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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993年7月(1 / 2)



第六章1993年7月



小花与暴风雨



「暴风雨要来了喔。」



我倚靠着窗框,手指直直指向整面深紫色的夜空。坐落于青苗岬前端的这栋小房子,是一问与民宿并排建造的平房,总是弥漫着海洋的气息,海浪声像大地摇动一样,海潮香丝丝沁人心睥。唯独这一晚,北方的漆黑大海与异常鲜艳的紫色虚幻似地在天空交相辉映,犹如玻璃般晶莹闪亮。



「小花,该睡觉啰。」



妈妈坐在房间正中央折着一堆洗好的衣物,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她染成咖啡色的头发烫成小卷,垂至背上的一缯发尾枯燥而泛黄;妹妹依偎在妈妈的膝前,半睡半醒地看着没关的电视;爸爸一身背心短裤,伸手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啤酒罐。在六帖大的平房里,三人度过一天结束前的悠闲时光,我则在屋内一间面海的昏暗三帖房里,倾身靠在窗边。三帖房是今年升上国中的哥哥使用的书房,我总觉得在客厅待不下去,于是常常窝在和厨房交界的角落边或哥哥的书房。



窗外有着陌生的紫色夜空,让我回想起哥哥曾经说过,下雨前的天空颜色会和往常不同。我猜想会有暴风雨来袭,但哥哥从课本上抬起头说:「就算会下点小雨,到明天早上也会停,因为今天晚上的天气不错。妳看,海上也有很多出海钓花枝的船只。」他以自动铅笔指指海面,粼光闪闪的夜海上,钓花枝渔船的灯光像是玻璃上的污渍零星散布各处。



「小花,快去睡,已经超过十点了。」



客厅傅来嫣有些强硬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她正撩起干燥的长发,用细小双眼瞪肉我这里。爸爸的目光紧盯着电视,沿着啤酒罐滴下的水滴从矮桌一滴一滴落至起毛的榻米上。



「睡前要先准备好明天要用的东西放进书包喔。妳啊,老是因为忘东忘西被老师念吧,妈妈可是很丢脸的呢。」



我离开窗边,打开三帖房里的小壁橱,下层是我专用的空间。瞄了爸爸一眼,他正将熟睡的妹妹抱到棉被上,妹妹软软地摊开四肢,安心地呼呼大睡,我觉得那样的妹妹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当我将小学四年级用的国语、数学和社会课本等塞进书包时,耳边听见了蚊子尖锐的振翅声掠过。



北国学校的暑假比较短,相对的,寒假就比较长。七月十二日距离放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心情上却已经像在放假,完全无心上国语课和数学课。我抬起头,看着墙上从祖父那代便开始使用的巨大壁钟,旁边有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彷佛俯视年轻家庭似地斜挂在一起。爸爸的父亲,我的爷爷无论眼睛或鼻子都显得硕大无比,眉毛粗浓,和爸爸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总觉得那表情恐怖的黑白遗照老是瞪着我一个人,明明只是死去多年的故人相片,长久以来却一直让我感到害怕。



此时从窗框传来一阵沙沙声,我悄悄回过头去,看见哥哥正爬出窗外。最近只要一入夜,他便会和上国中后结识的朋友跑出去玩。哥哥和我的视线一对上,连忙竖起食指贴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我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哥哥随即也放心的回以微笑。爬出窗外后,脚踏车的声音随即传来,在哥哥消失后的窗户另一端,紫色夜空顿时更显深浓,夏季的大海也在一股恐怖的宁静下,由苦海浪起伏波动。



我是九岁的竹中花,在北海道西南部名为奥尻岛的小岛上出生长大。长久以来,爸爸的爸爸从事渔业,在这座堪称宝岛的小岛上,以捕大量的海胆和鲍鱼维生。然而在爸爸长大成人后,几乎已采集不到渔获。爸爸年轻时曾到外地工作,在我出生后便到这座岛上继承沿海的小民宿,之后和妈妈共同经营民宿直到现在。



妈妈以前曾在青苗的酒店上班,年纪小爸爸很多岁,十九岁那年生下了哥哥。她现年三十一岁,每天从早到晚忙于民宿的工作;尽管因为在极近处有间饭店拉定了游览车观光团的生意,但个体旅客大多数会选择民宿过夜。从都市来的客人似乎也很期待我们兄妹的成长,甚至有人每年来替我们拍照,时常遇到客人会对我说妳长大了呢或是妳们兄妹长得还真不像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哥哥和妹妹长得像爸爸,有大大的眼睛和鼻子,眉毛也十分浓密。,我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脸蛋和体型也偏纤细,完全都不一样。每当有人这么提起时,爸爸只会默默一笑,妈妈则不知为何变得沮丧。



爸爸的姊姊一家就住在隔壁,那些人对哥哥和妹妹总是笑脸盈盈,却唯独刻意冷落我一人,于是我开始回避并尽可能安静、发呆地过着生活,内心某处始终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安身之地,应该另有真正的归脐。,其它的女孩子在感觉寂寞的时候,或许也会这么想象吧。我怔怔地眺望海面心想,会不会有某个对自己了解甚深的人来接自己呢?



天摇地动就发生在一瞬间。晚上刚过十点不久,我才将书包盖阖上喘口气的时候,房子便上下震荡了好几次,梁柱像被挤压似地不断发出巨大的吱嘎声。衣柜应声倒地,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同时从墙上摔落,玻璃碎片飞散在榻榻米上,妈妈发出尖锐的叫声。



「地震!」爸爸大喊,「赶快转到NHK,那台消息最快了。」当妈妈正要伸手拿起遥控器时,啪的一声,家中的电源突然全熄灭了。两人似乎在讨论些什么,我则恍惚地站在开敞的窗户前,凝望着在一片黑暗之中闪耀紫光的天空。由于停电的关系,天空宛如熔化的玻璃般发出诡橘的光芒,像是一只怪物从窗外伸长了手进来,那个颜色彷佛也在自己苍白的脸上染开,冰冷得逐渐结冻。住在隔壁的姑丈是一名渔夫,此时听见他冲出玄关并跑向海边的匆促脚步声,爸爸连忙大声喊道:



「喂,不要过去港口,说不定会有海啸啊。」



「我去看一下船。」



「姊夫,不要去,喂!」



从外头传来民宿客人们发出的惨叫声,爸爸为了以防万一,大喊着要我们先到高地上避难。



某处响起了警报声,挂在木制电线杆上的喇叭,爆裂地发出催促岛民前往避难的声响。



妈妈横抱着妹妹冲出家门,窗外另一端的海面轻柔地跳动着,方才的艳紫色一消而散,不知何时变成漆黑如墨的天空。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只有大海起伏波动着,当我如此心想之时,灯塔的强光骤然熄灭,爸爸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花呢?」



我听见那声音才回过神,刚刚一直将书包放在膝盖上发着呆。爸爸从门外探头进来,「小花!」一发现我便踩着玻璃跑了过来,一把将我背起在路上奔跑。通往高地的龟裂水泥坡道上,有慌张飞奔的人和边讨论海啸边慢慢走的人,大人们各自怀抱着不同的心情。我们看见妈妈和妹妹跑在前方远处,爸爸的背结实硬挺,脚踢踏着地面往前冲的速度,就像是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追逐猎物的公狮子。贴伏在爸爸的背上,我开始哭泣。



「妳在哭什么,不要紧的,小花。」



我和爸爸鲜少交谈,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再加上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一直处于焦躁的状态,我发现原因似乎是出在自己身上,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我于是逐渐回避爸爸。



今年年初,我的月经来了,因为在学校上过课,所以我毫不惊慌地向妈妈报告这件事,妈妈表情苦涩的说我在班上明明是属于身材比较娇小的,也太早来了。当晚,「小花太早来了。」我听见她频频对爸爸叨念着这句话。「说不定是因为在那种情形下出生的,就变成了一个放荡的小孩。」



妈妈用阴沉的声音喃喃念着,「……妳这个傻女人。」爸爸尴尬地安抚着太太。我虽然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但一直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小家庭格格不入,妈妈也不知为何对爸爸好像很愧疚。



我甚至觉得在被爸爸背着的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交谈,不过实际上的情形如何,我也无从得知。



在大人的背上让我得以从比平常更高的地方观看四周景色,那景色让我吓了一跳,因而安静下来。我悄悄回过头,坡道下有一团乌云般的东西缓慢而无声地蠢动靠近,看来又像烟雾,又像是一场恶梦。是水,我发现是海水不断涌上来。爸爸呼唤着妈妈和妹妹的名字,我们追上她们了。妈妈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不晓得哥哥跑哪里去了。我暗自心想,因为他是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或许会在港口。轰轰轰,二口庞大的汽车!游览车或四吨卡车之类的声音逐渐接近,爸爸连忙闪至左侧,我回过头一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是汽车,而是比游览车还要巨大的沉黑海浪正轻柔地涌动逼近;就好像道路上下颠倒、河川下游激流冲刷而下一般,一堵闪亮的浪壁侵袭而来。脚边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在阁冥中显得光亮,顷刻间便不知被谁践踏而沾满泥泞,微微颤动着。妈妈跌倒了,像孩子般放声大哭,爸爸回过头并停下脚步,他先将我丢到一台正要急急越过我们的破旧小卡车的货架上。「小花,朝高地跑。小花,妳要加油。小花,妳要活下去!」爸爸以温柔的表情大喊着,然后转过身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人蹲在路上紧紧相拥的身影,开口大喊:



「爸爸!」



海浪直直升高,我看见哥哥骑着脚踏车爬上坡道,浪涛紧追在后。当他接近爸爸他们,不知在喊些什么的时候,海浪掀得更高了,坐在货架上的老爷爷用布满皱纹的手掌盖住了我的睑。



「不要看,不要看……」他像诵经般毫无仰扬顿挫地喃喃说道,海水的味道顿时变得十分强烈。



破旧小卡车上,无论是车位或货架全都挤满了老年人。驾驶的人是住附近的一位年轻太太,她没有驾照,看起来像是抱着方向盘开车。引擎发出隆隆巨响,我紧抓着斑斑锈迹的货架,感觉到阵阵哀鸣般的震动。不久,海水也捕获了小卡车,黑色海水瞬间包围住我的身体,浮在水中让我忽然感觉轻松,就像是被一个漆黑怪物吃下肚一样。我喝进了大量的海水,一想到自己会死便觉得可笑。我在水中睁开双眼,看见泡泡、光线和大人们往下沉的身体组成了一幅诡异的光景。



我顺着水势而去,不晓得被什么撞上,幸而有海水的柔软缓冲。泥泞潮水渐退,我从水中露出睑,深夜的现在一片漆黑,没有半颗星星。我用双臂抱住漂浮的流木,或许是因为身体轻盈,我整个人漂在水面上。黑色汪洋紧紧包围我不放,在我身旁有个比我更娇小的女孩子漂浮着,在下一个瞬间,她像是被什么抓住脚似的被拉进水中,彷佛是被怪物一口吃下肚。



我好害怕,扯着嗓子拚命大喊:



「爸爸!爸爸!」



我忘不了最后见到的那张温柔脸庞。



「爸爸!爸爸!」



海水只是频频摇晃着我。当我奋力大叫时,水开始慢慢退去。我被推动着,再次吞入咸涩的水。海水迅速退去,等回神时我已经坐在满是泥巴和瓦砾的地面上。



我抬头望向高地,四周因为停电而一片漆黑,分不出哪里有建筑物,只有了无生气的景色。



我凝神注视海面,粼光闪闪的幽暗大海,似乎沉浸在刚刚恶作剧的余韵中静静地笑着。海岸边的屋舍全部部不见了,毁坏的屋顶扁塌于地面,只留下如赤裸白桦树的烟囱。宛如丙烷爆炸般的沙沙声不断响起,当我如此心想时,前方的村落开始窜出起好几簇火苗,火势批哩啪啦地进裂燃烧,随着风势,一股各种物品燃烧、我从未闻过的肮脏臭气随之飘来,火舌细长赤红地直直朝向夜空伸去。



好美的景象啊。



我想起透过老爷爷满足皱纹的手指间所看见的最后那副景象,哥哥抛下脚踏车朝大家跑去,妈妈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咖啡色卷发飘扬飞舞,然后浪潮袭来,层层迭迭地不断涌动,转眼问他们便和海浪一同消失不见。



只有真正的家人到了大海的另一端。



由于火焰实在美丽,我无声地笑了奸一阵子。浑身泥泞的伯伯们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我知道他们是从都市来的旅客。他们以文雅而不带乡音的说话方式问:



「小妹妹,妳的家人呢?」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后,伯伯们顿时为之语塞。我察觉到这时不应该笑而低下头,其中一个浑身沾满泥巴的伯伯则背起我,开始向前走。他们问我高地有什么公共设施,我回答有体育馆、医院以及养老院。伯伯们也沿路救趄发现的人,背着他们或是拉着他们的手,一行人跌跌撞撞地爬上坡道。



哥哥就读的国中体育馆成为避难所,大家一身脏污,直接穿着鞋子进到里头。我窝在角落闭起双眼,连自己都不清楚是睡着了还是失去意识。当被人用力摇晃肩膀醒过来时,不知不觉朝阳已经升起,小岛也一如往常般迎向干热夏天的破晓时分。



体育馆内铺上毛毯和野餐垫,有整个家族僵在原地发抖的人们,还有许多受伤的民众。身穿白衣和警察制服的人忙不迭地来回奔走,将我摇醒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我还以为妳死了呢,有没有受伤吗?妳家人呢?」他边说边用肮脏的毛毯覆盖住我的身体。



我摇摇头,沾在脸和脖子上干掉的泥巴带着刺耳的碎裂声落下。一名似乎是男人认识的年轻女人走近,「这孩子是民宿的小孩,就是竹中先生家的大女儿。妳爸爸和妈妈呢?还有一个哥哥吧?怎么样了?」她激动地快速说道。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两人于是互看了一眼,女人用肮脏的抹布擦拭我的脸和身体,替我拿来了罐头和微波食品,要我肚子饿了就吃,可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就在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际,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呈大字形倒地,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癫痫发作了,一旁的家人如此惨叫着,身穿白衣的人们连忙赶来围住这位伯伯。



我踩着似乎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的缓慢步伐,走向堆满食物的台子。由于我喝下大量黑色的海水,喉咙此时像烧灼般地干渴。我找到一瓶两公升的矿泉水,用双手抱住以占为已有,但是我打不开盖子,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气。我抱着属于我的这瓶水又回到角落坐下,整个身体缩得小小的,累到无法动弹。



在空中盘旋的直升机声音不绝于耳,等太阳完全升起,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之时,用包毯覆盖的遗体接二连三地运进来,遍寻不着家人的人们上前逐一掀开毛毯确认。大约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像是国中生的女孩子向遗体供奉白色小花束。



失散的人们找到各自的家人后便聚在一处;也有人被冲散,在终于见到面后放声大哭。我疲倦到不行,因为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我便知道那个家族果然全都丧命了。直到夕阳西下,我好不容易才能够起身,抱着已经变温的宝特瓶定到遗体旁,战战兢兢地掀开肮脏的毛毯,沾满泥泞的睑孔接连出现在眼前。



啊……



找到爸爸了。他双眼还睁着。



我没有发现像是妈妈的人,哥哥有找到了,但四处都没看到妹妹。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然而一坐下却再也站不起来。由于停电的关系,每人都分配到蜡烛和火柴。花束装饰在覆盖着毛毯的遗体上,在阴暗的体育馆角落处模糊浮现于蜡烛的火光下,花束仿佛随着火光冰冷地燃烧着。



「小花,妳还活着啊。」



我出神地望着火光,突然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饱经日晒的嶙峋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就站在眼前。



「竹中先生他们怎么了?只有妳一个人吗?」



我注意到伯母似乎也是自己一个人。我讶异地抬头望着她,这位伯母吃力地蹲了下来,俯视自己的双脚,她脚上穿着花纹奇怪的鞋子,同时喃喃自语地说:



「所有人都没能逃过。因为家里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家,所以海啸袭来的时候,大家全留在屋里没有逃,打算躲不过的话就一起死,最后全部的都人被海浪冲走,只有我一个获救。」



她用凝重的眼神瞄了眼成排的遗体。



「可是啊,从早上找到现在,还是找不到爸爸和孙子,就是那个和妳同年的孙子。」



「既然让我看见这么可怕的情况,根本不应该活到这么老啊。」



在二芳躺下的伯母突然如此大叫。我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宝特瓶站起身,伯母则边瞪着鞋子边不住地轻点着头说……「失去家人,自己活着也无济于事。」



她努力挤出这句话,两手抱住了头,然后仰首望向天花板抿紧嘴唇,之后便再也没出声。



太阳开始蒙上暮色,体育馆仿佛被黑暗吞噬逐渐昏暗,四处亮起蜡烛火光,像是在夜晚海面钓花枝船的灯火一样微弱地摇晃着。



「海啸来临纷四散,老爷子常常这样说。」



伯母突然又大声说道。那个声音响亮到仿佛震动着四周的空气,原本闭起眼睛睡觉的人,也同时疲倦地睁开眼睛。



「海啸来袭时,大家要分头快点逃走,不要想去救家人或是朋友,也不要一起行动,总之要一心往前跑。可是这样也不行啊,因为一个人存活下来也无济于事啊。」



「真是悲哀,既然这样,还不如一起死比较好。」



我抱着宝特瓶,缩成小小的一团。回想起从老爷爷指缝问看见的那四人,直到最后一刻仍想要相守的家人。爸爸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哥哥骑着脚踏车爬上坡来,赶上了最后一刻。唯有我被丢在那台小卡车的货架上,爸爸那时对我说加油、要活下去的表情十分温柔,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和爸爸视线交会,却也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



「家人究竟是什么……」



伯母喃喃地说着,声音陡然间中断,像个年幼女孩般抱住膝盖,肥厚的肩膀频频抖动并啜泣出声。



「什么海啸来临纷四散,说这句话的人根本就不懂家人间的系绊。但我们明明守在一起了还是会被冲散,我的心情有谁明白,有谁会明白啊?」



混杂着海水气味的夏季温润之风,湿湿黏黏地吹过体育馆内,一股像是酸臭又像腐坏的不明气味弥漫整栋体育馆。我想这是死人的气味,这就是家族潮湿而腥臭的味道。



直升机飞在空中的声音终于静止,不久之后,一群从直升机下来的人们涌进体育馆。消毒药水味飘散着,义工也越来越多,曾几何时也出现了许多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正忙不迭地确认幸存者和死者的身分。



在奔跑的白衣医师身后,有位高挑的年轻警察缓慢走着,二确认每个人的长相。来到我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在仅有微弱烛光的黑暗中蹲下来并凑近看我的脸,诧异似地瞇起眼睛注视着我。



「妳一个人?」



「……嗯。」



他来回看着我所抱的宝特瓶和我的脸好一会儿,见我似乎是打不开,因而伸出了手替我轻轻将盖子打开。,这位警察是穿着深蓝色的制服。我猛然回想起喉咙渴得快烧起来,立刻将两公升的大宝特瓶举起来仰头狂饮。



无论我怎么暍,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平息口渴的感觉。水从嘴角滴下,将衣服弄得湿答答的,我发狂似的拚命喝水,警察不可思议地歪头看着我。



伯母对警察说毛毯不够,他便烦躁似地回答不关我的事,语气并不是冷淡,而是不感兴趣,伯母于是惊讶地沉默了。



「妳的家人呢?」



警察好像只对我相当有兴趣地紧盯着我问道。我边喝着宝特瓶的水边左右摇晃脑袋,沾满泥巴的长发结块变硬在胸前晃动着,我用食指指向盖上毛毯的遗体方向,自己也向该处瞄了一眼。



在蜡烛的火光照耀下,毛毯上供奉的白色花朵如假象般早巳枯萎,开始转变成朽烂的难看颜色:



仿佛生命被遗体吸收,。小小的花朵顷刻间便凋零。



我边喝水边看向警察,他有一双湿润脆弱、彷佛作梦般的奇妙眼神,年纪遗很轻,皮肤滑嫩有光泽,细长的双眼充满好奇心。



终于喝够了水之后,我的嘴唇离开宝特瓶,再用手背擦拭脏兮兮的脸,遂而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



警察将衔着的香烟往地上一丢并站起身,如此更显得他个子高挑又削瘦,与其说是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影子。他用皮鞋鞋尖不停踩着香烟,力道大到叫人害怕。



香烟的细微火点在黑暗中飞散,最终消失。



「腐野吗?」



有人从背后叫住了该名警察,他回过头。同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年轻矮胖男人,急忙大步走了过来。



「……嗨。」



「不是嗨的时候啦。从离开海上保安学校之后就很久没见了吧,你也是被派来这里吗?我是从江差过来的,巡逻船上载满北海道警察局的警官,因为土石和瓦砾无法靠岸,才拖到这个时间。不过,你现在是在纹别吧?那边的巡逻船没有出海吧?」



「嗯,我是自己来的。」



「自己?」



「因为这边有亲戚,我就从小樽搭渔船过来。要搭直升机太难了,我还在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奸时,正巧港口的青年团有一艘载着医生和义工的船要出海,所以我就上船了……这个模样是因为我没时间换衣服。」



他指指身上的制服,扬起单边脸颊微笑。我莫名地了解到,这些人虽然身穿深蓝色制服,但似乎不是警察。抬头一看,身材矮胖的男人说……「亲戚?……情况怎么样?」



「一个人获救,喏,就是她。」



他突然蹲下来伸出细长的手臂,轻松将我一把抱起。我的视线顿时拉高,从上方可以看见体育馆的每个角落。相聚一起过夜的家人们、呆坐在遗体身旁不离的人、老夫妻合盖一条毛毯分食罐头,浮现在蜡烛火光下的每张脸孔皆显得莫名苍白。



我被抱起来始终动也不动,那位矮胖的大哥哥吓一跳地喃喃自语说:「喂,长得跟你还真像。」叫做腐野的高瘦大哥哥则正经八百地表示:「因为是我的小孩嘛。」像是受不了他无聊的玩笑般,矮胖大哥哥只是轻轻一笑。



从硬梆梆的制服上,我闻到一股海水咸味。这时有人叫着矮胖的大哥哥,他响应一声后便跑着离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年轻男人的脸庞,对方也不认输地睁大细长的双眼回看我。



「你是谁?」



我小声地问。



「妳是竹中花吧。L「嗯,我是。」



「我是妳的亲戚,在看到新闻就过来了。原本我是打算如果竹中先生一家安然无恙的话,看一下状况之后马上就走的。总之,我放心不下妳。」



他单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烟盒,衔起一根香烟。他眉头深锁,以有些不悦的表情拿出打火机。



不知为何,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是个陌生人。咻~突然一阵强风大作,打火机的火剧烈地晃动,体育馆四处的烛火也频频摇动并有好几根被吹熄。周围顿时变得有些昏暗,我伸出手,像是不让火晃动般以掌心护住打火机,男人见状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他点燃香烟抽了一口,接着将打火机收好,粗鲁地伸手抚摸我的头,并在我耳畔轻声低喃:



「妳真体贴呢,小姑娘。」我不禁高兴地露出微笑,并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陌生男人的额头上,好暖和……男人跨出步伐,我仅被单手抱着的身体也随之摇摇晃晃。因为伯掉下去,我紧搂住他的脖子,闻到那人如同雨水般潮湿的体臭,突然间,我感觉自己没有这股气味便再也活不下去了。



「老爹。」



这个应该是我亲戚的男人呼唤着远处的某个人。在铁桌相并排、上头用签字笔凌乱写着「北海道西南部地震青苗地区灾害应变中心」的地方,一位年老的男人正在和中心的人谈话。「迷路的小孩?对了淳悟,关于竹中一家,长男家的部分有两人在青苗这里,有两人是在松江海岸边。



目前已寻获家族四人的遗体……」说完后,他再度转向中心的人。「我和竹中先生是多年前的旧识,不不不,这位年轻人才是他们的亲戚。因为也有小孩子让人很担心,总之就先赶了过来。是的……不,是搭渔船过来的。这位年轻人晚上离开纹别,早上抵达札幌,和我会合之后再开车到小樽,运气很好地发现有要搭船出海的一群年轻人,于是便拜托他们让我们一起搭船。」



年老男性一身精致西装和帽子,手上戴着一只气派的金色手表,给人一股都会夜晚的气息。



皮肤亦富含光泽,身上散发出过奢华生活的人才有的贵气。这位老爷爷叫他淳悟,似乎和这个有着雨水气味的年轻男人认识,这件事让我觉得讶异,因为他们看起来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大哥哥再次出声叫老爷爷,这次是唤着他的姓氏。



「大盐先生。」



「淳悟,不要在这种地方抽烟。」



「我找到小花了。她还活着,你看。」



「……小花??」



叫做大盐先生的老爷爷缓缓回过头,我的额头依然和大哥哥紧贴,我抿紧嘴瞪着老爷爷。老爷爷神情茫然地抬头看着我,财富、都会、夜晚之类的气息,不知为何渐渐从老爷爷身上退去,满布皱纹的凹陷眼窝流出像是咸水般的眼泪。



「妳还活着啊!小花!妳得救了。妳还很小呢,现在几岁了??」



「九岁吧,大盐先生。」



大哥哥打从鼻子轻哼,像是笑着说道。



「我四年级。」



「这样啊。」



大哥哥越是笑,老爷爷的眼泪就不知为何越是流个不停。



「妳很害怕吧,一个人活了下来。不过为什么在那种状况妳还能平安无事?」



「……是爸爸他……」



自己的声音低沉到连自己也惊讶。「叫我要活下去……」在我说出口的时候,突然问憎恨随着声音一起涌上喉间,愤怒和痛楚让心脏现在也几乎停止。我紧抱着大哥哥的脖子,嗅着那股雨水般潮湿的气味。听见我的话,老爷爷倒抽一口气,接着慢慢露出浅笑。



「竹中家的长子那么说啊,这么说来,是那个人救了妳一命吶。」



我想竹中家的长子指得应该是爸爸。在我体内深处突然开始暴动的恨意,让我像在水中一样无法呼吸,我好不容易才点了下头响应。接下来,我断断续续地叙述黑色巨浪来袭,我被丢在车子上,爸爸对我说要加油、要活下去的情形。我几乎要溺毙在愤怒里,但声音却显得平静,既不悲伤也不痛苦。我回想起自己昨晚紧抓着货架呼喊爸爸的寂寞声音,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那样喊过一个人。听着我的话,老爷爷的双眼不断涌出让人不明白的泪水。



「原来是这样,这样真是太好了。小花,妳在这里一直是过着聿福的生活吧。」



我一时为之语塞,痛苦得无法呼吸,只有嘴唇微微颤抖。我磨蹭着相贴的额头,求救似地窥视着大哥哥的脸庞。和我十分相似的细长眼睛,因忍着笑意的光芒而湿润。老爷爷看不见我心中的憎恨,但这双眼睛一目了然,我感觉像是一直被吸进去一样。大哥哥因为抱着我,深蓝色制服沾上了干硬的泥巴而处处脏污。「不要哭了喔?」他在我的耳畔轻声说道,炙热的气息让我感到一阵搔痒。



老爷爷擦去泪水,开始和灾害应变中心的人交涉。他打电话给某位市议员,说明有亲戚过来、还有监护人过世之后只留下小孩一个人等等的事情,他用平稳却又具有压倒性、充满自信的声音处理了好一阵子。



终于,他回过头说:



「好,可以带她回去了,之后的事我们再讨论吧。」



接着,大哥哥抬头看向紧抱住他的我,一脸如哭似笑的表情。



「……不会重吗?淳悟。」



「不会。」



大哥哥嘴角叼着香烟,含糊不清地回答。老爷爷像是感到错愕地说:



「话说回来,虽然年纪小却也是个女孩子呢,一下子就黏着淳悟了。」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没有那么简单的。」



「……」



老爷爷频频来回看着我和大哥哥的脸。我突然间涌上一股睡意,放松地将头靠在大哥哥坚硬的锁骨上并闭起眼睛,顿时又回想起我昨天晚上把爸爸抱着的四肢瘫软垂下的妹妹看成不可思议的生物一事。我困得睁不开双眼,手脚的力气在晃动下渐失,并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体育馆,遥远下方传来踩着外面碎石子路的脚步声。啊,我正被一个身材十分高挑的大人抱在怀里呢。尽管不小心摔下去的话会很危险,但如果是这个人我也无所谓,全身的力气急速松懈下来。虽然是不认识的人,可是我不害怕。老爷爷边走边说,总之先带回去照顾,再和北海道的亲戚联络看看。大哥哥听了,便以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我来养她。」



我用昏沉的头脑思索着他们在谈些什么。



「淳悟要养啊?可是,这样子……」



「单身还比较适合,而且我的收入也很稳定。照现在这样的景气来看,一定哪里都找不到这种人。」



「可是……」



「……你在担心什么?老爹。」



「不,你是一位奸青年,我也很了解这点。」



一路上发出踩着碎石子的脚步声。(家人到底是什么……)伯母喃喃自语的声音,不知为何再次于耳边响起,我已经快要睡着了,老爷爷的声音听来凝重而低沉。



「可是与朋友悠哉玩乐、和女人同居,这些和养小孩完全是两码子事。淳悟,你是在缺陷的家庭中长大的,不晓得怎么组织一个家庭吧。」



一阵短暂的晦暗沉默过后,大哥哥发出古怪的笑声。



「可是啊,老爹,没有缺陷的人是不存在的。」



缺陷是什么意思,我因为从未听过这个字眼,所以不明白。勉强将眼睛睁开,大哥哥像是发自内心的亲切笑容映人眼廉,我看见那个表情,胸口顿时怦怦跳。我紧搂着他的脖子,脸埋在坚硬的锁骨上。离不开他,我这么想着并再次闭上双眼。大哥哥莫名地一直笑着,沙哑的笑声就像是摇篮曲般回荡于耳。



我们三人在今天搭上返回小樽的渔船,离开了奥尻岛。



海岸线四处漂散着崩毁的房屋及扁塌的船只残骸,奸几道浓烟朝夕阳西下的天空冉冉升起。渔船随波摇荡,缓慢经过断成两截的青苗岬灯塔旁边,前往北方海域。大哥哥坐在甲板,将我放在膝盖上,我静静抬头看他。



大哥哥瞇起双眼,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小岛。由于他暗沉的眼神看来像是缅怀似地,于是我出声问道:



「你曾经去过奥尻?」



「……嗯,以前。」



他的回答十分简短。



他用修长双臂环抱住我的腰,下巴顶在我的头上。每当他说话,声音便会连同下巴的动作传递下来,甚至震得心脏发麻。明明很想睡,但因为很在意大哥哥,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在国中的时候,只有短短半年。」



「为什么?」



「我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因为是亲戚的关系,所以就托你们家照顾。伯父外出工作,时常不在家,我一直待到妳出生前一阵子。但是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我也受够了。」



老爷爷在稍远处疲倦地弯腰坐着,他担心地轻唤了一声:「淳悟……」只见大哥哥倏地笑了出来。



「都是过去的事了……妳出生前的事情已经不重要。」



下巴就此不再有任何动作,我轻缓闭上双眼,环抱腰际的修长手臂让我感觉温暖又十分舒服。等我再次注意到的时候,船只已经抵达笼罩浓厚灰白色煤气的小樽港口。我被抱着来到陆地,运河沿岸一整排美丽路灯显得熠熠生辉,穿过雾的另一端,餐厅和酒吧摇曳的灯光像是邀请夜晚降临,看似观光客的人群信步走在路上。



愉快而绚烂的气氛下,我彷佛来到与被埋在瓦砾、土石下并冒着浓烟的奥尻岛截然不同的国家。我紧抱住大哥哥的脖子,瞪视着走在路上的人们。见到满身污泥的我及身穿像警察制服的大哥哥,观光客纷纷像是看到什么稀奇东西似地讶异走过,而大哥哥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打直了背脊快步走着。



在小樽站搭上的火车空荡荡一片。因为没有观光客会在这种时间前往札幌,老爷爷自言自语似地如此说道。尽管买来了三个铁路便当,但我吃不下,只是对大哥哥说:「……水。」他拿了矿泉水给我,我又像是发狂似地一口气饮尽。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疲倦地倒在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宽阔胸膛,闭上双眼。火车开始加快速度行驶,奥尻岛渐渐远离而去。



「……为什么是亲戚?」



听见自己的声音,注意到是自己在说梦话,我因而抬起了头。表情像是咀嚼砂子般吃着便当的老爷爷闻声跟着扬起脸问道:「妳是说淳悟吗?」



「嗯。」



「我的父亲和妳的父亲是表兄弟。」



眺望窗外的大哥哥如此简短回答,胸膛的坚硬肌肉随着声音动作,从大哥哥骨头而来的震动傅进了我的骨头里。



「小花,所谓的男人是会留在自己出生的土地,到临死也绝不会离去,可是女人是会嫁到远方去的。这样一来,女方嫁过去的人家会变成新的亲戚,所以北海道内到处都有妳的亲戚喔。」



「嗯……」



我不太明白老爷爷说的话。一段时问后,三人抵达札幌站,都市的喧嚣吵杂地流窜进火车内。匆匆下了月台,老爷爷在这里和我们告别,因为他表一不有紧急的工作不能离开札幌,而且还得联络竹中的亲戚,以商量丧葬事宜和我的安置。「淳悟,已经很晚了,在札幌住一晚如何?」



大哥哥一被这么问,便俯视着困得揉眼睛的我,表情像是看着有趣的东西一样。



「……反正她也是一直在睡,我们还是开车回去。」



「可是,你从昨晚就没有睡吧。」



「不,我不要紧。老爹,我才二十五岁喔。」



「哈哈哈,也对。不能将你和老人家混为一谈。毕竟你在巡逻船工作,像这种状况应该已经很习惯了。」



老爷爷信任地笑了笑,探头直觑我的脸。他全身上下又开始散发出浓郁的都会气息和钱的气味,满是皱纹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说:



「好好休息吧,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的。」



老爷爷离开车站,一消失在闪烁刺眼霓虹灯光芒的街道里。因为我看见他急忙叫了一部出租车搭上,便开口问:「那个人要去哪里啊?」大哥哥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他在薄野开店,因为景气不好,事业面临危机。」



「开店……」



「要回去啰。」



他让我坐在停于立体停车场的车内副驾驶座,动作像是放置人偶般的不熟练。将我安置好后,他点了点头并将车门关上,绕至驾驶座那侧,自己也坐上了车子。



我们离开已是夜晚却因人工光亮而炫目的札幌,车子加快速度,不知一直往哪里前行。远离大海让我感到放心,整个人缩在副驾驶座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经过许久一段时间后,我蓦地睁开双眼,对突然映入眼廉的景色大感惊讶,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发出不成声的长长吶喊。眼前是一片海。



大哥哥驾驶的汽车浮在漆黑海面上,以飞快的速度奔驰着。月亮高挂在群青色夜空,汽车直朝月亮奔行,冰冷的海浪声清晰回荡,汽车将汹涌的水势挤向左右两侧。



这里究竟是哪里?我究竟要被带到哪里去?



啊,这是梦吧,我搓揉眼睛看向驾驶座,青白色月光映照在大哥哥削瘦侧脸上。车窗打开,他衔着香烟,有些疲倦地瞇着眼睛操控方向盘。



「我们在海上吗?」



一开口问,肩膀跟着惊愕地抖动了一下。大哥哥俯视着我,眼角挤出皱纹笑了出来。这样的他,表情变得十分亲切,接着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头说:



「妳醒来啦。」



「嗯。」



「这里不是海上,是树海,妳看。」



我撑起身体,探出头望向窗外,道路两侧是一片如同大海般漆黑如夜色的森林。这里不是在海面上,而是延伸无尽的黑暗水泥路,完全没有号志灯,对向也没有任何来车,只能仰赖车灯和零星出现的标志,彷佛只有我和这个男人活着。潮湿的树木香气从微启的车窗飘进,漆黑灌木丛就在道路两旁,宛如起伏涌动的海浪逼近这里。分开海面,乘着波浪,在这一个不知会被陌生男人带到哪里去的神奇月夜里,我安静而专注。



大哥哥将香烟丢出窗外。



「我们正穿越北海道中央,由西往东定,预定早上会抵达纹别。」



「……嗯。」



「昨天晚上我也是这样过去的。妳害怕吗?」



「因为我以为是在海上。」



我简单地回答,然后又在副驾驶座上缩成一团。「我曾经被吞进肚子一次,大海好像怪物的肚子……」我感觉喉咙干渴,彷佛被黄泉之火灼烧食道一样,望向矿泉水瓶,我举起瓶身就暍。



「暂时会觉得害怕吧,但以后一定就不会了。」



大哥哥突然这么说。我将宝特瓶移开嘴唇,「…………你是指海吗?」我反问回去。



「对。」



汽车放慢速度停在路肩,车内的灯被打开,我刺眼地瞇起眼睛。



大哥哥的身体朝我靠了过来,我被庞大的身体覆盖,什么也看不见。我张开嘴并抬头一看,大哥哥从副驾驶座的车门内侧拿出一张收起的地图。他摊开地图喃喃自语道:「现在是在这附近吧……」搔搔头后再将地图放至后座,再次平稳地进入大海里疾驶。



「……不要怕。」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扬起脸来,看见大哥哥的左手放在方向盘上,右手抽出香烟塞进嘴里,打火机的火光如鬼火般摇曳。



「总有一天自己也死于这片大海之中,这么一想就不觉得害怕了。」



「自己也会?」



「我的父亲从年轻时就从事渔夫的工作,有天就在我差不多像妳这么大的时候,暴风雨来袭,船沉了,一直找不到他。我一想到自己高大的父亲淹没在大海之中,虽然会感到害怕,但渐渐也明白自己迟早也会死在大海里。这么一想我就不再害怕了,大概是我国中时候的事吧。」



「……妈妈呢?」



「死了,她是在陆地上因为生病过世的。」



他的声音隐约有些不屑。



汽车在幻影般朦胧悬挂的月亮映照下,一路直直向前行驶。不知是海或森林的黑色物体不断延伸。星座在夜空闪烁,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化为金色光束降下。大哥哥的声音低沉而晦暗,但充满活着的人的热度。活着的人是和性命同在的,二这么想我便感觉安心,喉咙的干渴也逐渐消散退去。



我突然发现这个人也是孤儿,纵然外表是一但高大的成人,伹其实足和我一样的。



大哥哥!淳悟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香烟,无声地晃动。不久,他缓缓地张开嘴唇。



「……没有死,一直在某处……我是指灵魂。」



「灵魂?」



「嗯。因为血脉是相连的,所以如果我有孩子,父亲、母亲及我所失去的珍贵事物,全部会在那孩子的体内……我最近开始这么想。」



香烟的烟雾细细晃动。



「就算死别也不代表是分开,只要自己体内流动着血液,人和家族是绝对密不可分的。」



「呃……」



他的声音沉窒,却充满着一股奇妙的魄力。因为我从未思考过血脉的问题,只能默默地歪着头。淳悟的嘴角慢慢浮现有些嘲讽的微笑,旋即消失不见。



「……不懂是吗?因为妳还是小孩,才九岁啊……那个时候我不是去爬树就是去游泳。妳很难理解血脉相连的话题吧……我也没有跟朋友说过这件事,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提起?」



说完,他露出有些可怕的表情,随后又默默地抽着烟奸一阵子。烟雾细长,随着从车窗吹来的风摇动。



「……我在临死之前绝对会回到海边,无论在哪里。」



「我在体育馆的时候……」



我抱着宝特瓶小声说道。声音细若蚊蚋,真的是十分微弱。淳悟衔着香烟低头看我。



「怎么了?」



「……不,没什么。」



「说吧,在体育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说,或许家人就是可以死在一起的人。」



「是一个不小心一个人活下来的伯母说的。伯母哭得小孩子一样,很吵。」



淳悟将香烟丢向窗外,神色不悦地喃喃说着:



「可是妳不能和那些人一起死,因为我去接妳了。」



我心想,那些人指的就是我的家人吧。我回想起四个人依偎在一起,被闪闪发亮的浪壁吞噬的身影,然而那记忆宛如影子画一样已经开始模糊。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不知为何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我一直在找妳,用祈祷的心情在那栋体育馆内找妳。」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心想一定会见到面的。」



像是不想给人看到表情,淳悟将下巴斜向窗户。



过了奸几个小时才有来车与我们交会,就像是在夜晚海面碰见的小艇。灯光接近,风微微波动,宁静和黑暗再次笼罩而下。片刻过后看见了巨大的道路标志,淳悟速度不减地转向右边。夜空此时变得浅灰,我知道始终分开漆黑海面行驶、彷佛要持续到永远的这个夜晚,终将迎向天亮。我内心涌上寂寞,同时冒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冰冷期待,希望就这样永远待在车内,只有我和这个男人活着行驶在这个世界的外缘。



不久后像是魔法解开一样,夜空一点一点转亮,从东方天空升起一道燃烧般的光芒。早晨的太阳仍带着寒意,如同本能一样,害怕大海的心情仿佛不存在似地稀薄了起来。白桦和落叶松的树木苍郁茂盛,缓缓上升的煤气将群山染成一片乳白色。两人从西往东横越辽阔的北海道,淳悟已经不看地图,也没有在注意道路标志。啊,这附近已经是这个人居住的土地了吧,我如此心想着。和那个家庭一起待过的奥尻岛惘若不存在般抛在身后远去,我们定了几十公里的距离了吗?



意识到这情况的我,早已经在夜晚时被带进其它男人的地盘。我突然觉得,大概不会再回到奥尻岛了。(—小花,妳要加油。小花,妳要活下去!)沉默寡言的爸爸最后的声音也随着雾气被风吹得老远,我像是沉在水底般又开始涌出倦意。



等到我下一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明亮,哪里都看不见如同幻影般的青白色月亮。盛夏绿意刺眼地反射着日照,蓝天遍布大片层积云,夜间笔直的道路曾几何时也变得有许多弯道,或许因为是早上,对向来车络绎不绝。



车子驶进绿油油的平原,片刻过后,突然有如海市蜃楼般出现了小城镇,寂静的灰色住宅相连成排,汽车放慢速度平稳向前行驶,缓缓驶下坡道时,漆黑大海在挡风玻璃前蔓延开阔,这与奥尻岛被灰暗蓝色晕染、浪花激出阵阵泡沫的日本海是不一样的颜色。悠然涌动的海面令人感受到其黏着,与其说是蓝色,更像是沉淀后的深重黑色。四周围好安静,大群海鸥像是细碎云朵,在晴朗的天空上盘旋回绕。



「这是鄂霍次克海。」



淳悟低语。他的眼皮低垂,看起来十分想睡。我担心地问:「你想睡觉吗?」他用撒娇似的声音回答:「嗯……想睡。」然后笔直地看着我。



将车子停在状似荒地而杂草丛生的停车场里,淳悟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他的虎牙尖锐,看来像是一个年轻的恶魔。他离开驾驶座,绕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像是抱着刚买的大型人偶般,恭谨小心地将我抱起来,衣服和头发上的干硬污泥又碎裂落下,淳悟像是恶魔般抿嘴而笑说:



「欢迎妳来,小花。」同时脸颊用力地磨蹭我的额头。被微微冒出的胡渣磨蹭得有些痛,我安心地喘了一口气。



灰色水泥墙面处处龟裂,大概是没有电梯,淳悟抱着我爬上了四层楼建筑物的最顶层。在楼梯途中擦身而过的年轻男人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嗨,早安。」睡眼惺忪地打完招呼便冲下楼。我看见淳悟没按门钤,直接从口袋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人住。



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而且没有什么东西,他一口气将窗帘拉开,早晨的阳光绚烂地照射进来。自窗户望去,伴随着成排烟囱的三角形屋顶所形成的寂寞街道,广阔蓝黑大海景色尽收眼底,海鸥亦发出尖锐的呜叫声。



「肚子会饿吗??」



我摇摇头,淳悟将我轻轻放在房间正中央,定进里面的浴室,水龙头转开的声音随后传出。



房间是约八帖半左右的独间,除了排放杂志的不锈钢制架之外,还有电视和录像机,以及上头摆有烟灰红的玻璃桌、单人铁架床。尽管室内整齐而且干净,棉被却像刚睡醒时皱成一团,电视的遥控器也掉在地上。



我顿时觉得寂寞,于是便跑去淳悟身处的浴室。洗脸台架上摆放着瓶瓶罐罐使用过的女性化妆品,淳悟轻松地像是要从鼻子哼出歌来一样,将那些化妆品丢进黑色的小垃圾桶里。化妆品的香甜粉味窜入了鼻腔,我将掉在洗脸台下的一只珍珠耳环拾起,淳悟见状便皱起眉头,从我的手中拿走。



见他将耳环丢进垃圾桶,我不禁一阵失望。



「你要丢掉?」



「对。」



「明明很漂亮……」



「小孩子不能拿这些东西。」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大人?」



淳悟停下动作,低头看着我。淳悟的脸在远远的高处,甚至连拾起头看脖子似乎都会痛。因为背光,看不清楚他的脸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也不晓得。」淳悟说着,走去浴室关掉热水。



我顺着他的话将两手往上伸,他便拉扯着衬衫脱下。将我身上沾满泥巴的衣服脱掉之后,轻轻抛进洗衣机里。因为他的动作太过自然,让我毫不觉得羞怯,没两、三下我就全身光裸。他在浴室里拉我的手伸进洗脸盆的热水里,「会烫吗?」他问道。



「……刚刚好。」



「对吧。」



他将热水从我的头顶上淋下,用洗发精替我洗头。,和家里用的牌子不一样,是我从未闻过的香味。在我紧闭着眼睛时,热水淋了下来并仔细地清洗:无论是脸或身体,他都用起泡的沐浴乳温柔又用力地洗着。我悄悄睁开眼睛,流向排水口的漆黑泥水夹杂着白色泡沫,看起来像是大理石的花纹,最后消失不见。沐浴乳的香味和泥巴的难闻臭味同时弥漫在浴室里。淳悟将手伸进我的腋下抱起我,小心翼翼地将我放进浴缸里。噗通,水淹至下巴,我有些难为情地拉高视线,只见他在浴缸外满足似地看着我。我将手撑在浴缸的边缘托着腮,聊带困意地眨着眼睛展开笑容。



深蓝色制服全是污泥,浑身上下也因为喷溅的热水和泡沫而弄脏了。



「你不进来吗?」



我一问,他便一脸惊讶的表情,继而纵笑大声。



「不要,我不想被小孩子看。」



「……好狡猾。」



「原来小孩子的身体是长这样的啊,真是让我上了一课。」



我让水浸到鼻子处并瞪视着他,淳悟随即站起身拿出一条洁白大浴巾,轻柔地包住起身的我。之后,他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用莲蓬头将身体上的脏污简单冲洗过一遍,再换上T恤和运动裤,没有穿制服的淳悟看起来就像学生一样年轻。他用浴巾擦拭我的身体,让我坐在房间正中央。打开电风扇,叼起香烟,打开衣橱不知在找什么,片刻过后,终于歪着头拿出一件白色衬衫。他将衬衫从我的头上套入,仔细地扣上钮扣,将袖口反折了好几折,勉强当作一件睡衣。



「衣服晚点去买。」他叼着香烟上扬的嘴角喃喃念着。



「嗯,之后再说。」



他拿着吹风机温柔地吹动我的头,头发终于干了。从发根到发尾,他以男用细梳仔细地梳理。梢早前自然随意的动作突然急遽转变,我抬起头看向淳悟的脸,他的眼神十分认真。长王胸前的直黑发洗去沾上的泥巴后,恢复原有的滑顺光泽。淳悟梳完头发,便放心似地垂下眼角露出!O因为白衬衫质料硬挺,而且身上没有穿其它衣物,让我静不下心来。当我因为被他紧盯着看而难为情地径自玩着发梢时,门铃突然问响起,淳悟一脸麻烦地起身定向门口。



微微开启的门外传进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们好像在争执些什么,我坐在床上钻进被窝,将身体缩得小小的。我从以前就不喜欢男女之间的争执。「有小孩在,不行啦。二浮悟语气坚决,女人似乎回了什么。一阵子之后,淳悟回到房间,因没看见我的身影而疑惑地寻找,当发现我躲在被窝深处时,他微微一笑并将电风扇关掉。



「等我大概两个小时。」



「……嗯。」



淳悟从厨房柜子里拿出面包,连同装满自来水的杯子放在玻璃桌上,然后把钱包和香烟、车钥匙放进运动裤口袋便离开了房间。外面传来门上锁的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远。



没有任何人在了。



我闭上双眼。



似乎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轰隆声大作的汹涌死亡海浪。身心彷佛附着在复苏的那个声音上,我一动也不动。单薄的棉被里隐约散发出淳悟的汗味,我像是被这股气味保护,裹着棉被抑制身体激烈的颤抖。终于,轰隆隆的幻听消失了,窗外鄂霍次克海的平静海浪声及海鸥的鸣叫声开始轻柔地传进耳畔,夜晚大海像是合冥般漆黑,寂静无声地起伏涌动。



不知不觉中,我又睡着了。听见玄关传来开门声,我于是慢慢睁开眼睛,淳悟跪在床边,一脸担心地直看着我,他的手背贴附在我凌乱的发丝上,手指轻轻拨动。一张大人的睑孔就在极近的距离,近到两人的睫毛几乎相碰,淳悟的身上飘散出一股强烈的女人气味。



「你回来了。」



「……看妳都没动,还以为妳死掉了。」



我想要起身,身体却累得无法动弹。仰望挂在墙上的方型时钟,从那之后只经过了一个小时半。我拉拉皱起的白衬衫下襬盖至膝盖处:心想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而看向他的手边,原来是某间店家的纸袋。淳悟本来打算抽烟却又停下动作,循着我的视线望去,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这是衣服。」



「我的?」



「当然是啊。」



里头有清爽的碎花图案上衣和白色裙子、一件孩童内裤,以及一双粉红色的可爱凉鞋。我偏着脑袋想,各只有一套吗?淳悟拨弄着我的头发说:



「总之是先暂时让妳能够外出,其它衣服妳应该想自己选吧。」



我轻轻拿起上衣抱住。



不,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想要你帮我挑。」



淳悟的表情变得有些柔和。



「这样啊……」



他低语着,然后突然间整个人俯身趴在床上。我惊讶于大人的重量,连忙挪开身体。因为没有和父母亲玩闹的经验,从不知道大人的身体竟是如此沉重。「已经到极限了,好困……二浮悟说着并钻进了被窝,自然地在床上伸展手臂,单手温柔地抱着浑身紧张的我,让我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然后紧紧闭上双眼。淳悟面朝着我一下子就睡着了,他呼出的气息、雨水般的潮湿气味和强烈的女人气息充斥在棉被里,让人流出温暖的汗水。淳悟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我于是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我像是一瘫软泥持续熟睡着,等我再度起床时已经是晚上了。淳悟不知何时又不见人影,月亮浮现于夜海之上,自开敞的窗户洒进青白光芒照映在我身上。晚风轻轻吹动窗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抽烟残留的烟味,玻璃桌上放着淳悟暍完的咖啡空罐,还有用保鲜膜包起的炒饭、小碗清汤以及水。我在黑暗中打开电视,看见电视正在播放奥尻岛的新闻,于是又连忙关掉。感觉肚子饿了,于是便吃了口炒饭,不仅美味还带有余温,看来他还没有离开很久这次淳悟在隔天早上穿着制服回来,两只眼睛显得红肿。「我去工作,刚好是排了夜班。已经起来了吗?」他问道,看着盛装吃了一半炒饭的盘子。



「寂寞吗?」



我歪起头思考半晌,不太明白什么是寂寞的心情,只是一想到他会为了等待的自己回来,胸口便顿时感觉怦怦跳。我摇摇头说:



「不会。」



「要去买东西吗?」



「嗯!」



我脱下因睡觉时流的汗而变得皱巴巴的白衬衫,换上他替我买的衣服。淳悟似乎像是担心尺寸不合,只见他表情严肃地交抱着双手,观察换好衣服的我,然后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自己也换上T恤和牛仔裤和我一起定出房门。今天早上淳悟已经不再像抱人偶般抱起我,他细瘦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由于步伐完全不一致,经过走廊或下楼梯时,两人因为不习惯而有些勉强。淳悟配合我的速度,用那双长脚笨拙地前进。我们在停车场坐上车,来到一家大型购物中心,两人再次牵起了手。他单手推着推车正经地说……「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说,不过不一定会买。」



在一楼采买完食材后,我们去到二楼。经过药局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拉了两下淳悟的T恤衣襬。



「怎么了?」



「……」



我指着堆放生理用。叩的地方,「喔。」淳悟轻声回道并思考了一阵子,随后拉着我的手走到楼梯间的公用电话前。还在想他要打电话给谁,电话另一端便传来与昨天来到房间的年轻女人不同的声音。



他小声地询问要买什么东西,听见对方的话又说:



「几岁啊?她九岁……咦,太早了?」



我紧张了一下,回想起妈妈频频碎念着的那些话,肩膀不由地颤抖。



「妳在说什么啊,那是她身体的自由吧!」



淳悟不以为意地一笑置之,我于是松了一口气而浑身无力,接着还感觉头昏眼花。「多买备用的,知道了……像垃圾桶的东西吗?放在厕所?嗯,止痛药,内裤也不一样??还有不小心流出时……专用的洗洁精……去除血迹专用的,好。」淳悟点点头后挂上电话,再次拉着我的手回到药局,毫不尴尬地依序采买。「……这样可以了吗?」他问道,我安静地点点头。



接下来到童装卖场买衣服,买了几件夏季上衣、裙子及洋装。虽然他说我可以自己选,但我还是让淳悟替我挑选。每一件都是相当女孩子气的衣服,还有奸几双袜子和运动鞋,之后又在贴身衣物区挑选了几件背心和普通内裤,以及几件生理裤。



淳悟偏头看望向隔壁柜曹的孩童胸罩,接着他伸出手胡乱拍了拍我的胸部。「……看来不需要。」他说完再次牵起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就此沉默不再开口。



买完东西后,我们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车上,将东西塞进后车厢后,他正要让我坐进副驾驶座时,倏然看向我的脸,「咦,妳怎么气呼呼?我做了什让妳不开心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