按钮看看。朝着电视。」
接过遥控器,菲雅表情有些紧张地按下按钮。然后——
「消——消失了耶!」
惊愕地猛然回过头向春亮报告。告诉她再按一次试试之后——
「亮——亮了耶!」
又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再次报告。
「那个是电源钮,不看的时候一定要关掉电视。其他还有各种按钮,但基本上别去碰。可以碰的只有下面的数字按钮,你可以多按几次尝试看看。」
「可以吗?我要按啰……要按啰?」
频道切换成了别台的体育新闻。屏幕上突然变成F1赛车的光景,如春亮期待地,菲雅边喊着「快闪开!」边将身体侧向一旁。
「就是这样,只要按那些就可以切换各种节目。附带一提,不管是哪种节目,里头的东西都不会飞出来,所以大可放心。」
「我…我知道!但是……只怕万一,所以预防安全很重要!」
菲雅微红着脸说着,继续啪啪啪地切换频道。切换停止时,屏幕上的节目正在一个浪打得很高的海边报导低气压接近。菲雅手指停下动作,像是呆掉似地凝视着那幅光景——
「这是……海…吗?」
春亮肯定。而她的视线仍紧盯着画面中的大海,低喃道:
「……我都没看过。是吗,原来大海这么辽阔吗。」
菲雅眼中充满着复杂的颜色。仿佛像小孩般的憧憬——以及,些微的失望。
「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冰……还要暗。」
「那是因为有雨层云。夏天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样啊。」
「这附近也有海喔。只不过是在背对镇上的另一头。想去的话就找一天去看看吧!」
菲雅意义不明地晃了晃脑袋,春亮看不出她那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动作。
电铃声响,春亮提着书包走向玄关。带着笑容迎接他的制服身影是此叶。她没要出席干部会议或社团活动时,两人常会像这样一起上学。
「早安~」
「嗯,那走吧!」
「唔唔……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上学啊!我不是说过,平常的日子要上学吗?」
「和那家伙一起吗?」
「嗯,她和我同年级。」
穿好鞋子,春亮指着不知为何一脸不满的菲雅:
「今天我要对你下达指令。就是在我回来之前的工作。」
「……说说看。」
「首先照我刚才教的方法打开电视,然后看你喜欢的节目。要是肚子饿了,厨房里有饭。想睡觉就睡。以上,祝旗开得胜。」
「就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我会渐渐教你家事,今天你就先乖乖的。」
唔唔——菲雅鼓着腮帮子。春亮正疑惑她哪里不满,这时此叶露出圣母般的笑容说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太寂寞了,没办法一个人看家吧~?」
「你…你说什么!谁寂寞啦!少了不必要的家伙,我可清静多了!啊啊~真期待!电视的世界正等着我呢!」
「那就没问题啰~可喜可贺。那么春亮,我们走吧,『两人一起快乐地上学』!」
「你说『快乐』……哼!反正一定是充分运用你那胸部,两人快乐地偷情是吧……!真是不知羞耻!哼,滚吧,马上滚,快滚!我太想早一点独处,都雀跃不已了!」
「嗯——总觉得很不放心……不过快迟到了,没办法。此叶,走啰!」
此叶踏着轻盈的脚步,春亮则是搔着头出门了。菲雅气冲冲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不过却在他们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深深叹了口气。她一屁股坐在玄关地上。
好安静。摆在鞋柜上的木雕熊、天花板的粗糙木纹、墙上挂着的镜子,和镜子旁的月历。一切都静止不动。不会动的各种日用品,以无言的冷默接纳了她——以无机的同伴意识。
双手抱膝,眯细双眼。之后菲雅微侧着脸,看着银白色的头发滑落,一边低嚅:
「呆子……也用不着真的丢下我吧……?」
***
他已经习惯载奇怪的客人了。在机场门口这种人类交叉点工作,这是必然的。口中不断重复着FUCK四个字母的黑人们、净是拿着同一款游戏机的中国人、以毫无生气的表情说着下述话语的日本人家庭……「到没有人会去的森林或沼泽。」回想起来没完没了。
但是——这名客人在这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怪。
出租车司机单单移动视线,透过后照镜确认着几分钟前从机场上车的乘客。一位金发、身穿潇洒洋装的白人美女。到这边都没问题。除此之外全都很怪,太奇怪了。是说,「那种打扮」可以上飞机吗——?
「我总觉得好像被人偷看。」
镜子世界里,无视禁止吸烟标语(恐怕是故意的)叼着细香烟的女子,口中同时吐出烟与流畅的日语——并伴随着「轻微金属声」耸了耸肩。
「啊……那个,抱歉。」
「哦?你也是吗?」
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谁?车子里明明就只有两个人。司机心里愈来愈毛,忍不住背脊打了个颤。但客人就是客人,要到她吩咐的城里饭店还有一大段距离——尽可能让这个空间变得舒适点吧。内心作此打算,司机开口:
「您…您的日语说得真好呢。我载过很多外国的客人,你是其中最——」
「最怪的客人?」
司机感到一种冰柱自喉咙一口气滑出肛门的心情。他好不容易佯装镇定:
「除了日语讲得好之外,若要说的话,就是——那个……最漂亮!」
「唉呀,这个国家的出租车司机还有接受客套话的训练呀?不愧是礼仪之国日本,好极了。呵呵!」
应答得似乎很顺利。宛如少女般轻盈的笑声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不,这不是什么客套话,真的!」
「呵呵呵,就算是骗人的,我也不介意就是了。『谎言正是所有幸福、所有恩惠、所有名声、所有财富的关键,必须要这么想才行。』——我喜欢的作家是这么说的。虽然是反社会性言论就是了。」
「喔……我没有听说过,但果然是外国的作家吧?」
「对,是反社会的名人,唐纳森•阿尔冯斯法兰索瓦•萨德侯爵(注.Donatien AlphonseFrancois de Sade,公元1740—1814)。」
如此说着,后座的乘客又笑了。司机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您是来日本观光的吗?」
「不,算是来工作吧。」
「那真是辛苦了。呃…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打扮奇异的美女抬起脸,透过镜子对司机微笑。
看到那对眼神的瞬间,借由至今对话所获得的安全感一下子灰飞烟灭。
想要逃跑的心情迫使他踩下了煞车。啊啊……果然,这种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像快乐地踩死虫子的小孩一样,以尽是浮现侮蔑的恐怖眼神笑着的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清理垃圾。」
***
独自被留在家中过了几小时。电视一下子就看腻了。
「呼,好闲……实在好闲。」
口中念着和昨天相同的台词,一个念头倏地浮现。既然在屋子里闲着没事,就外出看看吧!穿上缘廊底下的凉鞋,来到庭院散步。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好无聊。」
蹙眉绕了屋子几圈之后,视线停留在前方的别馆。一楼似乎是仓库,拉下了银色的铁门。遥望二楼窗户,菲雅想起今天早上的事。
「怎么说呢,真不公平!春亮就那么喜欢那个乳牛吗?这个无耻小鬼!再说,那女的居然有自己的个人房间,岂有此理!真是太不公平了,不公平!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做啊!结果这个不可以,那个不可以……」
嘀咕着抱怨,正打算回头——又停下脚步。
「对了!那家伙并没有禁止我做这件事吧……?嗯,因为没问题,所以才没说的吧?」
她很干脆地自行同意。不过,要实施这个作战有个难题。
「这下子该怎么办好呢……?」
下意识仰望天空。然后突然注意到,答案早就准备好了。她坏心一笑。
眼前看到的是天空——以及妨碍这片宽广视野边缘的……别馆的窗户。
猜拳猜输出去买果汁的泰造回来了。但他不仅两手空空,还一脸阴沉。正和平常的伙伴们夹着便当菜的春亮抬起头:
「怎么啦,泰造?」
「呐,我说春亮……我知道这样不行,但我实在没办法——虽然明知这已经被用到老套得不能再老套了,我还是非做不可!呐,春亮,可以吧?在这种情境下,我可以对你使用典型的那招吧?」
「你…你在说什么啊……」
春亮惊讶地看着泰造,只见他突然勒住春亮脖子。
「为什么!光是!只有你!」
「咕呜……咳咳!你这笨蛋,干嘛!发生什么事啦!」
「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这家伙,都已经有此叶同学了还不满足!」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噗——?」
「呜哇!好脏!」 「喂,夜知!什么东西喷出来了!」
春亮连向涡奈和锥霞道歉都忘了,只顾着怀疑那一瞬间跳进眼中之物是否存在。
那是——从教室的后门冒出了一颗「银色的头」。
「喂,刚才的男人,你不是要帮我带路吗……啊,在这里啊。」
菲雅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近。而且身上还穿着制服。
「呵呵呵,我来找你啰,春亮。」
她抬头挺胸,志得意满地发言——教室的空气一瞬间静止。
「菲雅?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为什么,你又没有说『不准来学校』或者『不许出门』。既然这样,要去哪里都是我的自由。」
「因为太过于理所当然,所以我才没说…噗哈!」
坐在身旁的涡奈随手一抓,将春亮的头压进便当盒里,顺势起身,闪烁着目光一把抱住了菲雅。
「哇啊~!哇啊~!超漂亮,超可爱的!」
「唔咕。喂,女人,不要随便碰我。」
「讲话方式也超独特的!你叫菲雅吗?你从哪边来的?和阿亮…春亮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笼统来说,我现在滞居在这家伙家里。」
「你们同•居•吗?」
「听我说!是我老爸在国外认识的朋友的女儿!所以我才无可奈何照顾她啦!」
「也就是说,你们住在一起啊。这……身为班长,看来有几件必须确认的事呢……!」
伴随着奇异的气势,锥霞摇晃着起立。不消多久,班上同学全围了过来。
精疲力尽的春亮先使了个眼神给菲雅——「别多话。」菲雅也点点头。看来事情的前后似乎变成……菲雅刚从国外来,并没有特别转学进来,只不过因为很闲,所以就自己跑来了。
姑且不论此,包围菲雅的骚动理所当然也传出了走廊。
「啊啊——!」
望向声音来源,只见此叶脸色大变地冲进教室。似乎是刚从福利社买东西回来,手上抱着好几个三明治。
「为…为什么?」
「她擅自跑来。我现在要昏倒了,此叶,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我也很伤脑筋啊!」
此时,有个男人因此叶的登场而转换了人格。泰造钻出人群:
「啊……此叶…同…同学!午…午安!欢迎到我们班上!虽然这地方半数以上都是男人,满是汗臭味,但请别介意!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此叶客套地向他打了招呼。这时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呃,我原本预定要和春亮一起吃饭,可是……还有,我想说既然都来了,机会难得,也想和菲雅一起吃耶~!可是看这情形,人实在太多了,真伤脑筋。」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如她所期待的,泰造开始排除菲雅周遭的包围网。无视于抗议的抱怨声,强制驱散同学们。此叶笑着道了谢;泰造则转过身,握拳摆出了胜利姿势。这是将来会被女人骗的类型吧——春亮心想。
「嗯——什么嘛,你也在啊?不用来也没差啊。」
此叶的嘴唇无声地动作——不用来也没差,这句是我要说的话。
「来,桌子!追加两人份!」
「啊,喂,泰造,我们……」
「咦?不是要一起吃饭吗?我或涡奈在的话会打扰到你们吗?」
「吃午餐吗?我不介意喔。我找到了便当盒,所以有装来。」
菲雅擅自回答。要是现在说「无论如何都要三个人独处」拒绝也很奇怪吧。但事已至此,只有一瞬间也好,必须对她讲明白。
春亮自坐位起身,若无其事地抓着菲雅的头,迈步而出。
「我带她逛一下,顺便重买果汁。你们顾一下位置。此叶,走啰!」
「啊……好。抱歉,这个……」
将手拿着的三明治×3递给泰造,此叶也跟在春亮身后追上去。就算来到走廊,众人的视线也理所当然似地朝着菲雅汇集过来——总之先无视。
「你啊——究竟在想些什么?」
「嗯?所以我刚不是说了吗?你又没说不能来,所以我就来了。因为实在很闲。再说,只有这女人能来,我却不可以,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上学的啊……」
「真是……因为还有许多常识的问题,所以要外出还太早,早知道就跟你讲清楚。」
「什么嘛!你没看到我刚才的对话吗?我能和人正常交谈啊!」
「很可惜,看得我心脏都差点裂开来……不管了,总之得突破现下的难关!听好了,可别破坏了『刚来到日本,什么都不懂』的形象喔!遇到伤脑筋的状况,只要闭上嘴侧着头笑一笑!这就是日本式的问题解决法!」
来到鞋柜前的自动贩卖机,春亮随便买了足够人数份量的果汁。菲雅感到相当稀奇似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此叶对她搭话。
「我从刚才就很在意……你那制服究竟是哪来的?」
「不用说也知道吧?腰部和胸部都大的夸张,穿起来里面空荡荡的。减瘦一点吧!」
「你……你乱翻我的房间吗!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你也应该要会区别啊!」
抬头看着此叶表情变色地逼近,菲雅一脸从容地扬起嘴角。
「哦……你说这种话可以吗?」
「什么意思?」
「喂,春亮,你听听看!这家伙衣柜的最上面啊,居然藏着形状难以言喻的内衣——」
「哇—哇—哇—!我只是因为一时鬼迷心窍,才会买了那个!」
「你们在吵什么啊……拿去,果汁买好了,回去吧。」
一边迈步,春亮低头瞄了菲雅一眼。
「我听了一下你们的谈话,闯进别人的房间很没礼貌喔。」
「唔……没办法啊!不穿制服没办法进学校,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再说,我就是问了路人『这件制服的学校在哪?』才到得了这里的。」
「为什么你在发现没有制服这一点时,没有选择『放弃』这个选项?」
「是说,你是怎么进到我房间的啊?我明明有锁门啊。」
「……?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是用正常的方法进去的啊!从窗户。」
「窗户也有上锁才对啊!该……该不会!」
面对说不出话的此叶,菲雅认真地比了个胜利V手势,说道:
「嗯,我打破了。」
此叶顿感晕眩,身子踉跄了一下;一旁的春亮则是魂魄都快随着叹息飞走了。究竟是谁要出钱修理那个玻璃窗啊?
「……啊—呜——不行了,我累毙了。喂,菲雅,饭吃完后就给我火速回家!要是被老师看到,不晓得还要惹出什么大骚动。」
「唔,我也想看看上课的情形耶?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正当他们在教室前进行此番对话,锥霞突然自反方向走了过来。
「班长,你刚才上哪去了吗?」
「去了一下教职员室。庆贺吧,夜知,还有菲雅。」
教职员室。对于这四个字感应到的不好预感,随后马上就实现了。
「我去和老师谈了。老师破例准许异国的客人观摩下午的课。没什么,不必向我道谢,这是身为班长该做的事。异国文化交流的机会难能可贵,应该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吧。」
多管闲事!——春亮死命地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锥霞半垂着眼帘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就能有多点机会和菲雅聊聊了。还有很多要确认的事——虽说此叶也在,但花样年华的女孩和男高中生在没有父母的家中同居,有没有犯下什么错误……之类的。」
看她的眼神这么锐利,错不了,后者才是主要的理由。
(啊啊——真是的!到底该抱怨哪一点才好啊……!)
可是最后春亮只是颓丧着肩膀,放弃了一切抵抗。
不管抱怨哪一点,都不会有人听的吧——他隐约明白这点。
「虽然不太明白……但我可以去上课吗?你是叫做锥霞吧?你这家伙真不错!」兴奋的菲雅,脸上的表情比预期的还要高兴。
***
把小费丢给被彻底灌输客套笑容教育的小弟,赶他出房间后,她开始打开行李。在大厅收到的几个行李箱,是早她一步从本国送来的。一面抽着烟,一面确认内容物。必要的东西都齐了。没问题。
「……?怎么觉得好像多了一个……?」
对于最后一个像吉他箱的细长行李箱,她没有印象。将变短的烟在烟灰缸拈熄,打开箱盖一看——
「这是……」
她的表情在瞬间扭曲。那是憎恶与愤怒的形状。她摔了盖子关上行李箱。收在箱内的便条因此弹了出来。捡起便条过目——然后捏烂。
「啊啊,真是——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差劲透了!」
她揍了箱子,并进而使出浑身之力举起摔了出去。看起来很昂贵、装点高级套房的花瓶应声破碎。
「唔唔……事情才刚起步就这么不吉利……啊啊,得冷静下来才行,必须冷静下来——」
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一把抓起香烟盒。坐上沙发,深深吸了口烟。先是一支,接着又抽第二支。直到第三支,焦躁感才平息。
当三支烟都化为灰烬时,行李中的手机响了。从接话口传来的是年轻的女声。
『我是负责本次作战的后方支持员。这是我们的初期联络。』
「辛苦了。我已经平安抵达……自从进到这个国家我就一直觉得受人监视,是你吗?」
『肯定。当你一入国境,支持便开始。后方支持员平时是不现身的。』
「那当然。要是让没有战斗力的后方支持员出来前方,那才叫做骑士的失态。因为前卫是我,所以那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还有,问你个问题……这里的多余行李,和你有关系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附有免罪符机关的垃圾。看你那样子,应该是不知情吧。既然如此就没问题了。幸好队伍不必一开始就闹分裂——那么,不知容貌亦不知名的后方支持员啊,就让我们朝向不知容貌亦不知名的道别,开始行动吧!」
『了解。作战开始。』
接着电话里的声音告知了目标的位置。被分配到的同伴的优良办事能力令她满足。
结束电话后,她边看着囤积于天花板的烟,以轻蔑的表情笑着低喃:
「该前去了,前往清除碍眼的垃圾!」
***
放学后的屋顶上。微阴暗的天空吹来的风,着实令人发寒。
尽管如此,菲雅依然快乐地遥望着眼下的操场。
「这里好高,心情真畅快……仔细一想,难得搭那个叫作飞机还什么的飞上了天,早知道在来的途中就该看看窗外才对。真是失策。」
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
「话说回来——上课还真是有趣呢!呵呵,一想到我说英文时那些家伙的表情……才那点程度,两天就学得会吧?」
「别把我们和基本能力不同的你们相提并论……」
春亮颓丧着肩喃喃道。下午的课使得他精神上接受了相当程度大的拷问。所幸没有引发什么致命问题,但——因为鸡婆的老师下达指令要他带菲雅参观校园,因此放学过后精神疲劳也仍未恢复。
一旁同样面带倦容的此叶则倚在护栏上。起初泰造他们也一起跟着带领,但由于有社团活动或干部会议,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嗯……他们玩球也结束了啊……人开始变少了。」
「因为已经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了嘛……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真美妙的提议!早点回家吃饭吧?」
听了这番话,菲雅却还是不离开护栏。
「也好。可是……再一下下。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片刻,春亮看开地叹了口气:「只有十分钟喔。」
「呐,春亮。这个地方——真不错。」
「是吗?又没有人,什么也没有,风景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有趣吧?」
「不是这个风景。我是说这里,学校这个场所……非常热闹,有着多到不可置信的人类,而且不论哪个人都看似很快乐。我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地方。」
苦笑着说出的这句话,其中包含着温柔。
以及掩饰不住的寂寞。
听见喀滋喀滋的声音,春亮转头看向一旁,只见菲雅仍固定着视线,从口袋取出魔术方块单手把玩着。
春亮忽然有种错觉,在这屋顶上没有自己也没有此叶,只剩少女独自一人。无关乎是闭上双眼,抑或转身离去,少女仍是独自存在于此地。感觉就像是一幅只有一名登场人物的绘画,而自己则是在画框外头看着这幅风景。
「……像这样的学校是最近才创设的,你会感到稀奇也是理所当然。」
打断春亮妄想的是此叶。她会像这样子安慰菲雅,是因为她很能体会菲雅现在的心情。
「来学校的中途路上也很稀奇。就结果来说,和这里一样,人很多——很喧闹。哈哈,害我忍不住一句一句去听听看,到底有什么好一直聊的。」
「你至今所待的地方,人真的那么少吗?」
「至今所待的地方…吗……」
「——啊,不,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此时,菲雅才终于将脸转向春亮。
她在微笑。稍微缓和双颊,眯细修长的双眼,形状好看的嘴唇也微微扬起。然而为什么——春亮却觉得她似乎快哭了出来?虽然无凭无据,但他就是很不安。
「春亮,你想知道吗?」
「……咦?」
「我想反过来问你。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事吗?我至今为止都在哪里,过去都做了些什么,而我又是什么样的东西?你——想知道这些吗?」
她依旧保持着微笑。明明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但却充斥着紧张感。
春亮咽了咽喉咙。要是肯定,又或者要是否定的话,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虽然不晓得会是什么事情,但总觉得一定会造成无可挽救的事态。
此叶眼神认真地守候着菲雅。菲雅持续着忧伤的微笑。
两人等待着她的答案。
春亮舔了嘴唇,将空气吸进肺里。然后准备回复答案——
「——第一个问题,『至今为止都在哪里?』就让我来回答吧!她在这数百年之间,都持续沉睡于废城的秘密仓库里。因此她才得以逃过我们的眼线。」
从顶楼入口传来的声音抢走春亮的发言。而那句话果真也算是答案,因此如他所预料的,造成了无可挽救的事态。
安稳的时刻结束了。
***
那名女子穿着贵族般的洋装。微卷的金发底下,画着性感唇线的嘴唇叼着一根与其贵族气息不合的香烟。不过她的最大特征则在于双臂——从指尖到肩头,整只外面都包覆着黑铁,肥胖、巨大、粗壮得十分显眼。又长又壮的手部装甲。漆黑的铁板以几何学的方式组合,厚度甚至比腰围还粗,看上去只能以畸形来形容。宛如巨人用的义手,又或是只装备着巨大西洋铠甲的手臂部分,这样的状态,理所当然形成了如弥次郎兵卫人偶(注:平衡玩具的日式称法)般的架构。
「你是……什么人呢?」
尽管受到那奇异气息的压制,春亮还是如此问道。女子听了呵呵笑了出来。
「不必这么恭谨没关系,少年。我是名叫『搜集战线骑士领』的组织的人……名字叫做佩薇•巴洛沃。也有个绰号叫『平衡玩偶』。」
巨大的手甲前端抓起裙摆,优雅地行了个礼。动作实在是恭敬且夸张的离谱。
「喔……是?那个…我还搞不太清楚……」
「唉呀?听到这个名字却不明白——那我确认一下,您是姓夜知吗?」
「咦?嗯……是……」
「那么我来说明一下。夜知崩夏与我们骑士领处于对立的立场。你身后『那个』的沉眠之处被挖掘出来,就是一切的开端。情报传进我们耳中后,我们也立刻前往调查,但却迟了一步。尽管平常总是被不着痕迹地带走,但这次的东西非同小可,总算是让我们查到被搬送到何处——就是这样。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
那个、东西、搬送……还有父亲的名字。所有的关联全都指向一件事物。
「你……你的目标是这家伙吗……?为…为什么!」
「蠢问题。那个被发掘出来,是与受诅咒的道具——祸具相关的所有组织所关心的事。不过我们的立场和『闇曲拍明•研究室长国』、『龙岛/龙头师团』、『比布利欧家族会』或『夜知崩夏』都不同。很单纯,我们搜集战线骑士领不容许受诅咒的道具存在。祸具是不得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所以我呢——」
从她叼着烟的口中吐出了长长的烟雾。她看似愉悦地说道:
「将要破坏祸具之首——『箱形的恐祸』(Fear In Cube)!」
那个单字指的是谁,不难理解。春亮一转头,只见菲雅脸色苍白地低着头。然后他听见佩薇的声音。
「呵呵呵,萨德侯爵是这么说的:『为了将残酷的快乐正当化,他们所用的论据如下——我们渴求感动。那正是耽溺于快乐的所有男人的目的,我们将采取更加积极的手段来追求感动。』虽然我是女人,但一点也没错,我太感动了!我将感动于即将发生的残酷!」
说词与行动接续得相当突兀。女子的洋装摆动,朝春亮等人疾驰。
「——!快逃,春亮!」 「春亮!」
被菲雅撞飞出去,春亮踉跄了几步。而此叶更是猛地拉走他的身体。
「你那份用心很好!猪不可以波及到人类!」
单纯的攻击。她举起包覆着装甲的手臂——一鼓作气往下挥。菲雅横向跳开回避,刚才站过的地方发出了碎裂的哀号。
佩薇如野兽般地压低姿势,吐掉变短的香烟啧舌——那也是和洋装格格不入的举止。她从水泥地面拔出刺进去的手,顶楼地面的尸骸自手甲掉落,而地上更是形成了一个陨石痕般的明显凹陷。
怎么可能!——春亮心想。怎么想,一个女人的力量也不可能破坏至此。这么说来——
(那具手甲……难道是祸具?)
身着洋装及高跟鞋的猎人再次展开单纯的攻击,菲雅死命地闪躲。身体勉为其难躲过佩薇双手的接触,但相对地,脚下的水泥随之碎裂。护栏大幅度扭曲,长椅也破裂四散,水塔的墙壁看上去则像虫啃过似的。
最后菲雅终于被逼到了角落。眼前挡住去路的佩薇,双手夸赞般地嘎滋作响。她以舌头拾起额头滑至唇边的汗珠,淫猥地笑着:
「真是奇怪,为什么光是逃呢……手下留情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箱形的恐祸。据我所听到的,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东西吧?」
菲雅讶异地突然抬头,挤出声音:
「住…住口……别说!」
这句话使得佩薇微抬起眉毛,最后终于察觉什么似地颤抖着双肩:
「这真是可笑,太可笑了!那位少年他们该不会不清楚你的详情吧?呵呵,那么就让我来回答刚才剩下的问题吧!」
她取下手甲上类似栓子的东西,一部份的装甲打开了。她从里头取出香烟,叼在口中。而后,和积囤的烟一同吐出的是——嘲笑及玩弄的声音。
「『过去都做了些什么?』很简单。虐杀人类。凌辱、强迫人哀号、渴求怨叹、啜饮鲜血、一味地屠杀!好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不管是有罪之人或无辜之人、男女老幼、平民、贵族、奴隶、学者、农民、商人、神父、娼妓或是骑士!」
「啊……啊啊……」
「像神一般全都一视同仁地杀掉了对吧?婚礼的前一晚,在丈夫的面前凌辱妻子、使之发狂后杀掉了对吧?剖开孕妇的肚子取出婴儿,倾听同时发出的惨叫与初啼,之后杀掉了对吧?赐给即将饿死的乞丐食物,让他看着食物从自己的胃流出来,以他哭泣的样子为乐,然后杀掉了对吧?」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我…我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色苍白的菲雅,双手环抱着身体颤抖。
「不是,不对……不对!我…并不是喜欢…才做那些事的!我只不过是被使用罢了!并不是…想做…才做了那些事……!」
「唉呀,真是差劲到极点!你在找借口吗?明明只不过是道具。可是你做了那些是事实吧?所以才受到了诅咒!啊啊,真是恶心!老实说,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我就想吐得受不了!呕……」
「啰嗦,啰嗦,闭嘴……闭嘴!」
「才不要呢。你再仔细思考一次。你是什么东西?不对,我应该要清楚告诉你比较好吧?正好刚才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样的东西?』还没有回答。」
别说——菲雅低喃。别说——春亮心想。但话语却没停止——
「箱形的恐祸。异端审问期所开发出来的这个,就只是个——泛用拷问处刑器具!」
「别说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那美妙的惨叫声还真让我忍不住失笑耶。好啦,你有罪。你有着拷问、处刑数以千计无辜民众的罪。甚至让你得以化为人形的诅咒正是罪证。你会乖乖地受罚吧?只不过是个道具就要有个道具的样子,不再必要的时候就该被破坏,你就默默接受这一点吧!」
春亮握紧拳头。他就是无法同意这句话。
好想说出口。你知道吗?这些不幸变得不再只是单纯道具的家伙们,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决心来到这里的,你知道吗……!
「既然没有战意也好。因为光是破坏可憎的祸具就足以让内心畅快了!」
佩薇高举起双手。春亮与她们之间的距离,来不及让他介入两人之间。
但此时,他听见耳边极靠近的地方传来一阵低语——以及衣服磨擦的声音。
「春亮,你留在这里。」
黑发少女凭借着非人之力飞翔。没错,在春亮的身边——
有着一个和他相同……不,更甚于他,对佩薇感到愤怒的存在。
轻而易举地跃过数公尺距离,制服裙摆激烈飘动的此叶,几乎以直角自佩薇头上发动突袭。身穿洋装的女子敏捷地转身闪过手刀攻击——而后此叶目光严肃地在她和菲雅之间着地。
低头瞥一眼被锋利划破的裙子,佩薇夸大地摊开双手:
「唉呀唉呀唉呀!我一点也没发现……这里也有一个浑身诅咒的恶心废弃物?虽然不包括在任务里,但你要是妨碍我进行首要任务的话,我就得连你一起破坏啰?」
「请你别误会,我和后面那个小孩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你的发言令我感到不耐罢了,为了泄恨才发飙袭击你——大致是这样,请你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容易发飙嘛。」
听起来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开玩笑的语气。但是眼镜深处的视线却充满威压感。
「不想受伤的话,我想你只能够选择离开了。」
「……呵…呵呵……不错嘛,看起来很冷静,不像是容易哭泣叫唤的人——但正因如此才更有凌辱价值。是怎么形容的?要表达这种对照性的美好言词……傲娇?是这个吗?」
「我才不晓得!」
以双掌摆出手刀的此叶朝佩薇进攻。然而穿着洋装的贵妇人高举厚重的右手,铁板轻而易举接下攻击,在极近距离下,仿佛要挺出整副身体似地挥出勾拳。此叶连忙防守,但由于双方质量的落差而轻易被弹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