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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 / 2)



十一岁的少年亘,平静的家庭生活突遭重大变故,父亲抛家弃子离家出走,母亲悲痛欲绝自寻短见。



在他彷徨无助、万念俱灰的时刻,内心隐蔽的意志开启了另一个空间——『幻界』,那里居住着可以扭转人类命运的女神,所有成功到达『命运之塔』的勇者都将得到女神的祝福。他想要唤醒父亲、救回母亲,重返昔日快乐的家庭生活。于是,在『幽灵』出没的大楼里,他推开了幻界之门『要御扉』……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伤心沼泽第



第二十二章亚兹赫雲



第二十三章黑暗的水



第二十四章死亡黑影



第二十五章北方凶星



第二十六章前往萨卡瓦老家



第二十七章重逢



第二十八章萨卡瓦的长老



第二十九章鲁鲁德国营天文台



第三十章帕克桑博士如是说



第三十一章第二颗宝玉



第三十二章亘



第三十三章逃亡者



第三十四章呼唤者



第三十五章利利斯的惨状



第三十六章西斯蒂娜的地牢



第三十七章乔佐的翅膀



第三十八章冰封之都



第三十九章教王



第四十章分隔的心



第四十一章加萨拉之夜



第四十二章深夜的对话



第四十三章暗杀计划



第四十四章逃出加萨拉



第四十五章皇都索列布里亚



第四十六章常暗之境



第四十七章龙之岛



第四十八章毁灭皇都



第四十九章镜厅



第五十章分手



第五十一章旅客之路



第五十二章亘独闯前路



第五十三章可以取回的东西



第五十四章决斗



第五十五章命运之塔



第五十六章亘的心愿



终章



二十一伤心沼泽



亘被风卷起,向着黑夜之巅飞翔,高得令人眩晕……



看见星星,从眼底浮云间隙,看得见街市灯火。一当被吸入龙卷风中央,便静得不可思议,不断上升的气流宛如母亲抱腰般轻柔地托着亘,不使他坠落地面。



不一会儿,高度渐降,来到云层下。无从估计已被带出多远。俯视脚下,是一片昏暗,分辨不清是屋顶、牧场抑或山边。不过,高度仍在下降,似乎并不是龙卷风在下降,而是亘在龙卷风内的位置逐渐下降而已。



不久,脚踩到地面了。一离开龙卷风的环境,亘就像突然想起右腿的伤一样,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上。这里是湿湿乎乎的土——不,是泥浆海似的地方。



猛一醒悟回头望去,正好看见银色龙卷风的尾巴,隐没入云层之中。天空仍旧晦暗,星辉闪烁。



虽然美鹤说,亘被刮往何处他管不了,可那龙卷风真是轻柔,救人于危难中。与在加萨拉被关于拘留所的原因不同,这次确是死亡迫在眼前。



——那小子已两次救我的命了。



身下泥土虽冷,但柔软。冷气侵骨,把人都要冻僵了。总而言子,瘫坐在这种地方不是办法,他想站起来,但太滑,没有成功。想抓住个什么东西,但视野所及,草倒是长得好,是些芒草、苇草之类的,借不上劲。



到亘尽力用双腿站立起来时,已浑身沾满泥浆。包扎伤腿的绑带也黑乎乎的。不早点弄干净的话——妈妈是怎么说的,可能要染上可怕的破伤风惑者败血症呢。



拨开芦苇似的草前行,穿越草丛,前方是漆黑的平地,非常宽阔。走近看,才知道平地并非广场,而是沼泽。水面在夜风下微微荡漾,反射着星光。站在沉睡般波澜不惊的沼畔,置身清凉的空气中。



亘打了个喷嚏,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在哪儿?一片漆黑,简直要冻僵了。



借着星光,环顾四周。沼泽很大,看不到边。长满类似苇草芒草的湿地,似乎也同样宽广。



只有一个地方——圆形的茂密树林,呈现在亘右前方。在碗状的树林中央,似乎亮着微弱的光。亘凝神注目良久,看自己是否把接近地平线的星辉,误认作是树林之中的微光。但看不清。



亘双手抱肩,摩挲着增加哪怕些微的暖意,迈开步子,总之得走动,不能在此干等着得肺炎,走起来会暖一些,说不定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亘缓慢地向前走,随着接近树林,可判明那亮光不是星光了。亮光不是在闪烁,而是在摇晃。大概是提灯或松明吧。有人——



湿原上感觉不到有生物的气息,清冷彻骨,但随着接近树林,听得见“咕、咕”的野鸟叫声。再进一步,看见了林中小小的三角形屋顶。比拉奥导师的小屋小一号的小房子建在林间,仿佛有意躲藏起来。从远处望见的亮光,毫无疑问是小屋透光的窗户。



亘敲门打招呼:“对不起,没有人吗?打扰啦。”



没有回答。亘继续敲门。“我是路过的人,迷路了,不知该怎么办。屋里有人吗?”



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向里打开了。一个身穿黑袍、脑袋包在头巾里的小个子窥视着来人。



“啊,很抱歉,半夜三更的。”亘低头致意,“我迷路了。看见亮光,便过来了。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头巾下传来令人意外的、轻柔的声音:“你受伤了哩。”



这是个女人。亘望向扶住门板的手指。纤长白皙的手指。



“请进。给你处理一下吧。”



女人退到一旁,让亘进屋。小屋里暖炉烧得正旺。窗边煤油灯放出光芒。暖炉旁的摇椅轻轻晃动着,她刚才就坐在这摇椅上?



女人让亘坐在小木凳上,麻利地为他处理了伤口。还给了亘一杯热的甜饮。



“谢谢。真是多亏您了。”



对于亘表示的谢意,女人的头巾点了一点,接受了。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头脸一直被头巾包严了。



“换换衣服比较好吧。不过,没有你合身的衣服呢。”



“没关系。”



“至少也得换一下衬衣。衬衣大一点也没关系。”



有了干爽清洁的衬衣,真是太好了。女人收拾起亘脱下的衬衣和解下的绷带,走出屋子。



狭窄的小屋里家具不多,似乎别无他人了。摇椅的篮子里,放有黑糊糊的线球和刚开始编织的衣物。亘已缓过气来,好奇心随之而来,他探头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是很小的衣物——像是给婴儿穿的,还有袜子,也是很小的。那么说,这个人有孩子?



可如果是那样,也有奇怪之处。篮子里的毛线和正在编织的东西,都黑色的。给婴儿穿的东西,岂有用黑色毛线编织的吗?



——那个人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哩。



“那个……”因女人返回了,亘问道,“队不起,您莫非是魔导士?”



女人停止了动作,仔细打量着亘。



“不不,因为一直带着头巾。或者,您是读星人?独居在此进行研究?”



包着头巾的头低垂了下来,女人走到摇椅旁,坐下来,小声说道:“我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吧。”



极其哀伤的语气。



“马上要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走出这个森林的另一边,就会有一条小路,不用多久,就会到达叫作“提亚兹赫云”的镇子。去找镇长,他会热情地招待过路人的。”



“明白了。”亘郑重地低头致谢,“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很抱歉我问了失礼的事情。不过——那个,我、当时很为难,所以太高兴了,太谢谢了。我很想知道大恩人的名字和样子,所以就……”



女人稍微歪一下头。然后抬起白皙的手,取下头巾。



亘心中大叫一声:啊!



——她是田中理香子。



父亲的情人。父亲抛弃母亲和亘离家出走的原因。而她竟还上门声讨母亲。



长得一模一样:像得令人厌恶。



“抱歉之前失礼了。”女人和缓地说。她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双眉和眼角无力地垂下,与田中理香子一来就要干架的撅起的嘴角、上挑的眼角完全不一样。



不过,连发自唇间的声音也极相似。至少令人想象,那理香子平静地说话时,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嘛,一直就是这身丧服打扮,所以直到刚才,都忘记了自己戴着头巾。“



亘说不出话。这反倒好。因为他如果能说话,肯定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怎么啦?如此惊讶?”



女人说着,迈前半步。亘后退一步。



“呵……”女人困惑地单手托腮,说道,“是我吓着你了吗?如果是的话,很抱歉。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抱歉,”这种话,如果是田中理香子,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于是,亘多少恢复正常了。这里是幻界,不是现世。那个女人不可能在这里。



“对、对不起,”亘摇摇头,“您跟我认识的人非常像,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这样。”女人点点头。不过,仍旧没有笑容,连应酬式笑容也没有。是沉浸在哀伤的深渊里吗?



“您刚才说过『丧服打扮』,发生了很伤心的事情吗?”



女人轻轻走到窗边,熄灭了煤油灯,然后点点头。



“这个人沼泽叫作『伤心沼泽』。”



即使煤油灯熄灭了,小屋内仍微明可辨。的确开始天亮了。亘也走过来,与女人并站在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黑色沼泽的水面。



“只有极其悲伤的人,才准许生活在沼泽边上。如果哀伤消失了,就必须离开沼泽。住在这里期间,只能穿黑色衣服。离开时,把黑衣投进沼泽里。”



“不露笑容也是规定吗?”



“对,在这里期间地这样。”



“是谁定的呢?”



“是提亚兹赫云的法令。”



女人低下头,不知何故,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肚腹:“我原先是那个镇上的居民。如果能回去就好了……”



亘终于醒悟到她的举动了。难以置信。不过……



“您腹中有孩子了吧?”



女人更深地低下了头:“是的……”



这一点也跟田中理香子一样。那个女人说过,她和爸爸有了孩子。一模一样。是偶然?或者?幻界和现世有某种同步之处?



“你怎么了?”女人窥看一下亘的脸,“你直冒冷汗……可能是过沼泽地感冒了吧。”



亘拼命想用这句充满关切的话来管住自己混乱的心绪。这个人不是那个女人。因为她是那么富于同情心。这个人的生活态度,肯定跟那个女人,截然不同。



有了孩子,本该是很可喜的、开心的事情,可这个人却很伤心。对了,一定是这孩子的父亲,即这个人爱着的人亡故了,所以隐居在这里,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哀痛不已。肯定是的。



“请鼓起精神吧。”亘说道。没关系。我也能亲切待她。因为她不是那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看着亘。这是,正在上升的朝阳正照在她脸上。与理香子一模一样的脸上映着金光。看着她善良的眼眸,亘还是感到怒气冲冲,他急急地把它封闭在心里。不对,不对!这是另一个人!



“好孩子,谢谢你。”



女人轻抚亘的肩头,把他推向小屋门口。



“不过,你得离开了。你安慰我说的话,请不要告诉提亚兹赫云镇的人。”



然后,她连一句“再见”也没说,便关上了小屋的门。



亘绕到屋后,看见了穿越树林的小道。这里不如沼泽边潮湿,亘耳听小鸟们清晨的相互问候之声,慢慢迈开了脚步。穿过树林,小路随即变宽,是宽敞的大路,由达鲁巴巴车的车辙印,有箭头标志的路标。



“提亚兹赫云就在前方。“



在压有般的漂亮字体下,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若幸福,就与你无缘的城镇。



二十二提亚兹赫云镇



真的是“就在前方”。



在平坦宽广的原野中央,筑起了好看的圆形白色石垣,围住城镇。在面向大道的一侧有个比加萨拉镇小得多的门,大个子看守在瞭望台上抽烟。



漠然觉得,这里不同于迄今为止所见的城镇。他边走边想是哪里不同,这时,看门人向他大声喊话。



“喂——,那位走过来的小家伙,你来提亚兹赫云镇有事吗?”



亘不暴露出腿上的痛楚,思考着如何回答。刚才的潦草字体浮现眼前。现在的我幸福吗?



最终,他坦率地答道:“我不清楚。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还在博鳌国里面吗?”



看门人把烟卷叼在嘴边,纵身跃下地面,向亘走来。



“毫无关系。这里是阿利基达国。说来,阿利基达好大哩。从这里去与博鳌交界的关口,从这里去阿利基达的首都还近。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从利利斯郊外过来。”



看门人“嘿”地发出惊讶之声,连烟卷也掉在脚下。他是个眼睛湛蓝的兽人。



“从那么远来?步行?好像受伤了嘛。”



当亘说明自己被龙卷风刮到添上,坠落伤心沼泽时,看门人又吃了一惊。不过,他感到吃惊的,似乎并不在于龙卷风。



“你说什么?掉在伤心沼泽?”他胡子颤动着,呻吟到,似乎承受不了这个消息。



“哎,小家伙,你在沼泽边见到了什么?”



亘说了自己求助于黑衣女子。可他还没说到一半,看门人已经挥舞着两只手,一副晴天霹雳的模样。



“你说小屋?你说那女人住在小屋?糟啦糟啦!雅哥姆那家伙,真的自己搭建了小屋啊!”



他仰天喊叫着,要来背亘,说是亘脚痛不便:“小家伙,你得来一趟提亚兹赫云!镇长想见你。”



进入镇内,刚才不协调感觉的缘由马上就明白了。镇上的建筑都是平房,房顶平坦,檐槽极粗大,而且建筑物都紧挨着。看样子屋顶面积加起来,要比全镇道路面积加起来要大得多吧。



“很罕见的房子。”亘在看门人的背上说。



“啊,是嘛。小家伙对这里情况一无所知啊。”看门人笑道,“这种造法,是为了哪怕多接一滴天上降下来的雨水,将雨水严格地,一滤再滤之后,我们便制作出『泪水』。”



“泪水?”



“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清的水啦,用作给病人的药或者最高级化妆品的原料。”



镇长之家位于连体立方体般的建筑物的中间。为了走到那儿去,要一再打开住户的大门,从中通过,亘一直提心吊胆要被人家责骂。



“因为这个城镇是这样的建法,所以会有通行用的房子。”



的确如此。亘深以为然:怪不得看不见家具,但未几抵达了“镇长办公室”,也是煞风景地空荡荡,与通行用的房子没有多大差别,仅有俭朴的办公桌和椅子,小桌而已。



“哎呀呀,我是镇长马谷。”



马谷镇长是水人族。他比基·基玛更有鱼类的味道。头顶上有大大的红色鱼鳍,像鸡冠般立在那里。一吃惊,圆眼睛便骨碌碌转动。



在这里,由其他种族担任要职,而不是安卡族。说说在托利安卡魔医院遭遇老神教信徒的事应无妨吧——亘简单说明了这些,连在沼泽遇上黑衣女子的事也说了。不过他听从她的忠告,不提安慰过她的话。



“哎呀呀,这可又叫我吃了一惊哩。”马谷镇长又带蹼的大手“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亘先生,你这么小年纪就是高地卫士了吗?了不得、了不得。可你的伙伴很担心你吧。”



不过,说到水人族。



“从这里折向西,过博鳌国境再往西去,就是你伙伴的故乡萨卡瓦啦。他们从事运输,消息灵通,所以你找到那里,可能会找到你伙伴的行踪。”



亘松了一口气,好开心。



“谢谢您啦。我马上到萨卡瓦去看看。”



“哎呀呀,你还是等伤好了再去为宜啊。这里可有好药哩。用“泪水”煎制的药,比药店卖的药功效好多啦。“



镇长看来挺会做生意的。



“不如这样吧,镇长——”原先一旁待着的看门人慌慌张张地催促道,“该喊雅哥姆的老婆来了吧?”



镇长快速地瞥一眼亘。不是怀疑的目光,反倒是担心的样子。



“亘先生虽说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但还是小娃子嘛。被卷进这种事情,我也不乐意啊。”



“可是,那女人自从被流放以后,谁也没去看她吧?能从亘先生处打听,可就省事啦。”



“流放?”亘随即反问道,“那女人是被赶出镇子的?”



她是说过,“我原本是提亚兹赫云的居民——”



“好吧。”马谷镇长悲伤地垂下头,简短地说了一句,站起来,“亘先生,清跟我来,马上就到的。”



因为不用背亘啦,镇长让看门人返回岗位,自己牵着亘的手出门。通过一个通道之家,打开下一道门时,镇长朗声说道:



“哎,妇女们,大家今天还好吗?”



这里似是个病房。明亮温暖的房间里,摆放着六张俭朴的床。其中的五张有人。随然种族各异,但都是女人。



“咦,莎拉,探视母亲吗?”



最近前的床上躺着一个瘦削、脸色很差的安卡族女人。旁边依偎着一个上幼儿园大小的女孩,神色黯然。镇长抱起女孩,亲亲她的脸颊,说:



“莎拉是个俊丫头啦。不过,还得再打起精神。白天得到太阳下玩一玩。”



女孩很可爱。因为视线相遇,亘向她显露出笑容,但她还是眼神忧郁。



“对不起,镇长先生,”床上的女人脑袋耷拉在枕上,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表示歉意,“我已经好了很多……”



“别操心了呀,萨达米。在你说来呢,千万别老惦记这事儿,好吗?连『泪水』煎制的药也不能治愈的病,这世上只有一种药可疗救。那就是『时间之药』啦。”



镇长把莎拉放在床上,抚摩她的头,脸上笑眯眯的。



“好啦,我得带这位小客人外出,各位就按医生的吩咐放心养病,好吗?”



亘向大家点头致意,紧随着镇长返回办公室。两人相对坐下,镇长的眼神变得和莎拉一样阴沉。



“亘先生,”镇长开口道,“你在伤心沼泽边上遇到的女人,是这个镇的居民,叫莉莉·茵娜。三个月前,她因某个原因,被逐出本镇。未得到我——和我所代表的居民们同意,莉莉不得返回这里。也不得搬往别处。因为被提亚兹赫云流放的人,是没有任何村、镇会收留他们作为居民的。”



“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吗?”



马谷镇长叹了一口气,头顶上的鳍摆动起来。



“在说这点以前,得先大致说明一下提亚兹赫云的建立过程和历史。”



据说,提亚兹赫云在南大陆形成联合国家之前很早,便以『悲伤之城』广为人知。



“本镇的生活方式,在与其他城镇并无特别不同。所不同的,仅是这里的绝大多数居民,他们移居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回味和慰藉自己在故乡的那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也就是说,这里是『心病医院』,是伤心病治愈前的临时栖身之所而已。所以,房屋、家具、用品,一切从简。”



悲伤一消失,随时可离开这里。每一任镇长,都要对离开的居民说:



“但愿永不相见!”



据说这样的告别是规矩。



“悲伤的原因各种各样。有失去心爱之物的,有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的。我们不会深究因由。只是一起生活、互相扶持,静待时间过去、伤口愈合而已。既有半年便离去的人,也有十年不愈的人。因为心灵被伤到何种程度,是在因人而异。”



据说,由雨水精制『泪水』,以此维持城镇生计,并非很久远的事。



“真正开始精制『泪水』,是约三十年的事,我的前任镇长脑子特别好使,他发现此地的雨水尤其清澈而精制水的工作,需要耐心,虽然是安静、单纯的事,却不能作为副业对待的,所以沉浸在悲伤里的人很适合这工作。”



城镇以此为业,建起了现在的房子。『泪水』在阿利基达国内,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出售,据说城镇因此财政充裕。



“此地降雨为何如此清纯,原因尚不清楚。据沙沙雅的读星术大学者说,西边遥远的安德亚高地常年被纯白的雾笼罩,白雾被风刮下来,正好在此地变为雨水。”



安德亚高地——就是神秘的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洲的所在地。没错,事信仰老神的地区。



“不过,无论多么清纯的雨水,若不经过滤,不会变成『泪水』。如果过滤了,水将变纯,剩下不洁之物。我们将这些不洁之物丢弃在离镇子不太远的、鸟不至鱼不游的黑暗沼泽地。那就是『伤心沼泽』了。”



那么说,那沼泽地等于垃圾场了。亘回想起那种冷飕飕的泥浆感觉和波澜不起的水面。



“这里就是这样的城镇。”马谷镇长继续说,“居民来自各地,人口众多。所以,有很多重要的规矩。因为大家都为疗治悲伤而来,所以要互相关怀、互相照顾、互相体谅。在提亚兹赫云不可再出现争执或纠纷,不可成为新的悲伤根源。然而,莉莉·茵娜事我们镇子漫长历史中第一个公然打破这个规矩的人。”



据说她偷了别人的丈夫。



“病房中那个瘦弱、患病的女人叫萨达米,她的丈夫叫雅哥姆,是个行商,不知何时起,莉莉和雅哥姆二人暗通情款,竟然怀上了孩子。二人还打算私奔。”



亘眼前一片通红,耳鼓压过来海啸般的巨响,一瞬间听不见声音了,只看见马谷镇长悲伤的面孔和一张一合的双唇——



那女人就是田中理香子。



做了田中理香子一样的事情。



和田中理香子一样是侵略者。



是吞噬他人幸福的野兽。



“我们了解情况后,立即将莉莉·茵娜流放。因为萨达米希望原谅丈夫,挽回婚姻,所以把他留在镇上。无论花多长时间,都希望他们和解。可是,被莉莉·茵娜迷住了的雅哥姆竟然出走,似乎一边做行商生意,一边往那女人身边跑呢。”



镇长说,莉莉·茵娜是单独流放的,所以那小屋应是雅哥姆为情人搭建的吧。



“莎拉真可怜。”



马谷镇长揉揉眼睛,又说道。



“萨达米他们原先是因为什么伤心事,来到镇上的?”



亘好不容易才挤出声来问道。



“他们都是博鳌人。因流行病,失去了萨达米的双亲和莎拉的妹妹。到这里约是一年前的事。”



“那个女人——莉莉·茵娜呢?”



“据说未婚夫因病亡故。父亲是沙沙雅的读星人,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据说去世的未婚夫也是天生极具读星素质的人。”



亘又大汗淋漓,衬衣的后背湿乎乎的,心脏狂跳,就像在奔跑中。



他回想起莎拉暗淡无神的眸子。妈妈被田中理香子责难时,被她宣称怀孕而气得发昏时,被她说要领走亘而向她扑过去时,瑟缩着藏身自己房间床底的亘,一定也是那样一种眼神吧。如果莉莉·茵娜是田中理香子,莎拉就是我。衰弱消瘦地躺在床上的萨达米是妈妈。



他不禁冲口而出:“决不容许!”



马谷镇长歪着大脑袋看着亘,问道:“你说什么?”



亘用手抹了一下脸,说:“得想办法让雅哥姆醒悟才行。”



镇长双目瞪得大大的:“那自然是的。”



“假如雅哥姆往莉莉·茵娜的小屋跑,也就是说,有机会直接见他、说服他吧?”



“那自然是,但我们提亚兹赫云的居民,是不能接近『伤心沼泽』的,因为会沾染污秽。”



“我去,”亘毅然宣布道,“我不是这里的居民,没关系。”



马谷镇长一时不知所措,说道:“可是,你——亘先生,你是个孩子啊……”



“不过,我也是高地卫士。”



“那倒也是。”



“镇长,我跟莎拉是一回事儿。我的父亲也抛弃了我和母亲,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他还摆出很自以为是的理由,一副正正当当的面孔。所以,我很明白被抛弃者的心情,实在太明白了。请让我把雅哥姆带回来。为了莎拉,请让我去吧!”



马谷镇长嘴巴时张时合,红色鱼鳍乱颤,两手时而抱肩时而放下,好长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终于轻吁了一口气,说道:



“好吧,拜托你啦。总之,光是我们成不了事。你能表达莎拉的心声——就拜托你啦!”



二十三黑暗的水



不过,马谷镇长还是开出了条件-在亘的伤势好起来之前,不得接近『伤心沼泽』。接受条件也不难。用『泪水』煎制的外伤药奇迹般地奏效,再长也只需等待十天便会好起来。



其间,亘参观了精制『泪水』的工场,自己也学习了一点儿手艺,还到镇上各处转了转。在提亚兹赫云,每天早晚都响起“沙沙”声,下不到一个小时的雨。所以,全镇承接雨水的贮水槽都是満満的,怎么过滤都不缺乏材料。



用于精制雨水的是有光泽的、平滑的白布。这些白布也都是本镇居民手工织成。有一种叫做『忽忽尔奈』的特殊野草,可纺其纤维制线,据说仅此已是很高级的产品了。实际上,在『泪水』工场工作的人,必须身穿这种『忽忽尔奈』纺线的工服,而据说仅购置这身工服的钱,足可在物价便宜的纳哈托轻松生活一年了。



据镇长说,萨达米在『忽忽尔奈』布的纺织工场工作,而不是在水工场。纺织工场也要求集中精神,,也许是适合妇女吧,工场纺织工大半是女性。莎拉除了在母亲的病房之外,一般都在这里。也许因为这里有萨达米,她们关心、照顾着她吧。亘一看见她,便主动打招呼,说“你好”“在玩什么呢”之类的,但莎拉似乎认生,不是马上躲开,就是藏身旁边的大人背后,总是难以接近。



提亚兹赫云镇上孩子很少,以夫妻、家庭方式待在这里的人少得可怜。据说独自一人前来的占压倒多数,不少人长期不与外部通信。



“不过,想来也属正常。因为身边的家人或朋友而深陷悲伤,或失去家人,朋友成了悲伤的原因——无论属哪种情况,本人都是孤单一人的,最早寄生此镇时,不仅背负着悲伤,还有孤独。”



这是那个看门人说的话。看门人属兽人族,名叫布托。他自称出生于纳哈托,真实身份时流浪者,他本人不是本地居民,是马谷镇长的雇工。



“大约五年前吧。在流浪途中的一个关卡,我遇到一个人,他说想去提亚兹赫云,但担心独自路上不安全,我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据说,布托就此住了下来。



“这里女人居多,加上为数不多的男人忙于汲水、运水的力气活儿,看门、巡视之类的男人人手不足,所以镇长便找了我。”



亘心想,虽然他是个心地好、印象颇佳的人,但说不定手上的劲儿很厉害吧。



“我懂事时已是个流浪汉了,一直是单身一人,所以不觉得一个人很孤独。也许挺不可思议的吧。如果孤独仅此而已,决不是有害的东西,但若与愤怒或悲伤结合起来,就变成了极恶劣的东西啦。”



过午时分,亘和布托并坐在门上。他吧嗒吧嗒的抽着烟,亘则晃悠着腿。



“看门嘛,也没有什么大事。有人从大路走来,就确认他是否到提亚兹赫云的客人。如果是,就开门;如果不是,挥挥手拜拜。如果达鲁巴巴车来了,就帮忙搬货卸货。仅此而已啦。其余的时间嘛,就晒太阳啦。”



布托为何不离开这里呢?流浪汉心思挺野的吧?是对本镇人的同情,把他留在了这里?亘正想着,从博鳌方向的大路出现了模糊的人影。人影迅速接近。来人骑着乌达。



“嗨——!”布托双手拢在嘴边喊话,“那边的行人,你是到提亚兹赫云办事的吗?”



骑乌达的人一只手离开缰绳,大幅度摆动着回喊道:“我是行商。你们有事要我帮忙吗?”



“你有香烟吗?”



“有、有。好多种哩。”



行商是个安卡族小伙子,他的货柜除装有香烟,还有点心和玩具。小小的木雕吸引了亘的目光。木雕虽然简单,但那笑容很可爱。



“这种,我买一个。”



亘对布托解释道:“我要送给莎拉。”



布托笑了:“你真是个好哥哥呀。”



行商下了乌达,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聊起天来。他谈起前不久在利利斯北面的森林,出现过不可思议的银色龙卷风,亘留心听起来。



“城镇完好,可修罗树林却彻底荡平了。”



布托也兴趣盎然地听着,但对身边的亘也被那次龙卷风带到此地的事,却完全不露声色。他不多嘴,不愧是『伤心之城』的护卫。



“不过嘛,”行商小伙子吸完烟,翻身跨上乌达,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们听到传说了吗,最近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仿制品哩。”



布托转过身来,问道:“什么?”



“噢,我也是在阿利基达的港镇偶然听说的。说是在提亚兹赫云以外的地方制作的『泪水』,正私下以高价进行买卖,还说有人用那种仿造品煎药服用,患者死了。”



“哎呀,这事可不能小视。”布托认真起来。



“也就是说,有人在推销仿冒产品,进行诈骗?”亘问道,“没有辨别真正的『泪水』的方法吗?”



这似乎是任何人都能仿造的东西:因为外观只是普通的水,所以装瓶并贴上标签就成了。



“当然有啊。”布托答道,“很简单,鱼不能待在『泪水』泪水里。小鱼之类,数十下之内,就会浮上来。当然,不是因为有毒,是因为实在太洁净了。从这里发货时,也会在交易处预备小鱼,进行抽样检查。”



“哎呀,那就更有问题了!”亘站起身,“那些仿制品为了欺骗顾客,会在普通的水里混入让鱼浮起来的坏东西呀!”



“哪里哪里,不会的啦,小家伙。”行商小伙子摇摇头,“阿利基达的高地卫士强手云集,厉害得很。接到病人离奇死亡的报告后,扣留了残留的水,进行调查。没有出现有毒物质。据说验出来的,只有所煎的药的成分。”



布托把拳头抵在鼻尖,“噢噢”地哼着。“连警备所都动起来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可就麻烦啦。”



他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显得怒不可遏:得马上报告镇长,尽快收集详细情况。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可是关系提亚兹赫云生死存亡的大事!”



亘也神情险峻地走出镇长的办公室。通过穿行房子来到蓝天下,看见纺织工场那边,莎拉正拼命挪动一双小脚板,向大门口方向跑去。



“莎拉,怎么啦?”



亘边追边喊,莎拉头也不回,一口气冲到大门边,要用双手推开大门。



“哎、哎,莎拉,怎么啦?”



布托从上方问道。



“乌达呢?”莎拉问道,“说是大门口有乌达呀。”



“噢噢,那是刚才的行商乌达。已经走啦。”



莎拉的小脑袋失望的耷拉下来。追上来的亘,看见莎拉孤独、伤心的后背,一时语塞。



布托从大门上方探出身子,亲切地对莎拉说话:“莎拉,如果你爸爸的乌达回来了,我布托一定大大声地喊叫,让莎拉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听见。所以呢,你就放心玩吧。”



原来是这样。莎拉听说大门口有乌达,心想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呢?于是赶紧跑过来。亘深为所动。



“这位哥哥呀,”布托向亘这边摆摆手说,“他说有好东西赠送莎拉哩。是什么呢?”



亘在提示之下,慌忙向兜里掏出木雕人偶。他弯腰到与莎拉眼睛平视的高度,说:“来,给你。”



莎拉有一会儿倒背双手,盯着小人偶看,然后才望着亘的脸。



“给莎拉的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它的脸很像莎拉。”



莎拉怯怯地伸出手,用手指摸摸人偶。亘把它轻轻放在她的掌心里。



“谢谢。”莎拉小声说,“叫什么名字?”



“我?”亘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不是啦。是问人偶的名字。”布托笑道,“这位哥哥说过,想起一个莎拉喜欢的名字哩,”



“托奇。”莎拉用手指抚着人偶的头说道。



“托奇?好名子呀。”



“是妹妹的名字。”



是死于流行病的妹妹吗?



“妈妈说,托奇因为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不会回来了。不过爸爸会回来。会回来吧?”



“如果莎拉有乖又有精神就会的。”布托说道。亘目送摇摇晃晃地跑开去的莎拉,握紧了拳头。



两天之后,得到了如下消息:有人看见了雅哥姆骑乌达出现在伤心沼泽附近。据说是来运走『泪水』的达鲁巴巴车驭者从驾车台上看见。



亘当即决定前往伤心沼泽。腿伤已好,加上马谷镇长借给一匹乌达。亘还收下了厚厚的蹄垫,说是要过湿地时,可给乌达的蹄子套上,效果很好。



“只要给乌达套上这个,它就不会陷入泥水中不能自拔啦。”



亘还没有想清楚见了雅哥姆之后该怎么说服他。不过,因为痛切地了解莎拉想念父亲的难过之情,只要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肯定会有很好的效果。亘自信満満。



穿过森林,接近莉莉·茵娜的小屋,小屋的窗户下了帘子,看得见烟囱没有冒烟。林子里没有绑着乌达的迹象。轻叩门窗,也是一片静谧,没有回音。



二人外出了?干等了一会儿,情况依然如故。亘重新跨上乌达,向沼泽走去。他们不会去那种潮乎乎的地方散步的,但既无奈地住在这种地方,也许会有什么事吧。



伤心沼泽的水,即便在阳光下,也漆黑一片,微波不起。知道过滤雨水后的所有一切不纯物质都弃置这里后,此刻面对沉寂的水面,殊觉不祥,里面隐含骇人之物的感觉挥之下去。沼泽的水本身成了阿米巴变形虫似的大生物体,屏息静气,卑躬屈膝于此。不过,如果有人不留神靠近了,那生物体会敏锐地感知,以身体一部分为触手,伸出来袭击人吧?它吞噬猎物之后,马上又恢复安静平滑,回到其庞大漆黑的泥浆水模样-



即便事丑陋污秽之物,因为那样的存在,也必须不断地摄取能量。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只会自己吓坏自己而已吧?亘轻敲脑门,用脚踝轻触乌达侧腹,让它加快脚步沿空无一人的水边走。



就在此时,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吱——”声。



亘让乌达停步,侧耳倾听。是幻听吗?不,的确听见了。不过,声音是发自这鸟声不闻的沼泽吗?



“吱、吱——咕咕咕。”



似是动物的声音,很微弱。环顾四周。这时又听见了,很近。



前方类似芦苇的草丛中,哗哗动着。草丛中有红色鸟羽似的东西晃了一下。



亘下了乌达,拔出勇者之剑,慢慢上前。他用另一只手拨开草丛,随即看见了红色的翅膀。不是鸟。它长的是鳞,而不是翅膀和羽毛。鲜红的鳞。它的手虽然与亘的手大小相约,却明白无误是钩爪。



——是龙。



亘悚立着,震惊得忘记了呼吸。一条龙侧卧着,身上沾满伤心沼泽的黑水和泥浆。它半个身子浸在沼泽里,双翼和双手虚弱地动弹着,显得很辛苦。



龙转动眼珠,看着亘。深色的瞳仁因吃惊变大了,长颚抬起,嘴巴一张一合。一颗颗锐利的牙齿,排列如同珍珠项链,晶莹闪烁。



“哟,是人类的孩子!”龙发出声音,“孩子,帮我一下行吗?”



亘哑然。那威严的模样——即便此刻虚弱、倒卧,威严依然如故——可是,它说话声音挺没气势、挺孩子气吧?



“你怎么了?”亘留神脚下陷入泥淖中,走进龙时。这时,龙身处长舌,发出“刷”的声音。亘悚然,一时呆住了。



“不能光手光脚沾这沼泽的水!”龙说道。



刚才的怪声像是为了提醒他注意。



“没关系,我穿了靴子,只要不摔倒就没事。”



龙眨巴着眼睛。“是嘛。好孩子,我觉得你可以收起那把剑了。我不会咬你。“



亘收起勇者之剑,更加接近龙了。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摸摸龙的脖子,感觉到干干的皮肤和体温,有点像基·基玛的肩膀。



“你受伤了?”



龙伤心地垂下视线说:“做杂技飞行时,一时忘形做过了头。失去了平衡,于是就……”



真有点滑稽:龙也会这样失手?



“就这样掉下来了吧?不过,幸亏掉在柔软的湿地上……”



龙打断亘的对话,一边用双手扒拉着烂泥,一边说:



“哪里的话!这沼泽的水就像是麻醉药!身体稍浸了一下,麻痹便漫延开去,最后动弹不得!我已经有半个身子动不了啦。能动的就是脑袋和两只手——我身体最小的部分!加上这里的泥巴使不上劲儿,怎么都无法脱身了。”



这条龙似乎是龙族的孩子。说是孩子,身长也超过两米了吧。亘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怎么办呢?”亘正想着,猛然灵机一动,问道:



“如果能在泥巴上使上劲,有可能靠自己的力气爬出来吧?”



“噢,有可能的。”龙点点头,“如果双翼是干的,就又能飞了。”



“那好,请等一下!”



亘匆匆回到乌达处,把套在乌达蹄上的两只蹄垫卸下,跑到龙的身边。



“哎,把这个戴在受伤试试吧。有了它,应该可以在泥巴表面使上劲了吧?”



龙套上蹄垫试一试,虽然只是一点一点地,但它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撑起了身体。



“嗨——嘿!”龙使劲晃着头,脸红脖子粗地挣扎着——估计是。因为它原本就是鲜红色,所以不能肯定。



“一、二——三!”



双翼终于露出水面了!刚才浸在沼泽里的部分,的确像是打了麻药般耷拉着,失去了力气,亘有点镇骇。



“嗨!嗨!”



“还差一点了,加油啊!”



亘为他助力,推一下他的后背,拉扯脖子。终于,龙的大半个身体露出了水面,只剩尾巴浸在水里了。



“只剩下一点儿啦。”



此时,龙发出“哦?”的一声,双目圆睁。



“糟啦!是凯伦!”



“咦,什么?”



龙慌忙地扭动着身躯,回头望向自己的尾巴。



“是凯伦呀!凯伦咬住了我的尾巴尖!”



亘望向沼泽水面,只见刚才平静之处,翻起了小小的水波。



“什么『凯伦』?”



“是这沼泽的鱼!凶恶的馋鬼!”龙用双手忙乱地拍打着泥浆,“哎哟哟,怎么办呢?要被它扯下去啦!被它拖进水里,我可要从脑袋开始被啃掉啦!”



手脚忙乱之际,龙的庞大身躯的确一点一点地被拖回到沼泽的水中。蹄垫拖出了一条印迹。水面的涟漪变得更大了。



“那条鱼,我们干掉它!”亘拔出勇者之剑,摆出架势。龙连连摇头,将亘赶离沼泽。



“不行不行!那么一把小剑,奈何不了凯伦哩。不如砍掉我的尾巴!”



亘来回看着龙惊惶失措的脸孔和绷紧如钓鱼丝似的尾巴。“砍掉尾巴?”



“没错,我这就鼓足劲,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帖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贴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贴近水面!可别砍多了,会痛哩!我会打信号,你一剑砍掉,可别慢吞吞,会痛哩!”



龙使劲浑身力气甩动尾巴。亘把一切置之度外,高举利剑,对准露出水面瑟瑟抖动着的尾巴砍下去。



“咔嚓!”



有砍中目标的手感。龙发出一声惨叫。伤心沼泽的水“哗啦”地荡起波澜。波心处,像圆锯似的东西露出水面一下,随即消失在水中。



“痛死人啦!”龙两手乱拍,眼泪直掉,“你好过分啊,你肯定没有贴着水面砍!”



亘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是:“刚才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凯伦嘛!”



“就是那圆锯似的东西?那是嘴巴?”



“就是凯伦的背鳍呀。牙齿就就更不得了啦。”



龙一边流泪,一边检查自己的尾巴。切口正好有萝卜大小,正流着鲜红的血。亘心里一慌,脊背发凉,但龙的伤口眼看着愈合了,血竟比流泪还要止得快。



“啊啊,好冷!”



龙浑身颤抖。它一动,周围的草丛也随之摇晃。



“你退后一点好吗?”



亘后撤一步。



“不止啦。再退再退,远远地退,知道乌达那里。”



亘依言后退。龙深深吸气,扭头向沼泽方向用力吐出:



呵呵呵呵呵呵呜!



亘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烈火从龙嘴里喷出。简直是个特大的火焰喷射器!



火焰产生的热浪包围了龙,甚至直逼亘而来,如同刮起一阵风,呼啸而过。亘感觉到瞬间的高热和之后留下的焦糊味儿。



——头发烧焦了。



“好啦,干啦、干啦!”



龙満意地扑扇着双翼,不哭了。



“你没事吧?太谢谢你啦,虽然剑耍得差一点儿,不过你救了我的命哩。”



“哪里哪里,谈不上吧。”



亘双膝哆嗦着,动弹不得。龙轻快地移动双脚,一步一步朝亘身边走来。



“你从哪儿来?要去哪里?看你骑着乌达,是行商吗?”龙问道。



“啊……对。也说不上。”



“是嘛。好吧,作为报答,送你好东西。”



龙抬起相对庞然的身去而言的小手——从自己揪一片鲜红的鳞片。



“给你。”



亘接过鳞片。鳞片像是红宝石做的鞋拔子。



“你拿到利利斯去,交给手艺好的工艺师傅,请他做成笛子吧。这就是龙笛。无论你在哪儿,一吹响它,我都能听见。我马上就会飞来,把你驮在背上,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过你可得注意,”龙又接着说,“龙笛只能使用两次,因为它很快就坏,不能长时间拥有。”



“谢、谢谢啦。”



“我说谢才是。好吧,告辞啦。”



龙挥动着小手,算是说告别吧,开始缓缓扇动双翼,速度渐次加快,从空转进而真正启动发动机。



当龙从沼泽地抬起粗大的腿时,亘叫声“哎呀,”大喊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三谷亘!”



龙一边加速扑动双翼,一边回答:“我叫乔佐。是火龙后代乔佐!”



乔佐起飞了。它卷起了强劲的旋风,亘不由得低头护脸。等旋风过去时,乔佐已变成正午天边的一颗红色小星星,随即消失在云朵之间。



哎哟哟,看到真龙哇。关于龙,迄今幻界的人只提起过一次。卡茨谈过火龙的传说,仅此而已。至于与龙交谈、看它扇翼,从天上摔下孤立无助的真龙,则片言只语都没有听说过。



亘怔怔地骑上乌达,恍如梦中,慢吞吞走起来。他满脑子都是乔佐喷吐的烈焰和那鲜红的色彩。阴森的沼泽和潮湿的风都失去了现实感。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当前方湿地上停着的一头拉小货车的乌达映入眼帘时,亘一时间竟完全没有反应。货架的货架上堆满小瓶子。乌达的驭者离开货车,在沼泽地上弯着腰,不停地做着什么。



——他把手浸到水里。



一瞬间,亘如梦初醒地大叫起来:“喂!不行不行,接触池水很危险!”



在没有鸟鸣和树叶声响的伤心沼泽,喊叫声惊人地响亮、尖锐。水边弯着腰的人条件反射似的站直了,望向亘。



亘连忙策骑上前,随着接近,看得见水边的人摆开了戒备的架势。他头巾蒙面,完全看不见脸。



亘走进了,那人仍然没有动弹。不过,头巾眼部开孔,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注视着亘的举动。



亘下了乌达,说道:“您迷路了吗?如果口渴,我有饮用水。不能碰沼泽的水。”



那人脚瞪结实的皮靴,一身俐洛窄袖衬衣,配一件有许多口袋的皮马甲。他手中握有一个瓶子,和货车货架堆放瓶子一模一样。瓶口濡湿。



“这沼泽的水跟麻药似的……”



话一出口,亘猛然醒悟。也许是身上藏了个聪明的小不点,替总不开窍的亘着急,在他身体里头给了脑子一闪棍吧。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明白了。



货架上堆放的瓶子。头巾蒙面的人。在水边摆弄着什么。



——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假货。



——有病人死了。



知识与眼前的情景相联系,亘看出了端倪。就在这一瞬间。蒙面人把手中瓶子掷向亘。



亘避开瓶子,差点儿就被击中了。蒙面人撤腿就跑,冲向拉货车的乌达。



“站住!”



亘叫道,反射般地拔出勇者之剑。蒙面人见亘亮剑,急停止步,靴尖几乎插入软泥中。他回头望来。



“不识好歹的家伙!”头巾下传来低沉的声音,“你拿出那玩意儿,是像抓我啦?”



是男人的声音。亘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态度改变了,而且是朝危险地方向改变。



“没错,我要逮捕你,绝不会置之不理!”亘卷起衬衣袖口,露出火龙护腕,“我是高地卫士!”



蒙面人笑起来:“吓我一跳!警备所也太草率啦。把如此重要的火龙护腕交给晚上还要妈妈唱摇篮曲的小家伙。小鬼趁早说实话:刚才声称高地卫士是撒谎吧?护腕是真东西吗?是在玩高地卫士游戏而已吧?”



亘不理睬他,仍旧正颜历色道:“你灌装这沼泽的水,是要假冒提亚兹赫云的『泪水』出售吧?这是典型的欺诈,还害死了人。你知道自己干的事有多伤天害理吗?”



蒙面人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拍手狂笑起来:“你真不识好歹啊,小毛孩。”



他敏捷地伸手入马甲里掏出一件东西,对准亘。



这是——枪。它比亘在现实见过的枪的造型更复杂,但能想象是枪。



亘不由地倒退一步,蒙面人逼前一步,说道:



“嘿,小家伙,知道这是什么?佩服、佩服。这个嘛,叫作魔导枪,是阿利基达最新发明的武器,比刀剑好多啦。你挥剑要来劈我时,我用不着逃走,只需手指一动,就能在你头上开一个小洞。“



“枪的话,我知道。”亘平静以对。虽然心脏狂跳,声音颇难控制,但还是按捺住了。



“知道就好,省得费口舌。小家伙,想保命的话,老实待着别说话,我马上就走。我离开后,你要忘记我,不对人说。你也不想丢了小命,让妈妈痛哭流涕吧?”



亘向右移半步。魔导枪的枪口也随之移半步,依然对准亘。



“想逃可是白费劲,这可是躲不了的。说你是小毛孩放你走,你小子还不识好歹。”



“我不是小毛孩,我是高地卫士。我有责任保护提亚兹赫云的人们,有责任保护人民免遭你假货『泪水』的毒手!”



“这个蠢蛋。”蒙面人不屑地说,“这种破坏地方的人,有什么保护价值可言!整天哭哭啼啼磨磨蹭蹭的,乌合之众而已嘛。”



亘火冒三丈:“你怎么知道?纯粹就是无知!”



“还真不巧,偏偏提亚兹赫云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前不久还被这个可恨的城镇拘禁起来。”蒙面人一只手搭在乌达的鞍上,“没工夫跟你侃。”



他打算纵身跨上乌达。亘紧握勇者之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蒙面人手一枪,把魔导枪直指亘,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亘刚伏下身子,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咦?”



情形跟上次在教堂废墟低下与怪物搏斗时一样。亘握勇者之剑的手擅自动了起来。它在亘面前自左向右移动,不偏不倚正好挡住魔导枪射出的弹丸,猛力反弹开去。



蒙面人也呆住了。他低头望望手中的魔导枪,然后慌慌张张地又抬起枪口。



“小子别得意!”



枪声再次响起。亘这回不慌了,他沉住气,任由宝剑行动。勇者之剑再次挡开弹丸。跳弹也许落在沼泽中了,泛起小小涟漪。水珠有一二滴落在亘脸上,冰凉。



“枪里装了几发子弹?”亘慢慢逼近蒙面人,“试试一发不剩都打光,如何?”



“混帐,岂有此理。”



蒙面人怒骂一句,飞身跃上乌达。然后在鞍上一扭身,枪口对准连接乌达和货车的绳结,一枪轰断。



一瞬间,一个严肃、亲切的声音悄然响在亘的脑际:



(亘,出动勇者之剑!)



声音来自剑——嵌在剑锷的宝石,通过亘的手指,上传至手臂,直接诉诸头脑。



(挥剑吧,它也能发射魔弹。)



亘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像刚才蒙面人举枪那样,剑尖直指蒙面人。对准他眼看就要挥鞭抽打乌达的手腕。



剑行动了。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剑尖返回十字中心。在这个行动进行之时,亘念出浮现在心中的话:



“伟大的女神,神圣的精灵魄力啊,您出现吧!”



剑锷宝玉闪亮。剑尖迸出白光,射向蒙面人。



光弹击中男子右肩,他一声惨叫跌下乌达。



乌达受惊逃窜,蹄子差一点踩中倒地的蒙面人。亘冲向男子。兴奋和激动让他双颊发烫。能用勇者之剑做这种事!它隐藏着这种力量啊!



男子悟住肩膀呻吟。他跌倒时头巾歪了,暴露了鼻子和下颚。胡子拉碴的下巴沾满泥巴。



“高地卫士竟然使用魔法剑?”男子的声音因受惊而变了调,“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小毛孩——你究竟是什么人?”



亘在男子身边蹲下,他对男子的话几乎充耳不闻,另一件事让他很吃惊不已。这个下巴的形状。这个鼻子的感觉。他想谁呢?如此令人怀念的感觉——



竟然是……不会吧?



理智压到了闪现的直觉。然而无法抑制内心的翻腾。亘的左手伸向男子的头巾。住手!不要扯开他的头巾,不能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身体里的小精灵在叫喊。可是止不住了。



亘扯下了男子的头巾。



眼前呈现的一张脸,是父亲的脸,酷似三谷明的脸孔,连总是沉着冷静、甚至有时让人觉得无情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骗人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酷似父亲的男子瞪着亘,眼神里充满敌意。也许是伤口的痛楚让他紧要牙关。



“你是——谁?”亘好不容易才出声问道。他像舌头麻痹了一样,发声艰难。



“名字没有意义。”男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是一个男人。想你这么小鬼是难以明白的——我并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寻找自己的幸福,做自己能做的事而已。”



他刚才说漏了嘴——他最近被关在提亚兹赫云。



亘醒悟了:“噢,你是雅哥姆。”



男子第一次显得畏怯。他移开了视线。



“你就是雅哥姆!抛弃了妻子和莎拉,试图和莉莉·茵娜私奔,失败了。莉莉·茵娜被逐出城镇,现在居住在这『伤心沼泽』边上……”



这下子明白了。



“你之所以出售『泪水』,是为了养活莉莉·茵娜吧?是你为她搭建了小屋,对吧?建房的钱,也是这样挣来的?”



雅哥姆眯起双眼,脸色阴沉起来。



“小家伙,你怎么知道我和莉莉的事,而且还这么详细?谁向你灌输这种事情?”



“不是别人灌输的。我见过莉莉·茵娜,也见过你的妻子萨达米,也知道莎拉的事。我很清楚莎拉有多想念父亲。仅此而已。”



雅哥姆一身泥浆站了起来,一只手悟着中了魔法弹的肩头,别过脸不看亘。不知是对“莎拉”这个名字有反应,抑或“父亲”一词刺痛了他,他黯然地望着沼泽。



“像你这样的小孩,总是自以为是……”



他的嘟哝也显得无精打采。



“既然如此……”



雅哥姆扭头望向亘,从正面看,这张脸真的与三谷明一模一样,亘感觉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痛楚。



“可是,小家伙。人是有『想法』的,有些事讲道理行不通,萨达米肯定不是坏女人。她是个诚实的劳动者、温柔的女人。可是,我既然邂逅了莉莉,和莉莉相爱了。就不可能再回头。既然有了真爱,就不可能回到假的那边去了。”



亘竭力挤出声音来:“你如何能分清楚——和萨达米的爱是假冒品,和莉莉·茵娜的爱是真爱呢?”



雅哥姆嘴角一撤,小小道:“你成了大人,就知道啦。”



“那种事情,我根本不想知道!”



亘喊道,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动荡的心在体内晃悠到这边碰了壁,有晃悠到另一边碰了壁。亘拼命对自己说:他不是爸爸,是雅哥姆。他是行商雅哥姆,不是我爸爸三谷明。他是另一个人。不管样子有多像,不管他也做了类似伤害妈妈和我的事,这家伙不是爸爸。不是,不是的。



“懂得爱情,对人而言是最重要的。”雅哥姆一副说教腔调,“一旦得到真爱,要放弃它,比死还要难受。小家伙,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后,肯定也会明白的。只不过,你能否遇到真爱,我也无法保证。”



雅哥姆“嘿嘿”一笑,这模样也跟爸爸一模一样。在亘自以为是地谈到一些事情时,爸爸总让他尽量表达,然后才欠一欠身,一板一眼地对亘说:我现在来验证一下,你的看法有哪些地方是不对的——这是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你的想法好像有一些不对头呢。这样微笑着开头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终于无法忍受,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泥巴,说道:



“萨达米的心情如何呢?萨达米对你的『爱』又如何?不也是真爱吗。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不也可以认为,要萨达米放弃对你的爱,比死还要难受——这也是对的吗?”



雅哥姆摇摇头说:“萨达米并不是爱着我。她为了生活,缠着我不放而已。”



“请别自以为是地下结论!”



“你还是个孩子,别过分插手别人家的事!”



亘并不畏缩:“莎拉怎么样?莎拉对身为父亲的你的『爱』又如何?”



“父母和子女的爱令当别论。”



“你卑鄙,就会抱着对自己有利的死理。每当又乌达路过提亚兹赫云,莎拉就冲到大门口来看:是不是爸爸回来了,你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吧?你只要看她这样子一次,肯定不会再吹嘘刚才那一番谬论。”



一瞬间,雅哥姆沉默了。然后,他突然用没有受伤的手猛力地抓起一把身边的泥巴,掷向亘。亘急闪避开。但泥浆飞沫落在他下巴上。“你这是干什么?”



雅哥姆双眼灼灼逼人。和他刚才拔枪相对时一样,憎恨的光芒闪烁在他眸子里。



“孩子、孩子、孩子!”雅哥姆绝望地叫道,“孩子又怎么样!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如果主张孩子就绝对拥有束缚父母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话说:如果说,没有了我这个父亲,就活不下去了,这样的生命根本没有意义!让我亲手结束莎拉的生命吧!萨达米也一样。如果说,没有我就无论如何活不下去,让我亲手杀了她吧!”



亘感到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烫。雅哥姆伸出的下巴,越说越起劲,几乎是唾沫横飞的嘴巴。倒挑的双眉。坚持己肩的眸子。是爸爸。亘爸爸一模一样。不,就是爸爸本人。刺耳的也并不是雅哥姆的声音。这是爸爸的声音。是三谷明对亘宣称自己的主张。



——孩子又如何?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亘,如果只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就主张拥有束缚我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想法。如果说抛弃你残酷无情,那就按你想要的办吧。



——爸爸不会抛弃你的。



——没有爸爸的话,你原本就不会诞生在这世上。



——所以爸爸就当你没有降生到这世上。



——那就不抛弃你,把你从世上抹掉吧。



亘,这就是你期望的吗?



亘感觉一阵目眩,脚下轻飘飘,愤怒在心里有沸腾,却不知何故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要倒下了。



亘双手在空中划动,想抓住东西。当然是不可能得,他向旁边趔趄一大步。



“怎么啦,小家伙?”雅哥姆探问道。他的声音比之前小得多,就像是隔着玻璃说话。不,不仅仅是雅哥姆,周围的一切,就连伤心沼泽的凉气阴风,也像是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是另一边的事情。仿佛就亘一个人落到了玻璃杯里头。



“小家伙,你还是回家吧。”雅哥姆带着一丝笑容说道,“回家去,问问自己父母。问问看我和你谁对。当然,你父母可能会说我错了。可是,小家伙。那是假话。不是真是的回答。不是为人父母的真是想法。即便是你的父母,假如也跟我一样,在只能拥有一次的人生里面临重大抉择的话,也必然会得出跟我一样的结论。这样一来,你们这些孩子就要被抛弃。明白吗?生命原先得自父母。生命是免费得到得,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心怀感激之情,乖乖被抛弃,这样才是本分!”



亘的视界转暗。



二十四死亡的幻影



向后到去。身体被拽向后。亘茫然仰面倒下,感觉站在波涛边上,脚下的沙子被波浪淘去——亘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要倒下了、要倒下了、倒——



然而他未能倒下。



他看见自己被分成了两个。



从前身悄然分离出一个半透明的亘,恍如灵魂出窍。它站在沼泽的泥浆里,回头望向亘,亲切地笑了笑。



亘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就像麻痹了一样,连动一根指头也不行。



——刚才的泥浆。



溅到脸上的泥浆含有沼泽的水。他中了水的毒了,所以麻痹了,动弹不得。而此刻眼前的另一个亘,是沼泽毒水呈现的幻觉,是幻影。



幻影向雅哥姆走去,并一下子抽出勇者之剑。



雅哥姆仍坐在地上,摆出瑟缩的防备架势,对着亘的幻影叫嚷着什么。



亘的幻影举起勇者之剑。雅哥姆用没有负伤的手护住了脸。这期间他仍拼命喊叫道。



——不行。我没打算那样做。



勇者之剑握在幻影手中,剑尖寒光一闪。



我没想杀雅哥姆我没想杀爸爸我没恨爸爸这不是爸爸这不是我——



勇者之剑劈下。



一剑、二剑。雅哥姆惨叫着,四脚着地逃窜。剑锋砍在他背上。雅哥姆抵挡着,要从幻影的亘手中夺剑。剑砍在他的掌心。



此刻,雅哥姆一身泥浆,脸上溅满自己的血。他魂飞魄散地哆嗦着,似想逃脱。幻影的亘从后揪着他的衣领。然后对准他的脖子——



——住手!



勇者之剑猛捅下去。鲜血喷涌。反溅到幻影的亘衬衣上。



雅哥姆趴卧在地上,手伸向天,仿佛在求救。不一会儿,那只手“吧嗒”地掉下。



亘的幻影从雅哥姆的尸体抽回剑。挥一下,甩掉留在剑刃上的血。亘的幻影收剑入鞘,后退一步俯视雅哥姆,从容地飞起一脚,把他的身体踢飞。



雅哥姆的尸体滚到沼泽浅水处。亘的幻影再加一脚,把它踢到水更深处。雅哥姆的衣裳吸了沼泽的水。重量拽着尸体下沉。



凯伦的背鳍突然冒出黑色水面。亘依然动弹不得,恐惧浸透他全身,他只能悚立注视着。



凯伦画着圈绕着雅哥姆的尸体游动。雅哥姆迅速下沉。当他的背部和衬衣的一部分在水面消失时,凯伦镰刀状的尾鳍翘起来,拍打水面,在亘眼底留下汹涌的银光之后,潜入水下。



一留神,见幻影的亘望向自己。和刚才一样,幻影的亘呈现出亲切的微笑。



亘想摇头,但脖子动不了,想喊“你干了什么”,但出不了声。



幻影的亘带着微笑,转身迈步走开。亘也跟它走。腿脚明明动不了、走不了,人却随之而去。仿佛亘这一边是没有实体的幽灵,飘荡在空中似的。



去哪里?幻影的亘步伐坚定地朝前走。它踩着泥浆,高昂着头。



不久,出现了莉莉·茵娜的简陋小屋。幻影的亘向小屋走去。它不敲门,直截了当地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黑衣女子坐在那天晚上请亘走的椅子上,低垂着带了头巾的头,双手掩面。



当幻影的亘在女人身旁停下时,莉莉·茵娜抬起头。她在啜泣。



“啊——”她哭道,“你杀死了他。”



亘的幻影面带微笑,抽出勇者之剑。



“我救了你,你却杀死了我爱的男人。”



莉莉·茵娜向幻影的亘伸出收,捉住不放。



“为什么?你什么杀了我的雅哥姆?他、我们,难道干了什么坏事吗?我们只不过相爱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想爱下去而已。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像处决罪犯那样砍杀了他?他沉到沼泽里,成了凯伦的盘中餐了?”



幻影的亘举起了利剑。



“为什么?因为你们是邪恶的!”



幻影面带微笑,用亘的声音说着。一剑刺入莉莉·茵娜胸膛。黑衣女子一声不吭地从椅上倒下,在地上成了一堆黑布的样子。



幻影的亘收剑入了鞘,走近亘。亘想逃:不能与之成为一体,做了那种事情的不是我。它不是我。我做不出这种事。



但是,幻影的亘轻易就重返亘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亘双脚着地了,就像在瞌睡中醒来一样,劲勃猛然一震,身体僵硬了。



他站在莉莉·茵娜的小屋外面。



小屋的门关得严严的。亘像是全速冲刺之后似的喘息着,大汗淋漓。这也跟从噩梦中醒来时一样。



——对了,这是幻觉。



我产生了幻觉。那些不是真正发生了的。此刻我伸手去打开门的话,莉莉·茵娜会做坐在那张椅子上,用黑毛线打着婴儿睡袍吧。她没有死。因为我并没有杀害她。



要证实很简单。敲敲门就行。只须汉一声“有人吗”,她一定来开门。好,试试吧。试一试。



不行,双脚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不行。我办不到。



返回沼泽边吧。在救助乔佐的地方,乌达一直等待着。跨上乌达,返回提亚兹赫云吧。要请诊所的医生看病。我中了沼泽水的毒了,给我解毒的药,然后换下冷汗湿透的衬衣,去看看莎拉……



莉莉·茵娜小屋的门悄然打开了。



门大概只开了约十厘米吧。那隙间伸出一只小手,手臂,接着出现脑袋。



是个婴儿。



赤裸的婴儿,手脚胖嘟嘟圆滚滚。婴儿闭着眼,安详的脸宛如画在书上的天使。



不过,好像有点不对劲。有点古怪。他不是普通的婴儿。他的肌肤——



灰色皮肤,是石头的颜色。没错,这婴儿是石头做的。



婴儿整个儿出现后,把闭着的眼睛转向亘。亘醒悟了:对了,这孩子是盲的。



婴儿张开嘴,向亘说话。不是婴儿的声音,是沉缓的、沙哑的老人声音。



“你这冷酷无情的杀人犯。”



亘毛骨悚然,双腿发颤。



“你亲手杀死我父母。是我无法享有这世上的人生。我的眼睛不能见光,我的嘴巴含不到乳头,我的耳朵听不见摇篮曲,我的脚不能踏上这片土地。”



亘倒退着,缓缓地摇头。



“不是我。”从亘颤抖的唇间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不是我杀的。”



“辩解毫无意义。你这杀人犯。”婴儿胖乎乎的指头指向亘,“该怎么处置你肮脏的灵魂?我的悲伤何时终止?我的身体走投无路,变成了石头,连眼泪也流不出……”



亘绝望地叫道:“不是我杀的!”



婴儿的嘴扭曲得更难看:‘既然如此,就拿你的剑扎你的身体,剜出灵魂瞧瞧吧。让你的肉腐烂,把你的骨头丢在地上,让它们风吹日晒,发出空洞的声音吧。诅咒你一百个白天和黑夜吧。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让你彷徨无着的灵魂沉到混沌的深渊,被孽罪的业火焚烧吧!“婴儿以爬动的姿势向亘扑来,速度令人难以置信。亘瞠目结舌,跌冲冲地逃走。



跑啊跑啊,扭头回望,仍见石婴像风一样追来。石婴的脸跟之前安详的赤字相差甚远。亘连滚带爬——摔倒滚翻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跑,回头瞥一眼是否被追上了,却见婴儿脸上有无数个人。看见有雅哥姆、有莉莉·茵娜、有萨达米。看见了父亲,看见了母亲,看见了理香子,看见了所有憎恶人、诅咒人的人脸,看见了所有伤害人、虐待人的人脸。



毫无疑问,当中也有自己的幻影的脸。



跑啊跑啊,从自己的乌达旁边平跑过时,连它也在发楞。从雅哥姆的货车旁跑过,车上装载了沼泽水瓶子。跑啊跑啊,沼泽水面露出了凯伦的背鳍,亘发现它随着自己前进。



凯伦明白有猎物了。它等着石婴击倒亘,把亘抛入沼泽。亘在恐惧中哭泣,狂喘,脚下仍然跑啊跑啊。



不一会儿,眼前开始漂起白雾。脚下的地面业好,沼泽的黑色水面也好,被白雾阻隔着看不见了。亘像游泳一样挣扎着跑到浓雾之中。不知是第几次回头望时,他发觉后面的石婴不见了。



——不能大意,必须逃。



虽然心中激烈着自己,但脚下已迈不开步子。他膝头一软向前趴倒,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行、不行,要跑啊。



畏缩起来的魂魄哭喊着救命。亘听着身体内的喊声,失去了知觉。



黑暗涌入白雾底下。不久黑暗满天,亘趴在黑暗中,精疲力竭地昏睡起来。



叽罗罗罗……叽罗罗罗……



不知何处传来了哇鸣。



叽罗罗罗……亘亘亘……叽罗罗罗……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青蛙?中断的意识深处,只有亘身体里的小聪明人醒着,竖耳倾听四周。



叽罗罗罗……亘亘亘……听见了吗?



有个甜甜的声音对亘说话。是那个听见过好多次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叽罗罗罗……不必太在意啦。你没有错。你做了正常的事情。你真的做了该做的事!现实也好,幻界也好,充满了假冒的善意。那种东西没有任何价值。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呀。



了结性命,也要选对时机。你只不过杀了邪恶之人而已。你是对的呀……



“不对!”亘叫喊到,“我没有杀人!”



亘“嘶嘶”喘息着,用手悟住嘴,止不住颤抖。在哪里?这是在哪里?那个石头婴儿呢?



“你还好吧?”



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亘又“哇”地叫起来。起身想逃,却摔了下去,落在地板上。



“哎哎,振作振作吧。你做梦啦。你醒来啦。这里很安全。”



一双黑眸在窥看亘的脸,带着认真的神色。



二十五北方凶星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乍一看,他穿的是灰色法衣挺像利利斯教堂主教身上那件,但这一件是简袖的,长度略短,给人便于行动之感。



“喂,热度怎样?不好意思。”他说着,把手按在亘额头上,随即面露喜色。



“哎呀,太好啦。好像退烧了哩。药箱里有消毒和降温的东西,真是帮大忙了。刚才一时间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这是六张席子大的小房间。亘躺在朴素的木床上。被套和枕头都是朴素的材料原色,被子松软温暖。



“这里是……你是……”



年轻男子笑嘻嘻地略低一低头说:“我的名字是辛·申西,是沙沙雅国营天文台附属研究所的进修生。请多关照。”



“啊……请多关照。”亘慌了,“说来,我是得到了您的救治吧?是在是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你饿了吧?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这就给你端来热汤。”



“吧嗒吧嗒”地响着脚步声,他走到房间一角的小厨房处。室内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堆积如山的书籍,配有一张椅子。书架上也是满架的书。从架上“漫溢”出来的书堆到地板上。实际上,辛·申西现在来来往往的窄小空间内,似乎是唯一可自由移动的『路』。



这里似乎也是小屋。天花板很高,带着阁楼似的天棚,看来是用桌子旁的梯子上去。



——沙沙雅的国营天文台?



亘回想起基·基玛最初对他说的事情。



“申西先生,莫非你是从事读星工作吗?”



“对,没错。”辛·申西爽快地答道,“我是进修生,还在见习。另外嘛,你叫『辛』就行了。来,给。”



他端来的盘子里,放着一个散发香气的大汤碗。



“我的指导教授是帕克桑博士,他主张读星不能关在天文台里,应该到各处旅行,熟识当地情况,了解四季转换、食用当地物产。然后才仰望星空,读取其信息。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读星之道。”



据说进修生们为此一年中大半时间在南大陆各地度过。



“既有自己决定的观测地点,也有前往帕克桑教授指定的地方。也有目的地极偏僻荒凉,那是便要从搭建观测小屋开始着手,很辛苦。即使没碰上这种事,因他是极严厉的老师,所以观测稍为疏忽,马上就被判不合格。”



话是这么说,辛·申西却显得兴致盎然。在他生气勃勃的脸上。亘忽然叠影了现实的同学宫原佑太郎的脸。宫原不是拼命用功的尖子,而是喜欢学习的人……



突如其来的涌出难以抑制的怀旧、想家、想念同学的感情。虽然明知不是时候,却无珐控制。我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呀?做这样的事情,又能怎么样呢……



“哎呀,抱歉。”辛·申西担心低眨着眼,“你整整躺了三天,身体一定很弱,我却只顾着聊天。”



“不、不,没问题。”亘摇晃着脑袋。不可以动不动就向这么好心肠的人掉眼泪,那就变成撒娇了。



“已经有一年多独自关在这里了,偶尔与达鲁巴巴运输商人说个三言两语而已,所以憋太久没说话了。”辛·申西挠着头说。



来,趁没凉喝汤吧。“



亘点点头,两手捧起大汤碗。



“我睡了整整三天哪……”



“对呀,『伤心沼泽』的毒走遍全身,昏睡不醒。”



“啊,我是在哪里?”



辛·申西轻摇着食指反问:“完全不记得了?”



并非不记得——在『伤心沼泽』发生的事情——此刻恍如旧梦破碎不堪,无从把握,虽然细节弄不清楚,不过,在那里有过什么事,自己做过什么事,都没有忘记。贴在心上。



“你知道提亚兹赫云这个城镇吗?”



“知道。”



“你倒在湿地里,隔着『伤心沼泽』就是提亚兹赫云。我们这间观测小屋,在那块湿地的边缘。”



此刻注意到,透过朴素的格子纹窗射入的阳光,已是很浅的暗红色,时近黄昏。



“三天前大约现在这个时候吧。我发现一匹乌达在小屋后面徘徊。乌达背上有鞍,还套着防湿地陷足的蹄垫,所以我就想,可能有人在『伤心沼泽』出事了,于是过去看看。结果见你倒在沼泽出口附近。”



亘再次表示感谢。他强忍着胃部向上顶的恐惧感。问道:



“还看见其他人吗?或者不是人,例如拉着货车的乌达之类”



辛·申西摇摇头:“不,没看见。有人跟你做伴吗?”



“没有,不是跟我做伴的。”



“是吗?那匹迷路的乌达,因为我无法照料,也没有饲料,昨天拖了路过的达鲁巴巴运输商带去附近的桑村,请人暂时照看。那边有懂照料家畜的人。你身体恢复之后,随时可以去取。”



亘慢慢地喝着汤。本该美味的汤,入口却味如嚼蜡。



雅哥姆的乌达到那里去了?不在沼泽里,意味着雅哥姆又骑上乌达,驭着装了沼泽毒水的瓶子,前往某个地方?如果是这样,雅哥姆还活着。留在亘心上的恐惧情景,只是幻觉而已。不过是显示沼泽水的毒性的噩梦吧。即便莉莉·茵娜,也还活蹦乱条吧。那个石头婴儿,根本不存在。



一定是那样子,错不了。希望是那样。因为我根本没有杀雅哥姆的意思。虽然确实对他很生气,因为他的脸、他的言辞太像爸爸了。虽然我确实很害怕,因为他代替爸爸说出了爸爸的真实想法。可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那种事我做不来。我不是那种人。



不过——自来幻界之后,我——亘,不是已经做成了不少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情吗?拼尽智慧和体力,与怪物搏斗。虽然两度差点儿被处死。但两次都没有哭闹。必要时,随时都会拔出『勇者之剑』……



忽有所悟:自从最初在『尝试洞窟』里经受考验。被四大神将授予四种力量以来,亘已变得有别于现实的亘了吧?正因如此,才是『旅客』。现实的三谷亘已无法与幻界的亘相比,此刻的亘智勇双全,强大自信,如果真决心那么做,亲手杀人,也有可能做得到。



这样一个亘,岂不是三谷亘一直向往着的『勇者』吗?所以正配得上『勇者之剑』吧?



雅哥姆是个恶人。也许莉莉·茵娜没他那么坏,但在只顾自己、私欲熏心方面是同类。即便那些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得事,亘也不可大必苦恼、痛责自己吧?



“你可是高地卫士哩。”



被辛·申西问及,亘看着自己的火龙护腕。辛·申西也看着他的护腕,然后微笑道:



“你来自哪个警备所?”



“加萨拉。”



“是吗?从很远的地方来哩。”



“我这样的孩子高地卫士,挺奇怪吧?”



“不会啦。在我出生的故乡下,在不能种庄稼的冬季,大人们都外出打工,村里就老人和孩子,还必须保护村子不受盗贼、怪物侵害。所以,村头是个躬腰老人,卫士们也是小不点儿。不过,他们都做得很棒。”



辛·申西害羞地挠着头。



“只不过,说到我自己,则是个胆小鬼,完全帮不上忙。”



太阳下山,小屋内昏暗起来。辛·申西站起来,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柔和的金黄色灯光照亮了房间,微微飘荡着中药似的煤油气味。



“不过你独自在这种地方进行观测、研究啊,不是挺勇敢的吗?“



“哎呀,这个嘛,”辛·申西羞涩地笑了,“这跟勇敢不一样啊。这只能说是读星的工作啦。”



他还想说什么的,但突然气馁了。沉默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回想起很隐私的伤心事。



真是很内向啊。亘心想,也许不好打听太多。



——我的火龙护腕。



用手指碰一下红色的皮革。



卡茨说过,如果高地卫士染指不义之事,不用多久就会被这个护腕封藏额火龙之焰烧毁。对了,在『伤心沼泽』遇上乔佐时,这烈焰的威力不是已让他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不过,亘的护腕就在受伤。这就是说,亘并没有犯错误。



那些事情,不过是幻觉而已吧。



不过,即便真的发生过,亦非不义之事——该是正义的裁决吧?



——不行,想着这事,人会疯掉。



是梦,就是梦,全都是梦。就这样认为吧。可是,杀人并没有『正义』可言呀。真正的勇者,不可以干出杀人的勾当啊。



“我并不是要查问你:你是在去哪里的途中吗?”



被辛·申西这么一问,亘抬起视线。



“你是在调查『伤心沼泽』吗?”



“不,不是。不是调查『伤心沼泽』。”亘冷不防地就撒了谎,“其实,我和朋友失散了。”



亘简单说明了在利利斯郊外发生的事。辛·申西瞪着聪明的大眼睛,倾听亘的叙述,未几,他眼睛暗淡下来了。



“是吗——在利利斯啊。”他抱着胳膊,颇为泄气,“虽然你碰到的人未必是真正的老神教信徒。不过,那种活动是很活跃的。”



他小声嘟哝道:跟帕克桑博士说的一样。



“是受北方统一帝国的影响吗?”



“影响当然有,但主要还是应时而生吧。”



“应时而生?”



辛·申西点点头,脸上阴云依旧。“这方面还不能公开做,不过,咳——到大家知道这一点,开始骚动为止,充其量也就还有半个月而已。因为你是高地卫士,跟你说也没有关系吧。因为你们一定会大忙起来,觉得不得了了。”



据说,『幻界』每一千年,就会遭遇一次重大危机。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处于无比深邃的混沌之中,本来,在混沌之中一切归于悟,不可能存在生命体……”



据说是『大光边界』保护了『幻界』免遭混沌。



“女神于『幻界』创世时,与统驭混沌的黑暗冥王订立盟约。有这样一条规则:每一千年,幻界向冥王供奉人柱牺牲。冥王以这根人柱的性命能量,制作『大光边界』,通过这样做来保护幻界。”



亘瞪大眼睛:“那,刚才所说的『应时而生』是……”



“没错,这个时刻正在迫近。就是通过人柱牺牲,重建『大光边界』的时刻。”



“怎么才能知道呢?”



“在北面天空,”辛·申西指指小屋屋顶的一角,“出现了预告那个时刻就要到来的凶星。之所以有『读星』的职业,最早就是为了尽早发现那颗凶星。”



“那,那颗北面的凶星,你现在看见了?”



辛·申西缩了缩脖子说:“现在看见了。不过我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找到的。两个月以前,比我优秀的师兄,最先从阿利基达首都的大天文台报告了这个发现。”



辛·申西在这里搭建小屋进行观测,是根据帕克桑博士的命令:“博士翻阅了古文书,找到了相关记录:上次『重建大光边界』的时刻,正是在这一带提交早期观测报告。当时的坐标也弄清楚了。所以,把哦派到这里来。”



为此,辛·申西便在此守候了一年多。



“从这么早就开始……”



“不过,我是直至约十天前才刚找到一点苗头,结果被博士责备了一通。”



辛·申西的声音又低沉下去。



“可那个人——人柱……”



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那个得死掉吗?”



“没事,不用死。可他比死还要难受——他获得孤独的不死。”



在下一个『重建』时刻到来为止,他要作为冥王的臣下,时刻注视世上芸芸众生,保护众人免遭混沌侵害……



“如果只是保护爱和友情、互助,或者笑容、歌声,倒也有意义吧。可在这世上,还存在着憎恨、背叛和妒忌,以及争夺和厮杀。因为芸芸众生,都同样会产生上述的任何一种东西。”



一瞬间,亘眼前浮现楚雅哥姆和莉莉·茵娜的面容,他顿时不寒而栗。啊啊,说的不错,正是这样。



“在自己欲望驱动下,不惜伤及他人——众生诸行尽收眼底的话,为了这些家伙而孤身离世、成为了混沌与幻界的分界,抛弃作为人的幸福与快乐,忍耐一千年——也许就觉得这样太笨了啊。不过,必须忍受一切,宽容一切。否则『大光边界』就要消失,幻界就要毁灭了。成为人柱的人,必须肩负起日此沉重的责任啊。”



亘沉思起来。的确,如辛·申西所说,要保护争斗不休的人们,也是很难受的。也会觉得是在太无聊吧。



不过,更加、更加难受的,该是保护人们的幸福这方面吧。正是牺牲了自己,才保住了这些笑脸啊。正因为自己在这里忍受孤独,人们才能欢笑啊。可这么一想,不禁要问个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其他人?——这岂不是不公平吗?对于亘而言,心带愤怒忍受千年,实实在在更不可忍受。



“人柱——是怎样选出来的呢?”



辛·申西摇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古文书上也没有记下线索,因为这只关乎女神的意志。既有很年轻的人入选,也有召用老人的。”



“那么,就是概率的问题了!”



“没错。”



北方凶星刚出现在北面星空时,会放射灿烂的白光。可是,从女神着手进行选择人柱工作时起,至这项工作结束、冥王召人柱到混沌深渊期间,据说凶星会放射血色红光。然后,到重建边界完成,凶星又重新放射白光吧,并在黎明时随着黑夜消失。



“所以,我们把北方凶星放射血色红光的时期,称之为『柱起』。在用安卡族古语记载的历史书上,同样的意思记作『哈涅拉』”



“哈涅拉……”



女神选择牺牲者的时刻。



“女神为何做出这种安排呢?好残忍啊。”



神既有创立幻界的力量,不使用什么人柱,凭一己之力使幻界不受混沌侵害,岂不好吗?岂不万事大吉?现在这样子,太不负责任了吧?



“你也那么认为吧?”辛·申西幽幽地眨巴着眼睛说。



“那当然啦!”



“倒也是。在读星人中间,这也是多年来的问题。女神想让我我们怎么样呢?为何要这样考验我们?难道女神只是使性子要我们吃些苦头,戏弄一下我们?



神戏弄她的造物。是一时兴致?



“而且,这也是老神教信徒们的论点啦。他们主张——女神并不爱幻界众生,如果她爱的话,即便只是千年一回,也不该有如此残酷的安排。”



还说,女神之所以不爱幻界众生,源于幻界并非女神创世,她只是盗取了老神创立的东西。



“所以,每逢『哈涅拉』来临,老神教信徒便群情汹涌。他们祈祷:期望这次老神听见信徒的祈求,再次降临幻界,驱逐坏女神。这就是他们所信奉的『重建世界』、”



听了这一番叙述,连亘也要乱作一团立刻。过激的安卡族至上主义和对不合理的选人柱的抵抗,在『否定女神』这一点上,根本上是一致的。亘觉得可怕:被老神教吸引的人在增加,似乎事出有因。



“辛先生,你刚才对我说的事情,在幻界已广为人知了吗?或者,这些知识只局限于读星人之间?”



辛·申西疲倦地摩着眼框:“目前还没有传开。”



“那就是说……”



“到了预计北方凶星出现的时期,在读星人的大本营——沙沙雅国营天文台,开了多次最高层会议,然后又与联合政府会谈。据说最终有结论。昨天的达鲁巴巴运输商带了决议书过来。”



辛·申西从椅子上站起,打开桌子的最上一格抽屉,拿出一个卷轴。



“这就是决议书。联合政府决定,向南大陆的全体人民发出告示,把关于『哈涅拉』的知识公之于众。”



噢噢,就为此,刚才辛·申西说了——高地卫士们将会忙得够呛。



“幻界有数千完民众。”



辛·申西站在窗边,仰望夜空。



“被选为人柱的,仅是其中一人而已。所以,也有认为,即便让人知道『哈涅拉』,也许不至有多大的骚动。因为偏巧自己当选的几率,是在太低。”



“可是,如果被选中的话,对于这个人来说,他就是唯一!”亘不禁说道,“这已根几率没有关系了!辛先生,也有可能是你当选啊。试想想那时的情形!”



“那倒是……”



窗外隐约传来夜鸣的鸟啼声“呵——呵——”。宁静的夜。不过,就在此刻的宁静中,天空某处出现了北方凶星。



“那么,你认为不让人知道『哈涅拉』更好?一无所知的话,也就没有恐惧和难受了。某日某时,从某个镇子或村庄里,有一个人不见了,不知所踪——这个人的家人或亲近者担心起来,四处寻找,也许会一直挂念着他,但这也不过是广阔的幻界中微不足道的事件。你认为,这样也不妨?”



亘无法回答。



“帕克桑博士说,”辛·申西依旧仰望夜空说话,“无论是多难的事、多坏的事,如果与幻界众生相关,就不能封锁起来。据说沙沙雅国营天文台的最高层会议上,赞成帕克桑的博士和主张『不必要的知情带来不必要的痛苦』的反对派博士分成两边,立场分明,激辩不休。反对派博士中,甚至有人声称应禁止对『哈涅拉』进行研究。说是『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辛·申西说出疑问后,在窗边双手抱头,也不期待亘的回答。



“我很害怕。”他小声道,“我不想知道这种事情。关于『哈涅拉』知道得越多,我越感到可怕。太可怕了。我甚至后悔师从帕克桑博士,后悔当了读星人。”



辛·申西这番倾诉,也是处于恐惧之中吧。并不仅仅师因为难得见到人,很想说话。不过,如果亘不是高地卫士,他一定会憋在心里。尽管亘是个孩子,尽管潦倒路边,因为见了亘得火龙护腕,辛·申西便忍不住要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



“我不仅担心自己。父母兄弟、爱人朋友,我也同样在乎。假如我认识的人被选为人柱,该怎么办呢?我这么一想,晚上都无法入睡了。”



当然的呀,换谁都一样……



不,也许不尽然——亘大脑的一个角落在想。例如雅哥姆吧?假定萨达米被选上,他反而很高兴吧:解决难题啦。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所谓担心身边人,只限于喜欢他们的时候吧?



即便亘也是。要自己当人柱可不愿意。可是假如是石冈呢?要是选上那小子,不反对吧?那家伙被美鹤招来的怪物袭击、消失无踪时,就没怎么担心嘛。



“不好意思,要是落在我头上,可要张皇失措了。”



辛·申西揉着眼睛说,转过头来。



“所以,我说过自己是个胆小鬼。”



“你不是胆小鬼。”



亘心想,大家都一样。



“你休息吧。挺疲倦的吧?真不好意思。”



“不要紧。哎,辛先生,梯子上面的是观测仪器吧?”



辛·申西点点头。



“你就用它观测北方兄星吧?”亘请求道,“可能的话,让我也看一下?”



“我没有这方面知识,也许看不见。”



“也许吧。试一试?北方凶星出现在深夜之后。到了那个时刻,我叫醒你。”



夜深之后,辛·申西依约让亘使用观测仪器观看星空。这是精度很好的天文望远镜,纯净的夜空闪烁着无数星星,美丽无暇,但亘在热心的指点下,仍未能在其中辨别出北方凶星。



二十六前往萨卡瓦老家



第二天早上,亘吃过简单而美味的早饭,决定离开。



“再休息一下也行呀。身体不要紧吗?”



“感觉好多啦,谢谢。”



亘仍惦记着基·基玛和米娜。他们怎么样了呢?他们曾经被关在托利安卡魔医院,肯定已安然逃离了,但此刻在哪里?既已知道『哈涅拉』逼近,这种心情更为迫切,希望尽早相见。他们的笑容已久违了。



“如果你的伙伴中,有经营达鲁巴巴运输的水人族,”辛·申西说道,“他说不定已返回萨卡瓦家乡了。总而言之,他们是以老家为根据地跑遍南大陆的。即便你的朋友不在萨卡瓦,因为属同一族。很快就能查处住处吧。”



“虽然这里有离萨卡瓦和加萨拉都很远,但村里常有巨鸟族来做生意。他们很骄傲,假如有高地卫士跟他们说遇到困难,请求加以援手,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的。到萨卡瓦,巨鸟族大致两天便可以了。况且你身体也颇轻呢。”



“既然这样尽早为宜,”辛·申西突然不安起来,“联邦议会很快就要召集整个南大陆的巨鸟族运送关于『哈涅拉』的报告。在此之前出发为好。”



前往村子,得穿过一片无路的湿地和草丛,大概辛·申西常为购买生活用品而走动,形成了一条踩踏出来的小径,亘不至迷路。



这个村是亘在幻界见过的最小村落。草丛开辟出来的狭小土地上,十来户茅草屋顶的简陋房子挤在一起。可是,利用山势平缓围成的畜牧场,却大得多了,且一一分隔开来。这里不单有达鲁巴巴和乌达,还有许多亘迄今未见过的新奇动物。他们或生气勃勃地鸣叫着,或犄角相抵玩耍,或食草或假寐。



村长长着长耳狗脸,密簇簇的眉毛下隐藏着一双小眼睛,闪着和蔼的神采。亘的乌达毛色油亮,似乎是特意洗刷过。



“巨鸟族呀,正好来了哩。”



据说他们来村里进行物物交换,用换季脱掉的长羽毛交换叫作摩尔的小动物。摩尔比老鼠还小,专吃巨鸟身上的寄生虫,是称职的清洁工。



“虽然是小小年纪的高地卫士,可高地卫士就是高地卫士。”



村长所介绍的巨鸟族,与之前拯救亘于不归沙漠的巨鸟族一模一样,无论是鲜红的羽毛还是华丽的头饰,以及其傲慢的腔调。亘有一点多余的担心:他们彼此是如何辨别的呢?



“既然高地卫士有求于我,巨鸟族要是拒绝了,也就不成其为巨鸟族了。对把,村长大人?”



“是的一点不错。”长耳村长笑嘻嘻地应道,“这位是巨鸟族滑翔派的陶高托先生。滑翔派拥有最快的双翼,眨眼间就抵达萨卡瓦啦。”



“这说法不准确,村长大人。”陶高托挺胸腆肚,振一振翅,“我不仅在滑翔派是第一快手,在俯冲派也是第一快手。可尽管如此,也不可能眨眼之间飞到萨卡瓦嘛。噢,将我们巨鸟族的历史从始祖诞生说起,叙述至第二代酋长在嘎拉岭大捷止,这么点时间还是需要的!”



在陶高托做出发准备时间,村长悄悄给亘一对耳塞,说:



“这是用摩尔毛做的,用它塞住耳朵,即便在咆哮的巨龙在身边也能安然入睡。陶高托先生的确很快,但话也多,待在一起可够呛。”



“明白了。”亘笑道。



“不管他说什么,含糊地回答就行。别忘了不时感叹一声:哟,的确很棒呀!”



亘以为跟在螺丝头狼的沙漠时一样,要被陶高托用爪抓起飞行,结果却有一个编织作为。从陶高托身上悬挂下来。



“就我这么舒服,真不好意思。”



“身为高地卫士可不能轻易致歉。所谓谢罪,罪状明确真要谢罪时,要按正规程序进行,这又要提及我巨鸟族始祖了,话说在它罗战役和谈之时……”



陶高托升空前便打开了画匣子。亘看着聚拢来的村民们,巨鸟升空而去。



巨鸟脚底下擦着家家户户的屋顶飞过,孩子们挥动着手臂。亘也向他们挥手。他环顾四周,碰巧遇上了好天气,澄澈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彩。



陶高托一直往上蹿升,亘恍如坐在过上车上,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上岗原野、河流森林,美丽的幻界自然尽收眼底。亘判断了方向,扭过身子,看见左后方伤心沼泽黑亮的水面,也看见了雾蒙蒙的湿地,沼泽后面一晃而过的城镇,一定是提亚兹赫云了。



村长说升空后会冷,借给亘一件带棉的外套,真是太好了。他还说,因为陶高托先生热情高涨,他一定不会借助旅店了,只偶尔小休一下,便直飞萨卡瓦吧。今晚会熬夜,如果打瞌睡,注意别从座位掉下来。



照这样子,睡不成哩。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景色迷人,亘心情激动不已。



第一次落地小休,是在阿利基达与博鳌边境的关卡。大道旁边有行商歇脚的茶馆,兆位有许多巴桑树。在等待办理通关手续时,亘只挑了一个小的巴桑果,这种红果吃多了坏肚子。



“脑子里有地图吗?知道我们下面要飞哪里吗?”陶高托一边让双翼歇息一边问。



“一无所知。”亘据实以告,“不过,感觉好极了!”



“身为高地卫士,可不能耽于游乐。”陶高托摆气架子,“我们从村子乘风笔直向西飞来。我们的目标是萨卡瓦,从这里开始得往北,因为萨卡瓦在博鳌沿海的乡下,这样走可以吧?”



亘表示明白,拜托了他。



“下面一起飞,在往北方去之前,因为处于上升气流之中,虽然只是短暂时间,会达到迄今的最大高度。也许能看一眼安德亚高地。哪里一年到头云遮雾罩,没有一条路,是徒手攀登绝对看不到的高地。”



陶高托自豪地仰天吟唱起来:



“得以观其鳞爪,也是高地卫士增广见闻的好机会哩。呵呵。蒙全能女神恩宠,赐我巨鸟族矫健双翼。!”



安德亚高地。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所在地。它还是老神教信徒聚集的秘密地点。



“哎呀,太棒啦!”



这是亘的真心话。陶高托也情绪高涨,通观手续一完成,二人随即出发。



陶高托不仅多华,且句句实话。这次起飞很猛,迅猛的上升差点儿把亘甩了下来。



二人螺旋式上升。尽管戴了耳塞,陶高托扇动鲜红的双翼的声音,传遍亘全身。上升、上升,穿云破雾,亘的身体突然连同座位浮起,他明白他们已置身迄今的最大高度。



这已经亘从飞机舷窗向外张望没有区别了。关卡的建筑物看上去就像火柴盒。茂密的森林如同一棵花茎甘蓝。脚下延展开来的全景画使亘入迷,一片碧绿和大地泥土的颜色,以及远处散步的城镇,星星点点的湖沼如同一面面小镜子,丝线般的河流。



陶高托说了什么话,亘取下耳塞。“高地卫士,那边就是安德亚高地!”



陶高托把喙尖向南面摆一摆,喊道。



“噢噢,现在没有云!看见那边最高处有积雪!”



亘望去,宛如白塔般耸立的云朵中央,是一块明显凸起的灰色高地。他的侧面闪烁着无数纤细银光,那肯定是冰河。



高地顶端的确披着薄薄的白云。白云的缝隙很窄,且在不断变动之中,所以瞥见安德亚高地顶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不过,就在那一刹那,亘看见了闪亮建筑物尖端。不是一个,是一个又一个地耸立着,反射着云端落下的阳光,亮晃晃地映在亘眼中。是玻璃还是水晶?或者是冰塑?反射到云的结晶上,闪耀着七彩虹色。



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真的在那种地方?



“要进入往北的气流啦!请抓牢!”



陶高托打声招呼,大力扇动双翼。与此同时,亘脚下的景色为之一变。承受着强大气流的陶高托如同弹丸般划空而过,飞向前方。



安德亚高地和塔状云朵迅速远去。但亘仍不能移开视线,直至塔状云朵看不见为止。



那——那简直就是……



众神的居所。



心中涌起的念头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那岂不是命运之塔?女神该是在那里吧?幻界众生都未曾到过的命运之塔,其实就存在于安德亚高地?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区的人们之所以不与幻界下界众生交流,其实他们并非自古以来的老神教信徒团体,而是拥戴女神的居所吧?



自己刚才不是已窥见了吗?那里才是目的地吧?



震撼之余,亘久久地怔住了。即便没有耳塞,除了体内血液涌流和心脏搏动之外,其余声音一概听而不闻。



陶高托中间小休一下,丝毫不显疲态,一直往北,再往北飞。到了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之时,遥远的前方出现了大海。



因此时已将下了高度,亘不用太大声便可仰头向陶高托说话。



“那大海就是环绕南大陆的海吗?”



“没错!”陶高托答道。



“那么,大海对面就是北大陆吗啦。陶高托先生曾飞到北大陆去吗?”



“咳,没有的事!”



因为陶高托身体震动,亘晃了一下。他连忙抓牢座位。



“高地卫士啊,你不知道吗?在格开南北大陆的海中间,升腾着一道『针雾』哩!”



“针雾?”



“对,这种雾跟你今天看到的、环绕南大陆中心的安德亚高地的云雾完全不同,与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完全不同,是可怕的、不吉利的死亡之雾!”



据说那种雾的粒子尖锐如一把把短剑,飞越者无不流血致死。



“无论我们巨鸟族的双翼多么有力,被无数针刺的话,怎么也挺不住的呀。能够飞越那种地方的,大概只有龙族战士吧!他们有坚硬的鳞片盔甲护身。据说世上为数不多的龙族居住在飘浮着针雾的海中小岛,就为避开俗世。所以,我们也极少遇见他们。”



亘探手裤兜里,摸摸小心收藏在那里的、乔佐赠送的红色鳞片。



亘邂逅乔佐,真的是运气很好、很重要的经历。



“商人们的风船承受着女神眷顾之风,往来于南北之间,不过,有时『针雾』会降至意想不到的低处,避不可避。船员们只好下帆离舵,躲进船室,直至『针雾』离去为止,否则马上就会流血,挣扎着死去!”



不久夜幕降临,群星开始闪耀。大地沉入黑暗之中。亘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他扯拢夹棉外套的领子。



还要再飞多长时间?他真累了,瘫在座位上。未几,亘看见右前方地面上,几乎令人错人作星星的许多光粒子,画着小圈挤在一起。他眨动着眼睛。幻界的夜景真美!



“那就是博鳌首都兰卡!”



米娜曾经居住的城市。



“萨卡瓦也在附近。在稍微偏西北的方向,很快就能看见了。商业城市兰卡到深夜也有灯光,在黑暗中清晰可见,但萨卡瓦的水人族有夜视本领,用不着白费灯火。所以在空中不易寻找。”



陶高托展翅西飞,兰卡夜景转至左面。再下降,抚颊的凉风混杂着潮水味儿。



陶高托依然精力充沛的声音唤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亘:



“高地卫士,到萨卡瓦乡下啦!”



即便从座位上探出身子,最初也只是两眼昏黑。不久,脚下飞过了海滩。白色浪花映入眼中。陶高托往海上飞了一圈,然后折回、降速,平稳地降落。



没错,是一个城镇。看得见草葺的屋顶,看得见房梁,看得见各家悬挂着类似招牌的东西。达鲁巴巴在栏里。



二十七重逢



街上的水人们在照料达鲁巴巴。建筑物没有墙壁,只挂着帘子似的东西。帘子一撩起,水人们便出现了。类似的建筑物也排列在海边,露台伸至海上,水人们在那里围桌而坐。



“喂——!巨鸟族来啦!”



一名水人族在下面喊叫。



“载着客人哩!”



哗啦啦聚拢来的水人们向陶高托挥手:



“降落到西面海滩!”他们高喊着发出指示。



“明白!”



陶高托答应一声,飞越击碎白色浪头的石矶,越过凹凸不平的岩石,准备降落在平缓开阔的海滩上。



“高地卫士,脚一着地要马上离开座位!你慢吞吞的话,我可要坐在你头上啦!”



一星半点的浪花碎沫溅到亘的脸上。脚下触一下沙滩,双脚轻蹬地面。亘把握时机往外一跃,滚向一旁。陶高托动作潇洒地降落在他身边。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夜晚的波浪发出摇篮曲般动听的声音。



“哎哟哟,好快啊!”陶高托自我感叹,他叠起双翼,“很棒的旅行!”



“实在是太谢谢啦。”



大群水人族从石矶方向蜂拥而来。人群中个子明显大一号的水人冲到最前面,他一蹦一跃,举起手猛烈挥动。



“嗨——!嗨——!”



在听见声音之前亘便已明白了。他踩着傻子冲出去。因为久坐,他腿脚麻痹,跑不快。他跌倒有撑起,用尽力气大喊:



“基·基玛!”



“亘!是亘吧?”



亘扑向冲过来的基·基玛身上。大个子水人轻易而举地接住了亘,然后双手一举,把亘托在头顶上转起了圈。



“真是亘!不是做梦哩!我的幸运旅客!果然平安无事!我就相信你肯定没事!”



从基·基玛肩头上,亘看见了另一张怀念的面孔正跑过来。“米娜!”



想说想问的事情,彼此堆积如山。



基·基玛的住处,是梁柱伸到水面的整洁小屋,屋顶葺大叶草。这种类似棕榈的叶子,既用于铺地也用于垫,还用作食物器具,在闷热的白天,也作团扇使用。



三人聚在听见波浪声的小屋里,谈论着从托利安卡魔医院失散以来发生过的事情。与此同时,基·基玛的邻居、好友们不断出出入入,送来熟透、甜得令人心醉得水果,以及一个人都拿不起得整块烤肉、喷香得烤鱼、盛满大木碗的略带甜味的水等等。



从彼此介绍的情况来看,似乎亘被带走后不久,基·基玛和米娜便苏醒过来了。



“因为个子大,就沾在箭镞上那点儿麻药,效果长不了。”



“我只被箭擦伤而已。”



米娜也说道。据说尽管是那样,米娜东北西跑之后,也有一阵子舌头嘴唇麻痹了。



“醒来不见亘,米娜就哭起来了。”基·基玛打趣地说道,米娜脸色通好。



“你别夸张嘛。”



“咦,难道我说错了?”



“我才没哭呢。只是因为担心……”



“我也担心你们俩哩。真想早点见到。”



“嘿嘿嘿”,三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们就那样在修罗树林迷了路。也许是那种树的魔力吧,我们拼命走啊走,结果一留神,却只是在同一地点绕圈子而已。明明看得见医院,却怎么也不能走近。”



“渐渐地脑子模糊了,看基·基玛像是有两个,还隐约听见歌声。”



“米娜的脸,看上去也扭曲成这个样子啦。”



基·基玛用两只大手掰着自己的脸,让人看得歪得很滑稽的模样。亘大笑起来,但心底里不寒而栗。因为射箭的家伙带走亘时说的话、他仍然记得。



——不用管,树林自然会收拾他们。



“真的很危险啊。我和米娜都会受制于修罗树的魔力,疲惫不堪无法动弹,那样下去,差一点儿就死掉啦。”



然而,就在他们拖着步子彷徨于林中时,龙卷风骤至,情况为之一变。



“那场龙卷风从树林一边刮来。我心想,真是『天助我也』。赶紧就地挖个洞躲起来,以免被刮走。”基·基玛得意洋洋地挥着带钩爪的手说道。



“后来猛一清醒时,发现树木都折断了,叶片满地,夜空布满星星。视野不受阻碍,医院建筑物也看得一清二楚了。但它与之前所见不同,完全成了废墟,我大吃一惊。”



毫无疑问就是美鹤召唤的龙卷风。



“我和米娜赶紧跑到医院废墟去,看见有许多受伤不能动的人,也都是干贝龙卷风刮倒的。可这些看见我们都想逃走,很恐惧似的。所以我们也没办法,就抓住一个穿法衣、像模像样的家伙。”



“很厉害呀,基·基玛揪住那人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了。”



你们是什么人?向我们射毒箭的就是你们吧?你们把一个男孩子绑到这里了吧?



穿法衣男子语无伦次地解释了一番,二人知道亘曾在这所医院里。也明白聚集在医院里的人是过激的老神教徒。



“问他男孩子哪里去了,他说已被龙卷风吹到高高的地方,不知所踪。我顿时眼前一黑呀。”



暂且返回萨卡瓦老家,借助水人族们的手寻找亘吧,除此别无良策。二人好一番伤心难过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但二人说,他们从没有怀疑过亘终能化险为夷。



“因为亘是受女神保护的『旅客』嘛。哪能这么轻易死掉!”



亘由衷地感到高兴,心里暖烘烘的,泪水上涌。他害羞地用手揉来揉去借以掩饰,但心里却翻腾着,很想放下手,流着泪说一声『谢谢』。



“说起来,亘的朋友已成为很厉害的魔法师啦。”米娜显示出刚强男孩子的神色,一边摆动着尾巴尖,一边说道,“呼唤龙卷风——这可是大风魔法,不是最高层次的魔导士,念不出这种咒语哩。”



“毕竟是『旅客』啊。既有智慧,又勇敢。亘也是一样。”



基·基玛得意洋洋地说,仿佛是在说自己。亘露出笑容,但脑海里却掠过一件事情,使他的笑容僵硬起来。



在伤心沼泽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对二人说。那些事说不出口,结果略去了。怎么能说呢?自认杀了人啊。杀了两个人啊。被石头婴儿指着痛骂『没心没肺的杀人犯』,在穷追之下拼命逃窜……



不,那些都是幻觉。自己中了伤心沼泽瘴气的毒,坐了噩梦而已。不是真的,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如果返回提亚兹赫云确认一下,马上就明白。莉莉·茵娜此刻仍在池畔织黑色产服吧。萨达米仍沉浸在悲伤之中,莎拉依然等待着父亲归来,而雅哥姆抛妻弃女、仍固执己见,要以卖毒水的钱,营造与莉莉·茵娜的新生活,拉着他的货车奔走吧。



“亘,你怎么啦?”



被这么一喊,亘猛然惊觉:“啊啊,没有什么。”



“虽然中间耽搁了,但我们三人终于又团聚了。该去寻找第二颗宝玉啦。不过也不用慌。观赏大海再放松一下也行。即便在这里,也许能收集到线索。”



“借助水人族跑遍大陆的耳目,对吧?”米娜笑道。



“嘿嘿,没错!亘,萨卡瓦老家如何?相当不错的地方吧?”



“确实。海也美,有美味的食物和水,大家都很亲切、很开朗,有活力。”



“对把?萨卡瓦老家的美和大海的恩惠,是女神所赐。所以我们努力工作来回报。要说勤奋工作,水人族在南大陆数第一。”基·基玛挺挺胸脯。



“基·基玛吹嘘老家的话已经听腻啦,不过倒是有其值得自豪的地方。”



亘看着二人开心的笑容,真觉得幸福快乐。可他又想起不用多久,将有一纸严峻告示飞来这个充满和平、欢笑的地方,不禁难过起来。



联邦政府议会已召集巨鸟族了吗?或者,那些红色的翅膀,已经飞向全国各地的城镇、村庄了吗?什么时候降临?



为重建保护幻界『大光边界』,需人柱作为牺牲。即便在听了读星人辛·申西的话时,也充分感觉这件事的可怕、横蛮无理。不过,此刻好朋友就在眼前,他的感觉已超越恐惧成为愤怒。如果基·基玛或米娜被选为人柱呢?亘决不容许发生这种事情,决不能坐视。即便他们自己主动说接受这件事,亘也不能接受。



即使迟早要知道这回事,亘此刻也不想对二人说。他默然倾听着潮气潮落的声音。如果被问起,就说海面亮晃晃,不得不眯着眼睛……



只有一条路。亘再次在心中发誓:你能悠闲下去了,要尽早赶到命运之塔,然后面见女神,请求停止『人柱』这种残酷的惯例。与统驭混沌的黑暗冥王的契约?契约嘛,重新签订饥渴,修订过就行。错误的事必须改正。一心一意求她、发自内心解释,女神应该会应允吧。否则,她就不是神明了。



那天晚上,整个萨卡瓦的水人都聚集到长老住处,大肆欢宴。珍馐罗列,美酒飘香,宽阔的长老邸宅也容不下全镇人,人们在门外台阶和地面席地而坐,热闹的景象使人昏昏然。当然啦,水人族们喜爱的烈酒也起了作用。虽然基·基玛阻止大家与亘干杯,但水人族的叔叔阿姨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一杯半杯没事的呀。



照基·基玛的说法,萨卡瓦的长老『四百二十岁』,但从他坚如现实蜥蜴的鳞片和滑溜溜的水人族肌肤看,是在难以推测他的年龄。他神态威严。



人们聚拢过来,向亘提出种种问题:旅途情况啦,第一次来幻界经受的考验啦,身为『旅客』的心情等等,其间长老安坐席上,面露微笑而已,一言不发。亘在长老温和的目光中,感觉到一丝探询的意味。亘也明白了,不管长老心中的疑问是什么内容,在这个温馨的欢迎场面中,他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基·基玛也在追问之下,手舞足蹈地大谈在加萨拉郊外地下洞窟的冒险经历、利利斯的繁华和秘密、在修罗森林遇袭历险等等。他又不时请出米娜作补充,成了大忙人。米娜应邀高歌一曲,她热情明亮的歌声使宴会气氛更加热烈了。歌声一停掌声如潮。“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米娜在千呼万唤之下又再来一首。米娜尽显马戏团明星风采,唱起水人们也熟识的歌曲,重人更加惊喜!大家载歌载舞起来。亘也挤在人圈里,和蹦蹦跳跳的水人们手拉手,又轮着饮酒,头脑真的昏昏乎乎了。到米娜一曲歌罢了,他几乎瘫倒在地。



“没事吧,亘?”



“好像不太妙。”



跟在加萨拉镇藏身酒桶、醉倒时的感觉一样。



亘抓住栏杆摇摇晃晃走下小屋前的台阶,穿过兴高采烈的水人们,来到白花花的沙滩上。一人独处时,他顿时茫然若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风柔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夜空并不晦暗,仿佛深蓝色的布铺满于天空这张桌子。闪烁的星星,是点缀蓝布的金沙银沙。手撑在身体两边,沙子的感觉很舒服。涌来又退去的波浪声,宛如动听的摇篮曲。



这美丽的幻界,亘伸展手脚,躺成一个『大』字。躺着仰望夜空,比坐着眺望显得近许多。天界仿佛伸手可及。



又传来了米娜的歌声。



这次唱的是曲调舒服的叙事曲。米娜甜美的歌声。带着哀切的颤音,与波浪的细语很协调。



心爱的人啊。却在远方。



您此刻在那里的天空下?



听得出歌词。此刻水人们都安静地倾听着吧。



让我的歌儿让我对您的想念



乘着风飞到您身旁吧



风啊请告诉我



他此刻在何方?



风啊,请告诉我



他望着的星星是哪一颗?



我的耳朵已成白色的贝壳



等待至天明



这是叹息恋人分隔的情歌。或者,这是歌者在单相思?亘一边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一边感受着米娜歌声抚慰心灵的幸福……



“亘。”身边响起了一个甜甜的声音,“亘,睡着了吗?”



亘睁开眼睛。不是米娜。米娜的歌声仍在持续。是另一个甜美的声音。



亘一翻身爬起来。沾在背上的沙子纷纷凋落。环顾四下。却不见一人。白沙子像本身带光一样微微发亮,一直延伸开去。



“你在找我?如果在找我,放弃好啦。反正你是找不到的。”甜甜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呀,现在还不想让你看我的模样。所以隐身了。”



这个声音不就是在现实时很熟悉的。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吗?就是亘的『妖精』嘛。



“是你呀——自修罗森林的那所魔医院以来再次出现呢。”



在自己被关押在房间里。她曾呼唤我。可是那甜甜的声音“嘻”地笑了一下。



“哟,之后也跟你说过呀。忘啦?你倒在伤心沼泽时,那个胆小的读星人救了你吧?当时,我在你的梦中,对你说了话,记得吗?”



亘拍一下懵懵懂懂的脑袋,竭力回忆起来,总是不明了。做梦——醒来时只见辛·申西担心地窥视着自己……



“这么冷淡啊,唉,算啦。反正你们又重逢啦。”甜甜的声音很爽朗。



“对不起。当时我中了伤心沼泽的毒,产生了幻觉。”



“嘿,那可不是幻觉。真的发生了。”



亘大吃一惊,身体顿时僵硬,连脊骨都几乎嘎巴嘎巴响。咦?刚才说什么?不是幻觉?



“那、那个,那个。你是……”



“没事啦。那种事由得它好啦。不如说说看,你往后有何打算?”



“什么『有何打算』?”



“不是打算面见女神,请求放弃人柱的做法吗?你认为,这种事情你做得来?”



亘瞠目结舌,端坐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想什么,我都能看得透。”甜甜的声音“嘻嘻”一笑。继续说道,“所以才担心你哩。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自己要干什么。心中有数吗?”



“心中有数?”



“去面见女神,请求放弃人柱的做法,这是你的自由。女神会让靠自己探索道路。抵达命运之塔的『旅客』如愿以偿。因为这也是自古以来的规则。可是亘,你没有忘记吧?女神让『旅客』如愿以偿的,只是一件是而已。不会有第二件,第三件。如果你请求放弃人柱的做法,那就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那么一来,你来幻界,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轻抚脸颊和发梢的柔和和海风徒然变冷。感觉不到体温骤降。



对阿——请女神满足心愿只有一次机会。



“好像情醒过来了嘛。”甜甜的声音満意地砸着嘴说道,“你真是好心肠。幻界里的朋友们无所谓啦,反正你得回现世。这样的话,你不会再见到他们了。谁会被选为人柱,跟你无关呢。”



亘双手抱胳膊。该怎么说呢——对,就是那样:被幻界之旅迷住了,几乎忘记了妈妈。



“可、可是,我……”亘猛然醒悟,急得语无伦次,“可人柱是不可接受得呀。”



“亘自己无关!”亘叫道,“我来这里,经历了种种事情。既有恐怖得事情,也有怀人,可也有许多亲切、友好的人。在幻界发生的事,绝不会与我无关!”



“可是,你妈妈更重要吧?”甜甜的声音别有用心地提高了声调逼问道,“你必须二选一。怎么样?请妈妈原谅?跟她说,接受现在的命运,忍耐?”



“那……”



“你是说,为了不可能再见面的人,为了不可能再次来到的幻界,牺牲你的妈妈?你妈妈高兴你这样做?她能接受?她会满意地说,这样的亘才是我儿子?”



亘双手悟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这种话。”



“不,你必须听。”



甜甜的声音仿佛以亘的痛苦为乐事,说得更带劲儿:



“选幻界还是选妈妈,你得抉择。你不妨挑选幻界,垂头丧气返回现世,对妈妈说声“抱歉”吧。你妈大概会说:这孩子我教育得多好,他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更多哩,我真开心。不过,那只是嘴巴上说而已。那是骗人的。你妈妈内心里……”



“别说了!”



甜甜的声音打断亘的喊声,越说越激昂:“她心里一定很失望。多冷酷无情的孩子啊!千辛万苦养育他,却不为我的幸福着想,只想着显摆、受夸奖,对别人满面春风,不尽量减轻妈妈的痛苦。只要他想做,很简单就做得到,他却抛弃了那样得机会!”



“别说了!妈妈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



“你怎么能说不是?你凭什么相信不是?你不是刚被爸爸背叛吗?你不是一直相信,你爸爸不是抛弃你妈和你的那种人吗?结果一下子就背叛了。你们不是被抛弃了吗?不是甩手而去,不再要你了吗?人就是那样子的呀。就算你妈,本质也跟你爸一样的呀。”



听不见哗哗的波浪声。整个耳鼓回荡着甜甜声音的诘问,刺激着大脑。



“归根结底,你也一样。”甜甜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笑。



“我也一样……”



“没错。你为改变命运而来到这个幻界。为了让你爸抛弃情人,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抛弃,回到你和你妈身边。”



没错,是这样。因为受到了不合理的对待,为了纠正这件事而来的。



“这么一来,那情人怎么办?她独自里的孩子怎么办?这回是她们被抛弃了。或者,把命运再往前面一些修正,弄成她不能跟你爸见面?可尽管那样,你爸的心情是改变不了的。你爸内心的空洞——无法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是无法填补的。硬让你爸心里空空地过日子,就你和你妈幸福生活?那样有可能幸福吗?”



全身的力量、元气,都被沙滩的沙子吸掉了,不要说站立起来,亘就连头也抬不起来。他低着脑袋,任由甜甜的声音说出嘲弄的话。



“只顾自己这一点,你们都一样。”甜甜的声音断然说道。



“那你——要我怎么办?”亘有气无力地问道。



“对,我正等着你问。我一直等你为此来问我。”



推翻女神——甜甜的声音说道。



“消灭女神嘛。然后你来当幻界之王。我不知道拉奥导师向你胡说了什么,不过,我很明白:现世和幻界,是一面盾的表里,一面镜的内外。能统驭幻界者,也能退到扭过现世。否则,女神怎么左右现世人们的命运呢?”



一面盾的表里,一面镜的内外。



“你与其向女神请愿,抱她的腿求她改变自己微不足道的命运,不如指望将幻界和现世我在手中。众人拜伏于你,令出必行。让你爸爸心中没有空洞,他便遵从。命令你妈妈爱你,她便应允。对你的爸爸的情人说这世上不需要你,她便消失。对她独自里的胎儿说,你原本就不存在,胎儿便不存在。因为世界就是如此,无论你干什么,都不带丝毫犯罪感。到那时,你会明白一切。”



也就是说,世界按你的意志而存在。



“真是无上的幸福啊。多美好的世界秩序啊。对吧,亘?”



亘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他悄声说道。



“我讨厌那个样子。”这回不是低声细语,他清晰地说了出来。



之所以喜欢基·基玛、喜欢米娜,因为他们就是他们。他们不是按照亘的话变成那样子的。因为深感他们的亲切、友好,所以才成了珍重的伙伴。



陶高托搭载我在空中飞行时,说过『不可以轻易拒绝高地卫士的请求』。我孤身闯入米娜的病房时,卡茨之所以来救我,对她而言,是出于高地卫士的使命。



大家得按照我的话行事,就不是出于喜欢。我不觉得那是美好的事。



“你错了。你挑唆我那么干——你的真面目是什么?”



海浪的低吟。又是沉默。



“我对你很失望。”甜甜的声音低声回应道,“咳,也行。老好人勇者。还有时间改变主意。反正你终须听从我的忠告。”



“我绝对讨厌!”



“发火也徒劳。好吧,告诉你一个秘密。”甜甜的声音说:“你从一开始就受骗上当了。”



“那个年轻的读星人并不了解底细——关于重建『大光边界』也好、为此奉献的人柱也好。他不知道至关重要的事情。噢,不光是他,幻界众生,几乎都不知道。”



“你是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事?”



“人柱并不是一个人。”甜甜的声音慢慢地说道,“是从幻界选一人。另外选一名来自现世的『旅客』。为了重建『大光边界』,需要两个人。所以这个两个人被称为『半身』。”



亘不明白自己亲耳听见的话。



“刚才说过了吧?幻界和现世是一面盾的表里。所以,『大光边界』不能仅从幻界一侧重建。现世也要奉献牺牲品。”



十年一次打开御扉时,会有一名『旅客』从现世访问幻界。这是一位有坚定意志希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平时仅此而已。通过接纳一名『旅客』,让他的声音上达女神,可使幻界和现世充满生气。不过,遇上千年一回重建『大光边界』时,情况就不一样了。会有两名『旅客』来到幻界。其中一人便作为『半身』奉献躯体。否则,现世和幻界,都将化为泡沫消失在混沌之中。”



你被骗啦——甜甜的声音再次提醒道。



“拉奥导师对此没有透露片言只语吧?你和你的朋友——名叫『美鹤』,对吧?二人中的一个,将要被选为『半身』,他完全没告诉你吧?那位大爷是明知而不说的。因为你害怕起来,提出返回现世,那可就麻烦了。美鹤当然也不知知情。不过,看样子他比你聪明得多,事到如今可能已经有所察觉。”



传来了自然可爱的笑声。这种时候,是谁在笑?



“不好意思,我竟然笑起来了。”甜甜的声音表示歉意,“不过,你那呆呆的样子太好玩啦。喂,也不是太可怕的事吧?又不是已定下你是『半身』。不过说来也是,美鹤是比你强大的『旅客』,而且出发得早,所以会比你抵达早抵达命运之塔,也许早早达成心愿,回到现世中了。这样一来,二减一剩下一,你只能成为『半身』了,好可怜。”



“你撒谎”这句话涌到嘴边。一定是谎言,明摆着是骗人。这家伙在耍弄我。



“好像不信我哩。”



哎呀,又被看穿了!



“好吧,你有自由不信。用不了多久,你改一筹莫展,明白我说的是真话了吧。不过,那时候悔之晚矣。”



“嗤嗤”的笑声。



“好啦,我走啦,再见。可别忘了我的忠告。”



“推翻女神吧,反正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二十八萨卡瓦的长老



亘即便返回基·基玛的小屋,也难以入眠。接近黎明时分,基·基玛喝得摇摇晃晃地回家来,在地板上躺成『大』字,随即响起鼾声,开始大睡,亘为了掩饰,此时只有装睡。除此之外,其余时间一直等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在他脑子里,那个甜甜的声音说的话,无数次地倒带、重放。



到黎明天空发百时,海浪声也渐渐听得清了。大海也是夜晚入睡、早上起来的啊——可以的话,真想让这愉快的波涛声和清晨的威风,把昨晚海边的事情,从记忆里清洗掉。



有水人从屋外沙地“吧嗒吧嗒”走过来。



“喂、喂,有使者哩!”有人压低喊话,是在叫醒另一个人吧?听得见他们的对话。



“你看东面天空。那边,是巨鸟族吧?”



“真的。那金色的飘带——是联合政府使者的标志哩!”



终于来了。亘从“沙沙”作响的树叶褥垫上爬起身。他撩起小屋门口的帘子向外张望,只见几名水人聚在一起,对东面天空指指点点。还有人爬上了屋顶。



蓝蓝的黎明天空上飘浮着一个东西,像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要滞留至早晨与夜晚的分界线消失为止似的。凝神注目,它扇动着双翼。长长的飘带大概是系在尾巴上吧,在黎明光线的照射下金晃晃的,优雅地飘在空中。



亘轻轻摇醒躺成一座小山似的基·基玛。



“噢噢,怎么啦?是亘啊,已经起床啦?”



基·基玛还没有清醒过来。亘那张小小的、严肃的脸看了看他,想说“快起来洗把脸吧,”却欲言又止。基·基玛见状,一骨碌爬了起来。



“哎哟哟,这是怎么啦?明白了——头痛对吧?被大家灌了酒嘛。抱歉啦。”



亘摇头。然后问出一个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问题:“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基·基玛又发出一声“怎么啦”,然后,用粗壮的手揉眼睛。



“昨天没见到基·基玛的父亲和母亲吧?”



“噢噢,说来确实是。”基·基玛笑了,眼神还是迷迷糊糊的,“只顾得说话和宴会啦。老爸和老妈这三个月去阿利基达打工啦。一个叫帕思的镇子正在建大医院,他们要往那边运材料。”



原来是这样。



“没能跟他们介绍你,太遗憾了。”



“平时住在一起吗?”



“不,这里是我的小屋。老爸和老妈有一所两层的屋子,在长老住处旁边。”基·基玛说完,这才有点意外地看着亘,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噢噢——基·基玛摸摸下巴,说道:“你梦见爸爸妈妈了?于是觉得有点寂寞了吗?”



不是啦,只不过——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打金盘子的声音。



“喂——!喂——!各位,有通告啦、有通告!联合政府发出通告啦,大家到长老处集中!有通告、有通告啦!”



基·基玛呆呆地张开大嘴说:“这回不得了!究竟是什么事呢?”



唉哟,脑瓜子疼。基·基玛双手抱头,丢下一句“我要扎到海里清爽一下”,便匆匆而去。亘也走出小屋。东面天空已看不见巨鸟族的身影。已经降落在某个地方了吧。



亘坐在门口石台阶最上一级,远远地望着走来走去通知开会的水人,衙门敲打的东西,与其说是金盘子,不如说是锅盖。做这事的水人应该有好几个吧,镇上各处回响着同样的声音。



“早上好,亘。”



亘一看,是米娜掀起邻居的帘子,探出头来。耳后的白毛睡觉压乱了,翘翘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米娜眼神里透着不安。



“这样的通告常有吗?”亘问道。



“不。我迄今只见过一次。好像是一位联合政府的大人物去世吧。总之,也不太罕见。”



集会围绕长老的小屋举行,重现了昨夜大宴会的规模。



气氛与昨晚不一样,这是肯定的。大家都能安静,紧埃挨长老的助手热情地讲着话。他首先向大家传达了巨鸟族带来的通告内容。然后,他把长老对他附耳小声说的话,向大家传达,就像做翻译似的。



“据说是因为长老年高,无法大声说话。所以,要安排传达的人。“米娜告诉亘。



亘和米娜并非镇子居民,二人待在水人圈子的外面,隔着众人的脊背,观看集会的情况。



“长老说了——我们这个世界,我们的生命,原本是女神所赐。”负责转达的人说,“这些用不着多说,是不言自明的。我们每天的食物、我们强壮的身体、生我们养我们、最后我们要回归其中的大海,它的每一滴水,全都是女神缔造的。”



“一点也不错!”众人唱道。



“既然如此,假如现在女神需要找一个人做人柱,这也属于给我们的恩宠。大家绝不要怕。女神亲手所指之处,必有其真意在。”



“一点不错!”



“若有人获选,他就是真意的体现者。他跪在女神伸出的手指前,将作为一名战士站起来。”



“一点不错!”



“我们没有恐惧!”



集会的水人们异口同声地说。等大家安静下来,长老又对转达者附耳低语,这次说得较长,转达者边听边点头。然后,转达者离开长老身边,走到集会最前列的水人跟前,庄严宣布:



“我们水人族在遵从女神古老教诲方面,从不输给居住在幻界的任何种族。故此,知识也好。本次重建『大光边界』的事也好,人柱的事也好,作为传说故事,通过父子相传等形式听说过的人,也很多吧?”



众人中有许多脑袋点着头。米娜小声嘀咕一声:“噢,我完全不知道。”



“所以,长老对我乡民一点不伤脑筋。他说信赖大家。”



“哗”地群情激昂。转达者举起树干般粗的胳膊,让大家安静下来。



“可是幻界很大。在其它种族的人中,不如我们拥有幸福信仰,失去心灵的依靠,在选人柱时惊惶失措的大有人在吧。大家不可被那些骚动弄乱了心思。我们水人族自太古以来便与女神同在!”



嗷——!嗷——!众人举起手臂。转达者指着北面天空。



“根据联合政府的通告,沙沙雅的大学者们认定:『哈涅拉』将从今天晚上开始。北方凶星将出现在地平线上,发出红光。大家放心度过『哈涅拉』吧。以我们水人族高傲的灵魂,在此向女神宣誓效忠吧。然后,竭诚等待女神与统驭混沌的冥王缔结的圣约修改完成的一刻!”



水人们都站了起来,发出欢呼声。其中,也有基·基玛的身影在内。



之后,众人齐唱女神赞歌。等大家平静下来,转达者说了结束语:



“据运送通告的巨鸟族说,在阿利基达和纳哈托的部分城镇,不少地方已发生了动乱。人一旦失去了信仰,就变得软弱。我们以达鲁巴巴运输为生计,日常要前往各地。各地都有可能被卷入骚乱中,希望大家坚定不移,彼此互相救助。达鲁巴巴运输商的负责人,请好好教育,引导年轻人。”



集会就此结束。在达鲁巴巴运输商工作的水人——镇上大半的成年人——分别集中到自己的头儿处。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



“米娜,你还好吗?”亘问道,“没有吓一跳?”



米娜微笑道:“我没事。虽然有点吃惊,不过——又不是已经选中了我嘛,咳,也就是在无数人当中选一个而已吧?”



为了不阻挡散会的水人们,米娜轻轻拉起亘的手,转而做到一旁堆叠起来的木筒上面。



“马戏团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接到这个通告呢?没吓着孩子们就好。有卜卜荷团长在,本来是用不着担心的。”



亘垂下头。



“你自己没事吧?脸色发情哩。”米娜拉着他的手,窥看他的脸。



“你在担心我们呀,谢谢啦。”米娜笑笑,“虽然我们猫族不像这里的水人有强烈的女神信仰,但也确实带着美好的愿望。从今晚起我每天晚上都会遥望北方凶星祈祷。我祈求女神,需召唤人柱的话,请带着慈悲召唤,请不要让我们太伤心。”



“这就行了?”亘尖锐地追问道,“派遣人柱这种事,你不觉得女神很残酷吗?你不想改变她这种做法吗?”



米娜瞪圆滴溜溜的眼珠:“哟,亘你是说……”



“这不是很应该的吗?即便是千年一回,为保护世界而奉献牺牲品,这做法有问题。”



“可……可是,这世界原本就是女神创造的嘛。不是我们创造的,我们无能为力啊。“



“米娜,如果你自己被选为人柱,也能那么说吗?”



米娜松开握住亘的手,托着腮部。“那——我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嘛。肯定不愿意的呀!”



“会吗?也许被选中的瞬间,一下子从那种心情中解放出来吧。其他人可能也那样。女神会设法让人们不留下悲伤的。”



可是——米娜有点狼狈似的摇摇头,说道:“刚才联合政府的通告里面,不是写了吗?人柱也好、重建『大光边界』也好、『哈涅拉』也好,自古就有。只不过迄今没有写在历史表上。现实中水人们已从传说中知道了……”



“没错,过去是的,那样子就行了。可现在不一样。幻界的南大陆建立了联合政府,这个政府不得不向国民公开这件事情,他们判断已不能再掩饰,不就是事情已经变化的根据吗?当我听说再阿利基达和纳哈托开始有骚乱时,我几乎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大家全都像这里的水人那样不当一回事,才是怪事哩。”



米娜几乎要哭出来:“亘……你那么说……你知道将会怎么样呢?你在魔医院,差点儿就被老身教徒杀掉了吧?你忘记了?你刚才说的话,跟否定女神的老神教徒一样啊。”



不,那不一样,但亘刚开口就闭紧了嘴。我要说的——不是信女神或否定女神——不是那样……



最终我怕了。亘在心里说道。即便以为人柱只从幻界的中间选出时也很害怕。一想到会选到你或基·基玛,我就怕得不得了。不过,此刻更加恐惧。因为我是『旅客』,被选为人的几率正好50%。美鹤或是我,当中一个。这当然害怕啊。



可我不明白。该怎么办才好?抢在美鹤前头抵达命运之塔,赶紧兑现自己的愿望,尽早重返现世?能把这里忘掉?这样子就能幸福了?



或者,面见女神陈情?可以不必改变我的命运,不过,请务必改变人柱的惯例。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返回现世。



不过,回去了又怎么样?就自己和受到伤害、失去生活希望的妈妈,孤零零两个人。爸爸抛弃了我们,再也不理睬我们了吧。



不合理、不公平、太过分了。挑那条路都是死胡同吧。可光是心里头懊恼,就会让美鹤抢先到达命运之塔,甩下自己自动沦为人柱。



“哎,那位『旅客』!”有人大声喊,亘抬起头,箱子堆底下站着那位转达者,仰望着亘。进处看,他眼睛周围和赤裸的双肩、用纤细的线条文了精心设计的花样。他一微笑,眼睛周围的线便柔和起来。



“长老说,想跟你说话。方便吗?”



后一句是向米娜说的。“可以。”她小声答道。



“那么,这边请。”



转达者招呼亘过去。



“还有,猫族小姑娘,运送联合政府通告的巨鸟族正在镇门口旁的小屋休息。不用多久就要起飞了吧。如果你有托信件,现在就跟他说好吗?”



长老做在集会时的同一位置。不过,比刚才稍微随意,他背靠墙壁,支起一条腿。



“坐这里吧。”转达者示意一个编织的圆垫子。跟坐上去,面对长老,相距不足一米。



“实际上,我们长老年事已高。耳朵几乎听不见。”转达者侍立长老身旁,说道。



“不过,他以心为耳,听得见任何事。方才听了你的许多心声,痛心不已。所以请您过来。”



“我的心声?”



亘追问的话音未落,长老瞬间移前,用两只手悟住亘的头。亘大吃一惊正要退后,“不要动!”转达者一声断喝,“暂时就那样子。“



亘缩着身子,心里头很不痛块。这种情形持续了约十秒左右吧。长老松开手,返回原先的作为,悠然坐下。然后,他对转达者耳语几句、



转达者轻轻点着头,望着亘:“你着魔了。”



“着魔?是说妖怪吗?”



“对。它不一定是面目可憎的。可能时而会用甜美的声音对你耳语。但是,你身上有魔气。这是长老说的。”



昨晚在沙滩上的事情——在现世起便对自己说话的那个甜甜的声音。亘突然想起这件事。



长老点点头,有对转达者说了几句。



“看来你还记得。”



亘双手扶额:“可是,那……”



“不能害怕。”转达者说,“恶魔吞持他的恐惧。你抬头,看着长老的眼睛。”



被催促了几次,亘才做到。



长老的肌肤已失去了弹性,皮包骨的身体若没有东西支撑,独自难以站立。但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比健壮小伙子还旺盛,他的眼睛是海一样的蓝色。



长老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亘身上,嘀咕几句。转达者转述道:“『旅客』啊,我们长老明白。『哈涅拉』对于你们两位『旅客』,才是真正的考验。”



亘大惊:“你知道了?就是说,我可能成为人柱的事。”



“都知道。自古每逢『大光边界』,女神就要这样做的。”



亘不觉凑前追问:“既然这样,为什么置之不理?人柱这种事,岂不太残酷吗!”



长老不为所动:“幻界有幻界的由来。你受女神召唤来到这里。你不可能介入这个世界的过程。”



“可是,该是你们啊!”



“以你之力,解不开你此刻心中的疑问。”



亘的疑问。这条死胡同。



“你此刻觉得郁闷的一切。自己可能被选为人柱的恐惧。另一个『旅客』、你的朋友可能被撇下而成为人柱的恐惧。面见女神,恳求废纸人柱的做法,作为这个心愿的代价,不得不放弃改变自己命运的恐惧。这些都是你心中产生的恐惧,是你无法消除的恐惧。”



的确被言中。亘重新坐下,浑身瘫软。自己什么都没说,却被看透了。



“『旅客』啊,你虽受女神召唤,却不信赖女神。也就是说,你丢失了旅行的目的。你可不能走向恶魔,它想让你迷路,把你带向黑暗。”长老像念咒似的嘟哝着,转达者流利地转述他的话。



“你的郁闷纯粹是沙漠的海市蜃楼。你的恐惧是并不存在的事物,你想逃离并不存在的实物,那只是浪费时间。去见女神吧。世界存在于女神心中。”



“可是我——美鹤比我早……”



“并非只有跑得快的『旅客』找到命运之塔。”这句话冲击着亘。



命运之塔只会在走了正确的道路的『旅客』面前出现。年幼的『旅客』啊,抛弃迷茫,奔向命运之塔吧。那里才有真实。你向女神提问,才会有答案。“长老带着一丝微笑。



“到了女神跟前该问什么,等你抵达命运之塔自然,明白的。”前往沙沙雅吧,长老说道。



“现在正是借助大学者们智慧的时候。他们研究幻界的历史,试图弄清幻界的过程。女神所在的命运之塔遥远无边。但是正确的道路直通那里。必须找正确的道路。掌握古代知识的读星大学者们,可能知道照耀这条道路的宝玉所在。”



长老话说至此,倚避闭目。转达者悄然起身,在房间一角的搁板处拿来膝毯,轻轻盖在长老身上。



“长老累了。”转达者说,“请千万别忘记刚才的话。『旅客』先生,我也求你了。”



亘犹豫着点点头:“我决定按你们说的,前往沙沙雅。据说那里有国营天文台?”



“是的。那里是读星人大聚集的地方。天文台所在地是鲁鲁得镇。请搭达鲁巴巴车吧。五天左右就到了。”



亘情不自禁地抓住转达者的说:“可、可我,甚至连是否真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了。改变命运是怎么回事,连这一点也含糊不清……”



“不仅仅是你。来到幻界的『旅客』,全都曾抱有同样的烦恼。有人能从中脱身,也有人脱身不得走上邪路。”



“走上邪路会怎么样?”



转达者摇摇头:“那与我们幻界人无关。是女神决定的。”



亘不禁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大家能够如此纯粹地、不带任何怀疑相信女神?即便在幻界里,正因为不如大家那么信心坚定的人在增加,所以在阿利基达和纳哈托才发生骚动了吧?”



得知人柱和『哈涅拉』的情况而闹起事情来的人,一定可以理解亘的这种心情吧。推翻女神——说不定连这个口号都会赞成——可能这才是正确的……



长老嘶哑的声音穿过来。转达者走到长老身旁,听了一下,立即返回亘身边。



“出发吧,『旅客』。”



转达者用他结实的手掌亲切地推一推亘。



“如果你走对了路,我们就不会再见了。我转告转告长老最后的话。他刚才说……”



不信神者,打不倒神。



二十九鲁鲁德的国营天文台



通过沙沙雅前往鲁鲁得镇的旅途,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压抑。



原因之一,是亘和米娜之间,留有在萨卡瓦长老小屋前争论的后遗症。每当米娜投来不安的眼神时,亘便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于是米娜便像做了坏事似的慌忙低下头。亘用余光窥到这情形,便也垂下头。处于其间的基·基玛推测二人可能发生过争吵,但又无从劝解,也不做声。他不时故意兴致勃勃地挑起话头,但谈论持续不下去。



而亘闷在心里、苦思冥想的事情也不少。他当然不会忘记『抛弃迷茫。而见女神』的忠告,但如果是说一声『好啊』就能甩掉的迷茫,也就不至于这样子烦恼了。



美鹤在干什么呢?亘总想着。他此刻在哪里呢?他不感到困惑吗?他施展在幻界习得的大魔法,一心盯着命运之塔,其他事情置之度外吗?



——美鹤一定不像我这么软弱。想来一直都是这样。



在利利斯郊外的托利安卡魔医院再见时的美鹤,真是帅极了。因为他,亘才能得以死里逃生。他念动大风魔法,刮起龙卷风,击破笼罩托利安卡魔医院的结界荡平了修罗树林。



当时,也只能那么做了。那是最恰当的做法。但是,基·基玛不是说了吗,龙卷风平息之后,到托利安卡魔医院去一看,有大批人负伤。这是肯定的呀。哪里聚集了许多老神教徒。上百人——不,可能更多。那些人,也受到龙卷风袭击。负伤还算运气好的吧,被龙卷风刮走丧命的人,多的是吧。



明白吗?所谓『自食其果』,就指这种时候。是他们先动手的,他们自以为是地逮捕我、关押我、要处死我。



不过——如果我站在美鹤的角度,我也会那么干么?毫不迟疑?大发神威?



——不知你要被刮到什么地方哩。



自己做得到交代这么一句,便念动咒语?



——说起来嘛——



成为亘前来幻界契机的那次事件。在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夏,美鹤被石冈健儿一伙包围,处于危急之中。不过,当美鹤念动咒语,呼唤魔法之后,形势立即逆转。石冈他们三人被可怕的巴尔巴洛奈袭击,石冈被整个吞下去,痴掉了。



当时,美鹤打算怎么对待他们?呼唤巴尔巴洛奈出现后,那魔怪如何对待石冈一伙,他很清楚吗?是明知而召唤巴尔巴洛奈?



他当时的表情丝毫没有困惑。挨了打就要反击,只要这种意志,不管何时,美鹤都有不可动摇的意志。不论有什么困难阻挡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他决不畏惧吧。



与之相对,亘个性软弱。而在比赛和竞争上,固然是强者胜。萨卡瓦的长老说过,并非只有跑得快的能找到命运之塔。可是,美鹤不仅跑得快,意志力也更强。也许亘根本就没有赢的希望。



旅途的景色,也雪上加霜地使亘一行人更添忧愁。离开萨卡瓦,开头在海边草原露宿,情形还不错。一到大路,情形为之一变。同样赶路的人开始不断地涌现。有些人用简陋货车拉着家具什物,有些人背着大包袱。既有拖儿带女的,也有老人家,还有用达鲁巴巴车的货架拉病人的。



最初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到露宿的第二天晚上时,已接近博鳌与沙沙雅的边境关卡,走在大路上的队伍多得挤在一起,人们彼此吃吃东西说说话,亘他们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是逃难的难民。直至『哈涅拉』结束为止,他们都得外出躲避。



“我们不可能违抗女神的意旨,但假如我或丈夫被选为人柱,孩子们就活不下去了。”一位带着六个年幼孩子的兽人族母亲带着辩解的神情,对亘说道。他们虽然带着露宿的帐篷,但不懂该怎么支起来,很无助的样子,基·基玛和亘便帮他们弄好。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呢?”



“我出生在边境山区的伐木人村子。虽然已经没有家人和父母,但小屋还在。我打算在北方凶星发光其间,在那边度过。”



令人仰视的大个子丈夫不喜欢妻子与陌生人说话,脸色阴沉。他随后便把妻子叫到身边,听得见他唠唠叨叨地训斥妻子。



“那种事也说出去,如果他们都跟来的话,怎么办?我们有地方躲,还算不错了。你不要到处宣扬。”



难民之中,的确有不少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总之去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哟,您是高地卫士吧?当亘被问及去哪里,他答称『鲁鲁德』时,对方说:“是吗?那里有天文台啊。还有许多读星人,说不定能学到几招,不用被选为人柱哩。”



一些人最终就说:那我们也去鲁鲁德吧。



聊起来后,亘便挤出一副明朗的表情,试探着问道:“不过,人柱也仅仅是一个人而已呀。世界上那么多人,又不肯定选中你或你的家人。不用担心成那个样子吧?”



这一来,大家都纷纷回应道:“没错呀。”“是那么回事儿。”“对,我也那么看的。”也有略带笑容的。不过,之后大家依然阴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照旧赶路。



“可是,有关万一的说法吧?能躲的话,还是想躲的嘛。”



“有钱人和官员就好啦。”



也有人目光黯淡,语带讥讽。



“平时开会给女神唱赞歌,做祈祷,又搞什么集会、鲜花。这些家伙就用不着当人柱啦。”



“可咱们穷,拼了命才能餬口。不可能给女神奉献供品。”



“所以,就认为自己被选为人柱的可能性很高?”



“对呀,我们能够奉献的,也只是这副躯体嘛。”



一边赶路一边观察路上不断增加的难民,亘逐渐看清了:在害怕『哈涅拉』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这些人之中,占压倒性多数的是穷人。



路上更遭遇了比烦闷更甚的情况。从应当听见女神赞歌的教堂,透出了怒吼、惨叫和哭声。又听见男女老少的朗诵,念的是从未听过的类似咒语的东西。在关卡后的小村里,一个穿着黑色法衣的年轻人,正站在箱子上演说,他手握拳头挥向天空,背景是破坏后熊熊燃烧的教堂。聚集的村民围成半圆,用着了魔似的目光望着他。一袭黑衣、聚众目光于一身的年轻人两眼炯炯发亮,如同小水洼照着太阳。说不定这小伙子会成为第二个卡克达斯·维拉呢。卡克达斯·维拉在加萨拉荒郊的教堂召集信众干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吧。亘感到恐惧。



进入沙沙雅的第二天下午,他们来到一个丁字路口。右边靠海,前往沙沙雅的首都,左边前往山地,立着通往路鲁鲁德的标识。他们选择了左边的路,同行的难民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读星人,他们或乘达鲁巴巴车,或单人骑乌达急驰而去。有人从鲁鲁德去首都方向,有人从首都赶往鲁鲁德。



读星人年龄、种族各异,但都穿辛·申西那种窄袖衫,所以一眼就能辨别出来。不过,衣服颜色有所不同,就像学生区分年纪,显示级别不同。路上所见衣着最为亮丽的读星人,是一名安卡族女性,年龄与亘的妈妈相仿。她华美的紫色简袖袖口和衣服下摆,都饰有金线。别致的圆筒形帽子上饰有星徽,与嵌在勇者之剑剑锷上的一样。



沿山道在杂木林中蜿蜒前行约有半天工夫,前方开阔起来。



“嘿,就是那儿。”基·基玛在驾驶座上指点着说道,“看那个透明的圆屋顶。那就是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啦。”



时值黄昏。国营天文台以暗红色的天空为背景,映着夕阳余晖,美得动人心魄。它是一座天象仪形状的建筑物。半透明圆顶上,有类似窗户的豁口。那些一定是给天体望远镜开的窗口吧。从窗口大小来看,那里面的望远镜一定比辛·申西小屋里的望远镜大十至二十倍。



一行不久便走出杂木林,国营天文台及环绕它的全镇的景色呈现在眼底。这个镇应时削去山的一角建设的吧,四周用土色砖墙围绕,大部分建筑物也由同样颜色的砖建成。各处建筑物均陈旧,或玻璃破烂,或缺口崩角。看来,为建造那美丽的天文台,一定使用了昂贵的材料,技术高超的工匠都参与了,钱也都花在上面。这与现世的大学颇为相似。



“读星人为便于研究和学习,都住在这里。所以,城镇外圈的建筑物都是供他们居住的公寓。”



许多穿窄袖衫的人在来回运动。达鲁巴巴运输商的货车停在镇大门外,看门人和运输商正拼命卸货。货物是沉重的木箱。基·基玛说,那些都是书籍吧。



“读星人是夜里观测的吧?所以,他们都在日间轮流睡觉,他们的公寓也就建成地下部分比地上部分大的样子。”



实际上,围绕城镇的外壁,与紧贴墙内的读星人居住区建筑物高度相仿。也就独立房屋的一层左右。而令人吃惊的是,在矮墙和建筑物屋顶上,数名身配矛弓矢的武装高地卫士在踱步。他们带着火龙护腕,错不了。



“他们在干什么?”米娜疑惑不解,“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达鲁巴巴运输商的货车离开了,亘一行靠近看门人小屋。门用粗铁制造,很重,安装了坚固的门锁。看门人是耳朵支楞的兽人族。



“咦,你们是高地卫士哩,轮值吗?”



看门人穿戴着皮革护胸,腰挂短剑,煞有介事的样子。



“不,我们来拜访天文台的帕克桑博士。是读星人辛·申西介绍的。”



亘虽然对自己信口开河觉得对不起辛·申西,但此刻语气让看门人转达一定忙得不可开交的博士,不如干脆这么说。



“噢,是这样。那我给你们写通行证,请稍等。”



站在外墙上的高地卫士望着这边。亘除此看到这个种族的人,虽然外貌与安卡族一模一样,但皮肤是嫩叶般的鲜绿色,他们手持弓,背箭筒,胸部、肩部有皮革护甲,但手脚赤裸。他们光溜溜的脑袋没有一根头发,像加工过似的,很好看。他们个个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就像人体模型。一名卫士与亘目光相遇,它踱向门这边来。他笑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们从哪里来?”



从声音听出她是女性。



“加萨拉。”



“哟,从那么远来?”



“他们来见帕克桑博士。”看门人替他们解释,“给,这是通行证。”



亘接过明信片大小的制片。内侧画了建筑物的心路图。



“帕克桑博士的研究室,在屋顶天文台的下一层。”



“谢谢。”



“小男孩,你会跟帕克桑博士言谈甚欢的啦。”绿皮肤高地卫士说完,咯咯笑起来。



“噢,为什么?”



“见了就知道。”



“请问,为什么要如此严密警戒呢?”米娜问道。



“咳,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绿皮肤高地卫士用空着的手指指跟一行的身后,。大群人聚集着,在他们身后,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人正穿越杂木林赶来。



“自从颁布通告以后,一直是这个样子。”绿皮肤高地卫士说道,“大家太想知道哪里的那个人会入选人柱,怎样才能避免被选中。他们期待来这里向读星人求救。”



“已经警告他们不得在外墙一带徘徊,可你绕到后面看看。成了露营地啦。”看门人说道,“不过,乖乖待着也行,可当中也有人吵闹、毁坏东西,说要进天文台、要见读星的大博士。警戒可少不得呀。”



“这种暴躁的家伙与日俱增哩。”



绿皮肤高地卫士在围墙上抬眼四望,脸色阴沉。



“这里和联合政府建筑物同属第一类加强警戒区,直至『哈涅拉』结束为止。所以我们也被调遣过来……”



话未说完,她像斑羚一样轻灵地跑了起来。在围墙上飞一般跑走了。



“在、在那边!米娜指了指,“有人翻墙过来!”



一名衣衫褴褛的瘦削男子企图爬上砖墙。绿皮肤高地卫士跑到那男子进入的射程的地方便急停拉弓:



“那里的人!停止爬墙!马上离开!不停警告就放箭!”



在围墙上巡视的另一名高地卫士从另一边跑过来。他手持长矛。在二人的严厉警告之下,瘦削的男子沮丧地后退着,离开围墙。



“所言不虚呀。”基·基玛叹道,“像这个样子,警戒也是需要的啊。”



“我只想进入建筑物里面而已。”衣衫褴褛的男子仰望着高地卫士们申说着,“我没打算做坏事嘛。”



“未经允许不能进入天文台。”



“可哪里是允许我们进去的呢?”



“这里是政府设施。一般人不得进入。”



“这不公平呀。”男子撅着嘴申辩,“政府大人物可好呢,你们绝对不会被选为人柱,看好戏而已。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切身问题。我们想见见读星的学者,请教怎样才不会被选为人柱,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知不觉中,那男子身边聚集起一群人,“对呀对呀”地嚷起来。



“即便是读星大学者,也不能事前知道女神的决定。大家死了这条心回家去,老老实实待着吧。”高地卫士说道。



“这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嘛。”



“哎,你们别磨蹭了,趁现在赶紧进来吧。”看门人一边推钥进锁,一边催促道,“不马上关上的话,聚集的人就要来纠缠啦。”



跟一行进了门,铁门嘎嘎响着关闭,听见这声音,人群又往大门口聚集。他们推开要制止他们的看门人,一个个手攀铁格子门,脸贴在格子上。



“让我们也进去吧。”



“就你们待遇特殊,太狡猾了!”



隔着铁格子门,人们的脸显得凄凉无助。在他们眼中,怎么看我们呢?跟无法忍受。



“赶紧去找那位叫帕克桑的博士吧。基·基玛催促道。他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因厌恶而兴味索然的表情。米娜沉默着。亘也一言不发,按照示意图迈步走起来。



建筑物的设置如同迷宫。各处都有小房间,按不同位置,有时得穿过房间往前走,才能来到回廊。总之即使你打算上梯,也不知道楼梯在何处。



人多得令人吃惊。大多数是读星人,但许多身穿类似工作服的年轻人也在勤快地忙碌着,他们看似尚未有资格穿窄袖衫的学生。原以为人们会挤满小房间里,热烈讨论着,却见他们是分头忙着:有人面对着一溜桌子忙于计算、有人手持大大的放大镜检视如同词典的书,有人从一个卷轴抄文章。在狭窄的通道上撞上一个双手捧书的读星人,道歉、捡书,然后又撞下一个。而且,读星人大概脑子被学问或研究撑坏了,即便向他们打听楼梯在哪儿、这里是几层,竟然都是答非所问。



“这建筑物不是一开头就建成这么高的。”基·基玛拭着汗嘟哝道,“应该是一再增建、加高起来的,所以,楼梯不在同一个地方。”



不过,每次找到楼梯往上走时,从采光窗户往下看,看得出离地面越来越远。不久,三人来到很高的地方,看得见看门人提过的、位于镇后面村子里的露营地了。



“看指示图,应该是这一层。”



登上约摸十层、十一层的样子时,亘送了一口气。这一层人少。走廊空荡荡,安静。



“我感觉就在这尽头处。”



目标的门突然打开,风风火火的走出来一名穿红色窄袖衫的女读星人。她也是双手捧一大摞书。



“帕克桑博士在吗?”亘大声问道。女读星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公式似的,话也不回就冲下楼梯。



“哎,去看看好啦。”一行走到门口,敲门。



“白费劲!”回应的是一声大喊。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颇具气势。



三人面面相觑。



“就是可以进去的意思吧?”米娜说道。



慢慢地从门缝伸头进去,眼前只见堆成小山的书籍和卷轴。小山不止一座,一样望去就有五座。房间有两面是大窗户,窗外是蓝天。室内阳光充足,亮得显眼。



“帕克桑博士在吗?”



房间深处得两座书山之间,扬起一股灰尘。“白费劲!”还是那个声音在说话。



“那个……我们来见帕克桑博士。”



灰尘又冒起来。“那就过来!我不会在那种地方!”



哎呀,那声音就是帕克桑博士。亘他们先道一声抱歉,走进房间里。



“博士,您在哪里?”



“在这儿!”又是灰尘。与刚才的地方稍微不同。因为房间堆满书变得很狭窄。三人各站一处,迂回往里走。



但是,没有博士的身影。基·基玛疑惑地说:“不在?”



“博士,您在哪里呀?”



“说了就在这儿!”亘落脚处传出一个声音。好像有点儿火气。



“『这儿』是……”



有人扯系靴的绳子。亘往下一眼,随即一声惊呼。他本能地往后一蹦,撞在身后书山上。



“喂喂,危险!”



书山眼看着歪道下来。基·基玛发出喊声。他看来就在那座书山的另一侧。



三十帕克桑博士如是说



“你怎敢如此冒失!”帕克桑博士挥动小拳头,狂殴亘的腿。“这里的书籍,都贵重得很!把女神做的所有金子、所有水晶、所有宝石都拿来,还买不到!嗨,把脚拿开!那里有书,你踩到我啦!”



亘尽量快,尽量轻地移开身体,原地蹲下。这才好不容易与帕克桑博士的身高一致。



帕克桑博士很小、很小的人。身高只及亘腰部。他身穿深紫色窄袖衫,上面饰有多条金线,头戴同色的圆筒帽。帽子顶上绣有那种星形图案。



帕克桑博士似乎已久经岁月,簇簇白发披散肩头,雪白的眉毛则长及胸脯。唇上的白胡子,更是垂及手指尖。实际上,除了粉红色的鼻尖,大半张脸都被眉毛和口须遮住。



“您是帕克桑博士吧?”对亘的询问,小博士鼻头通红,挥拳相向。



“房间里就我这个博士!把时间浪费在没有的问题上,要处罚!”。



噗哒噗哒!推开书山冒出的基?基玛和米娜发出疑问:“亘,你蹲在那里干什么?”



“喂,大个子水人!”帕克桑博士跳着脚,“别碰那座书山!”



二人发现与亘面对面的小不点博士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博士是潘族人呢。”



“什么是潘族?”



“个子很少、脑瓜子极好得种族。据说原来与安卡族是同族。”



“从前,安卡族与潘族之间发生了战争,潘族几乎被身材高大的安卡族灭掉,逃散了,后来成了流浪民族……”



基·基玛稀罕地打量着帕克桑博士。



“我还以为早就灭绝了哩。”



“很抱歉还没灭绝!”帕克桑博士这回太脚就踹。他穿着可爱的高腰皮靴,“在野蛮的纳哈托或贪婪的阿利基达活不下的少数种族,在沙沙雅还有的是!”



“对、对不起,我们失礼了。”



亘慌忙道歉,两手忙于抵挡帕克桑博士的攻击。



“我们来,是有事请教博士。先生的名字,是从读星人辛·申西那里听说的。”



帕克桑博士挥舞的小拳头突然停止了。



“什么,你说辛·申西?”



“是的,他是您的弟子吧?”



“不是弟子,是学徒。”博士捻着长长的唇须,歪着头,“那个窝囊废跟高地卫士有点交情,还真是意外。”



博士胡乱扑腾的同时,竟然还注意到了亘的火龙护腕。



“辛先生才不是窝囊废。他在伤心沼泽旁坚持观测工作,很努力。我迷了路,被辛先生救了。”



“原来如此。倒还叫人佩服嘛。我说的是之前。连高地卫士也迷路了,有点儿可怕了。”



米娜“噗”地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我忙得很。”



“我们知道。可是……”



“可是也不行。我很忙。请回吧,就这样!”



博士敏捷得像只小猫,说话间就要挤进书堆得隙间,亘顾不得鲁莽失礼了,伸手抓住他。博士像只小猫似的被揪住了拎了起来。



“哇哇哇!干什么?!你这粗鲁的家伙!”



“对不起。不过,无论如何然也想请您指点。我觉得博士是知道的——关于前往命运之塔的路……”



“你说『命运之塔』?”



被提在空中手脚乱划的博士扭过头来,仰望着亘,姿势颇不好受。



亘点点头,说道:“我是『旅客』。”



博士两道长眉一杨,瞪圆双眼。他圆溜溜如果子似的眸子这才显现出来。这决不是老人的瞳仁。那种神采忽然想起美鹤的眼神。



基·基玛缩了一下脖子,悄声对米娜道:“博士是无所不晓的吧?怎么对一句『旅客』会那么惊讶?”



“是吗?”帕克桑博士一改而为淡定的语气,“那么,先帮我找回鞋子?”



“您——穿着鞋子呀?”



“不是这双鞋。在那边。喂喂,水人,在你身后。”



那是一双木靴。正确地说,那是仿照长靴外形的制作的高脚凳。亘把帕克桑博士搁到高脚凳上。这一来,亘不必蹲下就可以和博士面对面说话了。



“这位水人和猫族姑娘,都是你的伙伴?”



“是的。”



“那么,二位请离开。知道下面的情况吗?自发出通告以来,单纯无知、无能为力的人都涌来了,这个平日里宁静的学府简直成了市场。你们去帮忙做一下保卫工作。”



二人眼神里都有不满之色,但见亘点头了,只好默默走出房间。



“关上门。”帕克桑博士对亘说,“关好之后,到这边来。”



亘返回博士身边,博士眉毛一样,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他把亘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地伸出一双小手,握住亘的手。



“欢迎你,『旅客』。”



他的语气严肃、庄重。



“从你的神色来看,你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知道了所有『哈涅拉』的情况,对吗?”



“正如所见,我知道自己可能被选为人柱。”



“噢。”帕克桑博士放开亘的手,十指交叉于胸前,仿佛在祈祷,“你的两位伙伴还不知道你所了解的情况。对吧?”



“是的,因为没有说。”



“那么,你来这里想得到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则那马回答这个问题,才到这里来的。亘略为停顿之后说:“说来话长。”



“没关系,你说吧。”



亘从头说起。从自己最早在美鹤帮助下获得『旅客』资格说起,直至与萨卡瓦长老的对话为止。



帕克桑博士倾听亘说完。他小小的身体在高高的靴型高脚凳上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读星人所做的学问,是将星星的动向,与这幻界的事件相对照,找出世间事理。”他小小的身体迸发处充满威严的声音,“令人遗憾的是,萨卡瓦的长老似乎对我们评价过高了。挂努引导『旅客』前往命运之塔的宝玉的下落,以我为首的这个学府的任何人,都不具有任何知识。古书上也没有相关记载。我见到『旅客』,这也是头一次。”



博士语气郑重。对亘施了一礼。



“是嘛……”



亘无法掩饰失望之情。另一方面,也如释负重,照此刻的心情,即便一瞬间出现奇迹,宝玉都摆在面前,亘对自己能否以之前往命运之塔也有信心。



“萨卡瓦的长老说,如果能到女神跟前,该问什么自然会知道。”



“但是,现在的你无法相信这句话,对吗?”



“是的。”



“那就是说,你无法相信你自己。”



平静的断言。



“我——该怎么办呢?”



帕克桑博士唇须动了动,似乎在微笑。



“如果我作出回答,你会服从吗?”



显然难以回答。



帕克桑博士双手交叉身后,用讲课似的腔调说道:“像刚才说的,读星是致力于弄清世间的道理。这可谓任重道远,未知的事物,较之已知的为多。我们已得到的知识,与尚未得到的知识相比,正如一勺子砂糖与一望无际的蔗田相比。”



“不是与砂糖山相比,而是与蔗田相比?”



“没错。蔗田不只是面积广大。要获得砂糖,必须收割、精制。高效的收割方法也好、不含杂质的精制方法也好,我们都得学习、研究。做学问、获得知识,就是这么回事儿。”



亘独的现世的学校没说过这种事。



“现在,如果从我手上那一勺砂糖里,拿出一点点给你的话,那就是……”



帕克桑博士在木头鞋子上左顾右盼,有意东倒西歪背向亘。



“幻界用过『旅客』的感受来改变模样——这样的知识吧。”



亘回想起,很久以前听过这样的话。对了,是拉奥导师。亘通过『尝试洞窟』的考验,即将踏上旅途之时,他给了这样的忠告:幻界因前往那里的人而改变模样。



所以,亘见到的幻界和美鹤见到的幻界迥然不同。



不仅如此。美鹤自己也说过了吧。幻界是现世人类通过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地方。



“现在,来到幻界的两名『旅客』,难得在现世是好朋友。”帕克桑博士说道,“为此,通过你们二人的心思而改变模样的幻界,就有了许多相似之处。也出现了许多重叠的地方。正因为彼此牵挂,才有这种事。决不是拉奥导师的话不灵验。”



亘点头。不过,仅此还不能接受。



“不过,博士,我并没有期待人柱这种残酷的事情。假如幻界真的反映着我的心思,为什么会有如此残忍的规则……”



“真是这样吗?”



博士打断亘的话,声音之大令人意外。然后,他仍背着手,猛然会有。然而,在木头靴子上面如此猛的动作,毕竟太狭窄了。



“哎呀!”博士惊呼一声,两手乱划,从木头靴子上跌落。



“博士!您还好吗?”



就在亘喊着,窥视木头靴子背后时,研究室的门“砰”地被撞开。力量之大几乎使门撞墙弹回。



一声怒吼炸响:“帕克桑博士在吗?出来!给我出来!”



听见这不寻常的声响,亘挤过书山之间望向门口,他刚从堆叠的书山中露出头来,便听见断喝声:



“不要靠近!谁也别靠近!否则我就杀了她!”



亘不禁屏息躲到书堆背后。悄悄窥探一下,见门口处一名大个子兽人叉腿而立。不是一个人,刚才上楼时相错而过的那位女读星人也在一起,她被兽人抓住,双手反剪,劲勃处抵着兽人的利爪。



“帕克桑博士,在里面吧?快出来!坐视弟子送命吗?”



“我在这里!”帕克桑博士大声喊到,“我在这里,但自己无法起来!”



亘看看身后。没错,跌倒在地的帕克桑博士正顶托着那只木头靴子。似乎亘刚才急于去看门口时,手肘带倒了木头靴子。他连忙过来扶起木头靴子,救出博士。



“我在这里!”



博士手忙脚乱地要跑去门口。亘又揪住他的衣领,制止了他。



“不能冲出去,对方有人质。”



“什么?”



“博士耶没”女读星人哭泣起来:“您大忙之际,真抱歉。不过我可要被杀了耶。”



“怎么,她是罗美啊!”



这回一把没抓住,博士冲向门口。亘轻轻趴在地上,迂回到书堆另一侧,找个能看见兽人的地方。



“哎呀,罗美!”



兽人飞起一脚,踢向飞奔而来的帕克桑博士:“别靠近!退下!”



博士差一点儿被踢中,滚翻在地。他猛地爬起来,挥舞两手,气得鼻尖通红。



“我就是帕克桑!你说出来我就出来,这是什么态度!快放了我孩子!”



“博士耶,好危险。”罗美艰难地说,“这个人是来真的。你别过来。”



“我也是来真的!”帕克桑博士跳着脚说,“傻瓜蛋,你何事跟我动粗?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虽然问得很对,但以亘所见,抓住罗美的兽人似乎不在道理讲得通得状态。他的姿态令亘想起加萨拉的高地卫士托伦,但身材较托伦要大两圈,他身穿朴素的布衣,但破旧肮脏。他因激动而两眼通好,嘴角堆着泡泡。他狂喘着,呼出热气。他脚爪暴露在外,恐怕已失去了自制能力。



地板上有点点血迹。亘一惊,以为是罗美受了伤,但仔细一看,兽人左脚插着一支箭。他是被负责警卫工作的高地卫士射中了吧。



“喂,小老头!你真是帕克桑博士?”



“我刚才已经说过是啦!”



帕克桑博士跺着小脚切齿捶胸。亘叹服——如此紧急场合,博士的顿足是如此潇洒,仿佛跳着踢踏舞。也许博士日常就这样和弟子们跳踢踏舞。



兽人仍旧嘴角冒泡,把罗美双手反剪得更厉害。罗美“咿呀——”惨叫起来。



“听说你是个大师级学者,应该知道的。快说,怎么才能不被选为人柱?”



帕克桑博士不跺脚了,他让唇须垂到地板上,注视了兽人一会儿,然后说:“什么呀,就为这件事吗?”



“当然嘛!你们很清楚嘛!你们一直在研究它。把这些知识传递给政治家和有钱人,收大钱了吧?”



“我们不做那种事。”博士得腔调突然降下来,“很明白你们被流言蜚语摆布得心情。可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不用被选为人柱的方法,这世上没人知道。”



“别撒谎!你别想蒙混过关!”兽人瞪着血红的眼,唾沫横飞吼叫起来,:你不管她死活?我可是来真的!”



罗美的脖子被夹得更紧了。她是个小个子,已被兽人夹成半悬空状,仅此已够难受的了。她拼命踮起脚尖支撑着,再被夹起来的话,双脚便完全离地了。



亘躲在书堆中间悄悄移动。他想绕到兽人侧面。



“我知道你来真的。在『哈涅拉』结束以前,这幻界没有人能安然入睡。”帕克桑博士语气平和地劝解道。“我自己也可能被选中。谁都无法置身事外。大家都在恐惧之中,还好只选一人,但愿这唯一的选择不是自己。”



亘绕到兽人左侧。隔着亘藏身的书山,右边是兽人,左边是窗户。从这边若能一枪命中兽人的肩膀,兽人就会松开揪住罗美的手了吧,然后冲上前去,把罗美挡在身后。



研究室入口从刚才起便人声嘈杂。一定是高地卫士封锁了门口。他们一知道罗美获得自由,就会冲进来。



得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击。亘慢慢抽出勇者之剑,紧握剑柄。再过一点——再向那边一点——否则会射中罗美——再有一点点就好——再有十厘米左右就行了。



这时,传来了低沉额盔甲触碰声,一名骑士出现在研究室入口。



骑士对兽人开了腔,声音平缓而有力:“博士没有撒谎。在这里怎么闹都无济于事。只会把你送进监牢而已。”



亘顿时松弛下来,垂下手中剑:此人不正是舒丁格骑士团的伦美尔队长嘛?身披银甲的英姿,仿佛钢铸的骑士像。不过,若仔细看,护胸板和护肘、护脚上可谓创痕斑斑。队长没戴头盔,面板不加防护。他金发凌乱,与初次见他时相比,感觉他双颊消瘦了。



队长腰间配剑,戴着手套的拳头轻抵在腰间,没有任何显示威势的东西。他向兽人迈进一步。



“『哈涅拉』是女神操心的事。我们能做的,是静等女神宣示意志的时刻,并在那个时刻平静接受而已。来吧,放开人质,到这边来。”



兽人喘着粗气,僵硬地抓住罗美一动不动。一瞬间,他看似接受了队长的劝解。他夹勒罗美劲脖的手腕看是松弛勒。



但是,紧接着的一瞬间,仿佛一阵狂暴的风刮过兽人体内,他全身颤抖。



“你这混蛋是舒丁格骑士团的吧。”兽人紧咬的牙关挤出这么一句话,“你们这些杀人犯的话,谁会听!”



对他这句话,不仅是亘,似乎帕克桑博士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竟把维持南大陆治安的舒丁格骑士团称为『杀人犯』?



伦美尔队长不为所动。他右手轻轻一指,说道:“如果你就是我所知道的纳哈托农民裘·泰达斯的话,刚才的咒骂用在你自己身上,倒是正合适吧。”



“你胡说,我不是杀人犯!”



“在纳哈托的宙扎抢劫,亲手杀害两名赶到现场的高地卫士,然后逃亡的就是你,打伤我两名接报前往支援的部下的,也是你。”伦美尔队长冷静的语气依然如故。



“你因此被捕,在加萨拉被判无期徒刑,关押在哥尔哥监狱。你三天前逃出那里时,又袭击了两名守卫,杀害了其中一人。所到之处引发血案、践踏人命的不是我,也不是舒丁格骑士团,是你。”



“你胡说、胡说!住嘴!”兽人一只手乱挥,利爪在空中划来划去,“把我们赶出故乡村子的是谁?让我们落到不抢就没法活的境地的是谁?不都是你们联合政府的家伙吗!你就想把我们斩草除根!我知道、知道得很!联合政府要在女神随意选择人柱之前,就先奉献人柱!就是犯人!把我们这样的囚犯作为人柱,企图以此与女神达成协议!”



伦美尔队长眉头也不皱一下。他近乎黑色的深蓝色的眸子清澈冰冷。



“那也是你的幻想而已。”



“你胡说——!“兽人沙哑的声音嚎叫着,”你抓不到我!我不会第二此被捕的!”



他边喊边夹着罗美冲向亘左边的窗口。他毫不犹豫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这是最高一层。就在众人愣神的一瞬间,亘看见两眼充满恐惧的罗美徒劳地想要挣脱夹住她劲勃的兽人,但却被轻易地拖走。兽人奔跑引起的震动,使周围的书山纷纷歪倒。伦美尔队长迈步要追兽人,但书山倒下来挡住了路。



“呜嗷嗷嗷嗷嗷嗷!”



兽人用肩撞向窗户,玻璃顿时粉碎,紧接着的一瞬间,兽人的身体跃到空中。被拖带的罗美的窄袖衫下摆幽雅地飘在空中。



兽人和罗美看似只有眨眼工夫停顿在空中。



一声惊呼。是兽人的声音。他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了离地的高度。耳朵倒竖。



他开始下坠,拖着罗美。



亘冲出。碎玻璃在脚下嘎吧嘎吧响。甩出宝剑、双手前伸,肚皮猛撞在窗边扶手上,说时迟那时快——



罗美的窄袖衫飘然拖曳在空中,亘的手指触及窄袖衫,狠狠拽住,好沉!



兽人的手臂已离开罗美。不过,无论她个子多小,重力可不含糊。亘抓紧她的衣服不放,感觉自己已双脚离地,被提起来了,要被扯出窗外……



和兽人一起横摔出窗的罗美,被亘揪住了臀部和腹部的窄袖衫。她仰面朝天开始下落时,眼睛一松脱离了脸部。此刻,这眼睛已比它的主人早一步,像石头一样追随兽人坠落地面。罗美也将随之而去。然后拖上亘。



既非本能亦非运气,纯属偶然,亘双脚的脚尖猛地竖起,勾住了窗框。亘从窗口倒挂下来。遵从物理法则,罗美处于亘之下,身体撞向外壁。一只靴子掉了,追随眼镜而去。



还没有掉下去。没有掉下去。还没有。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脚尖——挺不了多久。只能坚持一下子。脚腕会松开的。那时就一起倒灾下去……



窗户里头声音混杂,怒吼和杂音。这些书是怎么回事!混帐!哗啦呼啦,咚咚咚咚!



“不,不行了。”吓得脸色苍白的罗美大张嘴巴,挤出沙哑的声音,“要、要摔下去。连你也要摔下去了。”



无法回答。假如一说话,能量一转移,脚尖就会松开。手就会松开。



这么一想,手指松脱了。抓住罗美腹部衣衫的左手松脱了。她猛地下坠。注意挫,连亘拉住她手腕的右手也松动了。



“抓、抓住啊。”亘拼了命说,“抓、住、了、啊。”



快来帮我我!队长!快从书底下钻出来!



“我、不行了——要掉下去了。”罗美说道。



亘想用右手拉提她的手腕,但反而更不妙。滑溜溜的布从他手中脱出。重心抓紧——重新抓紧——滑脱……



一个小小的硬东西奇迹般地卡在亘手中。罗美的脚摇晃起来。震动传达至亘身上,他的脚腕几乎要松开了,靴子摩擦着墙壁,一点点向下滑动。



“放开我——你不放——连你一起……”



硬硬的小圆粒——是罗美窄袖衫袖口的纽扣!它卡在亘的手指缝间。亘靠它吃住劲儿,以此要把罗美拉起来。



这时,亘手中的纽扣无情地发出“噗”一声。纽扣线断了。



慢镜头。罗美的发梢轻轻飘扬,身体随即下坠。亘手中只留下了纽扣的感觉。上和下。震惊中的二人面面相觑,亘的脚腕也松了。缓缓松脱。他头朝下,身体擦着建筑物侧面滑落。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揽着亘的腰部,他被倒提回去,眼睛余光所见,有一个鲜红的东西如箭般飞过。红色的流星。



“罗美!”



亘被收回窗内时,眼尖展翅的巨鸟从天而降,在罗美几乎着地时潇洒地攫住了她,然后回头飞升。



地板上都是书。后背撞在厚书的角上,好痛!



“看来没误事。”伦美尔队长从窗口探出身,说道。听得见地面上人生鼎沸,欢声四起,还夹杂着口哨声。



亘从地板上站起来。队长回头望着他,笑一笑,“又再见啦。”



“是。”回答的声音轻飘飘,仿佛此刻脑子仍然空白,“是队长救了我?”



房间里有好多人。他们在满是书的地板上爬动着。中间也有舒丁格骑士团盔甲的骑士。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挺住了。”



“我以为不行了。”



“我冲到窗口飞费劲了。简直是书的雪崩啊。划拉半天钻出来。”



“大家在干什么?”



“寻找帕克桑博士。”



扑满地板的书籍下面传来博士的声音:“我在这里!就是这里嘛!”



亘笑了起来。



看来平安无事。伦美尔队长也笑容满面。



“亘!”



随着门口响起一个喊声,米娜就想扑进来,但被一名骑士阻止了。



“博士就在这个范围里,请别踩到他!”



“不会啦。瞧我的!”



米娜纵身一跃而起,脚蹬一下墙壁反弹开来,正好落在亘身边。



“我在下面看着哩,以为你没命啦!”



“我也这么觉得。”



“没受伤?”



帕克桑博士终于被发掘出来,被骑士抱孩子似的托起亮相。



“哎哎,你没事吧?”



“是的。罗美小姐也没事。”



博士踩着书本一跌一撞地走进来,拉起亘的手猛摇:“你是罗美的救命恩人啊。”



“可是,那位兽人……”



博士头一抬,仰望着伦美尔队长问:“你们是追踪那个叫裘·泰达斯的兽人过来的?”



伦美尔队长立正敬礼,说道:“正是。博士,我为所引发的严重事态深表歉意”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裘·泰达斯曾被关押?”



“是的。”



“听说各地监狱纷纷谣传要选囚房为人柱,但没想到以致引发逃狱风潮。”



“是我们力量不足吧。”



亘这才醒悟到,队长之所以一脸憔悴,是因为南大陆各地发生的骚动。



“我们来到这里以前,并没有遇上明显的动乱。不过,也有些地方情况严重吧?”



伦美尔队长点点头:“你们高地卫士很快也要紧急集中了。巨鸟族碰巧抵达这里,说不定就是送召集通知的。”



米娜担心地望着亘。不过,亘在看别的东西——自己的右手。



他还握在手里——他指缝间泄漏出耀眼的金光。



“这是什么?”米娜瞪大了眼睛。



亘慢慢张开手掌。是罗美窄袖衫袖口的圆纽扣——



圆纽扣闪闪发光。



第二颗宝玉



钮扣从亘得掌心缓缓升起,静止在齐眼的高度。它更加灿烂夺目,发出的光如同一把神剑直射亘的眼底。



“是第二颗宝玉……”



与亘的喃喃自语相呼应,在书山倒塌、书本狼藉的房间里,另一处地方也冒出了耀眼的光芒。与第二颗宝玉的光一样,是金色的光。



“啊,是勇者之剑!”



亘扑出去救罗美时,把剑扔下了。他急忙走到发光处,伸手拨开书,剑就在那里。它自动地飞入亘右手中。



剑一回手,定在空在空中的第二颗宝玉开始放射金光。未几,金光笼罩着亘。



研究室内响起一片惊叹之声。但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宝玉。



宝玉闪烁一下,于是,亘眼前出现了身披耀眼金光的少年。头发、瞳仁、皮肤都是金色。背后有一对金翅膀。缓缓地拍打着。他右手持剑,左手执盾。



——终于碰上了哩,『旅客』。



金色少年向亘说道,他凛然的面孔微露一丝笑意。



——我是司勇气、崇尚钢铁意志的精灵。



奏乐般的动人的声音。但是语调庄重。



——并且为女神邀请的勇者开路。



亘点点头。



——听我的话,勇者。我将拜会所有向往我的人。但是,我若离去,将以此双翼无声地疾速而去。勇气难的是留住它,而不是呼唤它、产生它。留心啊。得我之门少,失我之窗多。



勇气精灵双唇闭成椅子型,只有眼角含笑。



——愿女神保佑你。



精灵的身影消失了,恢复到一团金光。光圈渐小,被吸收到第二颗宝玉之中。亘伸出右手去迎,宝玉落在他手心。



房间内静寂无声,直至亘将第二颗宝玉嵌上剑锷,收入剑鞘为止。



过了一会儿,伦美尔队长开了口:“这是『旅客』的力量吧。”



有人向女神祷告起来,是罗美。



她十指交叉于胸前,闭目祈祷,声音悦耳。在场的骑士、高地卫士、读星人、帕克桑博士和米娜,都跟着她念。



用赞美女神的话结束祈祷后,罗美睁开眼睛。她眸子里透出神采。



“那颗钮扣——不,其实它不是钮扣,在我家,它叫做『引导读星之石』,我我家传已久之物。”



罗美家世代为读星人,据说她的父亲、父亲的父亲全都是读星人。



“我要来这所天文台做研究时,父亲把它从自己衣服上拆下来给我。他说,你要意志带着它,小心爱护。它是来自星星的馈赠。是我家先祖传下来的护身符。”



说是在久远的从前,罗美从事读星的先祖某夜进行观测工作时,看见了金色的流星。追上去一看,落下一块好看、闪光的石子。



“我家人都把这颗石子带在身上从事研究工作,履行职责。所以父亲激励我说,你也要加油呀。不过,谁都没想到,它竟是带着如此深刻意义的精灵宝玉……”



帕克桑博士不知何时爬上了他的木头靴子,重重地咳了几声。



“求知识、做学问,得有大智大勇。新知识并不都是好东西。但是,有时候,无论那些东西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难以接受、多么不希望相信,如果我们对明显得事实视而不见,学问边不成立。有时候,即便被千夫所指,只要能找出真相,就必须坚持说:那就是真相。做学问,得有一往无前得钢铁意志。所以。勇气精灵常住读星之家,窃认为极相宜事情。”



“是。”罗美点头,笑一下,“很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帕克桑博士向在场人士呼吁:“舒丁格骑士团的先生们,还有其它混乱和骚动的地方在等待着你们,而且还将增加。你们光荣地出发吧。高地卫士的先生们,刚才的骚动,可能吓着了不知详情的人,用心安慰他们吧。还有,我的弟子们……”



他双手叉腰,“嗯哼”一声。



“收拾好这个房间!”



三十二亘



“虽然见『旅客』是第一次,但我有这方面知识。”帕克桑博士领头上楼梯,走得东倒西歪,“可以用那种宝玉,回去看看现世得情况吧?”



“是的。”



“这样做,需要跟刻在剑把上一样的图案吧?要的话,这里也有图案。在放观测仪器的房间。跟我来。”



缓缓的弧形楼梯上至一半处,有一间观测室,跟迄今见过的房间不同,墙壁和地板都用白晃晃的半透明石头建造。表面打磨细腻,光可鉴人。房间呈圆形,观测仪器放在正中央。在辛·申西小屋所见的东西,在这里足有十倍大。置于基座之上的是巨型望远镜。筒型部分指向半透明圆拱天花板,这一点颇像一门大炮。



“太阳一下山,天花板就变成透明。”博士手一挥,解释道,“一受光就变白浊、光一消失就透明——它被做成这个样子。这种不可思议的石头只产于阿利基达特定的矿山。”



博士在望远镜长筒的正下方站定。



“请过来。”博士站在白石上指点着,“这里有图案。但是,现在看不见。因为只有图案部分是用天花板的石材建造的,所以有阳光期间,图案与地板石头的颜色混杂不清。天黑起来后,就会变得清晰。”



博士转向跟说:“在此之前,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刚才你救了我弟子,非常感谢。再次向你致意。”



博士弯腰深鞠一躬。



“我亲眼见证了你的勇敢、你的同情心和你的直率。”



被夸奖呢。不过博士神色严峻注视着亘。



“但是,我还是有话说,因为我确信你一定能理解。”



亘不由得敛容以对。



“我说过——幻界映照你的心来改变模样。同样的话,拉奥倒是也告诉你了。”博士说道,“你想想看,这话是什么意思。假如在幻界发生的事是反映出你内心的想法,那为什么会有种族歧视?为何非要人柱不可呢?”



这正是亘的疑问。我正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来——



“为何如此不合理、如此残忍的事情存在于幻界?”博士强调似的重复一遍之后,慢慢地说下去,“答案就只有一个,明白吗,那是因为在你的心里,也存在那些不合理的东西。讨厌与己不合的东西、排斥不同的想法,嫌弃某样东西,厌恶某人,希望自己的想法总是胜于他人、仇视别人持有的东西,要夺为己有——正因为在你在你身上,也存在为一己幸福而希望他人不幸之心。幻界的面貌,只不过是映照着这些,使之成形而已。“



“请、请等一等。”面对意想不到的非难,亘不禁大叫起来,“那些事情——我……”



“我知道、我知道。”帕克桑博士抬手阻止亘,“你很勇敢。你有同情心。你关心他人。关心别人。你很善良。但是,在这么一个你的身上,有憎恨、有妒忌、有破坏。这是无何奈何的真实。无可回避、无法逃脱的真实。”



震撼的言辞令亘瞠目结舌,但他还是回想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如同冷不防被扇耳光而猛醒一样。



在伤心沼泽看见的那个幻影。带着笑容杀死酷似父亲的雅哥姆的亘的分身。杀害酷似父亲情人、被产自她腹中的石头婴儿斥为没有心肝的杀人犯、慌忙逃走的亘。



那不也是真实的自己吗?在此意义上,那并不是幻觉。那也是亘的一部分。亘心中期盼的事显现在幻界。



“不仅仅是你,人都一样,没有例外。不存在拥有纯善之心的人。假如有的话,那比纯恶还要邪恶吧。假定有映照这样的心思而成形的幻界,我但愿自己不必去那个地方。”



“博士——”亘膝头发软,“您事说,我心中的憎恨合愤恨,采取了歧视合人柱的形式,折磨着幻界的人们吗?如果是这样,假如我离开,这样的苦难和不合理的情况就会结束,是吗?”



“根本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该怎么办呢?”



帕克桑博士向亘走近一步,像在研究室那样,双手拉起亘的手。



“一切在乎你的决心。幻界通过映照你而出现。在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向前走。该怎么才能抵达女神所在命运之塔,你得在迷惑探索。那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您这话的意思,我不明白呀!”



亘想抽出手,但博士紧握不放。



“你既带有歧视、破坏、憎恨,也具备友爱、同情和勇气。你即为不愿自己一人成为人柱而焦急,也对要选为人柱的女神感到愤怒。你既会歧视其他种族、想把世上不平之事都归结于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救助他人。你已经数次历险。幻界有人想要杀你。这也是你。但另一方面,也有朋友不记得失地帮你,支持你。那也是你。”



老身教徒们。那个断头台。信口胡扯自己一伙不久要统治南大陆的安卡族少年。



米娜的歌声。基·基玛的笑容。



全都产生于亘的心灵。



“请注视你自己。憎恨与愤怒、同情与勇气,都同属于你。在正视它们的基础之上,再得出结论:所谓改变命运,是怎么一回事。在你获得答案时,通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将打开。而打开道路之时,你就会知道,该向女神请求什么。并不是见到女神就会得到答案。达至女神的『正确道路』,它本身就是你的答案。”



亘摇头:“可人柱呢?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我不赞同。更讨厌自己被当成人柱!所以,我甚至希望,只要有可能我立刻就前往命运之塔,要求停止人柱一事。”



“然后你就回现世。”帕克桑博士平静地说,“你的命运什么也没改变、你自己什么也没变化,就这样回去。曾经如此强烈的心愿——不息踏足幻界,也就一无所得了。”



“如果我说即便那样也无所谓呢?”



“现在没问题。可能一年也没问题。也许五年都行。”



但是将来如何?



“漫漫人生中,你总有后悔的时候吧。你可能会恨自己:屈服于可能被选为人柱的恐惧、屈服对人柱这一残忍规则的愤怒,让一次可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付诸东流。你会憎恨伙伴们:就因为不想让那个水人和猫族姑娘成为人柱,自己竟让出了大好机会。如果没有那些人在,如果没有在幻界对自己友善的伙伴在,我才不管谁被选为人柱呢。你会痛恨不已吧:只要自己不当人柱,快快超越另一名『旅客』,迅速地改变命运,返回现世就太好了。在现世降临自身的一切不幸和厄运,凭籍在幻界的一次决断了结吧。而你的心——你的憎恨怨仇、在现世受到的伤害,将被映照成幻界,产生较之种族歧视、人柱远为残忍的事情吧。”



我无法说——我不会变成那样。



“明白吗,你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帕克桑博士的声音变得亲切了,“所以,你此刻所下的决断,全都背叛将来的你。必定背叛。萨卡瓦的长老说的对,不妨就那样解释,不是出谜语或别的。找出正确的道路,去见女神吧。我也只给同样的忠告。只能那样忠告而已。”



帕克桑博士放开亘的手,仰望圆拱型天花板。



“等太阳下山,你在星空下踏上图案,暂且返回现世。我不会问你要见谁、跟谁说什么话。你回来后我也一概不问。你尽可随心所欲。但是,关于结果,假如你得出了放弃这次旅行的结论,请到我的研究室来。因为我会致信拉奥导师,使你能通过要御扉。”



“迄今,有『旅客』这样做过吗?”



“有。中断旅程的『旅客』并不鲜见。古文书上清楚地记载着。既有返回现世者,也有为数不多的人就此留在幻界。也许生活在照原样反映自己心思的世界上,更容易接受吧。”



亘垂下头。我做不到。此时我无法逃回现世。“我去一见下妈妈。”跟抬起头,说道。



通过光的通道返回处,仍是病房。不过这次不是晚上,而是黄昏。三谷邦子坐在床上,欠起了上半身,笼罩在浅红色的余晖中。她呆呆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亘从光的通道来到床边,然而邦子没有察觉。阳光下,看得出她脸颊上的泪痕。



妈妈瘦多了,看似突然老了许多。但她还是亘的妈妈。亘一时喉头哽噎,心中充满依恋之情和歉疚之情。



“妈妈。”亘呼喊道。但声音之弱,连自己都吃一惊。此刻一定要亘妈妈说话的冲动,和不想见到如此伤心的妈妈、妈妈也不想被人这么看见吧——这样的感觉如汹涌波涛袭来,令亘迟疑、沮丧。就此离开吗?就这样了结一切、归来时再解释清楚,不是挺好的吗?不该在远没看见出路时便说出来,徒增担忧吧?



这样宽慰自己,亘差点儿一旋踵离去。此时,邦子突然抬起手,擦拭眼角。



她还是在哭泣。



这个感觉动摇了亘。不能因我不在而让妈妈独自哭泣,使之担心更不好,绝不能那样做。此时置之不问的话,在我回来之前,妈妈一定会想坏身体,耗尽心力。



这次冒险、这次旅行,已不是亘一个人的事。而身在幻界的亘所需要的东西,噎时在现世等待母亲所需要的。



那就是——希望。



“妈妈。”



亘这次喊得清晰有力。垂着头的邦子瞪大眼睛,然后“刷”地转过脸来。



“亘?”她小声嘟哝道。亘向床边走近一步,邦子震惊的眼中闪烁光彩。



“亘!”



邦子喊一声,两手扒开被子、推开毛毯,就要下床。亘伸出双臂扑上前,紧紧抱住母亲。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拥抱妈妈了。亘还知道:记忆中妈妈的身体更加结实,不是这样瘦削的。



“亘、亘,是亘吧?”



邦子一边掉眼泪一边笑,紧抱着亘摇晃着,又松开手臂,双手拢着亘的脸庞,注视着亘的眸子。



“哎呀,真的是亘!回来了呀!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怎么会不见了呢?”邦子大声哭泣起来。



“对不起,妈妈。”亘也哭了。心涨满了整个身体内部,每一根手指、每一根发梢、每一片脚趾甲,都包含眼泪和喜悦。



“对不起,让您牵挂了。抱歉让您一个人待着。可我无时无刻都想着妈妈。”



“之前你在哪里?谁带你走的?你是逃出来的吗?没有被虐待吗?”



亘用手试去脸上泪珠,让旧握着母亲的手,郑重其事地回答母亲含泪的询问。



“妈妈,我正在旅行,是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旅行。”



母亲当然不可能立刻接受。“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妈妈不明白。你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前往什么地方?”



说着,她摊开紧紧握住的亘的双手,又从头顶到脚尖,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



“怎么会这副打扮?怎么会——穿这么奇怪的衣服?系在腰间的是剑吧?怎么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哪里弄来的?“



光的通道开启时间很短,必须赶紧。亘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说道:“还是妈妈先告诉我吧。您的身体如何?一直在医院吧?医生说哪里不好?”



“我自己根本无所谓的呀!”



“不行。你看,我多精神嘛。对不?我什么地方都没问题。平安无事。妈妈比我多吸了很多煤气吧?”



原本就苍白的邦子的皮肤更加没有血色了。“你——妈妈真浑——差点儿把你弄死了……”



“没事没事。我根本没生气。妈妈累了,对所有的事物都厌倦了嘛。没有办法的呀。我没事。我比妈妈好多了。因为有朋友的帮忙。芦川美鹤帮忙呢。他带我去幻界了。”



“幻界?”



一下子难说清楚。亘的叙述反反复复,内容前后交错,越说邦子脸上的困惑越明显,她紧紧揽着亘的肩头。仿佛怕不明物体带走亘似的。



“我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让父亲不见田中理香子,不丢下我们。我希望重回以前的生活。为此,我要前往命运之塔。”



然而,在旅途中,我自己迷惑起来了。



“我发现即便改变了命运,自己却是不变的。假如我不改变,无论怎样摆弄命运,悲伤和憎恨都不会消失。幻界让我看到这一点。它将我的内心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来,让我看清楚自己。”



没错,就是这样。是这么回事儿。亘在向母亲解释的同时,终于开始理解了。这样叙述着,能感觉到帕克桑博士的话,萨卡瓦长老的忠告、拉奥导师的教诲,将成为自己的血肉。



“我最初想,假如能让什么事都不发生,那就行。又能过幸福的生活。可那想法不对。如果仅仅这样子,又遭遇别的悲伤和痛苦时,就又跟之前一样了。所谓改变命运,不是消除讨厌的事情。因为即便能消除既成事实,也消除不了我的心里障碍。”



即使恳求女神把人柱惯例取笑了,也消除不了人类心灵的弱点——只愿自己不要成为牺牲品。即使请求以女神之力取消了种族歧视,也无法消除这种偏见——将降临自身的坏事情。都归咎于与自己有某些不一致(外貌、习惯等)的人们。跟这些情形一样。幻界映照着我的心思。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亘……”



脸颊虽仍濡湿,邦子已不流泪。她困惑、儒怯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在她注视儿子的眼神中,闪烁着迄今未曾见过的、新的神采。虽然只是小小的火焰,但的确在燃烧。



这孩子在说什么?像在梦中、神志不清似的,像是过分投入喜欢的电视游戏中,无法从中脱身似的。



可时——可是这孩子毕竟……变得坚强了。



邦子醒悟到:虽然亘说话如坠梦中,但这孩子确确实实成长了。



“我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伤心的时候。不知所措的事情太多了,以后也会由有的。不过,妈妈,我要继续旅行。一定要找出正确的道路,走到命运之塔。那里肯定会有我想要的东西。虽然不是我当初所要的,但会是我真正需要的。所以,妈妈,您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请等待我结束旅行归来。”



有力的话语,让邦子放开儿子的手,像祈祷般十指交叉紧握。在帕克桑博士的研究室里,向女神祈祷的罗美也是同样的姿势。



“一定能回来吗?”



“绝对!”



“你——你单独一人?”



亘用力摇摇头:“不是一个人,有伙伴!”



“去旅行的话——你——真的……”



邦子停住了,眸子透着惊慌之色,“下落不明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叫芦川的孩子……”



“我知道。他也在幻界。不过,我会找到他的,跟他一起回来。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来。”



亘的话,不是内容,而是蕴涵其中的、乐观的力量,开始传给邦子。邦子的内心开始被感染。



“妈妈该怎么做?”



“相信我、等着我。”亘爽快地说,面带笑容。



邦子脸上浮现出动人的微笑,仿佛母亲送走孩子时才有的,灵魂最纯粹部分开出的花朵一样。



“这样就行?”



“嗯!”



从光的通道传来催促返回的钟声。啊,到时间了。



亘再次紧紧拥抱母亲,说道:“快点好起来吧。跟奶奶和『路』伯伯说一声我很好。”



邦子也紧紧拥抱了亘。通过母子间的天然纽带,她身上注入了新的力量。



“那好,我走了。”



亘就要离开床头时,病房响起了敲门声。有个声音在喊:



“邦子女士,你醒了吗?”



们开了,出现的是『路』伯伯。亘停住了迈向光的通道的脚步:“伯伯!”



『路』伯伯呆立在踏入房间一步处。他瞠目结舌,手中的大纸袋掉在地上。



“这、这、这……”『路』伯伯连呼几声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亘吗!”



『路』伯伯冲过来了。但亘耳畔响起了钟声。比刚才紧迫得多的钟声。光的通道入口处,像警示灯一样一亮一熄。



“伯伯。”亘意志脚踏入通道入口,大声喊道:“我没事!伯伯!妈妈拜托你啦!请等我,我一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亘跃入通道。『路』伯伯伸出的手臂扑了空。



“对不起,伯伯!”亘冲过通道,——通道已开始从脚下消失,他扭头喊一声:“我走啦!”



亘跑在通道中,新的眼泪又冒出来。他奔跑着,也不去擦拭。他一边跑,通道随之在他的脚跟下消失。



幻界一侧的出口出现了。亘身体前倾,跑啊跑啊,甩开追赶而来的混沌,冲向出口。



撞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他“哟”一声接住了亘。“咦!是亘——是亘吧。”



是基·基玛。大家围绕图案站立。米娜也在。帕克桑博士、伦美尔队长、罗美都在。



“太好啦!”米娜扑了过来,“通道眼看要消失了,真急人呀!”



亘抱住基·基玛。他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令亘想起刚刚离开的『路』伯伯。米娜亲切温暖的声音,令他想起了妈妈。啊啊,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现世也好幻界也好,人同此心。



“还好吧?”帕克桑博士问道。他的语气是洞察一切,了解一切的沉稳。



“是的,我还好。”



帕克桑帛书机满意地点点头。



“真担心你呀,亘。”基·基玛把亘放在地板上,搓着他宽阔的胸口。



“紧急集合已经启动了,”米娜说道,溜圆的眼睛透出坚定的光芒。“我们高地卫士已获得新的指令,整治南大陆的混乱情况。”



亘点点头。他与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视线相遇,他郑重地点点头说:“明白。出发吧!”



三十三逃亡者



高地卫士集中在国营天文台大门外。亘三人慌忙加入人群中。亘发现高地卫士们的数目较抵达这里时增加了,而没有加入集会,继续在自己岗位执行警戒任务的高地卫士们表情严峻。



“到此来的各位,请听我说。”



乱哄哄的人圈中央,响起了一个粗大的嗓音。以木箱作讲台、站在上面环视众人的,是一个基·基玛个子还大的水人族高地卫士。他身背圆形盾牌,腰间挂青龙刀。身体已背铠甲的鳞片覆盖,却仍穿着皮革护胸。



“我叫波列·基姆·南。担任鲁鲁德警备所的所长。”他声音宏亮地说道。



“在联合政府指定鲁鲁德为第一类加强警备地区后,来自各警备所的诸位迅速赶来增援,首先,我对此深表感谢,所幸鲁鲁德和天文台内迄今没有发生大的混乱。随安刚才略起风波,但事件得以被控制于萌芽状态。说明诸位尽忠职守。”



高地卫士们一式都是大个子,所以亘一加入其中,便被人墙挡得严严得。基·基玛伸出手臂猛一使劲,将亘托在肩上。然后他一伸左臂,米娜二话不说,攀上这条胳膊,坐在基·基玛左肩上。



视野开阔了,亘看见伦美尔队长从国营天文台得正面大门走下来。他身披铠甲,头盔夹在胁间。下晚台阶横过前庭,在高地卫士的圈外稍远处停下脚步。



从国营天文台一侧出现了五六名手牵乌达缰绳、全身披挂整齐的骑士,他们也许正等着队长出来。队长向他们轻轻点头,骑士们随即来一个挺直不动的姿势,右手向上直举,再置于胸前——向队长敬礼,安后才稍息。



骑士们所牵的乌达中,有一头鞍上驮了沉重的麻袋。不是一般货物,即便隔着麻袋,也能略略看出头、身的形状。这是从塔上坠落死亡的裘·泰达斯的遗体。大概是运往鲁鲁德镇警备所吧。



“在这个非常时期,以下指令发到了各警备所。”



波列·基姆·南从皮革护胸的隙缝间取出一叠纸,高举过头挥一下,然后打开。



“这封信不是来自联邦议会,而是管理我们的警备所各首长的紧急命令。内容是追踪和逮捕逃亡之中的犯罪人员。有人盗窃了事关南大陆联合国家命运的机密文件,现正越过纳哈托国境,逃向阿利基达。此外,这名逃亡者极可能出没于鲁鲁德镇。”



高地卫士们议论开了,嘈杂声中冒出一个人的提问:



“逃亡者不止一人吗?”



波列·基姆·南答道:“不,是一个人。性命、年龄不祥,但肯定是安卡族男子。”



“是哪国人?”



“这一点也不清楚。不过有他的肖像通缉令。稍后派发给诸位。”



“即便它是向阿利基达逃去,但阿利基达太大了。还有其他线索吗?”



符合之声四起。波列·基姆·南郑重地点点头。



“这名逃亡者试图偷渡到北方统一帝国。”



一片惊讶之声。众人迫不及待地议论起来。



“那么,重点是阿利基达港区?”



“哈达耶或达克拉——不,所诺的港口也有可能吧。”



“总而言之,得封锁大路。”



一个响亮得女声提出了利箭般尖锐的问题:“那么,那家伙是北方统一帝国的间谍吗?”



“来历不明。不过,那么想也无妨。”



吵嚷声更大了。群情激昂。到处是紧握的拳头晃来晃去,于是手腕上佩戴的火龙护腕,便宛如原野上的红花被风吹得摇晃不止。



“诸位,请听我说。”



波列·基姆·南的一句话让大家安静下来。他的声音自然是够大的,但打动大家的,是他严肃的脸上浮现的神情。



“如刚才所说,本命令不是发自联邦议会,而是我们警备所负责任以自己的权限发出的。各位也明白,这是极少的事情。因为警备所的由来不必说,现在它仍是效忠于联邦政府、听命于联邦政府的组织。”



亘看一眼米娜。不知何故,他突然感到莫名的心动。米娜也察觉到亘的视线,转过脸来。



“很显然,联邦政府没有授权这一项紧急命令。议员们针对警备所未获议会承认便向下属高地卫士发出指令这一事,发表了公开声明,表示极大遗憾。他们现在仍在聚集在议会厅。”



近旁一个女人说,议员就是这么没劲。她显得不屑。



“联邦议会位于阿利基达首都扎克伊海姆。”基·基玛小声告诉亘,“扎克伊海姆没有工厂和矿山。也没有农田。这个城市几乎就是为政治而建。各国议员代表住在那里,一年之中,超过一半时间是开会。”



其余半年干什么呢——亘正想着,波列·基姆·南的声音更加激昂了。



“但是,警备所首长们的决断有相应的理由。各位。”



他环顾高地卫士们。



“昨天晚上,女神光临我们四名所长的梦中。真对南大陆和平的这位逃亡者,女神亲下谕旨,因此,警备所首长们毫不犹豫地、不惜与联邦议会发生冲突也要给我们下达命令。”



基·基玛深吸一口气,坐在肩上的亘感觉到他胸膛的扩张。再一看,基·基玛眼中略微湿润了。



“真是太感激了……”他嘟囔道,“女神竟然光临……竟然亲自下谕旨……”



见基·基玛感动之余,当场就要叩拜,米娜慌忙拍打他的后背,制止了他。



“别这样,别这样。基·基玛,我们要摔下来啦。”



高地卫士也沸腾起来。人墙七零八落:有人下跪、有人叩拜、有人鞠躬祈祷,做法多样。而神情激动则与基·基玛无异。



“我们是创世女神的战士。是幻界合浦你改的保卫者。此刻正是我们大显身手,向女神显示我们无愧于火龙子孙标记的时候!”



呜呜!欢呼声响起,士气高昂。亘的脸颊感受到身边温度在上升。



按照波列·基姆·南的指示,高地卫士们以对为单位,开始商量分配各自的任务。因为激动,大家说话很急。也有的分队就要乘乌达上路了。



“我们怎么办?改怎么办才好?要求加入查路的队伍吗?或者在鲁鲁德张网搜捕?”



基·基玛也着急了。肩上杠着亘和米娜,踱着脚。



“说那名逃亡者可能路过鲁鲁德,是怎么回事儿?”



米娜仍旧抱着基·基玛的脖子,机灵地思考着。



“假如仅为北渡,也不必绕鲁鲁德,直奔阿利基达即可。说来,这逃亡者是从什么地方过来呢?”



“传达时没有提到这一点。”亘说道,“我挺担心。那件事可能和他窃取德重要机密德内容有关。”



“噢……比如说,他为了解解读机密的内容,需要鲁鲁德读星人德智慧?”



亘点头,如果是这样,帕克桑博士和罗美便又置身于危险之中了。



“哎,基·基玛我们留在鲁鲁德,帮忙做保卫工作吧。”



这么说着话时,伦美尔队长走近这边来。他还是头盔夹在胁间,一对部下跟随着。亘和米娜从基·基玛肩头滑下来。



“队长……”



伦美尔队长向亘点点头,仰头对着基·基玛的脸。队长虽也属高个子,仍不能与基·基玛相比。



“看来事关重大。你得保护好少年高地卫士啊。”



基·基玛咧了咧嘴。他突然生气了:“亘厉害哩。队长先生不必担心。”



亘觉得这言辞过于唐突,不觉扯一下基·基玛的皮革护腰。米娜瞪大了青灰色的眼睛。



“我们这就前往阿利基达的矿山镇。”镇长对亘说道,“矿山工人暴动了,骚乱正在扩大。置之不理可能会导致重大伤亡。”



“那也时因为……『哈涅拉』吗?”



“对,你们如果因追捕逃亡者进入阿利基达,请千万小心谨慎。阿利基达是四国之中最大的,人口也踱。虽也特别富饶,但贫富差距太显著。因为这样的国情,『哈涅拉』带来的恐慌尤其严重,沙沙雅或纳哈托都远远不及。”



亘郑重的说声“明白了”,鞠躬致意。



队长迈开步子。刚出半步,又突然想起似的——不,是决定将心里话一吐而快似的回过头来,把一只手打在亘的肩头。银色的手背套闪烁着,铠甲锵锵。



“你是『旅客』。”队长直视着亘的眼睛说道,“你的目的,是见女神。请千万注意,别为多余的事情操心,置身于险境。我坚信,幻界的治安,该由幻界居民的手来保护。”



队长的蓝眼睛闪耀着锐利、深邃的光芒,亘似乎被迷住了。这光芒使他想到自己要寻找的宝玉——勇者之剑的力量源泉。



“刚才的事我也听说了。”队长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他的目光没有从亘的脸上挪开。



“如果警备所首长们在没有联邦议会的认可之下出动高地卫士,惹怒议会,我效忠联邦议会的舒丁格骑士团往后就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出现与他们敌对的局面。”



亘大吃一惊。没错。是这么回事儿。正因为如此,基·基玛才对队长那么粗鲁。



“即便发生那样的事,你也不要卷入。你是『旅客』。你得完成你的使命。不要忘记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饱经日晒的脸上才绽开了笑容。



“『棘兰卡茨』一定同意我的一件,她是你的上司。刚才的话,希望你当成她的命令来听。”



这回队长才一纵身跨上乌达,向部下威严地发出一声号令,疾驰而去。



亘好一会儿目送着远去的骑士团。到看不见队长一行人,他才感受到后背的视线。虽然大部分高地卫士已散去。但大门周围还留有一些人,包括守卫人员在内。



他们都同样投来冷冷的目光。那种目光之前肯定是一直投向舒丁格骑士团的。



“我们并非舒丁格骑士团的伙伴。”基·基玛大声说道。他也不是向谁抗议,只是大声地自语。



亘心中浮现出莫名不安,仿佛烟幕蒙蒙。这种状态,真能度过『哈涅拉』吗?真能抱住幻界的和平吗?



很感谢伦美尔队长的心意。可是,事到如今,对亘而言,幻界的和平已不是多余的事。对于有可能被『哈涅拉』选为『半身』的亘而言,这可是切身的重大事情。



“咦?”



米娜突然喊了一声。



“怎么回事?哎,亘,你看你看!”



三十四呼唤者



米娜轻轻摊开两手,向亘这边挺胸,她的尾巴尖一抖一抖。



“是『真实之镜』哩。亮起来了!”



没错,白色的光从米娜穿的短背心领口溢出。米娜拉起挂在脖子上的皮绳,把真实之镜扯出来。



“怎么回事儿?上面映照着东西!”



亘和基·基玛都来窥视米娜手中的镜。对,镜子照出了人。此人身旁白色法衣,手中持杖——是魔导士吗?他不住地向这边做姿势、打手势,嘴里说着什么,但镜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因为这里太亮了。到背阳出看得更清楚……”



“不如就去天文台的地下室吧。不是说有读星人住的房间吗?”



米娜拉起亘的手,三人跑回天文台。一进入建筑物,便寻找楼梯往低下走,问了刚上来的读星人,说是走廊前头有休息室。



休息室很俭朴,就四五张椅子和放有一沾煤油灯的圆桌,这样已足够。基·基玛吹熄煤油灯,刹时一片漆黑,真实之镜放出的光芒,如清流般源源不断。



辉耀的白光在真实之镜描绘出一朵大莲花的形状。花朵中央是刚才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哎,『旅客』啊。”



那人向着亘说话,连脚跟也遮住的纯白长袍。头上是银冠,手中拿的不是杖,而是银棒,带有细长的柄。一瞬间,亘回想起在莉莉斯大教堂见过的西斯蒂娜像。



“你终于听见我的声音了。『旅客』哟,你也还是个小孩子呀。”



这是名男子。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吧。也许再大一点?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不知是否白袍映照,或者光线形成的幻想。他的表情无从判断。另外,虽声音听来很年轻、但银冠的头发雪白。连眉毛也白。



“您是……哪位?”



亘强忍战战兢兢的心情,反问道。莫非住在真实之镜里的精灵?



白袍人没有回答亘的问题,他把右手的银锤交到左手,空下来的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



“这里是我们真实的心声,『旅客』啊,请一定拯救我们。我们仅有的希望,落在你的肩上。”



哎哎……基·基玛惊惶失措:



“哎,你怎么回事?”



“我们的力量已经很弱,余下仅有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失。『旅客』啊,请向我们伸出救援之手!”



亘向前半步,靠近白袍人。闪耀地光芒照亮天花板和地磅,但靠近去却一点也不晃眼。



“我能做什么呢?要救你们,得怎样做呢?”



白袍人向亘点点头:



“能够抑止『旅客』的,只有『旅客』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



“请来我们这里。你肯定能做到。请过来听我们的心愿,这和保卫幻界的和平有空。”



亘不知如何是好,胸口怦怦直跳。保卫幻界的和平?作为高地卫士,这是不能等闲视之的话。



“不多说了。语言是空的。但我们在此等待。『旅客』呵,以你的翅膀,到我们身边来吧。”



白袍人的身影从莲花般的光中消失了。但就像取而代之似的,出现了另一个幻象。



亘瞪大了眼睛。这是……



洁白、高耸的运。在它的缝隙露出阳光辉映下的多个尖塔。过渡的彩虹桥。在遥远的高处,是冰河环绕的灰色大地。



是安德亚高地!被陶高托的双翼带到高空,从云端偶尔看见的梦幻之地。



幻象消失了。真实之镜默然,休息室恢复寂静的黑暗。



三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某处低下层房间传来了读星人低沉的鼾声,是读星人忙碌之中偷空小睡吧。



鼾声把三人带回到现实之中。



“刚才……是怎么回事?”



米娜问道,真实之镜仍捧在她手中。她眼盯着镜子,仿佛不是问亘,而是直接问镜子。



“那是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



不仅米娜,连基·基玛也被亘的话吓一跳。



“真的?是真的吗?”



“亘,你是怎么知道的?”



亘给二人回忆了巨鸟族把他从桑村带到萨卡瓦乡下的经历。



“路上,巨鸟飞到最高处,一晃而过的看到几眼,陶高托告诉我了。”



“迪拉·鲁贝西……”



“那么,刚才的白袍男子,是住在那里的人?”



“大概是吧。”



他请求亘——『旅客』的救助。他说,帮助他们,也就是保护幻界的和平。如果是这样,有什么可迟疑不决的呢?



“必须走。”亘说了一句。米娜这才抬起头,小心把真实之镜收回胸前。



“对呀,必须去。可是,怎么去呢?”



“请、请等一下。”基·基玛把大手掌放在二人肩头,“得好好想想。亘,应该相信刚才得幻想吗?”



“为什么?”



“『为什么』嘛……”



基·基玛欲言又止,长舌“嗤溜”一伸,舔了一下头顶。



“就是说,如果那里真的是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那里可是老身教徒的地盘哩。据说可能跟北方帝国有关联。没忘记吧?”



“记得。但纯属传说。”



“噢噢,是传说,不过……很危险呀。”基·基玛嘟哝道。



“那也许是个圈套。”



“圈套?”



亘吃了一惊。基·基玛担心的是什么呢?



“就是说呀,亘,你还记得吧?在那个令人生畏的托利安卡魔医院,抓住你要杀掉的,是老神教的信徒吧?”



那倒是。亘不可能忘记,真是太恐怖了。



“可是,刚才的幻象是真实之镜显示给我们的哩。真实之镜会欺骗我们吗?”



“那……”



基·基玛眨巴着他的厚眼皮:“我不知道。不过,真实之镜总是件道具吧。也是魔法道具,但里面并没有思想。也可能被利用干坏事吧?”



倒也是。亘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响起了米娜严正的声音。



“你说这话,就是不想救老神教徒而已嘛!”



基·基玛慌了手脚,长舌头连舔头顶两次。



“没有啦没有啦,米娜。”



米娜生气了。漂亮的青灰色眸子迸出火星。“不是吗?左说右说,本意就是那样。不停女神话的老神教信徒,困难也好,呼救也好,管它呢。对基·基玛老说,他们的毁灭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才不想去吧!”



“可我就是要去!”米娜猛跺一下脚,不容基·基玛闪躲。



“如果亘说去,我也一起去。基·基玛你爱怎样就怎样!”



基·基玛张口结舌,倒退两步。亘挡在二人中间。



“米娜,别生那么大气嘛。基·基玛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所以才这样说,对吧?”



“没、没错啊。”基·基玛宽阔的肩膀耷拉下来,“可我的确……没心思去那个迪拉·鲁贝西。可如果亘说去的话,我就……早就说了嘛,我到哪里都亘一起,要保护他的嘛。”



“我我就原谅你。”米娜“嘿”地笑了,“事不宜迟,那就赶紧动身吧。”



“可是,该怎么去呢?”



“明摆着的呀。还是请巨鸟族帮忙运送嘛。高地卫士的请求,不好断然拒绝的呀。”



在骚动不宁的幻界,巨鸟族们发挥双翼的机动力忙碌着,尤其这个国营天文台,欲联邦议会及各城市间的读星台来往不绝,不停地起飞、降落。请求当中的一个帮忙,似乎可行。



“我去问一下,看执行传令任务的巨鸟族待在哪里。”



基·基玛手忙脚乱地走上楼梯。也许是尴尬吧,脚步匆匆。米娜目送着他,抿嘴而笑。



“我说得过分了吧。等一会儿给基·基玛揉揉肩膀吧。”



但亘的心思被掠过脑子的一个念头攫住,没有听见米娜的话。在托利安卡魔医院千钧一发之际,在回想起那个情景的同时,也想起了当时飒爽登场、绝地救难的美鹤。



这跟刚才那个白袍人的隐晦话有关。



——你也还是个孩子啊。



奇怪的说法。这是因为他认识此时已来的另一个『旅客』美鹤吧?如果是这样,美鹤也就比跟更早地接受白袍人的呼吁,前往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了吧?



但美鹤并不能救助白袍人他们?所以,这次就来请求亘出动?



美鹤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吗?



“你怎么啦,亘?”



米娜窥探一下亘的神色。亘眨眨眼,应道:没什么啦。随即快步走上楼梯。光想没用,到迪拉·鲁贝西自然就知道了。



负责传令任务的巨鸟族聚集在三层的露台。在遮阳的白布篷下,三名巨鸟族在歇息。



“这个样子不成体统,抱歉抱歉,刚刚用过便当。”



一只巨鸟像中年大树一样嘴巴里啧啧有声。如果再叼一根牙签,就活灵活现了。



巨鸟族的便当,不用说就是螺丝头狼的肉了。所以露台上弥漫着螺丝头狼的腥臭味儿。基·基玛避之不及,



亘郑重其事地提出请求,但略去了详情。巨鸟们脖子一伸一伸地倾听,停了一下,说道:“情况明白了。但是,我们怕难接受你们的请求吧。”



“明白这是你们的大忙时期。”



“不,我们不是指那个意思。高地卫士方面的请求,我们乐于接受的。”巨鸟族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莫非你们要去迪拉·鲁贝西之事,与近来给高地卫士下达的紧急指令有关?不必隐瞒,传达这项指令的是我们一族嘛。我们都知道。”



亘答得含糊其辞。这事是否与逮捕逃亡者得紧急命令有关不得而知。毋宁说相当特别吧。



“之所以无法接受,是不得已。以我们的双翼,现在无法飞到迪拉·鲁贝西。”



巨鸟族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彼此点头。



“陶高托送你的时候,是利用了从那边刮过的南大陆的上升气流,所以上升到迪拉·鲁贝西的高度吧?”



“对,他是这么说的。”



“可是,近几天,迪拉·鲁贝西一带的气候有变,我们一向利用的那股强气流停止了。”



另一位巨鸟族扑动双翼继续说:“不仅如此。围绕迪拉·鲁贝西里的安德亚高地的云层加厚了,上空气温大降。那么一来,无论我们多强劲的翅膀,也只能用上平时一半的力。弄不好还会冻僵。”



“这种气流异动和气象变化很不寻常。在那块安德亚高地,可能发生了地面所无法知悉的变故。”巨鸟们若有所思地说道:“总之,很遗憾无法送你们过去。不好意思,请另想办法吧。”



亘虽然失望,也无法勉强。毕竟连巨鸟族也这么说了。他们可是以自己的猛翼和飞翔能力自豪的!



不安一步一步渗入亘的心底。迪拉·鲁贝西发生了某种变故。正因为如此,白袍人来求助。



“明白了,谢谢。”



“抱歉,没能帮上忙。”



亘招呼米娜和基·基玛转身离开,无意中把手插进裤兜里。这是,手指头触到一件又硬又滑的东西。



咦?兜里放了什么?取出一看,是鲜红色的鞋拔子,看上去像是用红宝石做的鞋拔子……



不对,这是火龙的鳞片!在伤心沼泽救助过的火龙乔佐作为答谢送给亘的。



全忘了。亘就像个中年大叔一样,朝额头猛击一掌。他感觉此时此刻正需要来这一下。



“哟,怎么啦,亘?”米娜窥探一下亘的神色。



乔佐送给亘的时候,不是说了么?用它做笛子,吹一下,我不伦何时何地都会赶来,搭载你飞翔。



“巨鸟先生!”亘冲回去,问道,“如果是龙的话,现在的迪拉·鲁贝西也能飞到吗?”



巨鸟们面面相觑,随即答道:“没错,如果是龙的翼,即使没有气流,在冻僵人的严寒之中,也能毫不费力地直飞安德亚高地上空。”



“因为龙是栖息在可怕的『针雾』弥漫的海上啊。”



一只巨鸟注意到亘手中的鲜红的鳞片,问道:“那是什么?”



亘简单解释一下。巨鸟们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



“原来如此,那就不用多虑了。尽快用它制成『龙笛』吧,龙也跟我们一样,是魂系猛翼、翱翔天际的一族。他们笃守信义。勇敢无畏。是绝不会爽约的。”



基·基玛大力拍起掌来。



“那就快制作龙笛吧。亘!”



不过——亘危难了,“怎么制作呢?乔佐说了,要请高明的工匠。”



乔佐还说过,龙笛很易碎,只能使用两次。也许这片鳞片本身就容易损坏吧。所以加工也很难。



“去利利斯就行啦。”米娜眼前一亮,“请托尼·范伦出马如何?他的技术是无何挑剔的。”



一只巨鸟将带勾的脚迈前一步说:“利利斯就在我下一个目的地的途中。小朋友高地卫士,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我带你过去一点不费时。”



太棒啦!基·基玛大喜。



“好,那就亘先行一步,从空中飞抵利利斯。我和米娜一起搭达鲁巴巴车赶去。三四天也就到了。即便范伦技术高强,做好笛子好歹也要那么点时间吧。定好碰头地点,然后召唤火龙,三人一起闯迪拉·鲁贝西!”



情绪高昂的基·基玛一听说行,就说要去做出发准备了,但其它巨鸟族喊住了他。他原本就没有好脸色,这下个更是凶巴巴的模样。



“这位水人族,还有这位猫族姑娘,你们还是别靠近利利斯为好。和小朋友高地卫士会合的话,在离开城市的地方才好。”



“为什么?”亘问道,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纯属传说了啦。”那名巨鸟族加上这一句后,说道,“利利斯镇似乎根据警备所负责人的命令发布了戒严令、禁止外人进入,镇上居民也不得外出。不知你们是否了解,利利斯的安卡族富人和非安卡族穷人是明确隔离的。”



“噢,我们很清楚。”亘点点头,回味着苦涩的记忆。



“噢,那就简单说,那边因『哈涅拉』人心动荡,二者的对立激化,纵火和暴动频频发生。戒严令是基于此发布的,但有消息透露,有大批非安卡族人被捕。”



米娜脸色凝重地回望着亘说:“是帕姆所长所为。”



亘点头。在那个城市,不声张地严厉推行的歧视其他种族的政策,可能以围绕『哈涅拉』的骚动为契机,表面化了。



“小朋友高地卫士,你既是安卡族,又是高地卫士,应能进入城里吧。但那位水人族和猫族姑娘,还是远离利利斯为好。也许没好事的呀。”



在巨鸟族的建议下,基·基玛和米娜决定在利利斯镇外南面隔一个山头的、名叫『大树路标』的地方与亘碰头。据说『大树路标』是基·基玛双手抱不过来的一颗巨树,巨鸟族常常以它为记认,



“地面路径搭达鲁巴巴车马上就明白了。而且走在森林里,遇事可以躲藏起来。”



三人立即着手整理行装。亘一边收拾随身行李,心中的不安也在增加,他感到心头沉重起来。在戒严令下的利利斯镇,托尼·范伦平安无事吗?艾尔扎情况如何呢?



三十五利利斯的惨状



搭载亘的巨鸟族处事谨慎。他抵达利利斯上空,在放下亘之前,先盘旋察看镇上情况。



“你看见那个露营帐篷了吗?”



亘从安置在巨鸟族身上的座位上仰望着他胸口的鲜红羽毛,大声答道:“上那个白色帐篷吗?我看见啦。”



有好几个五角形的帐篷——中央那个最大,尖屋顶上插着旗子。亘的记忆没错的话,位于帐篷旁的建筑物,就是利利斯的警备所。



“那时舒丁格骑士团的露营帐篷。”巨鸟族说道,“利利斯镇的公会堂上插着舒丁格骑士团的旗子。从接管那个规模的设施来看,进驻的不是巡逻小队,而是整整一个中队了吧。情况比之前想的严重。”



巨鸟族扇动巨翼,滑翔着飞翔露营帐篷上方。银甲裹的骑士们三五成群。



“警备所的帕姆所长在发布戒严令的同时,还请求舒丁格骑士团出动了吧。那面旗帜……”巨鸟滑翔至大帐篷上方,辨认着迎风飞舞的旗帜。



“是赛积克队的标志。赛积克队长应该就是利利斯出生的。他和帕姆所长是好朋友。”



已经不只是不好的预感了。亘觉得,漆黑的直觉攫住了他的心。



“那么说,这里的舒丁格骑士团,是站在帕姆所长一边的?”



“应该是。哎,你看!”巨鸟族飞过砖匠大道上空。它小心翼翼从高空飞过,看不见细处。但仅此已经足够了。砖匠大道一片大风暴过后的惨状。建筑物被毁,出出显露焦黑的火灾痕迹。不见人影,毁坏的家具或弄脏的衣物扑满灰尘,东一件西一件。从这里看,也无法弄清范伦工作室的位置。莫非也被破坏、遭遇火灾?



这种惨状——似乎是某个巨大儿不可名状的物体狂暴肆虐后的痕迹。对,就是那样。一个力大无穷、形体变换名叫『恶和恨』的变形物体扑向这里,把这里的一切嚼个稀烂,唾之而去。



『恶和恨』总是饥肠辘辘的。就像馋鬼饥不择食,把满桌事物随抓随嚼一气,匆匆溜之大吉。



“这么厉害的骚动。紧紧利利斯的警备所是在镇压不住啦。大概是舒丁格骑士团迅速进入,导致如此的吧。”



亘无言。



住在砖匠大道的人到哪里去了?能逃出来才好……如果遭到逮捕。关在哪里?



之前见面时,范伦说博鳌的警备所负责人斯尔卡也是个不公开的种族歧视分子。目前舒丁格骑士团只由安卡族组成的远因,也在斯尔卡所长身上。



还有,西斯蒂娜教堂的威仪,闪闪发光的塔顶大钟。以教堂为中心,把种族歧视深埋心中的老神教,曾一点一点的寝食整个利利斯镇。不,现在仍然如此。亘想起初次瞻仰这座圣堂时,对这些还一无所知,但他已对圣堂覆盖全镇的巨大阴影感到厌恶。现在从上空鸟瞰,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教堂整个沐浴于阳光中。它垄断了自天而降的明媚阳光。而影子则覆盖了砖匠大道,看上去则更是贪婪地企图把更大更大的范围,以至整个城镇纳入它的阴影里。看上去教堂的影子是获得,有自己的意志,它想要吞没城镇。



这个利利斯,对于不赞成种族歧视的人而言,可能是南大陆最为危险的地方。即便本身是高地卫士也是如此。



利利斯镇没有加萨拉那种大门。不过,此刻各种路口都站着看似舒丁格骑士或高地卫士得人,执行警戒任务,特别是之前亘初次来时走过的镇大道的入口,有临时构筑的据点,粗大的木材架设成十字路障,阻挡住去路。



“小朋友高地卫士,怎么办?”



“请在镇边的树林降落。我想办法潜入镇内。”



“好。你可要小心。”



巨鸟族飞走了,亘潜伏在树木的草丛中一动不动,直至确认周围没有动静。期间他的脑子高速运转,但究竟如何潜入镇内,却仍毫无头绪。



藏起勇者之剑,改变装束,假装成住在利利斯镇上的安卡族孩子,可以通过那道路障吗?直截了当说自己出去办事,现在回来了?不行不行,马上就会被怀疑。镇上有钱的安卡族人祸家,怎么会在戒严令之下,派自己的宝贝孩子出门办事呢?那就装迷路,如何?就说找不到家了?骑士叔叔,可以送我回家吗?



正烦恼时,突然感到腰间微微发热。一看,是勇者之剑在闪光。亘连忙手按剑柄,抽出剑来看。



——亘、亘。



住在两颗宝玉里的精灵对亘说话。



——记得在伤心沼泽时使用过魔法剑吧?



——我们的力量合一,你就有了新的魔法剑。



——来吧,举起宝剑。



亘恨惊讶,一眼举起至眼的高度。这时,手腕自己动起来,剑尖在空中画出印记:右,左,然后上下,亘划完十字脸孔映在闪亮的刀身上。



这时,亘的身体变得轻飘飘了。怎么回事?这是新的魔法剑?在伤心沼泽使用额魔法剑可发射魔法光弹。这次呢?



亘发现自己的身体看不见了。勇者之剑也看不见了。



变成透明的了!



精灵开腔了。



——亘,这是新魔法剑的力量。只要画着印记,就谁也看不见你的模样。因为神圣的结界隐藏了你的模样。



不过,这个结界会夺取你身上的力,不可长时间维持。一旦有藏身之处,要马上离开结界。勉强的话,你会死掉的。



“明白了。谢谢!”



亘鼓起了勇气:好,先去找艾尔扎!



利利斯的警备所挤满了人。既有高地卫士,也有舒丁格骑士。在里头的房间,帕姆所长正与一名脱下头盔的舒丁格骑士围桌尔左,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从骑士的铠甲纹章和周围骑士们的态度来判断,似乎此人就是赛积克队长。



看不见艾尔扎的身影,可能在自己家里。亘中途一度躲进警备所库房解开结界,小歇一会儿后,他开始顺着模糊的记忆找到帕姆所长家去。精灵的忠告很对,潜身结界隐形时,就像攀登高山一样,马上就喘气、难受起来。还觉得心跳比平时快。结界为了维持自身,从亘的身上吸取了能量。



走在利利斯镇的,无论是高地卫士抑或舒丁格骑士,都是安卡族人。虽有店铺开门营业,但大部分门户紧闭,也有在里头用板条钉死进不去的。不过与砖匠大道的惨状相比,镇中心区仍是安定的。开门的店子前排着人龙。从旁走过,听见人们谈论配给如何如何的说话声。因外来输送被阻断,食品和日用品紧缺起来,开始实施配给制。



“咳,虽然只要挺到搜捕其它种族结束,但也真是很麻烦哩。”



安卡族女人在互相发牢骚。亘后背一阵发凉。搜查其他种类,就是要封锁全镇,把里头的非安卡族人一个不留地搜出来。搜出来后,打算怎么办?



好不容易找到帕姆所长家,看见艾尔扎无精打采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窗前时,亘已像氧气不足的金鱼般嘴巴一个劲地张合了。还好进入大门时,家里一层没有人。亘连忙解开结界,靠在身边的椅子上休息。他呼吸困难,耸着肩喘息。感觉头晕,连忙扶稳椅背,弄得椅子发出“咯咚”的声音。



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谁?”



时艾尔扎的声音。她走下楼梯。亘抱着椅背回过头去。



“哎呀……是你?”



记忆中的黑眼珠美丽依然。不过,原本苗条的艾尔扎更加消瘦憔悴。



“范伦先生……在哪里?”



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亘便从椅子上滚落。他坐在地上,只顾着喘气。



艾尔扎让亘躲进自己房间,马上端来凉水。这下子亘才缓过气来。



亘解释了龙笛的情况,艾尔扎连连点头。



“噢噢。托尼能做龙笛。恐怕非他莫属哩。”



不过……艾尔扎眼中湿润起来,低下头去。



“他被捕了。在父亲下令高地卫士以暴动罪逮捕砖匠大道的人时,他进行了抵抗。”



“那,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在西斯蒂娜教堂。”



“在那种地方?不是关进监牢?”



把被捕者关进教堂,强行让他们改信老神教?



“在西斯蒂娜教堂地下,有一个大监狱。是父亲与主教大人商量建造的监牢。说是关押异教徒,最好借助西斯蒂娜的力量。”



西斯蒂娜教堂的戴蒙主教,上次来时见面。脑瓜子秃得很有型,眼神冰冷,瘆人。



“在教堂低下……确定吗?”



“噢……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下去,光从教堂内看,看不到地下室得楼梯。”



去看看总会有办法。亘作一个深呼吸。心脏的跳动还是有点儿不正常,好像醉酒的样子。另外,膝头打颤。



“脸色很青啊。再给你一杯水吧。最好再吃点东西。”



亘摇摇头:“谢谢。不过,喝点水就行了。没有时间了。”



艾尔扎拿来水喝冷毛巾。亘试去脸上的汗水,从心里感谢她。



“艾尔扎小姐,你还好吗?这个镇子——惨不忍睹了。”



听亘这么说,艾尔扎含泪的眼睛转向窗外。她随即轻布来到窗前,拉下窗帘。



“『哈涅拉』——就是为重建『大光边界』,需要一名牺牲者……这事广为人知,成了时间的原因。”



亘点点头:“在其他诚町也因此发身骚动。尤其在穷人和囚犯中发生了恐慌。穷人都很怕,他们认为自己除了生命,别无他物可奉献给女神,所以被选为人柱的可能性打。犯人怀疑联邦政府企图把自己奉献给女神,好让其他人平安无事。”



“噢……”



“趁着这种恐慌,人们迄今积聚的不满爆发了,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或农民起义。“



艾尔扎仍旧拉着窗帘,她回过头来,紧锁眉头:“昨天父亲说,阿利基达的矿山发生了暴动。“



“对,没错。那边也派去了舒丁格骑士团。“



“是吗?“艾尔扎垂下头。



“这里的暴动表现为对非安卡族人的迫害了,对吧?镇上原本就存在那种土壤。“



艾尔扎幽幽的声音从窗帘里传出:“选人柱,偌大的世界上也就需要一个而已。不必闹成这样子吧?真没想到,,成了安卡族和非安卡族的对抗。”



亘沉默了。他不认为,只为一个人,便不会骚动。尤其对亘自己来说,入选的可能性是二分之一。



“托尼和我更担心的是……”艾尔扎回头过来,“不,连父亲和戴蒙主教都感到吃惊——老神教在镇上安卡族人心中的影响如此深远。你也知道老神教的教诲吧?”



是老神创立了幻界。创世时,老神按自己的样子造了安卡族,安置在地上。但是,女神骗取了老神的幻界。为了给安卡族的繁荣制造障碍,女神还模仿自己造了其它种族。所以。到老神毁灭女神、作为幻界创世之神复活时,女神所造的其他种族也将灭亡,幻界将成为安卡族的乐园……



艾尔扎缓缓点头,一颗眼泪珠掉了下来,她继续说:“从这个教诲出发,每一千年就要为重建『大光边界』选人柱之类,就被视为女神迫害安卡族的谎言。他们说,肯定时安卡族人被选为人柱。即便只选一名人柱,此人对安卡族而言是个重要人材。故意把足以助老神复活、有勇有谋的安卡族选为人柱——这就是女神的企图。”



亘嗤之以鼻:“真能胡扯。”



“是吗?”艾尔扎哀伤地望着亘说,“虽然你是个出色高地卫士,但还是个孩子。无论多么荒唐无稽,对于深信不疑的人而言,这酒是真实的。对于信老神教的人们来说,女神要选为人柱的,正是安卡族的救世主,所以无论如何要阻止。”



据说戴蒙主教在西斯蒂娜教堂召集大批安卡族信徒,举行礼拜和布道会。主教说——所谓『哈涅拉』,并非什么重新布置『大光边界』的时刻,那是女神的谎言。对于了解真实情况的老身教徒而言,所谓『哈涅拉』,正是老神从天外通过北方凶星晓谕幻界,揭穿女神谎言、消灭信奉女神的肮脏种族的时刻。



“他说,对老身教徒而言,这是宣布圣战时刻到来的标志,要消灭女神,夺回幻界……”



艾尔扎的话化作冰凉的气息抚过亘的脸颊,他心头掠过一阵寒意。



“可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并没有发布这样的见解。”



“是啊,不过,这对于醉心于戴蒙主教的人来说,是无所谓的。”



艾尔扎猛烈地摇晃着头,黑发凌乱。



“托尼就因此而被逮捕了。他说了跟你一样的话,想要保护受迫害的其它种族,托尼一个人敌不过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他的工作室也被付诸一炬……”



沮丧之余,亘感到身子沉重,要陷入椅子里去了。那么,即便能救出范伦,他也做不了龙笛了?



但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亘把空杯放在脚边,站起身。



“你打算怎么样?”艾尔扎问道。



“去西斯蒂娜教堂看看。”



“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呢?”



“不知道。不过,我想弄清情况。有那么多人未经调查和审讯就被关押在地牢似的地方,我不能置之不理不管。弄清事实后,找其它城镇的警备所做工作,可能会有用。”



艾尔扎终于能抓起窗帘站起来了。从她颤抖的双唇漏出话来:“托尼可能已经死了。父亲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你再也见不到那个家伙了。”



亘扬起脸,坚定地望着艾尔扎说:“放弃还为时尚早。”



艾尔扎热泪盈眶,用一只手遮住眼睛。



“如果你放弃了,就再没有等待范伦的人了。要挺住,艾尔扎小姐。”



“可是……”



“还有,我无论如何也需要龙笛,一定要请范伦先生动手。所以我要救他出来。一定要。”



“你这样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呢?”



亘抽出勇者之剑,画了印记。再艾尔扎跟前“啪”地消失了踪影。



当亘解开结界现身时,艾尔扎瞪大了漆黑的眼珠,脸色苍白,几乎晕厥过去。



“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魔法。不过,能帮我的忙。”



因为艾尔扎身体在摇晃,亘连忙冲上前扶住她。艾尔扎像刚才的亘一样,身体剧烈抖动着,耸着肩头喘息。



“你、你是……什么人?”



亘没有回答。从艾尔扎忽闪忽闪的明眸中,不难窥测她内心自问自答的情形。



“请、请等一下,求求你,等一下。”



因为过于慌张,艾尔扎一路碰撞着家具和门,她到床边伸手探入一个小抽屉,取出一件东西,抱在胸前,返回亘身边。是一只手提小木箱。



“你带上这个。”



亘接过来,看着小木箱。木箱连着一条布带,似用于把小木箱系在腰间。



“你打开看看。”



亘打开了木箱。里面慢慢都是工具。



“这是托尼的工具箱。他制作细小工艺品时使用的。他平时总带在身上,火灾前寄放在我这里。即使砖匠大道的工作室不能使用了,有了它,在任何地方都能工作。他说,它跟我的命一样重要,你帮我收好。”



“我带着行吗?”



艾尔扎点点头。虽然眼框还是湿润的,但目光坚定。



“我相信你,救托尼出来吧,把龙笛做出来。请转告他:我会一直等他,直至相见为止。拜托了。”



“明白了。”亘把木箱紧紧地系在腰间,“我收下它。我一定、一定会交到范伦先生手上,请他制作龙笛。”



三十六西斯蒂娜教堂的地牢



此时,正当西斯蒂娜·托列吧德斯教堂德下午礼拜时间。信徒们坐在左右两边长椅上,中间是一条道路。祭坛上德戴蒙主教在白色法衣披一袭绵锻刺绣的看起来很沉重的袈裟,将一部皮封面的旧书——大概是祈祷书吧——举止眼睛的角度,朗读起来。



亘结印潜入教堂立,藏身于礼拜堂最右边的一排大烛台后面。烛台上无数朵烛焰,冒有青烟晃动着。亘解了结印,做深呼吸,问到一股蜡味,



信徒有上百名。原以为都是安卡族,但之中混有兽人族,令亘颇为惊讶。众人虔诚地低垂着头,倾听主教布道。就亘听见的部分而言,出自主教之口的。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但一想到这教堂暗地不为人知的另一张面孔,便殊不可解。或者,这些其它种族的信徒还一无所知?



朗读完祈祷书,戴蒙主教转入动听的布道。他说一套亘只觉得是外表漂亮的话:利利斯的骚乱是不幸事件,我们此时此刻应携起手来,互相激励、共度难关。信徒们入神地倾听着,到戴蒙主教再次向创世之神致谢、结束不到时,众人一齐站起来,开始唱歌。



礼拜结束,信徒陆续离开礼拜堂。戴蒙主教目送大家离去,关上大门,插上门闩。主教的衣裾佛过打磨光滑的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主教检查过祭坛周围的蜡烛的燃烧情况后,开了后面的门,不见了。亘见他没过来看后面的大烛台,送了一口气。



亘从烛台之间的空隙悄悄爬出来,站起身,掸掸衣脚,察看四周动静。



咦?怎么回事?



大门只起着出入外头的作用。很明显,祭坛后面,戴蒙主教走掉的那扇门,通向教堂内的其它部分。只能从那闯入?可要过那道门,极有可能与主教或其他人碰面。自己对里头的情况一无所知,有可能要相当长时间保持结界状态。有可能要相当长时间保持结界状态。身体吃得消吗?



就这么一所建筑物,一定会有其他出入口。暂且到外面去,把周围看一遍再说?



突然,他感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他眨一眨眼。



没有人。礼拜堂空无一人。不应该有人盯着自己,是心里作用吧,因为自己太紧张了。



蹑足走过长椅后面、前往大门口。伸手去摸门闩——



还是觉得有人看着自己,用视线追随着自己。



亘手按腰间宝剑,缓缓地环顾四周。这道视线来自何方?



装饰壁面的彩画玻璃?上面描绘着种种西斯蒂娜形象:她出现在首饰工匠面前的情景。她用嵌宝玉的勺子痛打恶魔的情景。



虽然描绘精美,但终归是编造的。她的眼神中不会有生命,不会是她看着自己。



就在亘再次伸手抓住门闩时——某个地方传来了窸窣声。亘一惊,回头望去。



是什么声音?



自己的神经紧绷着,似乎连放电的声音也听得见。这可跟刚才听见的、微弱的声音不一样。刚才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动——



祭坛旁的西斯蒂娜石像座前,今日一如既往堆满鲜花,香气凌人。西斯蒂娜脚下践踏其他种族的细节,用鲜花的方式掩饰,不让信众——不,是那些尚未了解真相的人们知道。



亘舒了一口起:从大门口处也能看到,有两三朵白花从石像座掉到地上。刚才的声音是花掉落时弄出来的。堆得太多,塌下来的吧。



不能再磨蹭了。就在亘小心翼翼地拔开门闩,就要推开大门时,石像座由接二连三掉下五六朵花。从花枝的缝隙间,隐约看得见石像脚踵处。



一瞬间,亘不寒而栗:他觉得是西斯蒂娜像动了脚部,花朵才掉落下来。



咳,胡思乱想。



不过,他还是屏息注视着。



正当此时,戴蒙主教离开的那扇门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音。门即将打开。亘飞快地往旁边一闪、躲到旁边的长椅背后。



门开了,有人出来了。法衣拖过地板的声音。戴蒙主教?不好。如果他向这边走来,马上就会看见!



亘紧急结印,布下结界,隐身。



法衣拖地的声音迅速接近。亘悄悄从长椅子背后窥视,果然是戴蒙主教。他脱下豪华袈裟,恢复一身白色法衣。手持那把勺子——与西斯蒂娜所持勺子一模一样,把上嵌有宝玉。



与之前在这里初见比起来,此刻的戴蒙主教更显得容光焕发。在亘眼中,觉得主教简直是返老还童了。光溜溜的脑袋油光锃亮。他突然回想起乘巨鸟而来,在空中俯视这个教堂时的情景。教堂君临利利斯,其影子覆盖了全镇——随着教堂更具权立、势焰熏天,连戴蒙主教也不可思议地能量大增?



主教从亘藏身的长椅通过,又往前走了两列长椅的距离,突然止步。



他用祈祷和布道时的腔调,平缓而威严地说:



“有人施了魔法。”



一瞬间,亘忘记了自己已藏身于结界中,紧紧缩起身体。心脏咚咚地狂跳。



戴蒙主教缓缓扭过头来,他的嘴角分明浮现出冷笑。



不要紧,有结界呢,他看不见,亘告诉自己。因为呼吸困难起来,他有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必须节省哪怕是一点点的身体消耗才新嘎。



“捣蛋鬼。”戴蒙主教说道。他说话间整个人转过身来了。



:“藏在哪儿啦?”



他背对着亘,悠然自得地念叨着。亘在地上爬,打算远离戴蒙主教。



就在此时,戴蒙主教一扭头,大喝一声:“就在这!“



主教手中的勺子直指着亘。嵌在勺子顶端的宝玉亮光一闪,迸射出闪电。亘正半弯着腰,无从躲避闪电。他本能地抬起双手护住身体。



一阵电击般的的麻痹掠过手掌,然后是手臂。亘“砰”地弹起,从长椅背上方跌落,背部着地。



因为过渡震惊,他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当亘从地板上挣扎站起时,结界消失了,被那道闪电般的光抹去了。



戴蒙教主睨视着亘,满脸堆笑。他的双眼像没有生命和能量的荧光涂料一样,在黑暗发光。



“怎、怎么会……”



戴蒙教主跨前一步,逼近:“你真以为,那么一点生疏的魔法,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我早就知道你藏在这里啦。”



心知肚明而佯装不知,欲擒故纵?



亘撑着膝头站起来,手按勇者之剑。戴蒙主教笑得更厉害了。



“你是什么人?”主教故作娇滴声逼问道。他又迈前一步。亘退后半步。



“尽管生疏,可像你这样能念结界魔法的小孩,倒也稀罕,之前你来访时,说是高地卫士。“



“我是高地卫士。”亘严肃地昂起头,“揭露弊端、战胜丑恶、保卫幻界,是我的使命!”



戴蒙主教犬吠般干笑两声,说道:“口出狂言,颇有干劲嘛。”



亘明显感觉到主教用评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厌恶地哆嗦了一下。



“那把剑……”戴蒙主教用勺子指指亘的勇者之剑,眯起双眼,“还有那眼神,那种魔法——”



他眼睛一亮,脸上又绽开了险恶的笑容;“噢噢,你是『旅客』吧?”



亘没有回答。他集中精神,调整姿势,以便随时可以挥剑劈杀。



“没错。你就是『旅客』。”



主教用刚才朗读祈祷书的、吟诵般的腔调说道。他喜笑颜开,神情甚至有些陶醉。



“可恶的『扎扎·亚克』啊,欺骗神的家伙啊,从虚伪的女神揽起的污浊泡沫中产生的、卑劣的仆人啊。你为何踏足这圣地?莫非连你这样卑贱的存在,也能感受到这教堂放射的光辉?”



亘激动地反问道:“砖匠大道的人在哪里?”



戴蒙主教将夹杂着白毛的优美长眉一扬:“你说什么?”



“托尼·范伦在哪里?他们都被关押在教堂地牢里吧!”



“原来是这样。”戴蒙主教皮笑肉开不笑地说,“那可是十分抱歉。你是为了救那家伙而来的?”



亘大叫道:“他们在哪里?!”



“『扎扎·亚克』啊。你能找着就找好了。你能看出来的话,你就自己去看吧。”



勺子在戴蒙主教两手中慢慢地倒换,顶端的宝玉在齐眼的高度。



“可是,你找不到。你也救不了那些肮脏的家伙。做不到吧?要说为什么——因为你将葬身此地!”



戴蒙主教把宝玉抵住前额,开始大声念诵咒语。



“我神封闭于远古的咆哮啊,永劫时封锁的灵力啊。赞美我神者衷心祈求您此刻现身。招来天雷!”



教堂内所有的彩画玻璃像打雷般一起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眼花目眩,亘不禁抬起一只手遮挡眼睛。脚下传来的一阵冲击令他站立不稳,他拼死抓牢长椅椅背。



“我神啊,给欺世盗名者以天诛!”



戴蒙主教摊开两只手,声震屋瓦般吼道。与之呼应,彩画玻璃再度闪亮。



亘在闪光中看见:彩画玻璃上描绘的西斯蒂娜们,全都盯着自己这边。她们右手持勺,将左手的手镜伸向自己这边,在镜子上映现自己的脸。



——噢噢,我们的敌人在这里。



——我们的敌人就在手中。



所有的西斯蒂娜都目光灼灼。



啪嗒!花又掉下来。亘条件反射般瞥一眼石像,然后立即收回视线。但他就此僵立于地,一时不能动弹了。



不可思议。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西斯蒂娜石像一边用脚尖撩开埋住脚踝的鲜花,一边缓缓走下台座。



右脚离开台座,踏上地板。左脚抬起。持手镜的左手垂落在身体一侧,发出窸窣声。持勺的右手如同展翼般平伸开去。



岂有此理,石像不可能动的。这是幻觉。我产生了幻觉。



戴蒙主教仰天大笑:“看啊,欺骗神的肮脏家伙侵入圣域,连西斯蒂娜也发怒了!”



石像西斯蒂娜有目无珠。但亘觉得,从她单调的灰色石质瞳仁里,射出愤怒和憎恨,将亘定住不能动弹。



西斯蒂娜像下到地上,高举手镜,另一只手像打网球的反手击球一样,把勺子由下向上猛一挥。从勺子前端射出一股冲击波,包含着毒气和尖刺的强气掠过教堂刮来。亘面前的长椅靠背,魔术般“刷”地被截断,随即粉碎四散。碎片纷纷掉在亘身上。



亘来不及喊一声,转身就逃。



“呵呵,逃呀逃呀,肮脏的家伙!害怕神的惩罚吗?可怕吗?在者教堂里,岂有你藏身之处!”



在戴蒙主教说话的同时,第二个冲击波刮过来了。亘伏地避过。他的衬衣下摆被撕开,两三排长椅被掀翻。



咚、咚。西斯蒂娜每走一步,教堂地面便震颤一下。它离亘已不是三排长椅远了。戴蒙主教和亘来开距离,举起勺子再次祈祷起来。冲击波来了。亘惊险地躲开。左耳垂开了口子,血滴四溅。摔倒可就要完蛋了。西斯蒂娜像的石眼盯住亘不放。



勺子又举起来了。亘拔出勇者之剑,使出在伤心沼泽悟出的魔法,向着飞来的冲击波射出光弹。



射来的冲击波击碎长椅,与勇者之剑发出的光弹在距亘不足一米处碰撞。光弹阻击了冲击波,形成半圆的闪光范围,把冲击波反弹回去。



冲击波被反射回西斯蒂娜像,它高举手镜的左臂摇摆了一下。石像一脚踩空,调整过姿势后,又向嘎很的方向逼近。



西斯蒂娜像并非以自己的力量行动,是戴蒙主教的咒语在操纵它。亘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努力思索着,不让自己完全沉浸这场难以置信的决斗中。必须击倒戴蒙主教,让他不能发出咒语!



冲击波。再反弹回去。在光弹阻击半圆范围之外,冲击波的力量扫过背后的大烛台,烛光同时熄灭。不,是蜡烛头被切断了。断头带着尚在燃烧的火苗,坠落在地板上。



——就是这次冲击波!



西斯蒂娜勺子的前端对准了亘。



——就是这次冲击波!



西斯蒂娜勺子的前端对准了亘。



——要向着戴蒙主教打回头!



快回忆起来!是业余棒球赛。不是和阿克玩过无数次吗?旁观的阿克他爸不是表扬说:亘力气小,可准确性棒极了。什么球亘都能够得到。球感太好啦。职业高手都自愧不如哩!



时机决定胜负。调整好呼吸。西斯蒂娜像高高在上,它过来了!



冲击波带着凶恶的意志,瞄准亘扫来。冲击波飞过来,它呼啸着,要截断亘的劲勃。



亘举起勇者之剑射出魔法弹。因腰闪了一下,迟射了一瞬。碰撞发光的范围就在亘面前展开,冲击波的势头使亘踉跄后退。好几根大烛台的柱子被一下截断,像愣一下神般静止片刻,然后隔喘一口气的工夫,带着沉闷的声音同时落下。



“怎么啦?只晓得躲闪吗?无处可躲啦,小家伙!”



戴蒙主教的大笑回响在教堂里。



逼至近前的西斯蒂娜石像的脸笑了一笑。它腰施以致命一击了。勺子在空中划个弧,在近距离发出的冲击波,带着不和谐的“嗡嗡”声飞向亘。



——职业高手都自愧不如!



亘以击球姿势挥动勇者之剑,就像真的打业余棒球一样。射出的光弹略为偏离亘的正面,在极险处挡回了冲击波。不在阻击范围的冲击波擦过亘左肘,身上掠过一股剃刀割伤手指般的寒气,衣袖撕破了,左边脸颊“刷”地流出血来。



“哇!”



在西斯蒂娜像后远处。戴蒙一声惊呼,连同身后长椅翻倒,摔得四脚朝天。他的白色法衣像风帆一样鼓起,衣裾扯裂,刮到空中飘舞。



“你、你小子!”



戴蒙主教狼狈之下,西斯蒂娜像一时停止了动作。亘没有放过这一瞬间。他从西斯蒂娜持勺的右臂下面钻过,向戴蒙主教冲过去。



“小鬼头!”



过于肥大的法衣妨碍了挣扎着要站起身的主教。亘几乎使三级跳远似的扑向主教,使劲踩踏在法衣宽大的袖子上。手撑地板的主教惨叫一声摔回地板上。



亘救助戴蒙主教的衣领,将他一把扯起来。亘以主教的身体为盾牌,让他面向着西斯蒂娜像。



“来吧,来试试看。念咒吧。如果西斯蒂娜像攻击过来,你跟我一起掉脑袋!”



“胆大妄为的……你这胆小鬼!”



“彼此彼此而已!”



西斯蒂娜像举着持手镜和勺子的两臂,轻轻晃动着。



“松开!放开你的脏手!”



“我就不放!”



主教晃动着亮晃晃的脑袋,喊叫暴跳着,想要挣扎,但亘紧紧揪住他。法衣领子“哗啦”一下裂开。主教双脚乱瞪,手中勺子向亘乱打一通。



“你的脏手别碰我!”



噢,好吧。亘一下子放开手。拼命挣扎着要逃的主教失去拉住他的手,自己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咚”一声闷响。



主教“嗷嗷”地呻吟着,蹲着起不了身。亘一伸手,夺过主教手中的勺子。



“这玩意儿,活该这样子!”



亘紧握勺柄,憋足一身力气,将顶端的宝玉砸向地板。



宝玉应声碎裂。碎片四散时,血腥味扑鼻而来。步履蹒跚的西斯蒂娜像静止不动了,高举的两手像是做着欢呼的姿势。它右手手指松弛,勺子滑落下来了。勺子落地发出“哐”的声音,在亘眼前眼看着变成了沙子。



“呜呜,西斯蒂娜大人!”



戴蒙主教割伤了额头,血流满面。也许是血糊住了,他闭着一只眼睛。他不是什么主教,而是一个骨瘦如材的海岛船老船长。



“你小子,西斯蒂娜大人不会放过你!”



随着戴蒙主教恶狠狠的叫声,彩画玻璃再次闪电似的发亮。仿佛与之呼应,西斯蒂娜像的左手的手镜也开始发光。正诧异间,远远的镜面发射出光线。亘敏捷地闪避。他在地板上来一个滚翻起身时,刚才所在的地板上,有一大块焦痕。



这回是由手镜发出光线攻击?亘因为生气和诧异,陷于危机状况中。他因为恐惧和兴奋,几乎情绪失控。随时可能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这时,亘左手佩戴的火龙护腕发出红光。燃烧似的感觉让亘冷静下来。高地卫士的忠诚宣誓:我们要继承火龙遗志,我们是护法的卫士,是真正猎人。



亘站起来。他将闪耀红光的火龙护腕在胸口处按一下,宝剑一亮,冲了出去。



从西斯蒂娜像的手镜发射出来的光线,紧追亘不放,在地板上、墙壁上烧出处处焦痕,长椅碎片散落一地,有些仍在冒烟、燃烧。



目标不是西斯蒂娜像,得破坏给予手镜力量的彩画玻璃。亘在教堂中奔跑,左闪右躲、前扑后仰,同时向彩画玻璃发射魔法弹。



一块彩画玻璃碎裂了。



——跪倒在女神膝下……



又一块变成了哗啦啦的玻璃雨。



——锄恶扶弱……



又一块、再一块。每次魔法弹命中目标、彩画玻璃粉碎时,再玻璃碎裂声中,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哀鸣。



——直至此身老朽、回归尘土为止……



只剩一块、祭坛边上的彩画玻璃。它映出正面的西斯蒂娜,她带着恶狠狠的目光,要扑向亘的同时,也变成了无数的玻璃碎片!



——向着真理之星迈进!



亘喘着粗气,两眼通好,回头望向西斯蒂娜像。她隔着变成了瓦砾堆的一列列长椅,正对着亘。



“受我一枪!”



亘射出魔法弹,带着亘的意志划空而过的光弹正中石像前胸。



光弹倏尔消失了,西斯蒂娜像挺立着。亘身子一晃,单膝跪倒,但目光依然不离西斯蒂娜像。



西斯蒂娜像的左手缓缓松开,手镜落地。和勺子一样,手镜也在地板上变成了沙子。



“唷唷,西斯蒂娜大人……”



戴蒙主教四脚着地爬向西斯蒂娜像脚旁,僵化的脸上满是血污。他双手搂住石像、紧紧抱住。



“天哪!小杂种,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未等亘开口,西斯蒂娜像猛地一歪。恢复了纯粹的石头雕像,成一块破破烂烂、没有台座、不安稳的大石头。



戴蒙主教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逃走之前,西斯蒂娜像已慢慢倾斜,轰然扑到,将惨叫着的主教压在身下。



戴蒙主教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教堂里,活动着的东西,只有飞扬的尘埃和处处火焰:火焰仿佛抢夺着残羹剩饭的、胆小的髭狗,舔食着长椅残骸,仅此而已。没有彩画玻璃阻挡的阳光,暖融融地直接照射着这一情景,恍如置身别处。



——我、我赢了。打败敌人了。



亘一时腰腿瘫软。他仿佛一个潜水时间过长的人,肺部贪婪地吸入空气。



祭坛边的门打开,几名穿法衣的男子露出头来。他们木然呆立着,等亘转头望向他们,他们便一声惊呼,缩回边门内。边门“砰”地关上了。



不能耽搁。已经惹出这样的乱子了。那些人是主教手下吧。如果他们报告舒丁格骑士团或帕姆所长,众人就会赶来。到那时以寡敌众,肯定打不过。



快逃——亘好不容易站起来,刚向大门走去,便听见门外有人边跑边喊:



“喂!喂!不得了啦!教堂里面出大事啦!快报告警备所!请求救援!”



不好。直接走大门出去,肯定逃不掉,得布结界才行了。亘举起剑。不过。太累了。仅为结印而举起剑,便一阵晕眩,几乎倒下。



照这样子,要被抓住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传来一个吃惊的、闷声闷气的声音。亘循声望去,只见西斯蒂娜像原先所在的、摆满鲜花的台座处,露出一名男子的脑袋,他瞪圆了眼睛,亘马上醒了过来。



对了,就是台座。西斯蒂娜像避人耳目地踩踏着其它种族的台座处,就是地牢的出入口。果然符合帕姆所长和戴蒙主教这种人的趣味。



未等男子缩回脑袋,亘竭尽余力射出魔法弹。男子一声惨叫,在一阵“咕咚咕咚”声中消失了踪影,看来是摔下去了。



亘一步一瘸,以虚弱的身体奋力跑向台座的位置。正如所料,台座移开了,有驾结实的梯子通向下面。亘探头下去观察,只见刚才的男子在梯子下面失去了直觉。



亘用发抖的手抓紧了梯子,下到里面。里头是四面石壁的狭窄通道,出出燃着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右手边有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书桌,椅子和堆叠的文件。办公室?



没错。这里就是地牢。面前出现栅栏。通道伸向更远处,两旁密密排列着牢房。被关在房里的人手抓铁栅,头抵在铁栅隙间,骚动起来。



失去知觉的男子似是这里的看守。他腰间有锁钥束。亘说声“对不起”,扒在面前的铁栅喊道:



“大家还好吗?砖匠大道的人都在这里吗?”



“对呀”“对呀”的嘈杂声响起,一下子听不清楚的几个问题随即摆了出来:“你是谁?”“是来救我们的吗?”“上面怎么了?地板“咚咚”地震呢!”



“我是高地卫士!来救大家!”



亘大声答一句,便奔回梯子下面,操纵台座后面的把手,将洞口盖子复位。办公室墙上挂有一圈绳子,亘用这捆绳子绑好失去知觉的男子,塞在桌下。



锁钥束上串有许多钥匙,亘一番周折才找出正面铁栅的钥匙。地牢里的人们欣喜、焦急,吵成一片。



铁栅好不容易打开,亘摔倒在地牢的走廊上。人生鼎沸,亘两手拢在嘴边喊叫,也无人理会。亘挥起连鞘的勇者之剑,在栅栏上“哐哐”地敲起来。



“静一下!请静一静!”



等人们终于静下来,亘大声问道:“范伦先生在吗?”牢房深处响起一个变了调的声音,答道“范伦在这里”。亘跑了过去。



托尼·范伦一脸憔悴。也许因为关押太久了吧,他的脸色发青像只幽鬼,翻骨高耸。束在后勃梗处的黑发,似乎也较先前见面时稀薄了。不过,他依然目光坚定,一见亘,顿时眼前一亮。



“你不是加萨拉的高地卫士吗?”



范伦双手握紧铁栅。



“你一个人来的?朋友们呢?”



“很遗憾,我独自来的。”亘也抓住铁栅,好不容易才挺起身来,“我本想悄悄潜入,但闹大了。所以,不能回到上面了。此刻帕姆的部下和舒丁格骑士团应该已包围了这所教堂。”



牢房里的兽人和水人们纷纷叫喊起来。有人喊叫有人怒骂。当中只有范伦在笑。



“那么,说不上是来救人了。你也自身难保吧。”



“不好意思,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打算怎么办?”



“除了那梯子以外,还有其它出口吗?”



“怎么可能有呢?”



范伦大笑着说道,回头看看同一牢房的伙伴们。粗犷的兽人和水人们一起吠叫似的笑起来。



“正因为不可能有,所以我们就在这里挖隧道。当然是悄悄挖的,不为人知了。”



隧道就在牢里?范伦他们大小着揭开铺木地板,赫然出现一个洞口。



“已经挖到镇外啦!”和范伦并排的兽人夸耀般露出坚齿,叫道,“要光是我们,早就走掉了。不过担心其它牢房的伙伴。现在正是时候,这是你的功劳哇,小朋友高地卫士!来,用钥匙打开所有牢房!”



亘心头一轻松,几乎瘫软倒地。范伦从栅栏之间伸出手,及时拉住了亘。



“要挺住。虽然像是受了伤,可别现在就晕倒。得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



“噢,好的。“



握锁钥束得手也被范伦拉过去。他的眼珠一下子瞪得大大的。



“那——不是我的工具箱吗!”



他说的是亘系在腰间的工具箱。



“你见过艾尔扎?”



“对。她没事。虽然因为担心你而伤心,但平安无事。”



“太好了……”



“这是她让我带上的。范伦先生,我想请你做一支龙笛。我是为此来利利斯找你的。”



范伦瘦削的脸上透出异样的神采。



“好,明白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都给你做,总之,尽早离开这里。”



三十七乔佐的翅膀



漫长的隧道通往利利斯郊外的山中。逃出牢狱的人们在这里各自散去。



“请到其他城镇的警备所去。人们如果了解利利斯的实际情况,不会插手旁观。”



人群中有妇女和孩子,亘对此颇为担心,但砖匠大道的人们情绪高昂。



“我们熟悉这里的地形,不会被抓住的。我们一定能逃掉。”



亘和托尼·范伦一起,越过山冈穿过树林,前往『大树路标』。基·基玛的达鲁巴巴车果然在这里等待,车轮伤满是连续赶路沾着的泥尘。米娜攀上大树的枝杈,早就看见亘和范伦的身影,但她看清亘带着一身伤痕时,心一慌差点从树枝伤栽下来。



“正所谓『猴子也会掉下树』呢。”亘笑着说,“我虽然样子不堪,但都是不碍事的伤。”



“骗人。伤得很重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详情稍后说。众人一同钻进达鲁巴巴车。



“总而言之,不脱离利利斯警备所得管辖之外,就不可能安心制作龙笛。尽管晃得有点厉害,各位就忍耐点儿啦。翻过两座山,有一个叫作达库罗的小村庄。哪里极偏僻,利利斯的人都不知道的。警备所也就鞭长莫及了。到了那里,就好办啦。”



基·基玛振作精神,向达鲁巴巴扬一扬鞭子,车子带起一溜烟尘,跑了去。



名叫『达库罗』的山村,是在好久以前——谁也记不清的久远时代,曾因金矿而繁荣。金矿被掘尽之后,村子的热闹也结束了。时至今日,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留在这里,靠耕种几小块田地度日。



“说起用达库罗的金子制作的装饰品,可是古董中的珍品呢。”范伦环顾朴素的茅草顶屋舌,说道,“别人送来请我修国两三回,原来是在这样的地访做的啊!”



达鲁巴巴车一到村口,老人们从小屋探出头来,向基·基玛热情地打招呼。亘颇为惊讶。



“基·基玛,是你的熟人?”



驾达鲁巴巴车来到这里,一路上都是难走的道路。



“你来过这里送货?”



“虽然不属于工作,不过嘛,是别人拜托的事情嘛。因为老人多,我就买一些衣服、日用品带过来,都是些要跑老远地方才能弄到的东西。”



据说是基·基玛刚开始驾达鲁巴巴车时,在山里迷路,来到了这里,从那时起有了这样的来往。



“若论工作,我们是不去利利斯的,对这一带路径不熟悉,加上还是新手,在我几乎走投无路时,在这里获球了。自那以后,每到附近,便过来走走。”



原来既是金矿,老人们便都是昔日的兽人族矿工。他们和基·基玛关系很好,非常亲热,听说了情况之后,他们提供了空着的小屋,拿来食物和水款待客人。



村长是连耳内的绒毛也雪白了的兽人,在亘眼中,他像是西伯利亚爱斯基摩犬,虽已衰老,但眼神中留有一点精明强干的余威。



休息过一晚,范伦立即投入制作龙笛。他乍见乔佐的鳞片时的兴奋之情,让亘、米娜和基·基玛三人几乎不知说什么好。



“这可是我一辈子才能碰上一回的大事。”他热血上涌,说道,“龙的鳞片,连我师傅都没有做过。我当然也是头一次啦。而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哩。这东西只有这么一片。”



他说:“给我三两天时间。交给我吧,一定完成任务。”



范伦表完态,一头扎在小屋里.



:“真是匠人气质、艺术家涵养啊……”



基·基玛感叹道,黑眼睛瞪圆。



“那劲头,简直让人想不到它是刚刚脱离险境,走出牢狱的哩。真了不得。”



:范伦先生此刻肯定是全身贯注于工作啦。“米娜心平气和地说,“这样一来,他就不会牵挂还留在利利斯的艾尔扎小姐了吧。”



亘也担心着艾尔扎。不过,虽然意见对立,她毕竟是帕姆所长的女儿,虽然因范伦他们的大逃亡,利利斯将处于更彻底的戒严状态,但导致艾尔扎危险的可能性甚小。他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而且,也许是绷紧的神经松开了吧。亘倒头大睡起来。她在高烧中喃喃自语,让米娜担心不已。村里一位老人煎了草药送来,说是对因伤势引起的发烧很见效。虽然味道极苦。亘硬是龇牙咧嘴地喝下去了。



就在范伦埋头工作、亘大睡不醒期间,利利斯警备所的高地卫士和舒丁格骑士团的一队人曾来到村口。基·基玛的判断有误,达库罗村也被列入搜查逃狱犯的范围。



不过,搜查人员马上就离开了,他们急如火燎,无心与耳背老人们打交道,也对眼看就荒废的荒凉山庄不寄希望,根本就没有踏入村内一步。



“这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可不好惹呢。”一旁看护着个你的米娜伸伸舌头,笑着说道。



“其实并没有聋到那种地步,但他们故意装作听不见,蒙那些搜捕人员的。”



亘安心养伤。他明白米娜心中的担忧,便将西斯蒂娜教堂发生的事,自己如何应付略略提了一下。



“你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米娜深灰色的眸子湿润了。



“全靠勇者之剑啦。”亘说道,“不过,我杀了戴蒙主教。”



“才不是你杀的,是他自作自受。而且,如果他不死,你就要被害了。也不可能救出范伦先生他们了。”



是这样。不过,留在心中的疼痛般的罪恶干挥之不去。亘躺在床上,仰望着朴素的梁木,听着吹动茅草屋顶的风声,嗅着杜头嘶嘶的水汽和烤过的面包味儿,过去的一切恍如噩梦一场。不过,每次翻身、每次迷迷糊糊地醒来,如同日历纸被风吹起、逐日回放一样,教堂的情景又历历在目,让亘明白那是真是无疑的事情。缓缓倒下的西斯蒂娜像、和垫底的戴蒙教主。主教惨叫着,额头上的血汩汩流出。



每当从噩梦的瞌睡醒来时,米娜总在他身边。亘趁她不注意时,凝视她的侧脸,他看见了妈妈的面影。那是像妈妈、却不并是妈妈的、温柔的女子的面影。她将是现世中的某个人吧——一个亘还没有遇见、未来即将邂逅的、牵挂着亘的人面影。



到亘虽然涂一身创药、包着绷带,但已能起床的时候托尼·范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屋。他手上握着支鲜红发亮的笛。



“做好了……”



话刚说出口,他颓然倒下。连续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亘拿起龙笛。这样精心雕琢的工艺品,蕴涵着红宝石的晶莹光辉,精致柔美,它与其说是笛子,在亘看来更像是在远离尘世的森林中,悠然飞翔的神奇丽鸟的喙。它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这里可以吧?”



达库罗的村长带亘一行人来到村边的空地上。这里被杂木林环绕,柔柔的小草开着白花。



“龙身躯庞大,这里该可以的。落脚点也挺结实。”



据说,这村庄往昔热闹之时,这里是搞活动和集会的地方。



亘深吸一口气,仰望蓝天。今天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大晴天,和风拂面。



“亘,快吹吹看吧。”



米娜和基·基玛,之后是村长率众村民,大家屏息以待,据说大家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龙。饶有趣味的是,连老人们的目光里,也透着孩子般的兴奋。



“那好吧,我吹了。”



亘心情紧张。他的手指抓得紧紧的,生怕龙笛脱手。举到唇边。鲜红的龙笛,带着微微的温暖。亘静静地吹气。



声音如丰沛的流水泻出。连风景也为之一变,仿佛被一块通透、轻滑、美丽的布从头蒙住一样。杂木林的绿色变成了鲜亮的新绿,小草开除的白花闪烁着银光。



龙笛并非将亘的吹气变成声音,它是触到具备资格者的生命时,自动吟唱起来的,是向远方的呼唤。这呼唤乘风而去,与风浑然一体,驾云、吸收光,一边给地面上所有的耳朵送去开心的呢喃,一边飞升高空。



“真美……”



米娜悠然仰望天空,嘟哝道。仿佛声音的流动可以看见一样。布,在亘眼里,的确看得见——在幻界空气中,一股纤尘不染、内含强大能量的清风,从平地升起。



即使龙笛离开了亘的唇边,那种感觉仍存留了了一段时间。停止了歌唱的龙笛很满足似的沉默着,在亘指间红红地闪亮。



不知等候了多久,人们已忘记了时间。大家只是仰望着蓝天,心潮难平。



不久,远方苍穹突然出现一个鲜红小店。仿佛蓝天上出现了另一支龙笛。不过,那颗正午中天地闪闪红星,明显在移动,正在迫近。在一碧如洗地蓝天上,它被引导着、追寻着、回应着呼唤,勇往直前。



鲜红地小亮点眼睛看着膨大起来,成为一对巨翼。每次有力地扑动,它就扇起一股气流,一边在身后形成彩虹,一边飞来。他过来了。



亘不禁挥起手来。大家也都开始挥手。鲜红地翅膀看得很清楚了。没错,它就是龙。



鲜红的龙展开双翼,在众人头顶上绕一个大圈盘旋,随即悬停在上空。大家一下子散开了,让出广场中央。乔佐带钩爪的脚和翼翅灵巧地保持着平衡,慢慢降落。乔佐每次扑动双翼,杂木林和小草都狂摇一番。乔佐扇起的大风,让亘的头发、米娜的耳朵、村民们宽阔的衣袖和下摆都翻动起来。众人欢声四起,拼命摇手。



巨大的火龙双足着地。乔佐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翼翅扫着等候的人群。它大而圆的眼睛“骨碌”地推动一下,找到了亘。



“乔佐!”



亘伸出双手扑过去。火龙扇动翼翅,喉间“咕噜咕噜”,迎接亘。



“哎哟哟,好久不见哩,亘。”



从乔佐巨大的牙齿之间发出了声音。它的身躯比在伤心沼泽时,更长大了一圈至两圈。双翼雄健、牙齿闪亮,片片鳞甲形成鲜红的鳞衣,覆盖全身。不过,欢乐的语调依然如故。



“你一直没有叫我,还想你不知如何了呢?”



“对不起啦,从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你还惦记着我呀。”



“当然。”乔佐眼珠滴溜溜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乔佐在伤心沼泽曾遭怪鱼凯伦噬咬,亘用勇者之剑砍掉他的尾巴尖,现在还是老样子。



“尾巴没有再长?”



乔佐摆动尾巴尖,拍打草地,笑起来。龙翼旁的村民们战战兢兢地接近乔佐,正用手指摸摸龙尾,现在则纷纷逃开去。



“即便咱火龙再厉害,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哩。我挨龙王爷训斥啦,说我爱我玩花样。不过,有点伤疤在身,像个久经沙场的勇士,挺帅吧?”



乔佐歪歪脖子,环顾聚集的人群。“都是你的朋友?”



“对,没错。”



“都是大眼睛、大嘴巴嘛。”



亘笑出声来:“就因为见到你太惊讶了啊。大家是第一次看见龙。”



“是嘛。各位,你们好。”



对于乔佐爽快直的问好,村民们“嗷嗷”地嚷嚷起来。也有的老人家下瘫了。村长不住地拭去额上的汗珠。



“这可是……可是真龙呀。是活生生的火龙呀。”



“没错,如假包换。”乔佐乐呵呵。



米娜提心吊胆地走上前:“亘、亘……”



“哎,乔佐,这是和我一起旅行的伙伴米娜和基·基玛。”



“您好,猫族姑娘。还有,水人族叔叔。”



“叔、叔叔?”基·基玛畏缩着说,“我可没那么老。”



“哟,是吗?抱歉。水人族的岁数,不易判断呢。”



龙的岁数爷不好判断。虽然乔佐这一阵子身体更长大了,但想法好像还挺孩子气。



“亘,你想去哪里?我可比以前飞得更高更快啦。你想去哪里都行。”



亘说明了情况。乔佐丝毫没有吃惊的表现。



“哦,是迪拉·鲁贝西。确实,因为近来安德亚高地的气流变得很怪,所以巨鸟族接近了很危险。“



“你知道?“



“当然啦。幻界的太空属于我们的哩,马上出发?”



“好!”



亘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乔佐弯下脖子,基·基玛先爬上去,然后拉米娜一把,最后是亘爬上去。三人跨坐在龙勃根上。村民们围绕过来。



“村长先生,给您添麻烦啦。非常感谢!”



“哪里哪里,一点也不费事。”



“范伦先生就拜托您啦。”



“好好,包在我身上。他恢复好了,我安排他走安全的山路,平安抵达加萨拉为止。”



亘写了信给加萨拉的卡茨。范伦持信到加萨拉去,便能向所属警备所反映利利斯的实际情况了。



“三位怎么样?都做好了?抓牢了啊。”



乔佐摇摇脖子确认之后,开始扑动双翼。



“好的,出发啦。一开始会有点晃动。起!”



乔佐扇动双翼,随即卷起上升气流。气流惬意地抚过亘的脸颊,让他情绪高涨起来。



“一路上当心呀!”村长大声喊道。



亘挥动手臂。村民们也向他们挥手。乔佐的身躯腾空而起,杂木林退向脚下。亘听着村民们欢呼和安慰的喊声,大声喊道:“再见啦,谢谢!“



转眼之间,乔佐已飞升至空中。他在广场上空滑翔了一个半圆,作告别的致意,然后向着迪拉·鲁贝西,攀升至更高。



送行的达库罗村老人们仰望着天空,直至乔佐重新变成一颗红星,然后消失无踪为止。众人不由自主地嘟哝着同一句话:“这回可是长见识啦……“



二十八冰封之都



即便对搭乘过巨鸟的亘而言,乔佐的飞行速度、高度都别具一格。更不用说初次飞行的米娜和基·假冒,二人都被镇住了。尽管如此,米娜俯视地面,惊喜之声不绝于耳,感觉良好。而基·基玛升高不久,原本就苍白的肌肤更是全无血色。



“我、我可能不太适应空中旅行。”



他就惊惶失措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不再开口,死死搂定乔佐的翼翅不放。



“基·基玛,挺不争气的哩。”



即使米娜讥笑他,他也没有反应。



“虽然空气稀薄了,但看不见下面会更安心,所以穿过这层云到上面去。这样遗老,脚下是一片雪白的云彩,就不会那么紧张了吧?”



乔佐说着,飞入头上的云层众,嗖嗖地穿越起来。如他所说,眼皮下的云海(只要忘却是在万里高空)是那么柔软、安全,不安的心情得以缓解。



亘和米娜抱着乔佐的脖子,和他闲聊卡里。龙总是飞在这么高的地方吗?分隔北大陆和南大陆的海在哪里?龙住在『针雾』之岛的传闻是真的吗?



“对,没错。我就出生在『针雾』岛上。我们龙族生活的小岛,是龙劲形状的。”



乔佐也有爸爸妈妈哩。虽然理所当然,还是有点匪夷所思。



“可是,如果是那样,我挺不好受的。”米娜一副歉意的样子,耳朵支棱着,“火龙帮助创世女神,是守护幻界不可缺少的恩人呀。后来出现的我们,却迫害他们的后代子孙……”



“说不上是迫害啦。”乔佐连忙补充道,“嗯,龙王爷说过,幻界本身有如一个生物体,所以,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变化着。他说,像我们这种超强的生物,数目渐渐减少,终归灭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淡然之处。



“乔佐,你不觉得寂寞吗?”亘问道。



“寂寞?”



“你说『终归灭亡』啊……”



“嘿,没有切身感觉。我多精神呀,而且,『龙岛』上还有许多伙伴嘛。”



不过,据说岛上的成年龙绝少离开海岛。他们隐居『龙岛』,悄然度过和平的日子。外出到幻界中飞行的,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小龙们。亘邂逅乔佐,真是罕见的运气。



“这也可能是女神的知道吧。”乔佐在云层中眯着眼说。



虽然预计到高空旅行寒冷,三人都多穿了衣服,但接近安德亚高地时,云层渐渐增厚,气温也大降。基·基玛不住地打喷嚏。



“我喷火暖一下?”



“不用!免啦!”



基·基玛慌忙谢绝,说话间差点儿从乔佐背上滑落下来,把亘和米娜乐坏乐。



“不用客气的呀。不过,”乔佐透过云层望去,“这些云的模样真的很奇怪。要在平时,飞到这里的话,已经可以从云层隙间看见安德亚高地乐。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被原本映在脚下的云完全保裹起来了。乔佐并没有改变高度。



“而且,你们感觉到没有?这云里有悲伤的味道哩。“



“悲伤的味道?”



亘和米娜都伸出舌头,打算尝尝云的味道。可无从做起,毕竟不时舔棉花糖。



“是眼泪的味道。说不定女神正伤心哩。”



乔佐说得挺玄乎。



火龙扑动双翼拨开浓云,继续飞行。不久,右前方得云隙间有东西一闪而过。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亘的确看到了。



“应该是吧。该已接近安德亚高地了。稍微下降看看。大家抓牢了啊。”



乔佐“嗖”地降下高度。像乘坐无形的过山车一样,亘的胃“呼”地浮起来。基·基玛在呻吟。



“在那边!”乔佐说道,“哎呀,已经来到高地上方啦!”



乔佐双翼扇起的强大气力把云吹向身后。在开阔的视野之下,空中楼阁似的城市蓦然呈现在眼前,亘屏住了气息。



在冰河环绕、大雪封闭的安德亚高地顶端,出现了一个城市。椭圆的双重城墙,高柱林立,回廊环绕。石砌建筑物有许多由台阶连接的高台,宛如迷宫,冷冷地发亮。



最初以为是水晶楼台。不过,凝神细看,就明白并非如此了。是冻住了。一切都冰封了。亘回想起以前全家旅行参观玻璃博物馆时看见的东西。用结晶玻璃制作的大型城堡,就连尖塔上飘扬的旗帜也时精雕细琢的玻璃工艺。



“看呀,那片森林。连树木也冻住了。”



蒙了白霜的枝条垂下无数冰柱,像奇特的果实般闪闪亮。



“所有一切都冻住了哩。”米娜叹着气到,“这么寒冷的地方,真的住着人吗?”



一望无际的大都市里面,看不见一个人。



基·基玛打了个特大喷嚏,弄得乔佐的翅膀一抖。



“噢,亘,正因为这样才求救的啊。希望在大家冻死之前,有人出现吧。”



亘感到耳垂已经冻麻了。



“乔佐,没有步行登上安德亚高地的道路吗?”



“从未见过。”



“因为很早以前起,便被冰河围住了吧。”



“噢。不过,以前飞过这里时,建筑物和树林没有冻住,看见过鲜花盛开和散步的人呢。”



冰峰之诚的东北城墙旁,有一个平顶的大厅似的建筑物。乔佐在那里着陆。



“哇,好冷!”乔佐一边收起双翼,大鼻孔不安地耸动着。



“连我都差点打喷嚏啦。亘,怎么样?进去瞧瞧?”



“嗯。”亘从乔佐背上一跃而下,“乔佐,你在这里会冻着吗?”



“不时喷一下火取暖,没问题。不过,别待长了啊。你们也是,会伤身体哩。”



“明白了。我们尽快返回。”



光是从打厅屋顶到地面,已经折腾了一番,在城市里摸清情况,就更得不同寻常地努力了。地面滑溜溜。无法正常行走。尽管如此,三人摔跤了又爬起,想拉一把倒下的同伴,结果自己也摔倒了,狼狈不堪之下,也笑不起来了。



如此严寒、寂静,这个几乎连人的心脏都要冻住的城市,果真还有活着的人吗?在大费周折赶来的同时,那个透过真实之镜呼救的男子,已经耗尽生命了吧?



“有人吗?”



“喂,我们是来帮忙的!”



三人试着大喊起来。没有回音。冻住了的城市连回音都没有,喊声被吸收掉了。不,也许喊声刚出口,就被冻住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亘被妈妈带去看儿童剧。这是一出音乐剧,演飞马的孩子是主角,希腊众神都出现了。说实话,亘对这个戏不大感兴趣。只不过,布景很漂亮,吸引了他。大理石造的神殿和围绕神殿的森林。



迪拉·鲁贝西的这个城市让亘回想起拿出儿童剧的布景。有一幢建筑物,走上缓缓的外阶梯,来到一扇大门前,门上雕刻着花鸟和天使。窗框饰以玫瑰纹的大宅子。门口的柱子上有凯尔勃拉斯(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蛇尾三头犬)十分称职地守门。



城市面貌井然,划分围棋棋盘。建筑物屋顶多是平屋顶,在屋角伸出的挑檐下,装饰了寓意不一的图案,还有一座露天圆形广场。外围是一圈魔导士、骑士、贵妇人的立像柱子,也许是为了称颂伟人吧。



表现的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故乡。作为仿制品,极其认真严谨。



所以,在亘眼中,这一切作为景致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不过也难以理解。对于老神教信徒而言,这样的城市面貌,是他们的理想吗?女神管治下的幻界城市,均以自己的产业或在幻界中所发挥的作用而立足。那些城市里,人们得有生计、有生活。这里缺乏这一切。没错,正因为如此,亘不由得联想起戏剧的布景。



露天圆形广场是干什么用的?是赞美谁的雕像吗?谁垂顾过这座城市呢?



这里的居民为什么而流汗,为什么而欢笑、为什么而不安呢?亘像闻到一股气味一样,明确地感受到做作的氛围,因为他是在觉得并非冰霜覆盖一切都这么简单。



“哎,基·基玛,”亘问了一句,“在幻界,还有别的城市也像这样子吗?”



基·基玛因严寒而无精打采。



“这么冷的城市,我还没见过哩。”



“不是说寒冷,是说城市建筑。像这样尽是神殿般宏伟建筑物的城市,其他地方还有吗?”



“我觉得没有,”米娜一边说,一边回头看落在后面的基·基玛,“这座城市挺怪吧?不仅是冻住了这一点奇怪。像商店旅馆这种地方,完全看不到。”



三人来到城市一角、一个类似小公园的地方。中间有个花木围绕的台座,上面装饰着先锋派艺术作品。是一个圆球形。最初以为是地球仪似的东西。不过,即使走进了看,圆球表面也没有任何图案,只是光溜溜的。因为冻得结实,手指不在意触到了,很可能会粘住了。



圆球从里面现出裂纹,开始崩坏。裂缝里有白霜。亘打量一番,才察觉它是模范宝玉制作的雕塑,就是镶嵌在勇者之剑的宝玉。



不过,钥匙这样,岂不很奇怪?宝玉是引导『旅客』的东西。可在老神教,『旅客』被视为忌讳。将与『旅客』密切相关的东西作为先锋派艺术作品,是自相矛盾。



“亘,怎么办?瞎逛也不是个办法呀。”米娜两手抱着肩膀,快速摩娑着,“而且,基·基玛眼看要倒下了。水人族不耐寒哩。”



想来蜥蜴是变温动物。当周围寒冷时,蜥蜴的体温也降下来,行动变得迟钝。基·基玛蹲在广场入口,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



二人急忙冲向基·基玛。虽然脚下打滑撞在他身上,但这么一来基·基玛睁开了眼睛。基·基玛睡眼朦胧。



“还好吗?”



“哎哟,不好意思。”基·基玛眨眼也是慢动作。连带钩爪的手指也结满了霜,“没办法,好像睡觉。”



“不行呀,会冻死的。”



“回乔佐那里吧。基·基玛,能站起来吗?”



“我当然可以拉。”他说话也慢吞吞。身体很沉重。亘和米娜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吭哟吭哟地迈开步子。



“没事啦……放心吧……”



基·基玛半睡半醒似的嘟哝着梦话。



一望无际的城市都冻成了苍白色,覆盖洁白的霜。因地面结成几乎可溜冰的厚冰,连足迹也没有。亘沿着棋盘交叉点的道路走,打算顺来路返回,但似乎没有色彩变化的街市弄糊涂了。即便来到应可看见乔佐的地方,也看不见火龙鲜红的身体。



米娜放开了基·基玛的胳膊,停住脚步。走了两三步远,亘才察觉。



“米娜,怎么啦?”



亘一回头,见米娜瞠目结舌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啦?”



“亘,”米娜手一指,“你看,这个!”



二人左手边右灌木从环绕的广场,灌木都已冻住了,一片白茫茫,仿佛是大雪天的校园。



“『这个』是什么?”



“看不见?仔细看。”



亘凝神注视。因为寒气冻得他流眼泪。



“你说看见什么……?”



就在他反问之时,他也看出来了。在广场中央,几道冰纹正横过大雪覆盖的广场,形成一个图案。



正是通往现世的那个图案!



“就是说,可在这里使用真实之镜吗?”



如果是这样,就越发不明白了。真实之镜也好,前往光的通道出入口的图案也好,都是『旅客』使用的。这些非但与老神教无关,应该说是敌对的。



“我们走过去,把它弄清楚。”基·基玛睡眼惺忪地喃喃道,“也可能看错了。假如真是那个图案,也许可以成为线索了。”



“不过……”



“我没事、我没事。”



三人横穿过冰峰的广场。“嘎吱嘎吱”地走近雪地上的图案。近前一看,更觉得是那个图案。亘站在图案中心,蹲下来,用手指试着描图案的纹路。



“只有这里凸了起来。”



“真的。”



米娜也来到亘身边蹲下。她用指尖触触冰面,用爪子抠一下,发出“嘎嘎”的声音。



“这究竟是……”



米娜刚要说出“怎么回事”时,为避寒而扣好的衬衣内,真实之镜又开始放射出光芒。米娜连忙要取出镜子,但脚下突然摇晃起来,三人都摔了个屁股着地。



“哟,怎么了?”



冻得硬邦邦的雪地震动着。裂纹“啪啦啪啦”地沿着图案的外沿窜出去。随着龟裂扩展,飞迸起微细的冰屑,



冰面裂开,图案外周明显凸起。“咕咚”一下震动,地面开始下降,图案部分宛如一架大升降机,载着三人沉降下去。



三十九教王



图案升降机下到的地方,有与图案形状一模一样的大厅。头顶上方是开放的,冷空气从那里灌入,



即便在大厅里,也跟在室外差不多冷。细粒的粉学、冻住的雪被吹进来。大厅里没有冻住。类似大理石的石壁。石头走廊延伸至亘的前方。



“去看看。”



三人开始走过去,基·基玛被夹在二人中间。走廊上没有任何松明、烛台之类照明的东西,不过整体上微明可辨。构成走廊、墙壁和天花板的石头光溜溜,放射出月光般的微弱光线。



走廊转右、转左。长长地延伸。各处或左或右,出现了沉重的门扉。门扉周围粘着冻结的雪,试着推拉一下,纹丝不动,关得紧紧的。



连这里也没有人的气息。



因为紧张和寒冷,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顺着漫长的走廊往前走,走廊尽头是一个烛焰形的拱门,门内更亮一些。三人往里走。



过了拱门,走到伸出的露台。至天花板位置无遮无挡,似乎有三十米高。房间圆形,四壁环绕着台阶。亘往前走,隔着露台的扶手窥视下方——扶手边有转世花纹,曲线颇似优美的藤蔓。他发出“啊”的一声。



阶下的圆形大厅中央,放置着一面大圆镜,直径与亘的身高相仿。是真实之镜。镜子旁有一把扶手椅,一名白袍男子——那个召唤亘的男子颓然躺在椅子里。他原先握在手中的槌子,此刻也离开了他那只无力垂下的手,掉在脚旁。



亘跑下楼梯。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只顾冲上前去,抓住白袍男子的手腕。



“挺住呀!您可要挺住啊!”



亘一摇他,他头上的银冠歪了。与在真实之镜中所见一样,这男子一头白发,眉毛也尽白。但年龄则比当时想的要年轻,想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呢。



男子的劲项像折断了一样侧向一边,他睁开了眼睛。亘窥视他的脸,然后送了一口气。



男子困乏地眨一下眼睛,想从椅子里欠起身子,却痛楚地呻吟起来。亘扶他一把,让他靠坐在椅背上。



“你是……『旅客』吧?”



听声音果真很年轻。他的眸子也很清澈,肌肤富有弹性。可就是那么一头白发。



“对,我名叫『亘』。”



基·基玛和米娜这才下了阶梯,赶上来。男子打量三人一番。



“他们是我的旅行伙伴,陪我来到这里。对不起,我们费了些周折才赶到。”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搭乘火龙过来的。”



男子露出笑容,眼睛也睁大了些。“太好了。您碰见火龙了?我……我都没能遇上。他们在幻界里已经很稀罕了。”



之前通过米娜的真实之镜呼唤亘时,此人说话颇生硬,此刻他使用不做作的『我』,亘感觉他更年轻、坦率。同时又更令人费解了。



“总而言之,离开这里吧。脸色很差呀。一定是在这种严寒里得肺炎了。”



亘抬手试试男子的额头。原以为他会发烧,一试却是冰凉。男子的脸呈铅灰色。



“还有其他人吗?一起逃吧。到暖和的地方去。”



男子听了亘的话,缓缓地摇摇头:“已经没有人了。都死掉了。我是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一个。”



他的声调与其说是悲哀,毋宁是一种自嘲的口吻。



“请教我『教王』,大家都是这样称呼我。我曾是众人的领袖,曾经是的……”



教王。迪拉·鲁贝西曾是与老神教有关的信众的遁世之乡,这倒是一个适合的称呼。



不过……疑窦丛生。



“您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呢?”



米娜蹲在男子的膝旁:“是瘟疫吗?因此其他人都死了?这里以前也这么寒冷?”



“回头再聊吧。这里还是早走为妙啊。”基·基玛呻吟似的说道。



“米娜,给我搓一下背。这样我就会精神啦。我把这个人背起。”



白袍男子把一只手放在亘手上:“我不能离开这里,这里很快就要毁灭了。我也要死去。我不能逃走。女神不允许这样坐。”



女神?亘双目圆睁,轻轻摊开两手,指着四周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可这里——你们是老神信徒吧?隐居在此的吧?所以,您也被称为『教王』,不是吗?”



“不,不是的,只是,在地面上就成了那个样子。”



男子淡淡一笑。如同薄冰裂成碎片落下一样,没有表情的外表从他脸上剥落。



“这也包含在与女神的盟约里面。不在地面上徒劳地闹气事端、断绝与地面上的联系,这样作,从南大陆的政治态势来考虑,是最恰当的。所以我们信守诺言,一直如此。不过毁灭的时候也终于来临。女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吧。人是狡猾的,而且人心脆弱。早晚会出现意志薄弱的人,要背弃曾经宣誓永远信守的盟约。于是大家都得为此遭受惩罚。”



歌吟般的喃喃自语。亘的思路一时没有跟上。



“您在说什么呢!”



白发飘飘的年轻教王看着亘的眼睛。



“我跟你一样,也曾是『旅客』。”



就是说,来自现世的来访者?



“包括我在内,这里居住十一名现世的人。他们都曾是『旅客』。他们期待改变自己的命运,通过要御扉、来访这幻界。”



追怀往昔的眼神。



“但是,我们这十一人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大家在幻界的历险征途失败了、选择了放弃旅行。不过,大家也不想在自己的命运一成不变之下,厚着脸皮回到现世……”



亘蓦然,看着教王瘦得尖起来得下巴。澄澈的眸子里出现了一层阴翳,亘颇在意,在他看来,与其说是疲态,毋宁说是无从派遣的无聊。



而且,这个人很像某个人。亘觉得似曾相识。



“所以,你们就留在幻界了?”米娜小声问道,呼出的气白蒙蒙。



“对,没错。”教王点头,“女神为这些遭受挫折的『旅客』建造了这座城市。而我们就接受命令,在这里过起隐居的生活,这是让我们留在幻界的条件。”



米娜深受感动地重新打量起高高的天花板。



“全都关在这里,不许踏出外面一步?”



米娜这张小小的面孔、无法掩饰内心的想法,表情一时一变——它清楚地呈现着: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条件。



亘接过米娜的话头问道:“一直待在这里,不会厌烦……无聊吗?你们需要在这里发挥什么作用吗?”



教王抬起头,瞥一眼身旁那面硕大的真实之镜。



“我们的任务,就是看守着它。”



“这——是真实之镜吧?”



基·基玛向镜子走近一步,想用厚实的手摸一下,又作罢了。



教王点点头。“『旅客』都会在幻界之旅中找到真实之镜。一人一面,肯定会遇上。在旅行结束时,必须把它归还女神。因为不允许重返幻界,否则很危险啊。”



“危险?”



“对。只要使用真实之镜,就可以往来于现世。”



亘看看米娜的脸。米娜心领神会:



“我从小就被教导说,这面镜子是家里的护身符,切不可离身;但我对镜子的作用一无所知。也许爸爸妈妈也不知道。”



“因为是禁止传授的。”教王说道,向米娜笑笑,“不过,现在就知道了吧?”



米娜迟疑着点点头,说道:“不过,我并不想用它来干什么。”



“在这个幻界里,并非尽是那样的人的嘛。”



教王看见掉在脚旁的槌子,扬一扬尽白的眉毛,缓缓抬起,搁在膝上。似乎直到看见的一刻,才察觉槌子已从无力的手中划落一样。



“这面真实之镜,是昔日在这里生活的十二名『旅客』的镜子汇集而成的,真实之镜本身有灵魂,融合之后,成了这个样子。而我们则看守着它。不让人靠近——以防有人来往于现世和幻界,另有企图。



十二人。刚才说的是十一人。亘心中一怔:不祥的预感。



“人数多了一个呢。”



教王看看亘,微笑道:“对,最近有一个人逃走了。现在仍在逃。他就是逃亡者,撕毁了与女神的盟约、背叛了女神。我们中间出现了这样的叛徒,我们就得接受女神的惩罚。”



“还有这个……”话卡在亘的咽喉里,“冰封的城市呢?是女神为惩罚你们,把城市冻住,是毁灭吗?”



教王点点头。他的下巴垂至胸前,闭上双眼。



“这有点太严厉了吧?”基·基玛开口道。也许是冻得发麻了吧,他的发音有点怪异,“我们的女神慈悲为怀。为一人背约,就要消灭你们所有人,太过分了。没有弄错吧?”



“神原本就很严厉。”教王闭着眼说道,“而人是弱者。总会为眼前小利所蒙蔽,违背女神的约定。女神很清楚,因为迄今这种情况已重犯了多次了。”



十二人中有一人逃走。现在仍在逃。女神为此而动怒。亘的心脏狂跳起来。



“地面上的高地卫士现在收到一项紧急指令。要他们追捕一名逃亡者。”



米娜听到亘的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对呀!说他盗窃了重大的国家机密,试图偷渡到北方。莫非这个逃亡者是……”



亘做了解释。教王面色凝重。



“发生了这种事情?恐怕……噢,应该不会错的。噢……是女神直接下令?”



那位逃亡者来自何方,这个谜也因此解开了。



他是迪拉·鲁贝西的逃亡者。



“我们也是高地卫士哩。”基·基玛挺一挺胸脯说道。他的眼中这才有了兴奋的神色,“既然逃亡者曾是你们的伙伴,你该知道某些线索吧?将他逮捕归案,也是我们的任务啊。”



教务拿过扶着椅背想站起来。也许是膝下无力吧,他没有成功。他放弃了,坐下来,对亘说道;“既然如此,说起来就简单了。请你帮忙、特地请你过来,就是为了抓逮捕这名逃亡者。我的确有线索,他身在何处,我可以告诉你们准确的位置。”



“怎么做?”



“在真实之镜上映照出来。来帮我一下?”



因为基·基玛动作迟缓,亘和米娜从两旁扶住教王的胳膊,让他站立起来,教王走近真实之镜,站在镜前,两手轻抚圆镜的边缘。



这样一来,真实之镜上映出的教王便融化似的模糊起来。亘惊讶的直眨眼。接下来的瞬间,镜子上映出城市的景色,亘屏住气息。



像是个港口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类似仓库,从这些建筑物的隙间可窥见一鳞半爪的大海。仓库墙壁颇为寒酸,木头加薄铁皮而已。上面用黄漆或者绘画颜料画了一个拳头图案。看样子是个标记。



“这个城市……就是所诺。”基·基玛眯缝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说,“没错。建筑物陈旧、暗淡吧?在阿利基达,它从前作为渔港城市曾很热闹,但阿利基达工业发达之后,大海被污染,不能打渔,于是就沉寂下来了。虽转为贸易港口,但因为原本是个小渔港,跟哈达耶或达克拉无法比。”



“有开往北方的风船吗?”



“没有大船。只有好几条中型船。”



“逃亡者潜藏在这里?”



白发苍苍的教王扶着真实之镜,肩头耸动着喘息,对跟的提问点头作答。



“一定是等待着风向改变时机。你们都知道吧,前往北大陆的风船,得又读星人看天测风,预报气候,才能出帆航海。“



“适合出海的风何时吹来?基·基玛,你知道吗?“



基·基玛歪着粗硕的勃梗思索起来:“我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不过,现在的确是风船出海的时机。这种机会每年有三四次吧。”



“哇,得赶快才行!”米娜得尾巴一弹,“别磨磨蹭蹭的拉。必须通知大家。只要找到有个拳头标记的船公司,或者商店的船,就行了吧?”



“真实之镜是这样说的。逃亡者企图偷渡,他会让船主把他藏起来,直至时机来临吧。”



基·基玛和米娜恨不得拔腿就出发。不过,亘没有动。他望着教王几乎被白眉毛遮掩的眼睛,提出了问题:“那名逃亡者带走的国家机密,究竟是什么?你应该是知道的。”



“抓住之后问清楚就行了呀。”基·基玛着急了。



教王站立不稳,靠在椅子扶手上。他一动,便显得白袍下的身体瘦骨嶙峋。



“逃亡者——那名男子通过真实之镜返回现世,带来了动力船的发动机的设计图纸。他企图带着这些东西前往北大陆。”



是什么嘛?单纯的疑问浮现在米娜脸上。基·基玛也迷惑不解。



只有亘一人拼命强忍着,不让自己被这个可怕的事实击倒。



“他想卖给北方帝国吗?”



拥有许多带发动机的动力船的话,『针雾』也遮挡不了,风向也无足轻重,北大陆随时可以进攻南大陆。



“哎,亘……那是什么东西?你说『卖』是什么?你为什么脸色那么可怕?”



亘转向米娜,告诉她『动力』是怎么回事,而动力船又是怎么回事。



效果立杆见影。米娜严厉燃起熊熊怒火、



“怎么会做这种蠢事?”米娜嚷道,“曾是『旅客』的人,为何要给北大陆的侵略提供帮助?为什么?对这个国家、对南大陆的我们,难道有怨仇吗?破坏幻界的和平,会很好玩吗?”



教王回答时不是看着米娜,而是亘:“他说,这是幻界的工业革命。”



“工业革命?”



“是现世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



亘一边向米娜解释,一边细细品味这句话。



动力。不依赖人力的机械之力。亘也在刚到幻界时,好几次想到这件事。在幻界由人力做的大部分事情,在现世是由动力和机械完成。其中的差异多次令亘瞠目。



“我这样想……”教王自言自语般道,“我跟他经常谈到这个问题,也说了我的看法。工业革命也好动力开发也好,如果时机成熟,自然会在幻界产生。之所以尚未到来,时机没有成熟而已。”



“现世也是这样的呀。”亘说道,“我在学校里学过的,世界各地产生着智慧,经持续的努力和钻研,就与改变历史的大发明相联系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积少成多的结果啊。”



“他说,这样子慢吞吞的。”教王继续说,“把现世的东西带来幻界有什么不好?他是这样说的:让幻界繁荣、富裕起来,不是挺好吗?”



“有了那个……叫作『动力』的东西,我们真能繁荣?”



对米娜直截了当的问题,亘无从回答。这个问题因『繁荣』的意思而异。因这个『繁荣』能否引导幻界走向幸福而异。



“他的辩解当然是表面文章而已。”



“那,他的本意是什么?”



教王转而望向米娜。



“北方帝国乐于接受他吧,视之为帝国上宾,猫族姑娘,正如你担心的那样,如果有动力船,北方帝国眨眼间便可征服南大陆。这回才真的建立起幻界的统一帝国了。到那时,我们的逃亡者就是建国大功臣。可以跻身于北方帝国的皇族、君临幻界。”



米娜的眼神暗淡起来:“只是为这样……”



“对。就是为了这个,他把现世的知识带进了幻界,为了一己之欲。正因为这样,女神大为恼怒。”



亘瞥了一眼真实之镜。平整的镜面上,此刻至映着白袍男子和他身边的亘等三人的身影。



“逃亡者那么轻易就跟北方搭上关系?只要一说动力船设计图,马上就信了?”



“会相信吧。”教王说道,略为伤感地垂下视线,“就我所知,北方统一帝国很早以来,就一直在收集真实之镜。皇帝一族好像知道真实之镜的作用。他们知道,如果打开了与现世的通道,将会拥有多大力量。所以,他们拼命想造出这面镜子一样的真实之镜,似乎曾为此使出辣手。”



亘望向米娜。米娜的小脸面目表情,心思已飞回往昔。



北方帝国的特殊部队『西格德拉』之所以袭击米娜家,目的也在夺取米娜家代代相传德真实之镜。他们之所以将逃往南大陆的人绑架回去,也和寻求真实之镜的活动有关吧。



教王突然双眉紧锁,注视着真实之镜,问亘:



“你们原本就知道真实之镜是怎么回事吗?”



亘困惑不解,他不明白问题的意思。



“怎么回事?——就是打开与现世的通道——的作用吧?”



“这当然是重要作用之一。然而,真实之镜并不仅仅为此而存在。”



教王说,它就是名副其实地掌管『幻界真实』的存在。他用消瘦的手指轻抚真实之镜的边缘。



“幻界之所以成为幻界的要素——世界本源,它集合了构成世界的正确要素。可以这样说吧。”



世界的本源?还是不明白。亘摇头。



“噢,不可能马上明白吧。总而言之,你还是个孩子嘛。”



教王虽憔悴的脸颊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



“幻界虽虚而实。虽有而无。虽然存在,却并非存在,是空的世界。”



越发糊涂了。亘感觉是在倾听教王自言自语。



“你也不了解幻界的来历吧?”



亘小声说了个“不”。



“不,我知道。听说幻界是现世人类的想像之源创造的世界。”



“噢……噢,这个说法不能算错。”



“您是说,也不算对?”



“幻界嘛,存在于两面镜子的狭缝。这两面镜子,就是幻界的本源。”



米娜好不容易从冲击波中清醒过来,她慢慢眨巴着眼睛,仰起脸来。



“两面镜子。不用说,其中一面是真实之镜。而另一面镜子,被称为『常暗之境』。”



“常暗之境……”



“若真实之镜是正确因素的累积,那么与之相对的常暗之境,大概就是邪恶因素的累积了吧。之所以说『大概』,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国。不过,常暗之境肯定是存在的。我确信这一点。因为幻界正是这一对镜子创造出来的『虽有而无』。”



基·基玛悄悄窥探一下亘的表情。亘看着教王的脸,他甚至忘记了眨眼。



“真实之镜——掌管幻界真实的集合体,被打碎成无数碎片,散步于幻界各处。而每逢『旅客』拜访,便起着引导他的路标作用。然而,常暗之境在哪里呢?”



教王自问自答般道。



“恐怕——应该错不了的——就在北大陆吧。南北相对,成就幻界嘛。”



“不过,那样可就奇怪了。”米娜开了腔,“我说过,我的真实之镜得自父母,对吧?我们一家人出生于北大陆。这就是说,真实之镜的碎片,不仅落在南大陆,北大陆也有。也就是说,真实之镜的碎片散步于整个幻界。如果是这样,与之成双成对的常暗之境,也成了许许多多的碎片,同样处于四散状态,这种看法也是很自然的。”



亘略感意外。米娜如此有条有理地陈述观点,这可是头一回呢。他感觉米娜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教王朝米娜微笑。那表情仿佛像是开导无知的信徒。



“真实被击碎为无数碎片,散入数不完的人群之中。然而,相对的常暗——邪恶因素,还是一整块的实体,存在于某个地方。这就是今天幻界的面貌吧——不是这样嘛?”



基·基玛摇晃着头,仿佛说这些对我是太难了,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所以幻界是幸福的。现在还是。”



教王说一句谜样的话,顾自点头。



“不过,让邪恶因素集中于一处,由某人看守着,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做法吗?”



基·基玛对教王的问题作出反应。虽然寒冷让他说话不利索,但声音洪亮。



“你是说,说不定,北方统一帝国之所以搞种族歧视和大屠杀,就因为那面常暗之境在北大陆的缘故?”



教王没有回答,他缓缓背过身,面对着真实之镜。



“不知道。不过,我认为常暗之境肯定在北大陆。而且,对于北大陆而言,这一点已成为了沉重的压力了吧。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以如此残暴的方式寻找真实之镜。为了抵挡常暗之境的威胁、他们极需要足以与之抗衡的、完整状态的真实之镜。或者,说不定这才是他们迫切的愿望。通过真实之镜获取现世的知识,反而是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附带因素吧……”



亘因为沉默了好一会儿,双唇紧粘在一起,说话不利索了。这里令人生畏的寒气,再次渗入身体。



“对于这一点,女、女神给你、你传授知识吗?”



教王摇头:“对于中止旅行的软弱『旅客』而言,这本身就是不必传授的无用知识。”他猛一回头望着亘,似乎要重拾话头,“总之,这就是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逃亡者北渡,事情就可能一发不可收拾。逃亡者是距今正好十年前,要御扉开启时,进入幻界『旅客』。他对于现世政治形势的了解,比我们新得多。说不定自中止旅行时起,心中便藏有返回的企图,一直在等待机会。”



米娜两手放在腮旁,蹲了下来。基·基玛担心地轻抚着她苗条的后背。看样子他自己情况也很不妙,但他的动作却极为体贴。



“求你了。”教王轻轻碰一下亘的手腕。他原本是想紧紧抓住的吧。可他已经没有这点力气了。侵骨的寒冷和饥饿,恐怕还有绝望和放弃,夺取他的心气和体力。



“希望无论如何要在逃亡者北渡前抓住他,然后拯救我们的灵魂。”



被年长者苦求,是亘承受不了的事情。但个明白,他必须承受。



“自从出现了逃亡者,我一直通过这面镜子呼唤『旅客』。我知道此时是要御扉开启期间,有新的『旅客』到访幻界。期望得到应允。”



“您叫我的时候,说了『你也还是个孩子吧……』。”亘说道,“那就是说,在我之前,回应您的呼唤的,是到访这里的『小孩子旅客』吗?”



教王静静地点点头。



“应该就是名叫美鹤的少年吧?他虽是个孩子,却不像我这种新手剑客,却是个很棒的魔导士。”



“噢噢,没错。”教王睁大眼睛,“你知道?”



“对,他是我的朋友。”



“真是意外呀。”



据说,美鹤回应了呼吁,仅仅数小时后,便施行大风魔法到访这里。



“他……比我优秀。”



“可是,他没有接纳我的恳求。”教王摇了摇头,“他只说,自己来幻界是为了见女神。对幻界政情、南北对抗没有兴趣,与己无关。”



可以说,这就是美鹤的口吻。也可以说,想到『旅客』的目的——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是,亘却感到羞愧,仿佛那是自己所为。他几乎憋不住想替美鹤辩解,但有对美鹤生气。



“当时他说,现在的幻界还来了另一位『旅客』。那家伙好说话,好管闲事,可能会答应你的请求。可是,从他当时的语气,完全没想到他和你是朋友。”



亘这回替自己脸红了。他为自己被美鹤如此轻视而羞愧。他为自己对此感到羞愧而羞愧。



“美鹤想让亘卷入这件事、绊住手脚,自己抢先前往命运之塔吧?”基·基玛张大了两个鼻孔说道。虽然他生气了,却仍是口齿不清、动作迟缓,挺搞笑的。



亘笑了,让基·基玛的可笑劲儿缓解了自己:“没那回事,基·基玛。”



“难说哩!”



“重要的是弄清情况了。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去港口城市所诺吧。”



“没错。待太久的话,乔佐要冻僵了。”米娜“霍”地站起来、说道。她内心的坚强令人不由得赞叹。



“马上出发。您抱紧我们。能走动吗?”



教王缓缓地推开亘伸出的手。



“这是怎么啦?”



“我逃脱不了。说过的吧?”



“可是……您不是对我说『救救我们』吗?”



“我恳求你拯救我们的灵魂。并不期望幸免一死。”



教王把隐椅子移动一下,拿起放在椅子旁的木槌。木槌没能举起来,无力地垂至膝部。



“我们当中出了逃亡者,违反了盟约惹怒了女神。所以要受惩罚。伙伴们都已死去。我作为负责任、不可苟延性命。女神也不许吧。”



“可是!”



“如果你们逮捕了逃亡者、粉碎了他的企图,我们的罪也会被免除吧。于是灵魂得以净化,终可投胎于另一个世界。可如果一直都这样子,我也好,现走一步的伙伴们也好,大家阴魂不散,只好永远飘浮于久远峡谷了。所以才恳求你,请你拯救我们。”



从没听过是这样的意思,听了也难以相信。



“您不想活下去吗?您还很年轻啊。你为何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现时的自己呢?”



疑问脱口而出,亘一时无法自制。教王猛一扭头,气势出乎意料。他的嘴角歪斜:“放弃自己?我?“



“对。没错。”



教王忍不住笑起来:“并没有放弃啊。毋宁说,我想保住自己。已死去的伙伴们也是这样的。我至今不愿坠落污秽的下界。无论在现世或幻界,我都不去。我们的无上幸福的世界就是这里。就在这里、只有这里。”



教务拿过摊开两手,指点着周围,仰天转了一圈,仿佛踏着舞步。



“如果要失去这里,这条命已无意义,以涤净的灵魂重生,在下一次新生中找到乐园,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米娜胆怯地接近亘。



“在现世……”教王用不握槌的手握拳叩击胸脯,“没有一件合我心思。所有努力都成空,所有梦想都破灭了。没有人能理解我。哪里也不接纳我。我的人生不爱我。我的人生没有给我任何东西。所以,我来到幻界。



白袍之下,教王顿足悔恨。



“可即便在这个幻界,我也没有如愿以偿。非但没能抵达命运之塔,连从城市到城市的旅行也提心吊胆。没有一件事情合我心思,跟在现世一样。所以我放弃旅行了。选择与女神做交易。于是,便固守这里了。“



在这个制造出来的神的故乡?在这个欠缺人的温馨、没有任何生活气息,虽壮丽却空虚如同神殿般的城市?



“女神很清楚我们这种人。这里是隐藏在女神衣下的城市。我们原是选民。因与神订盟而但大任。我们被赋予崇高的职责——与女神的约定守护真实之镜。我们终于找到我们该待的地方。与污秽的下界没有人任何联系。这个迪拉·鲁贝西是我们真正的乐园。”



然而,因为一名心术不正者不明事理,不能舍弃卑俗之欲,盟约竟遭破坏——



教王将瘦骨嶙峋的拳头抵住额头。



“我们在这里神仙般的度日。较之眼底的幻界,这里有孤高清净的日子。这才是我所要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才被称为『教王』。我是不见容于地面、怀着抱着尘世无知者所无法理解的教义的王。明白了吧?”



传授什么?奉何宗旨?司职何时的教王?



“假如您,”基·基玛讷讷地道,“是能带来如此杰出教诲的教王,怎么会出现背叛你们、逃离这里、北渡求荣的利己之徒呢?”



教王没有回答。他的侧连显示他没有听见基·基玛的提问——不,是没有出现过那种提问似的。



过了一会儿,教王平静地嘟哝道:“不理解我们的人,不是我们的伙伴。那家伙本来就没有资格呆在这里。”



“从逃亡者在这里时起,您就这么认为?”这回是米娜问道,“已经看出这一点?如果是这样,为何没有在出事前采取行动呢?”



教王回过头来,嘟着嘴:“你们没有责备我的权利。都是因为那种人才落到了这般田地。你们一点都不理解我被人背叛而受伤害的心有多难手。”



“可是……”



“首先,这样的措辞对于女神的选民,是失礼的。”



米娜看看跟的脸,既困惑又无奈。



亘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明白此人为何中断幻界旅行了。



这个人,一定是这副模样:心中只有牢骚;所看见的,也只是自己想看的东西;所求的,也只是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受伤的,也总是自己而已。



抛弃不如己愿的的东西,远离不称心如意的事物,视而不见,一心只追求一件是——与自己所求相符的事。



于是他自然无处安身。如果感受不到他人的好意,自然也无法感知他人背叛的征兆。



他终于找到的安息之地,是光辉灿烂的空虚——与女神盟约。



我是选民,教王如是说。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以何种理由获选?以成为空皮囊的代价,赢得人家回首一瞥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他不是教王。是虚王,虚幻的大王。女神果然是明白的。所以女神替他创造如此一个仿造的神的故乡。



已经冰冷的身体又窜过一道寒气。



想起来了。刚才觉得教王的脸像某人。“他是谁?”的念头一晃而过——这张脸,就是与『路』伯伯外出购物时,在路旁撞到亘,不向亘道歉,甚至不扶起亘,踩着亘的手就要离去的年轻人的。



当时『路』伯伯狂怒起来。看样子,那年轻人也对『路』伯伯很生气,但其实年轻人完全不理解为何『路』伯伯如此暴怒。他很憋气:为何一个不相干的人要对他大发牢骚?



那个年轻人其实对亘的存在视而不见。亘并不存在。至少作为人类的小孩子,并不存在。对那个年轻人来说,亘只是阻碍通道的障碍物而已。所以,他就那么踩着亘的手走过。如同踩踏路旁一个饮料罐、一个弃置的商场购物尼龙袋,



如果那个年轻人造访幻界,他也会变成教王吧?他一定衷心认为:那样才最适合自己。



打住。想太多了。



“您的头发……”



亘低声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些白发。是这个城市受女神惩罚、被冻住,您因惊吓过度而变成那样的吗?”



教王的表情,恢复与亘在这里邂逅之初、倦极无聊的神色。他的嘴角疲惫不堪地往下坠,答道:“我想变成这个样子。我不需要年轻。因为与年轻相伴而来的不成熟,与神的选民不相符。”



是吗?既然如此,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基·基玛何米娜一动不动,仿佛连根冻住了的样子。根定定地看着教王的脸,说道:“我们走吧。”



“不过,亘……”



“没关系,这个人希望留在这里。我们——我,没有权利妨碍他。”



“噢噢,还是走吧。”



教王缓缓地现出微笑,然后吃力地举起木槌,搁在肩头,喘一口气,转身面向真实之镜。



“我最后的工作就是打碎这面真实之镜。我们收集来供奉在这里的真实之镜,将再次户到原来的碎片状态、散落于幻界人们手中吧。然后,为了发挥各自的作用,等待被新来『旅客』找到的时刻。女神认为,这才是幻界『真实』的、更为正确的模样。”



教王祈祷似的闭上眼睛。



“这样一终结,女神的最后惩罚就要降临。你们不愿卷入的话,还是赶紧走为好。”



教王的目光最后一次捕捉到亘的视线。



“走吧,然后,完成你的旅程。我们没有达到的事情,希望你能够实现。”



在那一瞬间,仅仅一刹那,教王的假面具剥落了,微露出其下的真面目。亘心想,我看见了。一个想要改变现世不如意的命运,怀着坚定的决心和悲壮的愿望,无依无凭直闯幻界的、孤独的『旅客』。



哀伤之余,亘几乎要哭喊起来。我还是做不到就这样弃你而去的。不要让我这样作阿。



然而,教王看出了亘的想法,没让亘把想法说出口。他紧盯着亘的眼睛,命令道:“快走。要留神邪恶之物。”



亘徐徐后退,米娜拉住他的手。教王往精瘦的胳膊上使劲,想要举起木槌。亘像一下子绷断的线似的,跑了起来。他冲上大厅的台阶,在拱门处回头一看,教王正摇晃着身躯,向真实之镜举起木槌。此情景如此鲜明,亘眼中的教王,与记忆中的年轻人的面孔叠加在一起。不过,二者看起来已不如刚才想的那么相像了。也许是亘的错觉吧。



亘离去的脚步逐渐加快。米娜和基·基玛也都跑起来了。即便这城市没有临近崩塌,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还是同样逃跑吧。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吧。他们确信,如果不逃走、不离开的话,他们会被弃置物的重量喜蛛,像被沉船拖入大漩涡似的,自己也将毁灭在此。



“哎,是你们!”



乔佐庞大的身躯跳了起来。



“终于回来了。真担心哩。事情办完了。”



“噢、噢。”



亘无言。在地下的这段时间里,神殿般的城市越发寒冷。是这个原因,并非心理作用,嘴唇又冻麻了,粘在一起。



“我正焦急呢,担心来不及了。马上就起飞啦,可要抓紧了哟。”



“你说『来不及』——乔佐,发生了什么事吗?”



乔佐用鲜红的翼尖指点着天空的一个点。



“你看那个,它直飞过来哩。”



在笼罩迪拉·鲁贝西的云层里,看得见一颗放射着钻石般硬质光芒的,正午的星星、仔细看,它在动。有翼似的,是眼花了?



“那是女神的使者。一定是把惩罚之风运送到这里来。”乔佐说道,打了个寒战,“我可不想待在那种地方。好,走吧!”



转眼见,乔佐已飞到高空。他一头扎进云里,要远离迪拉·鲁贝西。



遭高空的云海里,亘看见了飞近来的星星。它真的有翼。那就是冰。



无数冰块聚集、叠合成一个形状——冰的神鸟。它比乔佐还大。每扑扇一下翼翅,便刮过来一股难以抵挡的冷气。



冰雪神鸟径直飞向迪拉·鲁贝西。



“乔佐。”



“什么事?”



“可能的话,在这一带盘旋飞行好吗?我挺担心的,不知迪拉·鲁贝西会怎么样呢。“



“算了吧?看着只觉得可怕而已。”



“求你啦。我得看到结果。”



“拿你没办法。”乔佐鼻孔里“哼哼”着,还是掉过头让鼻尖对准迪拉·鲁贝西,他缓缓地绕大圈子盘旋飞行。



冰雪神鸟降临迪拉·鲁贝西双重城墙的内侧,双翼略停,然后大大伸展双翼,开始拍打翼翅。



拍打一下,卷起了暴风雪。拍打两下,空气冻凝。冻住的建筑物、道路,因超过绝对零度而崩塌。



雪团重新变成自天而降时的微细结晶状。支撑圆形礼堂宝盖的雕像纷纷倒下。回廊垮塌,冰粒飞迸到空中。如同大浪涌过堆沙城堡,一座座圆柱环绕的神殿,顷刻瓦解,当然无存。城墙坍塌,先是外墙,然后是内墙。冰雪神鸟腾空而起,盘旋在迪拉·鲁贝西上空,继续扇动冷气。



“看那边!”米娜指着亘的旁边。



“图案要毁掉了。”



曾搭载亘他们的升降机,构成图案的冰凌一下子凸起,变成深色,在冰凌与地面的缝隙之间,发出冰的咔嚓声。然后缓缓下沉。最初水平地沉降,随即倾侧,出现道道裂痕,一边下沉一边瓦解,不久便化为无数碎冰片,随着地鸣声陷入地底。



“女神发怒了。”乔佐说道。他不可能知道真相,但那悟透的眼神,仿佛已洞悉一切,“哟哟,好伤心哩。悲伤味儿很浓。女神伤心啦。这里的人究竟干了什么罪孽深重的事情啊?”



亘搂着乔佐的劲勃,感觉双唇已冻僵,他目睹了迪拉·鲁贝西的最后时刻。



空归于空,无返回无。



未几,安德亚高地上,只余下雪合冰,以及实实在在的自然。



冰雪神鸟如飞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飞走,消失在远方的云端。亘目送它离去。乔佐远远观望着,没有打算靠近神鸟。



静谧的天空,云在流动。



世界渐渐晴朗。惩罚的时刻已结束了。



“该走了啦。”



基·基玛用嘶哑的声音嘟哝道:“我已经……到极限了……咦?”



“对呀,走吧。”亘说道,自己的衣袖被基·基玛笨拙的指头扯着,身体歪向一边。



“你怎么啦?”



“那、那是什么?有东西在闪亮哩。”



基·基玛所指处、此刻已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的迪拉·鲁贝西,的确有东西发出红光。小小的,却很亮。



“乔佐,你丢了鳞片吗?”



“才没丢哩。我没那么浪费。”



“那,那是什么东西呢?”



亘心跳不已。在这里的几个小时里,这是第一次因吉兆而心跳加速。



“基·基玛,能再忍耐五分钟吗?”



“行、行啊。”



“乔佐,能下降吗?”



乔佐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往上一翻,看着亘:“真的要?”



“哦,不好意思啦。”



嘿,来了……乔佐鼻孔里哼哼着喷气,一边盘旋一边开始降落。安德亚高地上堆积的雪粒每一颗都已冻至最硬状态,像面粉一样飞舞着,被风刮走。骑在乔佐背上时还好,一降落地面,亘随即被雪粒的面纱蒙住了。



“基·基玛留下,我们马上就返回。”



亘有期待,也有相同程度的把握。他一边拍落脸上、肩头上令人麻痹的寒冷雪粉,一边扒开雪走向那个鲜红发亮的东西。米娜紧跟在身后。



“亘,说不定……”



“噢。我也是那么想的。”



现在,那个台座已消失得踪迹全无。栽种得花木也冻碎了,全归于无。不过,那个先锋派艺术品仍在,是原本大小的约四分之一左右。不过,剩下一部分圆球的轮廓。它像个接盘似的,不起眼地搁在雪原上,红色的光亮闪烁在它中心。



亘走近去,伸出手时,红色的光亮悠悠然飘浮到空气中,不会错了。



是第三颗宝玉。亘右手拔出勇者之剑,举起。



宝玉闪烁。它的光恍如雪原突如其来的小小极光。在这极光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位红衣少女,胸前佩带白银护胸甲。梳好的黑发有一小束乱了,垂在秀气的额前。



——等着你呢,『旅客』。



听见精灵的呼唤,亘当即跪下。



——我是保佑今世希望,掌管人们未来的精灵。长久以来,我被封闭在这片高地上,是那些疏远我、害怕我的人干的。谢谢你解放了我。



亘的心中重现了教王的身影——那位咬牙切齿说如何一切、终于在此得以安息的教王。他们抛弃希望、封杀未来而获得的一时安稳已消逝无踪。



——回头看看吧,勇者。



亘回望身后,雪地上留下他和米娜二人的足迹。



——我之所以能够存在,只因人们不倦不懈地跋涉于路途上。在止步的人身边、在断绝的道路尽头,我就不能长久。无论何时,请胸怀希望、憧憬未来、昂首向前吧。那样的话,我就总会跟你在一起。不要忘记,你身后的道路,就会成为你开拓前路的路标。



希望和未来的精灵面露微笑,随即消失了。第三颗宝玉更加光辉耀目了,它像被吸引一样,被勇者之剑的剑锷“嗖”地吸纳。亘整个身体都感受到勇者之剑再次被注入新的能量,增加了精灵的保佑之力。



他闭目,叉脚站稳在雪地上,高高举起勇者之剑。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一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射下来,笼罩着亘,给予他祝福。



余下的宝玉只有两颗。



四十分隔的心



港口城市所诺。



港口一角,是一座座寂然的仓库,都是旧木板加镀锌铁皮的屋顶。雨水管因海风而锈迹斑斑,像死虫子般蜷曲着脚从屋檐垂下,发出“哐挡哐当”的声音,由城市俯视海面,呈篮黑色,潮水味儿浓重,但港口城市的生气并没有达至这里,人们走在蜿蜒的路上,步伐沉滞。



所诺是个过气城市。它在招徕拥有风船的大商人方面落后一步,那些大商人随着风船航道的开辟而兴旺,富上加富。它只靠小风船商搞中型风船生意,由陆路运入货品。所诺规模小,曾是活跃的渔民市镇。虽然积累了运送鱼和鱼类加工食品的经验,但在经营北大陆想要的和相应返销给南大陆的品种繁多的商品方面,显得办法不多。食品和杂活不能用一个仓库观念打理。北方帝国的特权阶级通过风船商人卖过来的古董家具,都需要细致的修复或打磨,明知加工品之后可卖好价钱,所诺港男子粗糙的双手却力不能及。要弄到别的城市去,又对运出的手续不甚了了,在这个过程中,每年要错过好几次商机,嗅觉灵敏的风传商人们就把所诺看扁了,不久便不来问津了。



在所诺谋生的人,与其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航海男人,毋宁说是打渔男人。当他们断定不能靠海吃饭了,便纷纷散去,离开所诺。剩下的人便依赖日益贫瘠的所诺镇,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哈达耶或达克拉这种名声在外的工业港、商业港盛极一时,当然便被联邦政府置于严密监视之下,强化管理。于是,所诺小港便时来运转,担当了一个具有嘲讽意味的角色。搞非法活动的风船商人虽然纳不到营业执照、缺乏资金、在联邦政府那里也吃不开,但渡海技术和胆量、冒险精神,却不输给任何人——所若满足人们对『低下经纪』这种角色的需要。



做偷渡的中介。



现在,偷渡已成为所诺镇的地下资金源。不知情者无从打听。但是,对于迫切需要知道的人,偷渡中介和船夫则悄然打开门后。说是『副业』,规模实在太大,叫作『产业』,又不能理直气壮,但为了城市的延续,生活在所诺港的人们就只好扮演这个角色。这里面也还有特殊的附加价值:享受一下其他城市、其他地方所不能满足的乐趣,以及一些惊险。



并肩伫立于海风之中的仓库街,显现处一种情调:工人们在路边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工做。当中有一个阿握拳标记的小船公司。属于这个公司的唯一一座仓库壁上,同样的标记漆成黄色,虽斑驳仍显眼。在二楼的办公室,壁板发出嘲味和霉味,窗框“嘎吱嘎吱”响,给人极寒酸的感觉,但人人都处之泰然。这件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唯一一条破烂中型风船的船长,是安卡族的老人,他生活在海港雾霭中的船上。这样既节省另外买房、租房的钱,且自己来收搭、看管船只,也省了钱。



而既没有员工也没有客户的办公室,则是藏匿偷渡客——向往北大陆的南方人——的极方便的隐身处,他们可一直待到出航的时候。船长也并非从一开头就这么打算。藏起一个人,这事情实际做起来相当麻烦。可有可能的话,最好是谈妥偷渡的事,收下预付款,然后直至会合出海前都不要照面。然而,在出船前放任偷渡客,他们往往在寂寞的市镇上闹出事端,或因举动不慎得咎,被抓到警备所,不但生意告吹,他的行当也几乎败露。出过好几次事之后,船长学乖了:在偷渡客上船被送上茫茫大海之前,把偷渡客置于自己眼皮低下的最安全的做法。



可一年之中,适宜航向北方的时机也就三四次而已。不可能一年到头帮人躲藏。每回让人在办公室住下,充其量是一晚两晚,最长不过四天五天。若接到各地读星人发出适宜出航的表示,就急急把偷渡客往舱底一塞,悄然溜出海上,送到会合的大型风船上即可。就此『拜拜』、



然而,这一次的偷渡客情形不同。



这是个年轻男子,他总是急不可耐。他用威胁的口吻越说越来劲,无论如何都想尽快偷渡到北方。他找到船长,是在适宜出航的前几天,却强硬地要求『今晚出船』,到最后把船长也惹火了。



没风就出不了船。即使时机到来,还必须避开负责港口警戒的警备所的耳目,所以出航时机不易确定。船长虽然恼火,还是作了解释;船长打算撵他走,让他找其它中介者。这一来,那男子狂怒,摔椅子踢板墙,最后要离开仓库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不是踏空摔倒,而是瘫倒了。看样子是太激动,一时昏厥了。



船长进退两难。就这样把他扔到路旁也可以,但若附近出现怪异的人倒卧路旁,容易吸引警备所的高地卫士们来周围搜索流连。在所诺镇,与偷渡相关的船东或船员都有一套,懂得套好警备所,使警备所对他们视而不见。但高地卫士里面也很有硬气,收买不灵,且所若的警备所也要与其它警备所取得平衡,迫于给首长面子的需要,有时也会冷不防摆出强硬姿态,所以大意不得。



没有办法。船长把昏倒的小伙子拖进办公室,护理一番。男子几乎没有随身行李,只有一个纸筒似的东西,命根子似的抱住不放。此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鞋底快掉了,脚底満是泡,胳膊上留下许多绳索磨出的伤痕。船长很惊讶,心想他去登山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名顾客尚未苏醒过来,已有别的访客上门找他。而且是个小孩。他的装束像个读星人,或者在工矿之国阿利基达难得一见的魔导士。他身披长至脚踝的黑色斗篷,手持镶有大颗宝玉的手杖,可怎么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也说要北渡。



“您跟他是一起的?”



对于船长的问题,那孩子瞥一眼面无血色、躺在一旁的小伙子,答道:“不是一起的。不过,我认为跟他一起,能保证渡海到北边,便跟来了。”



从孩子冷淡的口吻,船长猜他们并不熟识。孩子望那躺卧的小伙子,连眉毛也不动一根。不,这孩子的动静,说他是一根汗毛也没颤动会更准确吧。



像魔导士的孩子说:“我有钱。”船长确认之后,收下预付款,想问他是怎么挣的,忍住了,总感觉有点儿可怕。



想魔导士的孩子宣称和小伙子不是一起的,也不是熟人,却擅自拿过沉睡中的小伙子的纸筒摆弄起来,查看了里头的内容。他“噢噢”地点着头。船长问“那是什么”,大说“与你无关”。船长说“你小子狂啊”,得到的回应是“我付你钱了”。



纸筒里面似乎是什么图纸。至少在船长看来是那样,



不多就,小伙子苏醒了,像魔导士的孩子和他悄声商谈起来。船长送食物和水到办公室时,听见了片言只语,基本上时那孩子在说话:



“从教王那里听说你了。”



“镜子被毁掉了吧。”



“我对你的目的没兴趣。”



二人用冷淡的口吻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年轻的男子可能由于身体虚弱之类的原因吧,似乎不能与小孩子一争高下,完全折服。有时点头哈腰点头恳求对方,千万要带上自己一道前往。似乎那年轻男子因为向船长支付了预付款,已经身无分文。船长大为不满:我险些百忙乎了。



因为这样的经过,船长便比平时更加留神,为将这些客人留在办公室而熬费苦心,目光一刻不离。可是,因为为小孩和年轻男子完全不打算外出,倒也不大费事。而且,船长也不愿接近他们。每次跟他们说话,像魔导士的孩子便投来冰冷的目光,令人很不痛块。



可怕的程度与日俱增。骑士,像魔导士的孩子看似很有钱,他的手杖又极漂亮,船长被这两点所吸引,心里头曾动了一下恶念:放倒小孩子,夺过他的手杖……



当然,这些思考都是深藏不露的,脸上看不出,人家无从知晓。只是,不过第几回送餐上去时,船长的目光偶然扫一下靠墙支着的手杖时,办公室简陋的用品——木桌子,突然从墙边滑出来,挡在船长与手杖之间。不是有人动它,是它自己动了起来。船长吃一点吓瘫了。



“嘿嘿”的笑声传来,船长回头望去,是像魔导士的小孩在笑。他坐在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交叠双腿。



“别瞎打主意为好哩。”像魔导士的孩子说道。



这是,木桌突然又滑动起来,向后退回原来的地方。桌上的旧笔插和墨水瓶倒了,滚落地上。



墙壁边上,镶在手杖头上的宝玉闪烁着变换色彩——先是红色,其次浅绿,然后蓝色,最后是琥珀色,仿佛显示某种意思。



船长在冲出门的同时,口中疾速念叨着女神颂词,几乎咬着舌头。那是真正的魔导士啊,不可捉摸的术士。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就这样——连今天在内是第五天了。



船长打开仓库的门入内,仔细上锁。客人暂住期间,总是这样做的。然后走上二楼办公室。



今晚日落后出海,他来通知这个消息。老实说,大松了一口气。那讨厌鬼,但愿他早早离开。另一方面,一想到送那怪异的魔导士少年出海,抵达北大陆前,有近半个月要一起度过,心情又沉重起来。也许,这是个金盘洗手、摆脱这种生活的机会吧……



来到楼梯转折处时,头顶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船长当场僵住了。怎么回事?是谁的声音?那个小毛孩魔导士又搞出什么名堂?



船长一时犹豫不决,又转身下楼逃掉?抑或冲进办公室臭骂一通?此时又传来一声“哇阿啊”——这次与其说是惨叫,毋宁说是哭腔。办公室上半截镶嵌的磨砂玻璃爆裂成碎片。紧接着门“砰”地向外打开,撞墙又弹回。玻璃碎片甚至落到船长站的地方。



船长愕然。如果不是从玻璃裂口处吹下来令人战栗的寒气,恐怕他就僵立不动。寒气拂面而过,这才让船长清醒过来。他爬着楼梯,一边佛落粘在脸上、发上、胡须上的碎玻璃。



“刚、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船长从门口往里面探头,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可他话音未落,就变成了打喷嚏。因为刀割般的冷气灌进鼻孔。哎哟,好冷!耳垂几乎结冰了!



魔导士少年靠墙站立,一手叉腰一手持杖,正察看着什么东西。他脚下蹲着一个——



冰疙瘩。



冰疙瘩呈人的外形。那形状似是一个受惊、大喊一声要逃,未果,又举起一只手按在墙上求救,在种情况下冻住了。



“这是……什么?”



魔导士少年对船长的提问耸耸肩:“你的顾客嘛。”



“那、那、那个小伙子吗?”



“没错。”



船长成了牙牙学语的幼儿,趴在魔导士少年脚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冻住了?哪来的冷气?”



船长睁开眼睛,仰望着魔导士少年。



“是你干的?你施了魔法?”



“不是我。”魔导士少年摇摇头,“噢,……说来这就是『天罚』吧。”



“天罚?”



“噢,一定是在迪拉·鲁贝西的女神下了裁决吧。所以,这男子也就无处可逃了。”



魔导士少年一掀黑斗篷的衣裾,从小伙子躺过的床头拿起这个纸筒。



“您要把它……”



“既然是这样,这家伙就是无福消受啦。让我接手吧。”



“孩子,那可是人家的东西耶。”



船长不觉换成了教训小孩子的口吻。可少年魔导士用不像小孩子的目光瞥他一眼,扔下一句话:“这家伙,”少年用纸筒一头指指成了冰人的小伙子说,“也是从某个地方偷来的哩。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啦。”



“好啦。什么时候出航?”



“嗯,快啦。”



船长哆嗦起来。因为寒冷和害怕。



“这个……冰块怎么处理为好?”



“管他呢。化了就成水了。”



但是,原本是个人啊。“融化之后,不会流血吧。”



“我认为不必担心。不过,你要是不乐见,我也可以替你收拾一下。”



船长喉间“咕咚”一声,喉干舌燥。他想说“拜托了”,但又觉得一旦说出口,不知对方会干什么。



“不会暴露……给警备所?”



“警备所?哈哈,那些叫高地卫士的家伙?”魔导士少年不屑一顾的样子。



“没错。在这里被现场抓住,就不能出海了。小看那些家伙,可要倒大霉哩。”



“不用担心啦。我会弄得干净利索,没有痕迹。”



他笑一下。船长又觉得寒冷。船长悔恨不已:要是没接这样的顾客就好了。



就在这时,楼下的门被人砸得“砰砰”响,传来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



“喂,船长!在屋里吗?在的话开门!我们事警备所的,有事问你。”



船长望望魔导士少年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已可怜巴巴地瑟缩着。然而,魔导士少年却气定神闲,



“好像有麻烦了耶。”船长说着站起了身。



“你的船处于随时可以出海的状态吗?”



“噢,噢噢。已准备就绪。”



“好,那就出门。”



“可是,不可能在警备所追捕之下出港啊。”



“没问题。到海面为止,我包送。”



魔导士少年手按杖头,宝玉又闪烁起来。



亘三人在阿利基达与博鳌的边境、近关的路边树林里与乔佐分了手。乔佐主动提议把大家直接送至所诺镇,曾一度飞越国境,但只通过了几个小镇上空,就发觉下界发生了不小的骚动。龙本身就是稀罕的身物,在工业国阿利基达更是像神话一样。据乔佐说,阿利基达较南大陆其他城市的空气污染严重,所以龙们都不喜欢,他和他的同伴们几乎没有飞越过这里。人们不同寻常地吃惊,也在情理之中。



在人心浮动的日子里,亘一行不想惹气多余的麻烦,也不希望乔佐卷入危险之中。所以他们返回来,让乔佐返回龙岛,然后直奔关口。因为想到把迪拉·鲁贝西的事情从头说起反而费事,便上报了仓库的事,声称来源不明但情报确切,让碰头的巨鸟族火速前往所若镇警备所,然后他们也紧随而来。



亘一行抵达所诺警备所一看,除了所长和一名联络员在,其余的人都已赶往有问题的仓库。对方介绍说,黄色拳头商标的风船公司是仅有老船长一个人的微型公司,迄今已多次涉嫌偷渡客,亘确认了情况之后松了一口气,却见基·基玛略微皱起眉头。亘悄声问他是怎么回事,基·假冒压低声音告诉他:



“这里的警备所嘛,迄今为止只要事情不要闹大,大概对于介绍偷渡客是放任的哩。表里不一的哩。”



也会有这种事吧。亘在现世时,也从新闻报道中知道有这种事。



“不过,这回得全力以赴啦。首长有令啊,对吧?”



“是吧。噢,是这样。”



没等多久,便有一名前往仓库得高地卫士跑回来了。老船长的仓库空无一人。不过,二楼办公室有人待过的痕迹,而且——



“似乎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有人冻住了。说来,是有一块很的人形冰疙瘩。”



亘三人面面相觑。米娜惊讶得倒退一步,抬手按着心脏的位置。



“是逃亡者啊……”



在女神惩罚迪拉·鲁贝西时,他也承受了。无论跑得多远,都不可能逃过愤怒的女神。



不过,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女神又为何特地降临首长们处,下令追捕逃亡者呢?如果能够惩罚他,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亘胸中翻腾起来。



“在那间办公室里,有没有留下不寻常的东西?图纸之类,也可能是纸卷,或者装在圆筒里。”



“噢……总之办公室里很乱。总之,我们的人已前往港口。既然船长不知所踪,就查一查他的风船。”



“那,我们可以去仓库调查一下吗?”亘恳求所长道。



“哦哦。没问题吧……”



所长话音未落,整座警备所建筑物突然摇晃起来。这里的警备所也是只用木头加锌铁皮搭建的小屋,已相当老朽。第一下摇晃,墙壁已“嘎吱嘎吱”响起来。摇晃持续,窗框脱落,地板凹凸不平,人也难以站稳。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以为是地震呢。但扶住窗台看得见外面的米娜发出一声惊叫,告诉大家:“是龙卷风!”



亘等人冲去门外,的却不是龙卷风。而且不是一条两条。直径五米至十米左右的龙卷风四处都有,如同支撑着天空的风柱子一样,蜿蜒出现在眼前。



众龙卷风向着一个方向缓缓移动,要聚拢起来。风过处,所诺镇粗糙、陈旧的建筑物一间接一间被摧毁、卷起再丢散。风移动着,向着一个目的地。



是大海。



“那边是大海吧?”



亘指着龙卷风前行的方向,扯着嗓子盖过风声问道。警备所所长用异扬的声音叫道:



“对对,没错。照此下去风船有危险啦!”



托利安卡魔医院的情景重现在亘心中。卷走信众、刮到密集的修罗树、将亘带到伤心沼泽的那次龙卷风。美鹤施行的大风魔法。



是美鹤在港口。



“我得过去!”



就在亘大喊时,警备所的房子轰然倒下。



亘一边冲下所诺镇弯曲的坡道,一边观察。多座仓库及住宅的屋顶被刮跑、柱倒窗碎,雨水管被折断吹走。建筑物东倒西歪,人们从房子里冲出来,抱头逃命。晾晒的衣物连绳索一起刮上天空。有位大婶瞠目结舌目送衣物远去,她像说胡话似的念叨着:我的围裙……猫狗也被刮走,盆栽的花草满天飞,杜头带着铁锅横空而去。



风过后的城镇成了废墟,而众龙卷风仍向前进发。亘一行以基·基玛的庞大身躯为盾,追踪着龙卷风。龙卷风过处,只留下瓦砾和茫然的人们,以及静止般的寂静。当他们要稍微接近龙卷风时,被旋风阻挡,连向前一步都觉得不易,尽管如此,基·基玛还是不为所动,他在中途某处捡起飞过来的门板,灵巧地舞动着,挡开飞过来的杂物,开辟前进的道路。



“抓紧我啊!”



基·基玛的吼声清晰地透过狂风。亘缩起身子,两手紧抱基·基玛的腰,头抵着他的后背。米娜也一样。她的尾巴卷住亘的身体。



离港口还有一个接口。从山坡山可以望见码头——



来到这里时,狂风突然消失。所有飞舞着的东西,开始在重力作用下坠落。



亘仰望空中,港口的上空。米娜也仿照他的样子。基·基玛仍把门板扛在身前,也愕然望着上方。十多个龙卷风此刻都在海上。聚集在泊于港口的一条栈桥的风船的周围。然后,失去了龙卷风的形状,变成了一团团旋着的圆形风团,时上时下地悬浮着。



港内风平浪静。风团围绕的风船已经老朽,桅杠侧倾。绘于船侧的黄色拳头标志也大半已调色,锈迹斑斑。船帆折叠着,帆柱像一根枯叶落尽的树桩,突兀而立。但是,轻摇着快要散架似的船体的,只是缓缓的海浪而已。系在其它栈桥的船桩上的所有风船,都垂下桅杠的旗子,毫无动静。



亘冲向风团紧随的风船,米娜紧跟在后。基·基玛也扔掉了作盾牌的门板,跟在二人后面。



栈桥也旧了,木板之间处处缝隙。从隙间看得见海水。一块因朽蚀而起倒刺的木板绊了亘一下,他摔倒在栈桥中间,一时喘不过气,站住了。



亘竭力呼喊起来:



“美鹤!”



这一来,风船驾驶室后的小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人向船尾走来。



黑衣磨刀石,是美鹤。他一只手杖,一只手搁在船舷,脸上浮现出半是惊讶、半是欢喜的表情。



“嗬,是你呀。”



海浪轻拍栈桥的声音清晰可闻。被龙卷风肆虐时吓跑的海鸟聚拢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该我问你!”



喊叫着对话之间,看得见驾驶席后晃动着一个脑袋,一定是船长。



“你小子看得见嘛。我搭风船,出海去。”



美鹤没有像亘那样大吼大叫,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打算前往北方帝国?”



美鹤没有回答。他环视空中悬浮的风团群,仿佛视察及其的运转情况。刚刚才仍在肆虐的龙卷风们,像被封在透明的球里一样,乖乖地收敛起来,只是骨碌骨碌旋转,连声音都没有。



“还有其他去处吗?”美鹤反问道。



亘迈步走向风船。米娜和基·基玛也要跟上去,被他摆手制止。



“为什么一定要去北方?”



“这还用说吗?收集宝玉嘛。”



美鹤手中的手杖顶端宝玉闪亮起来,仿佛呼应主人的话:“对呀。”最初闪红光,接着是浅绿、篮,之后是琥珀色。



是四色。已经闪过四色。



亘的勇者之剑和美鹤的杖,在收集宝玉方面的结构不同吧。勇者之剑把收集到的宝玉嵌于剑锷,因而日益强大。不过,似乎美鹤的杖在顶端镶有宝珠,每当美鹤找到锌新的宝玉,宝珠吸取新宝玉的能量,增强力量。



“只剩一颗而已。”美鹤望一眼杖,说道,“剩下的一颗在北大陆。所以,我非去不可。”



“你是说,因为急于赶路,没有工夫听迪拉·鲁贝西教王的话吗?”



美鹤黑色的瞳仁一下子变大了:“嘿,那么说,你还是去过迪拉·鲁贝西了?”



“对,去过了。”



“老好人啊。还真去了呀,是在没想到。”



亘不理会他的嘲讽的腔调,直视着美鹤。



“迪拉·鲁贝西毁灭了。教王也死了。”



美鹤不做声。



“逃亡者也死了,活生生冻住。你是知道的吧?”



依然沉默。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比在托利安卡魔医院见面时更长了。



“你曾跟逃亡者在一起吧?明知他想北渡,打算利用他?”



“只是获取信息而已。”美鹤说道,“还是他再三央求的啦。那小子说,给船长预付款后,就身无分文了。”



亘的视线定定落在美鹤脸上,问道:“逃亡者携带的图纸在哪里?”



不知何故,美鹤眯眼笑了起来。亘随即明白了:这就是回答。“



亘向风船的船尾伸出右手。“还回来。马上。”



话音未落美鹤便反问道:“为什么?”



“如果那东西落在北方统一帝国手上,南大陆便处于危险之中。”



美鹤的微笑漾开来:“你小子说话真怪。”



“有什么可笑的呢?”



“动力船的设计图而已,怎么会有那么大危险?”



亘急了:“你不知道?不明白?不可能吧?”



“北方统一帝国的事情,我不大了解。”美鹤闪烁其词,“即便是这边南大陆的事情,我也不甚了解。”



他的视线一下子透向所若镇。投向因他的魔力而七零八落、寂寥的港口城市。



“我并不是来观光旅行的。幻界国家的事,我不可能放在心上,没有那个时间。因为我要全力以赴实现自己此行的目的啊。”



说道这里,他微微一笑。



“你好像挺能狂的嘛。你那护腕是什么?上次见你就注意到了。那是什么『高地卫士』之类的标记吧?你在努力维持幻界治安?挺悠闲的嘛。”



这句话深深地触到了亘的痛楚。这一点出乎美鹤的意料,甚至出乎亘本人的意料。亘早就不想再迟疑不决了,所以感觉更是痛切。



“北方也好南方也好,管它呢。我没兴趣。不过,亘,你想想吧。就算你是所热爱的南大陆,例如这阿利基达——”



美鹤两手一摊,像是站在船尾作演说。



“——是个矿山和工业的国家。双方都只是光凭人力,用极原始的方式进行生产。不过,不用多久就有人来发明动力了吧,时间问题而已。幻界也会进步嘛。不,必须进步。为此而提供必须的条件,你为何那么忌讳呢?”



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假如那是幻界的产物,情况就跟你说的一样。可是,那些设计图纸不同。那是从现世带进来的。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对这一下快捷的反问,亘答不上来。美鹤似乎早有预料,紧接着说下去。



“算了吧,我没心思辩驳这些。总而言之,我需要这些设计图纸。所以,不可能交给你。”



亘不由得发出恳求的声音。



美鹤的回答颇为冷静:“为了跟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皇帝做交易。我所要的第五颗宝玉,就镶嵌在北方统一帝国皇室代代相传的皇冠上。”



亘感到血压骤降,血正从脚尖流走。向下望,仿佛看见自己的鲜血正从桥板间滴滴答答地流向大海。



“是皇冠啊。光是求人家,才不会给你哩。所以,必须拥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交换物。说是在的,被迪拉·鲁贝西的教王呼唤之前,我还毫无着落,一筹莫展。所以嘛,他这是雪中送炭啦。”



亘感觉到,自己对美鹤曾拥有的——理应曾经拥有的信赖和亲切感,像酒精一样蒸发、消散无踪。而内心里,原本由信赖和亲切感占据的空间,正由新生的狂怒取而代之。



“——你说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东西?”



“噢,没错。北方想进攻南方,对吧?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



亘的愤怒爆发了。



“那么说,你为了把第五颗宝玉弄到手,要把南大陆的人民出卖给北方统一帝国?你要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啊!”



美鹤脸上嘲讽和自得得表情消失了。他的眼里浮现出怀疑和不安,以及一丝担心亘的神色。



“三谷,”美鹤喊了亘在现世的姓,“你没事吧?”



他真的在担心我。但亘无从猜测,那是为什么。这家伙想说什么呢?



“你在说梦话哩,胡说八道。”



“不是。”



“怎么不是?你忘记了?你为何要通过要御扉来到这里?是为了成为一名『高地卫士』?是为了和幻界人民和睦相处过日子?不是吧?”



这回轮到亘不说话了。没有出口的抗辩在亘身体里晃动、震荡。



“你是为了改变自己荒谬的命运而来到这里的。幻界并非我们待的地方。不改变命运,返回现世,待在这里毫无意义。最要紧的一点,你全都支柱脑后了?”



无从反驳。



亘回想起事隔许久的事情,被爸爸责备,自己不能接受,摆出自己的理由反驳时,总是这个样子。爸爸花时间拆毁了亘的立足点,然后告诉亘,错在亘这边。直至亘不得不承认,只因自己在错误中陷得太深,所以连自己错了也不知道。



“我没忘记目的。”



好不容易才小声地说出这么一句。不过,美鹤似乎听见了。应该说,他看穿了亘要这样辩白的吧。



“不,你忘了。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美鹤一声叹息,把杖换到左手。



“不好意思,我得赶时间。不能因为你就耽搁下来。如果设计图纸交到北方,开始进攻只是时间问题。虽然南大陆现在也处于混乱中,但变本加厉的躁动将要开始了吧。你收集到几颗宝玉了?太乱——不,战乱一起,会不比现在难找得多,加紧为好。”



亘无法控制纷乱的思绪,说道:“如果你先抵达命运之塔,我就失去了寻找宝玉的意义。余下的一人只能成为『半身』。”



美鹤正在抽身离开船尾,他吃惊似的扭过头来。



“『半身』?是怎么回事?”



美鹤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亘惊讶的同时,感到一种嘲讽的爽劲。“为了重建『大光边界』,还需要来自现世的人柱。”



因激动和混乱,亘很难解释得很好,但美鹤理解得极快。



“是这样。”美鹤见解地点点头,瞪大了眼睛。



极短暂得沉默。海鸟在鸣叫。



美鹤往下说,语气依然如故。“既然如此,就更要赶路了,我和你来到这里,利害明显对立。因为这项竞争注定要分出胜负,所以不可能友谊万岁地同时冲过终点线。没办法,我们都运气不好。”



期待美鹤有怎样的反应呢?亘连自己都不明白。因为亘绞尽脑汁也想像不出美鹤迟疑不决、甚或怯懦的表情。



所以,他此刻的答复,较之任何其他的反应,最适合他。美鹤在幻界之旅变得更强,更像他自己了。



亘几乎热泪涌流,他眨巴着眼睛,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海风的缘故,是龙卷风扬起尘埃造成的。



“亘。”



亘一定神,发现米娜已来到身边。基·基玛也在。亘虽然回过头来,却未能直视二人的眼睛。



“刚才的话……是真的?”



米娜的声音颤抖着,亘默默点一下头。



“岂有此理。”基·基玛嘟哝道。他那庞大的身躯,为何发出如此细小的声音呢?



“我不信。我不相信,亘。”



基·基玛迈出一大步,扳住亘的肩头,将他的身体转过来。



“我不相信亘要被选作人柱。”



亘仰望基·基玛的大脸,望着他总是和善的圆眼睛。



“可是,你相信幻界的人柱规定吧?如果相信,不就是了?”



“不一样的!”



“一样。不同的是:在许多人中间选一个或者在两个中间选一个而已。”:



亘握住基·基玛的手。



“萨卡瓦乡下的长老也知道这回事。所以他对我说,不能犹豫不决。”



一下子,基·基玛的身体看似缩小一圈至两圈。仿佛半个魂魄已出窍。



“长老他……”



亘说不下去了。他从心里觉得歉疚。对不起啊,基·基玛。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回事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我们——不是伙伴吗?”



“是伙伴。”



“要是知道了这回事,我也好,米娜也好,无论如何也要赶紧上路,让你尽早见到女神……我还可以为你做更多、更多事的呀。”



基·基玛眼睛湿润。亘这回真要热泪盈眶了,他猛然扭过头,望着风船。



“美鹤!”



“还有什么事吗?”



“如果我说……”



为何多此一问呢?答案是明摆着的了、



“现在不是为南大陆的和平,而是为了阻止你获得最后的宝玉,为了在竞争中胜过你,我要夺回设计图纸——那么……”



“那么?”



“——那么,你会怎么样?”



美鹤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凛然如故。



“跟你对决。”



美鹤的眼光坚定地直视亘的瞳仁。



“并且取胜。我更强大了,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亘颓然。米娜忍不住冲上来,抱住亘的肩头,怒斥美鹤:



“你这算社么!你还能叫朋友吗?你这人有心肝吗?”



美鹤面无表情,双手持杖不作声。对米娜不屑一顾。



“你说话呀!”



米娜变成了哭腔。亘轻轻地推开她。



“不要紧,米娜。”



“可是……”



美鹤一仰头,把杖头宝玉举过头顶,开始念诵咒语。虽然声音很低听不真切,但他的做法非常地道、纯熟。



飘浮在海面上空的风球开始骚动。它们时而松懈开来,时而融合为一体,随后变成了一件特大风罩,笼罩了风船。



美鹤乘坐的风船缓缓飘离海面。在大风顶托下,悠然飘升。



亘抬起头,与在船尾俯视的美鹤目光相遇。



“再见。”美鹤说道。



风罩哗啦哗啦响,变成了通往无垠大海远方的风管道。美鹤搭乘的风船轻快地滑入其中。



渐行渐远,越来越小。在海天交接的朦胧之中,风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出海了……”



基·基玛茫然若失。



“那样子出外海,这边的风船追赶不上。出了大海,即便不用魔法,只要扬帆驾船,可以一直驶往北大陆。”



米娜颤抖的胳膊紧紧抱着亘。



“再见。”



当说出这句话时,美鹤眸子深处微微闪亮了一下。亘觉得自己看见了,那是火花。无论刚刚了解的『半身』真相多吓人,无论最终结论多残酷,正因为如此,如果此刻止步于左思右想、穷根究底,就无法行动了。一半心思持这种主张;另一半心思则竭力说服自己留下来,倾听朋友的意见、不要丢下朋友——这两种心思在美鹤身上冲突,迸发出火花。



不,不对吧?也许那不是美鹤眸子深处的闪光,美鹤是对的,我错了。亘认输的半个心思,和坚持自己正确,没有输掉的半个心思搏斗起来,迸发出火花。也许是这种火花映在美鹤眸子里而已。



四十一加萨拉之夜



加萨拉笼罩在暮色中。



出入该城镇的大门紧闭。环镇围墙燃着松明,火星飞溅。与亘离开时相比,松明数目增加不少了。大概是强化装备的必要吧。



尽管如此,在『哈涅拉』引发混乱最严重的时期,在贸易之城加萨拉,并没有发生明显的骚乱。城镇依然生气勃勃。其中一个原因是这里总体上比较赋予,很少有那种只能为女神奉献一条性命的穷人吧。



加萨拉多种族杂居,人民致力经商支撑着城市。镇上居民超越了种族樊篱,视自己为加萨拉人。面临危机时,人们都自觉地作为加萨拉市民行动起来。



作为商贸城市,就存在一个悬念:来自北方统一帝国的老神教教义是否更有机会渗透呢?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里更易获悉北方统一帝国的实情。在利利斯那边,牢骚话大有市场,说什么『哈涅拉』是“女神的阴谋,为着抹黑安卡族的救世主。只有老神教才能拯救世界。”煽动之下,安卡族人头脑发热,酿成非常事态。在这里,北方统一帝国那边现状如何,安卡族人有机会通过逃亡者和商人,接触便是零碎、确实活生生的信息。他们真切了解,在那片奉老神教为国教的土地上,安卡族人并非都过得幸福快乐。



而至关重要的是,这里的警备所有以为硬气的『棘兰卡茨』。这是与利利斯最大的差别。她对于『哈涅拉』的真实性毫不动摇。也不允许镇上的人动摇。为了保卫幻界,如果女神召唤某个人,为何要抗命呢?如果女神召唤的人,是获选肩负使命。荣耀之事,何惧之有?



若仍有诉说不安者,她便一笑了之:



“嘿,不是我夸口哩。女神洞悉一切。那些因不想当人柱、不想死而哭哭啼啼的胆小鬼,才没有机会呢。你这种人根本不予考虑啦,放心吧。“



亘站在瞭望台上。与现世的大楼相比,相当于六层楼左右的高度。亘爬梯上来时,这里的看守给予忠告:



“小朋友,我不知你为何非要爬上去,由得你啦。不过,你一旦上梯子,中途绝不可往下看。”



“好的,明白了。”



“可是,你挺好奇的啊。”



“我喜欢攀高。”



亘听从劝告,中途没有往下看。他顺利上了瞭望台,感觉望风拂面,他伸展开四肢,这才感觉高得晕眩,忙抓稳了扶手,确保安全、



亘身后的看守腰挂绳索,肩挎用敲平的铜板卷成的喇叭筒,双手抱着胳膊。他每五分钟便注视扫视一遍东西南北。一天三班不松懈。这是他们的工作。



加萨拉镇已是万家灯火。旅馆饭店开始传出喧闹声。各家窗户冒出热气,飘来晚饭香味。在达鲁巴巴店,洗脱了长途旅行污垢的达鲁巴巴们,慢悠悠地嚼食饲料。一旁是谈笑风生的水人族,抽着长烟管,某处有人吹响乐器,试试在定音调。是那种十五弦的、琴体圆形的吉他。似乎是流动艺人准备要沿街卖艺乐。



视线若转向城外,满眼就是环绕加萨拉的雄伟草原。散在各处的岩场。一簇簇茂密的小树林。所有一切尽染夕阳余晖,显出一天结束时的安闲。鸟群聚成的黑店横空而去,消失在远处森林之中。



亘深深吸入一口气,两肘搁在扶手上,仰望傍晚的天空。



北方凶星。鲜红、闪亮。也许是暮色苍苍的缘故吧,看不出不祥的味道。伸手从空中摘下来,赠给米娜的话,该是件漂亮的垂饰呢。



亘与星星做起瞪眼游戏,比忍耐力、不眨眼。亘瞪圆双目时,凶星先眨眼了。亘感觉对方投以微笑:认真什么啊,你?



在所诺镇与美鹤分手之后,亘和米娜、基·基玛一起返回加萨拉。用不着多想了。既然注定要成为人柱中的一人,往后就是等待那个时刻而已。既然这样,就在这里等吧——在幻界最初抵达的城市,遇见朋友们的城市、宣誓成为高地卫士的城市。



从所诺过来的路上,米娜不住地哭。基·基玛沉默不语。也许是这个原因吧,达鲁巴巴也无精打采。



亘央求米娜:唱一支歌吧。当初踏上旅程,我们经常在车上摇晃着唱歌的呀。米娜答应了,长处悦耳的歌声。不过,一曲未终,声已哽咽。歌声颤抖着跑了调。



此时,唱起来了。听米娜唱过而朦胧记得的歌,或者,在现世惯唱的歌。



一回到加萨拉,基·基玛便边给达鲁巴巴店帮忙,边参加高地卫士的保卫工作。米娜做了诊所医生的助手。亘又成为卡茨的不下,像基·基玛那样外出监视,或协助整理托利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文件。



“近来忙得很,没空理那些文件啦。”



托利开心地赔着不是,显得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好像有点察觉,眼睛后的目关颇为怪异,却不曾出口发问。



亘一回来,便向卡茨一五一十都作出了报告。他并不想博取同情。『棘兰卡茨』大概也不是那种人。亘只想让最可信赖、最有胆量的卡茨了解一切,以免自己被召去做人柱时,周围发生混乱。



不出所料,卡茨完全无动于衷,就一句“明白”而已。又简单地说:“住旅馆会有所不便吧,你被召时,周围有人说三道四的也麻烦。警备所二楼有个贮物室,你收拾一下住那里也行。却东西的话跟托利说,他给弄。”



“你被召时,”——卡茨说出口时,跟说“你出门时”语气并无区别。另外,从那以后,卡茨再无一语涉及『哈涅拉』或者『人柱』,亘对此颇怀谢意:这就是卡茨式的关照吧。



之所以想登上瞭望台,是想在尽量接近天空处观察北方凶星。我不是害怕……尽管不是完全不怕,但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很想告诉它,也许是个谎言,也许内心是害怕的,自己也不太明白。正因为如此,才想告诉北方凶星。话说出来,心底就踏实了。——亘这样觉得。



自从在所诺偶遇美鹤,到今天己是第八天。美鹤已抵达北大陆了吧。无论如何拼搏,亘都没有法子赶超。二减一等于一,他只想着这一点。不,是努力这样想。因为别无他法了啊。



北方凶星闪烁着。光芒既无变化,亮度也不见衰减。『哈涅拉』尚未结束?什么时候结束?此外只需从幻界再选一人而已,颇费工夫吧。



“咦。”



瞭望台看守喊一声,走向梯子,伸出一只手。



“很难得呀。有情况吗?”



是卡茨上来了。离瞭望台还有三级梯子,卡茨没有去接看守的手,一纵身、轻轻跨过扶手。挂在腰间的黑色皮鞭在夕阳下亮晃晃。不知道皮鞭威力的人,只会认为它是配衣服的,算是一件新奇、刺激的装饰品吧。



“欣赏夕阳啊。我偶尔也想浪漫一下。”



亘离开加萨拉期间,卡茨换了发型。原先的短发型,变成了短『娃娃头』,与她颇般配。全黑色时款皮衣,加有右肘护肘和左手腕的火龙护腕,突出了鲜红部分。



“怎么啦,一副呆样。”卡茨一手叉腰,侧着头,嘲讽似的笑道,“被我迷住了吗?都什么时候啦。”



亘脸红了。的确看入迷了。很不是时候,但卡茨是那么美。亘心想,若非来到幻界,要想结识一位成熟女性,还是个大美人,这机会还早着呢。



卡茨对一起笑的值班男子说:“我跟这孩子说点话,可否借个方便?”



“我很乐意。”值班男子点点头,摘下喇叭筒,递给亘,“那我就把它暂交小朋友啦。”



“好的。我一发现动静,就大声报告。”



“噢,拜托。”



等值班男子下了梯子,卡茨也跟刚才的亘一样,把胳膊肘搁在扶手上。她温情地眯着眼睛,眺望晚霞中的草原。



“你是头一次上来?”



“对。”



“景色很美吧。我最喜欢从这里远眺。”



“我也喜欢。”



“朝霞也很美,即使是雨天、雾天,也有各有情调。”



卡茨晃晃头,扬起额发,手撑扶手,仰望夜空。



“我出生的家乡,是山里的垦荒小村。周围是梯田和稀疏的林子,村里拥挤着简陋的小屋。来到加萨拉,第一次看见这空旷的草原时,简直惊呆了。嗬,世上竟有如此宽大的地方。”



听卡茨说起家乡,可是头一回。是独自一人外出的吗?几岁的时候?是为了明确的目标而出来的?



关于家乡的话没有往下说。卡茨沉默着,亘也不作声地嗬她并排站着。这是心里很舒坦的沉默。



过了好一阵子,卡茨冷不防开腔了:“不是惹恼了我,也不至于那么干。”



这是说谁呢?亘不明白,心想她是生自己的气?



“什么?”



“就那个嘛。”卡茨指指北方凶星。



“闪得很漂亮,想快宝石。它待在那样得高空,不可能把它抓过来教训一番啊。”



卡茨式得说话风格,亘忍不住笑了:“感觉你的鞭子够得着。”



“试试看?”卡茨说着,手按腰间得鞭杆。然后她笑一笑,看着亘,



她的眼睛没有笑,认真得有些恐怖。亘得笑容也消失了。



“你,真的做好了思想准备?”



语气与其实说询问,毋宁说是确认。仿佛说,早就知道你的回答。



“噢……应该吧。”



“想得开嘛。”



“也许吧,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无奈的感觉。”



亘耸耸肩,双手插兜,手指头触到龙笛。



“返回加萨拉途中,曾有一两次想召唤乔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穷追美鹤。乘龙飞翔的话,可达北大陆。不过,即便追上了,也实在没有胜算。美鹤是很厉害的魔导士。”



而且,亘在宝玉的数目上落后。



“那方面都不占上方。心想就这样吧,下了决定,心里就平静了。”



卡茨双手抱肘。她胸部丰满、皮马甲前胸部分鼓鼓地凸起,感觉是压在手腕上面。亘为之夺目,脸又几乎羞红起来。他急急往下说,也是为了掩饰。



“亘幻界选出人柱不一样,并不是在无数人中选一个,是二选一。所以,反而就踏实了吧。”



卡茨无言。她从马甲兜哩取出卷烟和火柴,在傍晚的风中灵巧地点燃。



“而且……虽然没有详谈过,但我最初能来幻界,是朋友——另一个『旅客』美鹤的成全的。不仅如此,如果没有他来救助,我早已死了:在现世也曾有过一次这种情况。来到幻界又有一次。我得到他的拯救。”



妈妈在家里拧开了煤气阀之时和在托利安卡魔医院几乎被送上断头台之时。



“如果没有他,我早丢了小命。所以,我觉得,如果给他让路——也不妨吧。”



卡茨慢慢抽着香烟,吐出长长的烟雾。然后,她把烟蒂在扶手上揉一下弄灭,手指头玩弄着烟蒂。



“我嘛,”她语气略有变化,目光直直地投向草原,“不想听你那样的辩白。”



亘想争辩说不是辩白,是真心的,但被卡茨的语调所摄,未能插话。



“你不害怕被选为人柱吗?对基·基玛和米娜的痛心也不在乎吗?见不到女神就算了吗?这些我都不打算问。你来到幻界,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成了人柱,就实现不了这个目的。我也不打算问你是否这样也无所谓。”



和她挂在腰间的鞭子一样,是直截了当的硬气话。卡茨目标明确地往下说。



“你丢下妈妈在现世。你将再也见不到那位妈妈。她会永远无从得知你的消息。她一直等待不归的你,在孤寂中白白耗去余下的人生。我也完全没想问你,你怎么可以让你妈妈遭这种罪而无动于衷。”



这不正是在问吗?亘的心在痛。



“你很聪明,也很有勇气。”



卡茨夸奖的话里带着怒气。



“所以,无论我要问什么。你都可以应付吧。像刚才那样,你能拿出让人信服的、堂堂正正的回答吧。你原本就有这个必要嘛。因为比起说服别人,你更得说服自己。对你来说,这方面更切实。”



卡茨这才略做停顿,但似乎对亘已别无他话可说了,便沉默下来。



黄昏招来暮色,天空的光亮开始让位于蓝色之夜的幽深。到刚才为止,闪亮的只是北方凶星,但此刻其它星星也纷纷出现了。



以这片天空为背景,卡茨转脸正对着亘,直视亘的眼睛。



“可我呢,还剩下这样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亘身子略晃一下,稍稍离开卡茨一点儿。



“你打算对美鹤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



“就是说,任由他胡作非为?”



亘眨眨眼,不得要领。卡茨想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呢?”



“也没什么!”卡茨一只手猛拍扶手,“那个叫美鹤的孩子,不是任意妄为吗?你想想看,他都干了什么?他正在干什么?在托利安卡魔医院也好。在所诺镇也好,他运用魔法杀死、杀伤大批人。在所诺镇也好,港口也好,他招来龙卷风,把当地弄成一片废墟。这些你怎么看?”



亘不知所措。他的心被揪了各底朝天,暴露出破绽。



“可、可是……”



“『可是』什么?”



“托利安卡那时是不得已的。对方是老神教的狂热信徒,他不那样的话,我会被杀调的,美鹤也不能冲破那结界。”



而且、而且……亘在被揪翻的心中左冲右突,寻找辩白之辞。



“他也不光做为害大家的事情。我在马奇巴镇听说,他运用魔法,扑灭了一场大山火。大火再漫延可就不得了。”



不过,他在冲突之中,也想起了美鹤断然拒绝了迪拉·鲁贝西教王的请求——美鹤丢下一句;没空。而且,他追踪了迪拉·鲁贝西的逃亡者,非但没有逮捕逃亡者,反而趁机利用、前往北方。



“他魔法如此高强,在托利安卡魔医院也好所诺镇也好,自可有更稳妥的办法。他肯定能够在不伤人、不毁城镇之下找到前进的方法呀。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