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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2 / 2)

在卡茨诘问下,亘晃晃身子退后一步。卡茨逼近来。



“我来带你回答吧。这是因为,美鹤那孩子认准,什么幻界之类是不足惜的。只要能抵达命运之塔、面见女神、达到目的,那就从此无关了。再也不会涉足此地。所以,他觉得伤人毁城与己无关。在他所过之处,管它尸堆如山、赤地千里,无所谓。他认为,只需选择快捷的方法,一味前进即可。”



卡茨伸出手,扶着亘的肩头。



“你认可这些做法?你认为这些做法是对的?”



是对……还是不对……那种事情……



“美鹤是我的朋友。”亘小声说。搜遍心底,也只找到这个回答。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能容忍美鹤的做法吗?”



卡茨像推亘一把似的放开手,背转身。亘摇晃了一下,后背抵住扶手。



“美鹤这孩子,即便到了北方,还会如此炮制。在前进路上有障碍物的话,他会连根拔除打开通道。不惜瓦砾成山、尸横遍地走过去,直指命运之塔。”



“可、可是美鹤他……”亘断断续续地说道,“他太像改变自、自己的命运了,他不惜那么干的呀。他的命运实在太冷酷无情了,他不惜做出任何事情也要改变。他比我迫切得太多、太多……”



卡茨猛回头,发梢甩动起来,“你是说,那就可以不择手段?那就能容许?为夺回自己遭难失去得东西,可以不管他人死活?再问你一次;你认为那是对的?你允许?”



亘心底里连自尊也没有剩下。他什么也说不上来。



“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北方统一帝国的确是威胁。可是,在那个国度里,也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认。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赞同皇帝的做法。一定有受压迫、受着苦的人。你刚才说过,在托利安卡是不得已,对吧?因为对方是狂热的信徒。如果适用这条理由,无论北方的人遭什么难,都是不得已吧?可以说对方毕竟是敌手啊。”



暮色渐浓不知不觉间已满天星斗。苍穹下,卡茨发怒的双眸,也如一对双子星在闪烁。



“美鹤寻找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北方皇帝手上,对吧?美鹤看来很聪明,要以动力船的设计图为饵,与皇帝做交易,以实现自己的目的。美鹤、北方皇帝皆大欢喜。可喜可贺。不过,之后怎样?造出动力船,北方进攻南方。战火骤起,死人无数。这是对的吗?你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这里不闻不问,抱头假装不知道?”



亘终于仰望着卡茨。



“卡茨女士,你告诉我怎么办。”



亘还是承受不了,移开视线。卡茨略感失望。



“你还问我?——该问你的心。”



问我的心。答案在我心里——



卡茨仍旧两手扶栏,眺望着远方,说道:“你说美鹤是朋友。可是啊,亘,朋友也好,亲人也好,恋人也好,不对的就是不对的。如果你的心感觉那是错的,你有义务遵从你的心去做。”



卡茨修长的手指握紧着扶手。



“很久以前,我曾经与自己爱的人处于对立面。”



突如其来的自白。垂着头的亘转而看着卡茨。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有一个男子,是个杀人犯。他为自己的欲望而杀了许多人。可因为此人非常狡猾,没有留下明确的证据。他能言善辩,蒙骗周围的人,所以我们抓不到这家伙的尾巴。”



有一次,卡茨他们获得宝贵的机会,布下陷阱等待杀人犯。



“那是空前绝后,不会再有的机会。我的兴奋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然而,到了上法庭的阶段,卡茨他们被揭发了,理由是设陷阱诱人犯罪的做法违反联邦政府法律。



“争来争去,最终,那个杀人犯被释放了。唉,就那样。的确,我们是以违法的卧底调查抓住他的。因为要给予杀人犯相应的惩罚,只有那个办法。可是,人家说是错的。杀人犯一边嘲笑我们,一边挥手告别牢房。”



然后,不到十日,又有人遇害。抢劫犯潜入商铺,杀害了那一家人。这回是他气数已尽,被当场抓获。



“你猜他怎么了?绞刑。可是,如果他没被释放,就不会有最后的抢劫杀人案了。即便违反了法律,那个时候,那种做法是对的。到了今天我也相信这一点。”



亘猛然醒悟:“那么说……揭发你们的是……”



卡茨点点头:“是波里斯·伦美尔。那时候,他跟我一样,是一名高地卫士。他现在已是舒丁格骑士团游击队的队长。你见过面吧。”



托利说过,卡茨多年前被伦美尔甩了。



“波里斯遵守法律。议会也支持他。警备所的首长们也接受了他的意见。可我——我认为人命关天。我的确是违反了法律了。可并不引为耻。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揭发我的那个人。而他也没有容忍我。”



所以,二人分手了。



“你那时爱伦美尔队长的吧?你们是相爱的吧?”



卡茨转头看着亘,唇边透出一丝微笑。



“是啊。可是,有些事,即使是爱人也不可容忍。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等于杀害了不走运的商铺那家人。他也一如既往,知道今天也认为我做得不对吧。那家伙不是轻易改变信念的。”



可是,直到今天——一定还相爱吧。



“在波里斯看来,我的方法错了。所以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任一方都是真实的。最终,也许只是从哪一方面来看而已。我不退让,波里斯也不退让。我明知他不退让的,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他。波里斯也了解我,知道我不会退让。正因为如此,他毫不犹豫地揭发我。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制止我。”



星光下,火龙护腕隐隐发光。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感觉护腕温热。在利利斯的西斯蒂娜教堂,与戴蒙主教拼死搏斗时,也是这样发热。



“你是『旅客』也好,可能被选为人柱之一也好,美鹤成为你的竞争对手也好,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是一名高地卫士,既然如此,直至蒙女神召唤为止,直到你生命最后瞬间为止,必须对美鹤穷追不舍。还要声嘶力竭地叫喊、向美鹤呼吁。必须告诉他,他为一己目的的漠然地破坏、践踏的东西的价值,还要告诉他:他错了,你不会原谅他的做法。你必须制止他。”



突然,亘回想起一种令人怀念的美妙心情。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分手时,伦美尔也这样说过。当时他和卡茨一样手搭在亘的肩头,直视着亘的眼睛。



——你是『旅客』。你必须履行你的使命。不要忘记。



——『棘兰』卡茨肯定也持和我一样的意见。她是你的上司。我刚才的话,希望你当作是她的命令。



不一样。卡茨另有想法。因为她直至最终,仍期待亘作为一名高地卫士行动。



你们又擦肩而过。双方都是对的,可正确之下擦身而过。直叫人莞尔,可又为此而伤感。亘感到眼皮发烫。竟然这般错过,可你们,都以同样的目光询问我。



问题在于,是从真实的哪一面来看。而我,要站在哪一边?



亘仰望着卡茨,用力点一点头,卡茨笑了,点点头。



“和我——和我们一起,渡海北上!“



他说,已有计划方案。



“需要的你的力量,帮我们一把。”



四十二深夜的对话



夜雨中,环绕看门人小屋的树丛被渐渐沥沥的雨水濡湿了。叶片尖不时被大颗雨粒打中,突然摇晃一下,仿佛在打瞌睡似的。必须还得醒着。树林的叶子们就这样东晃一下、西晃一下,陪伴着拉奥倒是,直至他睡着。雨声便是摇篮曲。



拉奥导师在桌上摊开好几册厚书,一只手握长杆钢笔,用心地书写着。煤油灯放在他的脑袋旁,他的鼻梁上架着小小的圆眼睛。



安静的小屋里,听得见鼻尖在之上滑动的声音。煤油灯的芯吱吱燃烧着,冒出油烟。



突然间,拉奥导师停手仰脸,仿佛有人向他打招呼。虽是在狭小的屋里,但煤油灯更小。在光圈内、紧接着明暗交界处,有人站立着。



拉奥导师摘下夹鼻眼睛,凝神注视。



“奄巴大人……”



导师交出名字,那个『人』微颤一下似的笑了,从光圈边界线上又后退了约半步。



“不必那么惊讶吧?”



是甜甜的少女声音。这是亘联想起的『妖精』。对那个含羞的说话声,他曾有过淡淡的憧憬……



“可是你那副打扮嘛。”



拉奥导师搁笔,拉开椅子站起。



奄巴大人在晦暗的小屋一角转一圈给拉奥导师看。裙裾飘然扬起。



面前的少女的身姿,洋溢着易碎品似的美。从服饰来看,并非幻界里的人。



“就算我,平时也并不想要那副丑样子哩。偶尔也像换换心情嘛。”



“那副少女打扮,是哪里借来的?”



“我曾在命运之塔待过。”



“那么说,是现世的人。”



“对啦。一定是那孩子的朋友。”



奄巴大人说着,抬起此刻的右手,摸摸此刻的脸颊。



“应该算女朋友吧。总而言之,是那孩子——亘牵挂着的女孩子哩。”



拉奥导师不做声,猜不出奄巴大人的心情。



“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亘面前的话,你觉得他会更加喜欢我吧?”



拉奥导师温和地说:“我不觉得很妙。”



“真的?我只是想让那孩子高兴而已。”



你认为让他高兴,他就会站在自己这边?拉奥导师心想。人的感觉并非如此简单。奄巴大人还不明白这一点。



“我相当满意哟,这副模样。”



奄巴大人又旋转一圈,亮相。裙裾飘起,这回与刚才反方向。然而,拉奥导师并不认为,奄巴大人的心也是同样轻松。



沉默一降临,雨声清晰可闻。



“那孩子,要去北边呢。”奄巴大人说道。



不用别人说,拉奥导师已经知晓。因为整个幻界的小岛,都分头了解『旅客』的情况,不断地向他汇报。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啊。距命运之塔,仅一步之遥了。终于要大结局了。”



拉奥导师缓缓应道:“从现在开始的路,才是真正的考验。



拉奥导师接着说,奄巴大人也很清楚吧。但对方似没有听进去。奄巴小心翼翼避免踏入光圈,在光圈外走着,来到窗边。



“老下雨。我讨厌下雨。”



拉奥导师从微带暖意的光圈内看着奄巴大人的侧脸,心中只涌起伤感和怜惜的波澜。



“你站在哪一边?美鹤?或者亘?你希望哪边赢,导师大人。”



“『旅客』的征途上,没有胜负之别。”



“可是,得有一人被选为人柱成为冥王才行哩。”



“那也是按女神的裁决而定。”



“总是这样,什么都由那个女人来定。”



奄巴大人说着,以此刻美少女模样的手用力抓住窗框。



“嘿,我是哪边都无所谓。亘赢也好输也好,我的心情都不变。如果他做冥王,我就做女神吧。然后一起统治幻界。他要回现世的话,我就这副模样不变,跟他去现世也行啦。”



奄巴大人唉声叹气地说,对这幻界已腻透了。



“索性让『魔界』摧毁这里吧,岂不挺好?以现世人们多余的想像力量,再造一个新幻界吧。在混沌深渊里,未曾分化的幻界之核还沉埋着许多吧?其中之一成长开放,变成一个崭新的幻界。多美妙啊。”



“你是真心说的?”



“唔唔,真心的哩。



拉奥导师缓缓摇着头,坐回椅子。他伸手到煤油灯,要拨亮灯芯时,“别动!”响起一个严厉制止的声音。



“请不要把灯火弄大。”



“你不是很喜欢现在这副模样吗?”



“很喜欢呀。不过,我不想看。”



因为变回原样时,会更加难受。拉奥导师领会了言外之意,他的手离开煤油灯,搁在膝盖上。



“我要战斗哩。这次可要赢。”



在煤油灯灯光不及之处,奄巴大人的眸子闪闪发亮。



“你今天晚上是来告诉我这个意思?”



“对。”



“特地前来说的?”



“没错。我想来告诉你们,这回以你们地力量不能制止我。”



“不可能制止?”



“对,我要和亘携手出击。一定要干。”



“不能考虑美鹤?”



拉奥导师明知故问。如他所料,奄巴大人一听美鹤的名字,便哆嗦一下。



“美鹤无隙可乘,对吧?”



略为停顿了一下,奄巴大人才终于回答:“那孩子不成。”很难受的腔调。



拉奥导师垂下目光。事情经过可想而知。美鹤格外优秀,那孩子目光锐利。



“奄巴大人只是向美鹤打招呼,美鹤便已看穿了奄巴大人的真面目,然后干脆地拒绝了,是这么回事吧?”



奄巴大人没有回应。但是,拉奥导师很明白,他那借助了少女模样的削肩,已经僵硬了。



“……亘是很温柔的。”奄巴大人小声地说道:“所以我要和那孩子携手并肩。而且,那孩子的决心之大,是迄今来访幻界者都不可比的,所以一定很可靠。”



拉奥导师拉紧着长袍衣襟,抵挡着突然变冷了似的夜气,说道:“有坚如岩石般的一直,并不只是亘。美鹤也一样。为何二人的决心如此坚定,奄巴大人明白吗?”



从灰暗的对面,奄巴大人把目光投向拉奥导师。



“那是因为他们年轻啊,奄巴大人。小孩子为了抗衡过于残酷的命运,必须拼尽全身心的力量。所以,那两个孩子都很果敢。”



那般果敢,连你也敌不过吧。无论亘多么温柔……导师说出后面的话,藏在心底了。



“很棒啊。很棒。”



奄巴大人甩出一句话,言不由衷,仿佛咬着臭东西,一口就吐了出来。



不见断的雨声,诉说着夜阑更深,



“要是亘,就算知道我的真面目也不会拒绝我。所以这次一定很顺当。绝对的。”



拉奥导师端坐在桌前,拿起钢笔。他开始写。未写下几句,窗边的奄巴大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拉奥导师没有抬头,继续写。不过他能感觉到动静。能感觉到一个沉重、丑陋的活物不喜欢煤油灯的光亮,缓缓离去。



等那个动静完全消失之后,拉奥导师终于再次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推开百叶门。细小的雨粒飘洒在导师的脸上,长长的白眉毛和下巴胡须上。



树丛摇动。枝叶沙沙摩擦着,晃着头。全都醒过来了啊。



“噢,对不起啦。”导师小声对树丛说。



“该睡啦。没有什么要担心的。这环节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一觉美美睡到明早吧。”



雨继续静静地下。树林子仿佛带着一丝畏怯、伤悼之情,树与树悄悄相挨相偎,沐浴在银粉般的雨粒中,围绕看门人的村子。



四十三暗杀计划



一早醒来,昨日与卡茨谈至深夜的一番话恍如梦境。亘在朴素的大床上揉几下眼睛。窗外射入炫目的阳光。



我起床了。睡醒了。新的一天开始了。那事情可不是做梦。



卡茨昨夜向亘表明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高地卫士的精英分队潜入北方统一帝国,暗杀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希望亘也参与这个计划。



“暗杀计划本身早已在推敲之中,但办法有限。要在交易季节里,混入商人帆船里悄悄潜入。不过,因为这种做法太危险,所以总没有付诸实行。但是,因为你手中有龙笛,情况为之一变。可以乘龙自空中进入北方,而且可以直抵皇帝所在的城市。”



也就是说,其实需要的不是我,是龙,这有点儿哭笑不得。



不过,昨天卡茨在瞭望台对我说的话世对的。我必须对美鹤穷追不舍。



亘迅速更衣,取出藏在枕下的龙笛,悄悄放进兜里。用它召唤乔佐的机会,还有一次而已。



“做好准备,要随时可以出发。”卡茨这样说,“那名脱逃者以来,南大陆的四名警备所首长聚在一起,一再举行绝密磋商。目前谈到的是,如果最终决定实施暗杀计划,吉尔首长将携带命令书来这里。”



实施就在今明之间,总之数日内进行运作,然后就是启程。



“其他成员呢?”



“当初的计划里,我和其他三名志愿者。也就是说,纳哈托、博鳌、阿利基达、沙沙雅四国各出一名代表。”



“那我就是捎带的了。”



“那就有了强有力的随行人员了。另外三人预定与吉尔首长一起前来。强强联手啊。真实很期待。”



那就是五个人,少而精,听起来倒不错……



“顺带一句,精英分队的队长是我。”卡茨无所畏惧的笑笑:“要问为什么,原因是我最先提出暗杀计划的。指挥和责任,我一手承担。明白?”



“明白了。嗯……这个任务。我明白不能说出去的。可是……不过……”



“托伦知道的。因为他是这里的副手,不该瞒他,他也知道我要带你去。你也不会带基·基玛和米娜不辞而别吧。只不过,绝不可让之外的人有所耳闻了。”



亘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头沉甸甸地带着秘密,躺进昨晚的被窝里。



要说做好出发准备,亘的行李一目了然。到时候拔腿就出发,带上勇者之剑即可。亘重新紧一紧挂剑的腰带,走出房间。



来到楼下的警备所办公室,只见托伦正一本正经地阅读文件。他察觉亘进来后,普普通通地打个招呼:“哎,终于起床啦?大睡虫啊。快去吃过早饭再来。”绝密任务之类他只字不提。如此不动声色,可谓大将之风。在附近旅馆的食堂,亘一边吃着早餐与午餐中间的饭,一边沉思起来。饭本是可口的,他却感觉无味。



这件事,该怎么向米娜和基·基玛解释呢?他脑子里塞满这个念头,以致照顾不到舌头和胃的功能。



不可能带上二人去。太危险了。虽然基·基玛有力能干,米娜灵巧身轻,但这回出击与痛击螺丝头狼不一样。以亘的心情而言,也不希望你二人再卷入了。



如果照实说,二人会说跟着一道前往吧,他们绝不言退。必须撒谎,不过,撒什么谎?说不再需要二人出手相助?说是性情不合,不再做朋友了?讨厌这个说法。不能伤害基·基玛和米娜的心灵。



卡茨曾说,如果你说部出口,我来说也行。“我作为警备所负责人,命令二人留在这里。因为『哈涅拉』的混乱仍在持续嘛。所幸加萨拉是平静的,但各处都乱七八糟,警备所人手不足。他们二人要跑的事多得很哩。”



即便这个样子卡茨把罪背起来,还是有问题的。此次北渡作战,无论结果如何,亘将不再返回南大陆了吧。



什么结果再等待着自己,此刻亘也不知道。美鹤抵达命运之塔,自己时间用完成为人柱?抑或拼力战胜美鹤,前往命运之塔,面见女神改变命运,重返现世?



或者,作者失败,命丧北方皇帝的都城?



无论等待自己的是哪一种结局,总而言之,与二人都是永别,既如此,无论以何种形式,亘都想向二人道别。希望对他们说出心中的话:他们在身边时,自己心中是如何踏实,自己是如何喜欢他们二人。亘讨厌渐渐疏远分手。



不过。怎样说出口才好呢?无法去想。



正茫然地啃着面包时,旅馆大婶向他搭话:



“哟,今天胃口不信啊,再来一碗汤吗?”



食堂里没有其他顾客的身影,大婶正在收拾碗筷。她说,今天亘来晚了,还捉摸不知是和何原因呢。



“不好意思。”



“用不着道歉哩。谁都有起得晚得时候。”



置身于加萨拉镇,『哈涅拉』引发得混乱何骚动,感觉都已遥远。为了保卫南方联合国家的和平而必须暗杀北方皇帝的事,在这间清洁、舒适的食堂里想来,竟如此虚幻之事。



食堂窗外人声鼎沸,达鲁巴巴车想错而过。脖子上挂铃铛的报童发出“叮叮“的声音跑来跑去。报纸这玩意儿在现世毫不稀奇,但在幻界,则是最近的『发明』,极受欢迎。当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公开『哈涅拉』真相时,有人不满足于官方的告示,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便到处打听,把情况写成报道,想出了雕刻成版画的样子,印刷出售的办法。这一做法随即引起轰动,在短时间内各处出现了好几家报社。报道的内容也不全是『哈涅拉』了,城市交通消息,各城市发生的事件都被知道。逐渐有旅馆何酒铺在上面做宣传了。



也许现世的报纸起源也一样。这里的报纸不久也会登小说连载或四格漫画吧。如果暗杀计划成功,当然也会被报道。肯定登头条。



现世此刻是什么样子呢?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呢?



妈妈。在食堂温馨的氛围中,亘的心,飘离了身体。妈妈、『路』伯伯。还好吗?我在遥远的地方,还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虽然保证过一定会回来,但也许一去不复返……



“亘?在这在这——早上好!”



米娜活泼的声音让亘猛醒。



“哟,吃早饭?睡懒觉了吧。”



米娜从门口一蹦,轻盈地落在亘的椅旁,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亘。这对瞳仁有阳光时呈灰色,从黄昏至夜里是深蓝灰色,它曾给亘多少鼓励啊。亘鼻尖一酸,伏下脸,刚入口的面包涨满两腮。



“别那么急急忙忙地吃呀,会噎住的哩。”



米娜笑出声来,搓着亘的后背。



“噢、噢,米娜,怎么啦?好像很高兴呀。”



“知道吗?”米娜在椅子上小小蹦了一下,“有好消息。卜卜荷团长他们要来加萨拉啦!”



米娜原属的『空中飞人马戏团』要来加萨拉表演,正在途中。



“今早抵达的达鲁巴巴运输商带来了团长给我的信啦,说是因为已到附近了,今天之内可抵达!”



亘胸中的阴霾一洗而尽。如果卜卜荷团长一行来加萨拉,要留下米娜出发,就轻松多了。假如米娜身称无论如何要跟亘一道前往,卜卜荷团长一定会帮忙说服她。在亘而言,这样一来就可以非常轻松地告别米娜了。



“太好啦,米娜。”



“噢!不过嘛,好消息并不是他们要来。”米娜挨着亘,悄声说道,“哎,之前见团长他们的时候,和老婆婆说过话吧?记得不?”



被称为『老婆婆』的安卡族老奶奶曾向亘:如果见不到女神,打算怎么办?亘答道,没想过见不到时的情形。这一来,老婆婆说,那就没有可问的了。仅此而已。



“倒是记得的……”



“当时虽然没有详谈,但是亘,老婆婆可是极厉害的占卦师呢。她能看见未来。虽然看得不是太远,还是看得见。因为她有神通力。其实,据说初次见亘那阵子,老婆婆已看见北方凶星,马上就知道『哈涅拉』要来了。”



是因为已经知道将来,才向亘提出那种问题吗?因为连不久『哈涅拉』将至、亘可能被选为人柱也看见了?



“是吗……然后呢?”



亘还不能够跟着米娜高兴起来。但是,米娜双手拉起亘的手,紧紧握住身子贴得更紧。



“然后呢,亘。我经历了所诺镇的事情后,写信给婆婆了。我说,请告诉我亘的未来,然后,如果有办法改变那个未来,请告诉我。老婆婆收到信,看过亘的未来了。她占了卦,映现在大水晶玉上面。她说,这一来,就看见了!看见亘攀登在通过命运之塔的台阶上!”



亘后退一下,定定地看着米娜的脸。“那,那是什么意思……”



“还会有什么意思!就是你的未来呀!你可以去命运之塔!不会成为人柱!你会面见女神,实现旅行的目的!”



正因为这样,卜卜荷团长火急来说,告知米娜。然后,为激励亘振作精神,希望老婆婆可亲口对亘说,为此特地前来加萨拉。



“对吧?好消息吧?我太高兴啦!亘没有输给叫美鹤的孩子,亘会赢。因为老婆婆的启示不会错!”



在所诺镇与美鹤遭遇,使米娜和基·基玛都知道了『旅客』和人柱的真相。之后,亘和基·基玛之间有好几次探讨。每次基·基玛都提出,旅程并没有结束,继续寻找余下的两颗宝玉吧。当亘摇头否定时,基·基玛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为自己无能为力而伤心。最终彼此都太难过了,二人之间无法谈下去。即使在加萨拉镇安定下来后,基·基玛也每天忙工作,没能与亘从容相对。



但是,米娜不同。她开朗一如往昔,与亘交谈,不离亘的左右,然而当亘把话题往人柱上引时,她不接话头,笑脸下是固执的目光。



原来她的态度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理由吗?亘再次感叹米娜坚强的内心。



“讨厌讨厌,你怎么傻愣愣的呀。”米娜在亘眼前晃一晃手,“明白我说的话吗?哎,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吧?说是水晶玉还映出另外几个光景。那肯定是寻找后面两颗宝玉的线索啦!我们见老婆婆,听她详细说,然后马上出发。一定能找得到。亘就是要去命运之塔!”



米娜难抑兴奋之情,站在椅子上欢呼起来、旅馆的大婶吃了一惊,从厨房冲过来。



“出什么事了?”



“哎、哎,没有什么,对不起。”亘慌忙把米娜扯下来,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使她蹦不起来,“米娜、米娜,谢谢。”



亘也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总而言之,任由话从口中冒出而已。



“你那样担心我,真是非常、非常感激。”



“你说什么呀,这么见外。我们不是好伙伴吗?而且我决定啦,在鲁鲁德不也说了吗?我,不论亘去哪里,一定紧跟到底。”



米娜几乎要带着亘舞蹈起来,按压不住。



“米娜,安静点。我有话说,明白吗?”



蹦跳着的米娜瞬间停住,瞳仁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辉。她歪着头,一只手按在亘扶着她肩头的手上,问道:“怎么啦。亘?你不开心?”



“很开心。”亘竭力让自己平静,斟字酌句地说话。



“我还有机会呢。老婆婆的启示告诉我这一点。”



“对呀,就是这样。”



“可是,米娜,”亘深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我已经不能踏上寻找其余宝玉的旅途了、因为另有必须着手的事情。”



米娜的眼神顿时冷凝,仿佛太阳瞬间冻住。



“其他——是什么事?”



“我要去北方。袭击北方统一帝国。”



亘说完,扫一眼食堂。空无一人。大婶也躲到厨房一角。



“作为高地卫士,我接受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们将以卡茨为首,乘乔佐前往北方。完成任务能回来固然好,因为难度很大,不知将会怎样。不过,即便那样我也干。因为我下了决心,要干。”



大约有三次深呼吸的时间里,亘和米娜相对无言,与其说望着对方,毋宁说是瞪着对方。紧张的沉默之下,食堂里飘荡的食物香气,竟失去了诱人的力量。



“你要去北方?”米娜小声说道。



“对。”



“不是最为『旅客』,而是作为高地卫士?”



“对,为了暗杀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



突然间,米娜当面对亘爆发起来。



“奇怪哩。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南方联合国家要向北方挑起战争吗?这是徒劳的。动力船的设计图己落到北方帝国手中。输定了。”



“这是争取时间啊。”亘解释道,“假如皇帝被暗杀,北方统一帝国看定会出不少乱子。正由于对方是皇帝独裁的国家,在突然失去领导人时,就会成为无人掌舵的航船。据说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四十岁左右,所以的继任人,一定还年轻。即使接掌皇帝宝座,一时还使不上劲。如果这样一来对方国内发生动乱,则好一阵子都不能够开发动力船,或者渡海进攻了。在这期间里,南方联合国家可以加强防卫、准备迎击的帝国。甚至可以考虑外交谈判的条件。或者说,也许能产生缔结和平的机会呢。总而言之,现在需要时间。”



这番话就是卡茨说过的内容,但亘也颇为认同。



“关于这项计划,我也是昨晚刚听说的。但是,卡茨女士说,她需要我的力量。我也觉得是。只有我能召唤乔佐,即使并非如此,既然把乔佐卷入这样的任务,我不能不参加。”



米娜面无表情。亘觉得,她就想一个刚做出来的、没有灵魂的人偶。以何为心,该呈现何种表情,因为过于唐突,恐怕米娜也不知所措吧。



过了一会儿,米娜还是那样一副表情说:“那么,我也一起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米娜脸上恢复了生气,目光灼灼。



“我也和你一起北渡。我来帮你。对,就这么办。”



笑容重现。按住亘的手背的手有力起来。



“我说过的吧?我决定了。不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噢,就这样,我们去北方帝国吧。这样才好,老婆婆的启示一定包括这一点。亘去北方,追上美鹤,比美鹤早获得宝玉,然后前往命运之塔。好啦,好啦……



就在话语自米娜口中倾泻而出的期间,亘一直在摇头,米娜毫不察觉。她说完了,亘的头还在左右摇晃,米娜迷惑不解的瞠目而视



“……你?”



“不行。”说道。声音没有颤抖。这一点让他自己也觉得意外。他像一个成年男人般沉着,用不可动摇的语气说话。



“你不能一起行动。你留在南大陆。”



空白,接着米娜扑向亘。“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一起去?你怎么那么坏心眼?”



“我没坏心眼。”



“你有!”



你那猛撞亘。亘差点从椅子上翻到,又被米娜一把拉住了。



“明白啦!是卡茨女士的命令吧?没错,是她说了把我丢下的吧?那好办,我来求她。我要粘住她,直到她说带我走为止,决不放弃!”



“不是啦,米娜。是我决定的。”



米娜揪住亘衣领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



“对不起,可是米娜,我不想你和基·基玛再深陷险境了。所以你们不能一起去。“



颤抖从手上传至臂,连唇也开始抖动。



“危险……那种事……我并不害怕……”



“是我害怕的呀。”亘说道。那是真实的心情,他知道这比说明和辩解都准确。



“带你和基·基玛去,可能会卷入危险而送命,我害怕这一点。它比自己可能会死掉还要可怕得多。假如是自己,可以认命、接受。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我珍视得伙伴,是朋友,不能因为我而送命》‘



“又不是注定要死。“米娜嘟哝道。



“也许是,但我得预想到这一点,这种可能性太大。“



亘调整一下呼吸。这一来,他察觉到自己内心藏着一个小小的自己,和米娜一样正在发抖。再等一等、再过一会儿,你才好露头啊。



“说不定会一切顺利,我们干掉皇帝,我抢在美鹤前头先抵达命运之塔。”



“噢噢,对呀。”



“不过,那时候——如果为了实现目的,我让你或基·基玛送掉性命,我要后悔一辈子的。即使能在命运之塔见到女神,如愿以偿地改变命运,回到现世,我也绝不可能幸福地度过余下的人生。”



所以——亘明知是狡辩,还是说到:“正因为是朋友、是伙伴,更希望你们为了我而待在安全的地方。求你啦,米娜。”



米娜双手掩面,无声饮泣。亘再次把双手放在她肩头上。



“还不知道准确的出发时间。不过,肯定很快。等吉尔首长一抵达加萨拉,马上就动身。所以想现在就道别。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对你的感谢,语言也无法表达。真的。”



米娜的声音从指隙间透出,仿佛呻吟:“对基·基玛……”



“我稍后就跟他说。”



因为米娜不动。亘便轻轻站起身。



“谢谢,米娜。你要永远是开心的米娜。你要成为空中飞人马戏团的明星,为南大陆——不,为整个幻界的人带来快乐。好吗?我们说好了啊。”



米娜没有回答。



四十四逃出加萨拉



和米娜一番对话之后,亘没有心情马上去见基·基玛。隔上一阵再说吧,好在有事要做。



加萨拉周边,散布着一些比加萨拉小的城镇,是商人的落脚点。这些小镇因为『哈涅拉』也变得治安混乱,有时还出现拖家带口逃来加萨拉的居民。因为今天也又几个小队避难的人来到加萨拉大门口,所以亘便忙于照料他们。



“假如骚乱这般持续,索性我就去做人柱,让这个国家尽早恢复和平吧。”



难民男子望着一旁牵着幼儿、疲惫已极的妻子侧脸,嘟哝道。为他们预备的简易住处虽然只有最低限度的设施,但他们已很开心了,还说,已经四天没有洗澡,也没吃一顿正经的饭了。



“『哈涅拉』马上就要结束啦,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对于亘的安慰,男子缓缓地点一下头。



“会吧……”他叹息着,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真的非要人柱不可吗?如果女神有力量,即便没有那种东西,也能够重新布设『大光边界』吧。最近,我感觉女神召唤『哈涅拉』的真意,好像目的不在这里呢。”



“真意?”



“噢。在这大世界的无数人中,要选一个人作为牺牲——仅此一句话,便让人们骚动不安、吃尽苦头。人,真是弱者啊。最终人们都爱惜自己,为此,社会动乱起来,就可以趁机浑水摸鱼、打击报复了。那也是人欲啊,人欲横流。多么丑陋!不成样子。可平时,我们都把自己丑陋的部分忘干净了。在幻界继续和平繁荣时,更是如此。人啊,真是了不起的生物——几乎可以自负地这样想了。所以,我觉得,女神不时要把我们摇醒,让人们想到自己的弱小和丑陋,为了警戒人们不要骄傲自大下去,特地弄出一个诸如『哈涅拉』的花样。”



这是亘所意想不到的。



“不过……如果是这样,女神是在捉弄人,或者说很严厉?”



“应该是吧。可神原本并不是这样的呀。她对人好,可人不知错啊。语言是空洞的。无论多好的教诲,在平时的繁荣里,都没有分量了。人是善忘的。所以,女神每隔一千年,既要这样撼动世界,才能让我们回想起教诲吧。”



因为不知不觉谈得太久,亘离开简易住处时,已是下午稍晚的时候。一早起来沉重的心情,又加上几个分量不轻的问题,他返回警备所的步伐颇为沉重。



然而,当他垂着头走在街上时察觉到异常情况。路旁和屋檐下聚集着人群,正窃窃私语。人人脸上都显得惶恐不安。怎么回事?



正当此时,在路旁拐弯处,他遇上了诊所医生正提着医药包,和镇上人站着聊天。亘随即打声招呼,但医生正说得起劲,浑然不觉。



“哎,发生什么事了吗?”



“哟哟,是你呀!”医生眨巴着几乎被茸毛遮掩住的小眼睛,“什么事——你一无所知啊?”



“镇上的情况好像不大对劲……”



以医生为首,所有围绕说话的人一脸惊愕。



“那种护腕——你是高地卫士吧?你还满不在乎的哩。从大约一个小时前起,加萨拉被舒丁格骑士团的游击队包围了啊!”



亘大吃一惊。“包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门卫和瞭望台的人在干什么?”



“他们干什么都无济于事。眼看着一小队舒丁格骑士团从草原远处过来,以为是路过补给的吧,醒悟时已被包围啦”



“现在大门已经关闭了。”医生说道,“一律禁止出入。”



完全蒙在鼓里。亘说道:“之前我一直在简易住处。”



“好个舒丁格骑士团,出手时可真是疾如风、静如蛇啊。”



这可不是唱赞歌的时候,必须弄清楚包围的目的。



亘转身要跑,被诊所医生一把揪住后领。



“等一下。还是先了解情况为好。”



“为什么?”



“刚才伦美尔队长率部下闯进警备所了哩。他们的目标,似乎就是警备所。”



亘瞠目结舌。问:“他们是追踪罪犯而来的吗?”



医生摇摇头:“你既是高地卫士,该知道吧?早前有四位警备所首长在没有联邦政府议会同意之下动用高地卫士,已有问题了。伦美尔队长所以过来,似乎与此有关。”



亘恍然大悟。在鲁鲁德天文台前分手时,伦美尔队长说过的话。若警备所负责人及其指挥下的高地卫士们惹恼了联邦议会,与宣誓效忠议会的舒丁格骑士团之间,今后也许会在某些方面出现水火不容的局面……



这个警告现在变成了现实。



“伦美尔队长像是来逮捕卡茨的。”医生和蔼的小眼睛看出了亘的惊愕,“说是联邦议会发布的命令,要求拘留她送往首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亘知道,是那项暗杀计划。一定是泄露了消息,传到联邦议会的耳朵里。而议会里有人认为,暗杀北方皇帝的做法不是好主意。



卡茨说过,这个计划是她提出的。她是发起者,如果被逮捕,一定会被严厉追究。可是,吉尔首长呢?原拟一起北渡的其它三名精英呢?



冷气从脚板底往上蹿,亘连骨头也打起寒战。



“管他什么罪名,我们不能轻易交出卡茨所长。”一个镇上的人愤愤不平地说,“所谓舒丁格骑士团,就是政府的鹰犬,信不过的。不就是安卡族的团伙吗?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拿我们其他种族的人当一回事。跟警备所不一样!”



“没错没错。”聚谈的人群激昂起来,挥动拳头。



“为了保卫卡茨所长,我们跟骑士团干一场又如何!”



诊所医生为难地耷拉着耳朵,说道:“镇民的情绪,联邦政府和骑士团都知道,所以才保包围了镇子。如果违抗命令处置不当,加萨拉可能不堪设想。”



“医生,那就眼睁睁看着卡茨所长被抓走吗?”



“我没有那么说。”



“那就行动啊!”



就在众人要吵起来时,亘悄悄离去。



亘赶往正门。果然,大门紧闭。骑士团脸色严峻地站成一排。门上贴着布告,是逮捕卡茨的命令吗?几乎要撕咬起来的兽人族居民在抗议,而舒丁格骑士团则呵斥着他们。道路的另一边,拉着母亲裙裾的孩子们哭丧着脸。



一辆达鲁巴巴车在大门旁边进退不得,似乎是正要出阵的。驾车的水人族与一名舒丁格骑士团在对话。虽然他们没有争吵,但驾车者似乎很为难。亘躲进大车轮的背影里,竖耳倾听二人的讨论。



“我是说,我根本没有违抗骑士团的打算。这些货物是最上等的苏苏鱼,骑士兄弟,您尝过吗?苏苏鱼的生鱼片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但新鲜度是命根子。我在这儿傻呆着,价钱就会猛掉了啊。



“我们一完成任务,就会解除包围。并无妨碍加萨拉通商的意图。请少安毋躁。‘



“您说得这么麻烦,要是苏苏鱼腐烂发臭了,怎么算呢?”



“大家要抗议的话,请向警备所提出,我们是执行联邦议会指令采取行动的。只要这里的警备所负责人顺从我们的要求,这里马上就恢复原状。”



果然不出所料。卡茨在哪里呢?得潜入警备所探探动静。亘握住勇者之剑。



警备所前形成了两个人圈。外圈是聚集而来的城镇居民。内圈人少得多,五名舒丁格骑士团叉脚而立,站成孤形,远不足一个圈。



托伦应该在里头。亘稍作考虑,转到建筑物背后。窗户紧闭。二楼亘的房间,今早自己出门时应是打开的,此刻也连百叶窗都关上了。



亘返回警备所正面,混在人群中伺机而行动。聚集的人群议论纷纷,或向骑士们抗议、质问,或对保持沉默的骑士嘲笑、怒骂,总而言之,一片吵闹声。



这时,警备所出入口的门开了,站在门前的魁梧骑士往一旁略退一步。有人从里面对他说话。骑士扭转身,探头进门里,“噢噢”地答应着。



亘仗剑作势,集中意念,布下隐身的结界。他就此于人群中隐身,迅速缩起身子,从站在出入口处的骑士两腿之间钻过去。



“咦?”骑士说了一句,“刚才有东西过去了哩。”



他望望自己胯下。那时亘已来到警备所办公室一角了。



摆在正面的卡茨办公室桌前,坐着镇静自若的托伦。他的正面,伦美尔队长叉脚站立。队长的两名部下直立在托伦两侧,成了包围之势。他们倒背着双手。



其它高地卫士似乎已成功躲起来了。不见人影。或者都被押走了?



“我最后再问一次。”



伦美尔队长用颇具威力的声音对托伦说道。亘迄今已无数此听队长说话,但如此具有威严性的腔调,还是头一次听见。



然而托伦不为所动。他鼻尖驾着眼睛,身子斜躺在椅子里,懒懒地向下滑,还要抠抠鼻孔什么的。



“卡茨所长在哪里?我知道她没有出城。”



“没走就在哪里待着呗。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的贴身保镖。”



“即便你不说,也保护了她的。我们必定要找出卡茨,把她带走。”



“咳,那还不赶快去找!我不知道就就不知道。”



“我们如果搜查城内,会给居民带来不安。为了避免那种事态,才希望你配合。”



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冷静沉着,不急不躁。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眼角的皱纹加深了。



“你是警备所的副所长,卡茨不在时有责任维护治安。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徒劳地引发加萨拉镇的混乱,我觉得不是卡茨希望的。”



“要说所长的想法,我清楚得很,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托伦话中带刺,那副爱理不理得模样,一瞬间闪过凌厉得眼神,“非把所长押往联邦议会不可,这事我不太能接受,这是乱抓乱捕。”



站在托伦右侧的年轻骑士似乎按捺不住火气。“砰”地一声猛击桌面。摆在托伦面前的文件蹦跳起来,笔架发出一声响,翻到了。



“你看不见这张逮捕令吗?!”



年轻骑士从头盔与护颚之间暴露出来的眼部周围涨红起来。伦美尔队长把视线定在托伦脸上,扬手抑止了部下。年轻骑士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脸红得更厉害了。



“况且,所谓联邦政府发布得逮捕令,我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



托伦真的开始掏鼻孔了。毛茸茸、圆圆得手指露一下爪子,便灵巧地探入鼻孔里了。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竟还有所谓叛逆罪的法律。所以,这些文件本身是否真的,也无从判断。万一有假呢?”



连伦美尔队长的眼神也变得可怕起来了:“嗬,有意思。你想说,我们伪造了逮捕令?”



“说不准啊,你们这号人。”托伦露一下一侧的牙齿,嘿嘿笑,“你们在议会里的豢养者,似乎给了你们好吃好喝的吧。养出一帮没心没肺的鹰犬,对主人言听计从。说一声捡东西,你们就算钻粪坑也会去捡吧。”



你们好辛苦啊——话未说完,刚才那名年轻骑士扑上前殴打托伦。不轻易动刀剑,似乎是骑士们的修养吧。或者徒手相搏不雅观呢?伦美尔队长喝另一名部下上前制止,出入口的门一开,又冲进来一个人。警备所乱成一团,亘从托伦脚下钻过,藏身桌子下面。因桌子脚四围钉有板条,暂可藏身。



因布下结界要消耗能量,亘喘息起来。他双手掩口,注意不泄露出声音,耸着两肩呼哧呼哧喘气。



呵斥声、喊叫声、挣扎声平息了,桌面上“咚”地落下一个重物。看得见托伦双脚离地被提了上去,似乎他被按倒在桌面上。



“爱怎么往下流的地方想象,随你的便。”



传来了伦美尔队长的声音。平静得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我们宣誓效忠联邦议会,按议会总意向行动。”



托伦脸被按在桌面上,但仍意气昂然。“那又如何?”



“我们获悉,四位警备所首长不理会联邦议会的制止,不仅擅自动用高地卫士,且企图对北方统一帝国发动恐怖袭击。吉尔首长现已被拘留。从与同行的高地卫士那里,了解到关于暗杀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计划的详情。也就是说,计划已经败露了,托伦。”



伦美尔队长第一次使用贴心话的语气。亘在桌子下缩起了身子。吉尔首长被捕了?本该一起北渡的成员也都……



束手无策了。总而言之,必须让卡茨平安无事地脱身。



“你和卡茨共事很久了。”伦美尔队长说道,“所以,你也知道她的过去吧。我也曾是高地卫士的一员,是和卡茨彼此信赖的同胞。虽然因为某件事与卡茨不再往来,但我对她的工作态度是很表敬意的。我不希望她处置事情不当。当她走得太远、企图做出背叛国家的行为时,我希望能够制止她。”



托伦不作声。听得见他喘着粗气。



“告诉我吧,卡茨在哪里?我想帮她。如果不在此时此地投降,她真会被盖上反叛者的烙印,连陈述意见的机会也没有,在整个幻界被通缉。你希望她落到这个地步吗?“



卡茨和伦美尔队长。总是错身而过的一对恋人。亘好不容易平了喘的胸口感觉针扎似的痛。



片刻之后,托伦低声说:“事到如今,卡茨没想过你帮她作什么。“



伦美尔队长的盔甲“咔锵“作响。



“不管从前如何,现在的你和卡茨,立场与观点已截然不同。愿望也好,主张也好,在乎的事情也好。卡茨很明白。你——似乎完全不明白。”



托伦加上一句自言自语“男人不外如是啊”,又继续说,“联邦议会那帮胆小鬼。听说因为什么动力船设计图北渡,就吓破胆了。想求个太平无事,在北方统一帝国进攻之前,好歹能签上一份和平友好条约。因为议会原本就是北方统一帝国同情者的老窝,所以他们怎么想的,一眼就能看透。作为相应的回报,你们要送什么给北方的家伙?北方皇帝所作所为,不能说不知道,就是对非安卡族的歧视和杀戮,强迫他们像奴隶一样工作,无人道地榨取他们,你们都该知道吧?”



“我们……”



托伦打断伦美尔队长的话,大叫道:“你们舒丁格骑士团要和北方帝国携手,为恢复暂时的稳定,对南大陆非安卡族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你们原本就不是为南大陆谋利益的骑士团,你们只为多数民族安卡族卖力!”



“那是误解!”



“误解什么?!看看现在的利利斯吧!想一想你们一伙的赛积克队长,就是打着联邦议会维持治安命令的幌子,干的那一切!”



在咽一口唾沫般的短暂沉默之后,伦美尔队长意外地以平静的语气说:“我亘赛积克不不一样。”



“又不同什么?!走狗就是走狗。”



“不,不一样。因为我不是北方统一帝国的同情者。完全无意为实现他们的心思而动用武力。假如议会借和平友好的美名,打算默认北方统一帝国的思想进入南大陆的话,我决不能允许。对这样的动向,我绝对挺身而出,坚决反对。”



桌面上又“咚”地响了一下。这回不是骑士把托伦怎么了,而是托伦自己撞上桌子。



“走狗会这么做吗?”



队长冷静地回应道:“有时后,也有违抗主人的狗吧。因为狗也有狗的意愿。”



托伦沉默了。似乎伦美尔队长在等待托伦的反应,紧张的空气,甚至流入亘藏身的桌底。



托伦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即便如此,不必交出任何东西做抵押,要我与北方统一帝国握手,那也免谈。我不能原谅那种奴役我们同胞、把他们弃如敞履的国家。要是这样,还不如战争。打、战争,奉陪到底。有些东西,我认为不可退让,比生命还重要。我们高地卫士就是这样。你们骑士团真的会这样吗?”



“那么,你们就是为了那个比命还重要的、义不容辞的事,要搞暗杀皇帝的恐怖活动?目的真在于此?在我看来,你们要做的,纯粹只是报复。”



托伦呻吟着,不回答。



“拘留他。”伦美尔队长命令道,“把他关进这里的拘留室,让他清醒清醒。”



“卡茨怎么办?”



“分三步开始全镇搜查。若有妨碍搜查的居民,可用妨碍执行公务的理由拘留。增援部队即将赶到了。以这警备所为临时指挥,作好安排。在日落前找到卡茨,押送首都。



部下们干练地回应着,把托伦从办公室押走。



亘成功地潜入这里了,但最终仍不知晓卡茨所在之处。置身桌底、进退失据的亘,接触到迄今只隐约知道的一些真相,虽然不是布着结界,却感到呼吸困难似的。



在联邦议会里的北方统一帝国的同情者,占压到多数的安卡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以安卡族为中心构成的『联邦国家之盾』的舒丁格骑士团,和在南大陆漫长历史中自然产生的自卫组织高地卫士之间,有着根本性的矛盾……



亘产生了疑惑,由此而无法抑制的联想,使他身体发抖。



不能让他们抓住卡茨,得一起去北方。是卡茨正确,还是伦美尔队长的话有理,此时亘无法确定。作出判断判断所造成的结果,委实太重大了。不过,正因为这样,必须确定事实,眼见为实。



骑士们开始匆匆进出办公室。亘布下结界,从桌底潜出,沿墙壁蟹状侧行,接近出入口的大门。



伦美尔队长站在桌旁。他摊开城镇地图,向部下们发出指示,他的视线落在地图上,侧连轮廓分明。



亘距门口尚有不到一米,无人察觉。一名骑士冲进室内,彼此差点儿衣袖触碰,好险!



“队长,增援部队传令送到。”



骑士向队长递上信筒。伦美尔抬头要接——



一双蓝眼睛冷不防攫住了亘。四目相对。



为什么这样看我?应该看不见的吧?这个念头刚掠过,接下来的瞬间,队长几步跨过房间,出鞘的剑尖抵住亘的咽喉,亘的脸颊只觉得刮过一阵风,队长一身盔甲没有发出丝毫声息。简直是在玩魔术。



“刚才就感觉怪异,果然不错。”



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亘俯视自己的身体。刚才的惊吓让他一愣神,结界自解。



“队、队长大人。”



“什么时候掌握了隐身术啊?这也是『旅客』之力吗?”



“这叫『隐身术』吗?我也不知道。”



亘好不尴尬,怏怏笑道。



“队长看见我了吗?或者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厉害呀。”



队长没有笑。剑尖仍直指着亘,没有移开。



“你也曾是卡茨的部下吧。她此刻在哪里?”



“不知道。我连发生了这样的骚动都没有察觉。”



“实在是糊涂。”



“……是。”



伦美尔队长扭头命令部下:“这个少年也是高地卫士。因为要向他查问情况,把他关在托伦旁边。”



“是!”



一名骑士的铁靴子咔嚓咔嚓响着,走近过来。哎呀呀,万事皆休了。



此时,亘心中一个声音在呼唤。



——亘。



——宝玉已有三块了。你已掌握新的力量。



——哎,你念吧。念:“亚兹罗·罗姆·罗姆,统领大气的风之精灵啊,载我走吧,快于时光!”



“快于时光……”亘应和道。



“什么?”骑士停下脚步



“载我走吧,快于时光!”



刚抬步从亘身边走开的伦美尔队长回头望来。



——来,准备好!



“消失!”



大声念出的同时,亘感觉自己的体重消失了。满眼是炫目的光彩。



起飞。上升。脚下是骑士们的惊呼,亘在光中间飞升。他紧握勇者之剑。上升、上升、腾空而起!



紧接着的一瞬间,亘飞向蓝天、如同对空中发射的炮弹。



“哇!”



亘身体轻飘飘,静止瞬间。于是周围景色呈现眼前,这是加萨拉的上空。正在飞翔,不,是悬浮。不,开始下落……



“往下掉啊!”



并不是太高的位置。亘“咚”地屁股着地,眼冒金星。



“这、这里是?”



这是加萨拉镇东头,亘去过好几次的一家妇女用品店的屋顶。他正在精疲力竭坐在红瓦屋顶上。也许是亘造成的吧,有一片瓦裂开了。



走在路上的人瞠目结舌地仰望着亘,嘴巴张大合不拢。也有人指指点点。店主人从屋里飞奔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第三个力是宇宙飞行力,瞬间移动。可距离既不太远,这样做还是挺危险的吧?



——对不起啦,亘。



听得见宝玉们的声音。



——以你现在的力量,似乎控制不灵。



“噢,不过很好,帮了大忙!”



亘在屋顶上站起来。也许已开始搜查全镇了,几名舒丁格骑士觉察到亘的出现,正向这边跑来。怎么办?



“哎,亘!喂!喂!”



是基·基玛。他跟在骑士们后头跑过来。



“你在那里干什么?好危险呀!”



“我知道!”亘双手成筒状围在嘴边,竭力喊道。



“基·基玛,小心啊!别人骑士抓走啦!”



“咦?这些家伙要干什么?”



基·基玛边跑边阻截骑士们。被撞开的骑士们倒在路上,撞上墙壁。“混、混蛋!你妨碍执行公务啦!”



“胡说什么,我可是高地卫士!”



“那就更混!连你也逮捕。”



“基·基玛,快逃啊!”



亘从兜里取出龙笛,向着蓝天吹响。乔佐、乔佐,快快飞来!



远处的天空出现一个闪烁红光的亮点。亘挥动两手,然后在屋顶上蹦蹦跳跳,拼命乱喊起来:“卡茨女士!卡茨女士!快出来!我们逃吧!我们搭龙逃走!你在哪里?”



基·基玛爬上屋顶。镇上十字路口,有好几组骑士正冲向这里。有一队人拐过弯跑来,为首的是伦美尔队长。



“抓住那个少年!”



突然,亘的头顶暗下来,是乔佐已飞近,盘旋着下降。



“亘,是你叫我吗?”



“是我。快乘上火龙!”



乔佐双翼扇起的风,差点儿把亘刮下屋顶。亘被几·基玛抱牢,他换个姿势,攀上乔佐背部。基·基玛也跟着爬上来。



不合时宜的旋风如龙卷风似的刮过路口,骑士们也畏缩不前。居民们躬身抱头,一片惊呼,乱成一团。



“卡茨女士!”亘向四面八方呼喊。



“乔佐,在镇上低空飞行!我要找卡茨女士!”



“明白了。不得了呀。这么多人跑出来,是过节吗?”



“没错,要过大节啦!”



乔佐一收翼,贴着加萨拉镇的屋顶滑翔。虽然又引起一阵惊呼,但也听得出一阵欢喜的心情在里头。



“哎,是龙呀!”



小孩子从窗户探出身子,挥动手臂。



“妈妈,快来看呀!是龙哩。是真的龙哩。跟图画树上一模一样!”



乔佐挥挥翼翅,说声“大家好大家好”,后面穷追不舍的骑士们被突然而起的大风掀翻了。堆叠在路旁的木桶垮塌下来,与骑士们混在一块儿。



“卡茨女——士!”



龙在一匹达鲁巴巴面前飞过,它吃惊地眨巴着和蔼的大眼睛。驾车人从作为上翻滚下来。



“亘!”



从镇子另一头的居民楼二楼,卡茨身体探出窗户,挥动双手。亘一望她,她便点点头,开始爬出窗,沿墙壁攀上房顶。



“是卡茨!她在那里!”



骑士们涌上前来。最接近的一对已冲进民居,哎呀呀,此刻已从窗户探出头。尾随着卡茨。



“嘿,还挺碍手碍脚嘛。”



卡茨一只手攀住屋檐,潇洒地悬空,另一只手拔出皮鞭。黑光一闪,“嗖”地一声,骑士发出一声惨叫,从窗口坠下。



“乔佐,载上卡茨呀!”



翼翅扑扇一下,乔佐已飞临居民上方。卡茨在房顶跑过来,几名骑士轻捷地攀上屋顶,顶风歪歪扭扭地追来。卡茨像挥动皮鞭,但龙翼扇起的烈风之下,皮鞭不听使唤。



“乔佐,喷火!”



“可以吗?”



“没问题,这是特许!”



乔佐胸膛一鼓,咽喉里咕噜着,“呼”地吐出火焰。热风炙人,骑士们“热呀热呀”地逃去。趁此空隙,卡茨纵身跃上乔佐背上。



“连我的头发都烧糊啦!”不过,卡茨说着大笑起来,“好,走吧!”



乔佐悬空收拢翼翅,头仰向天空。亘紧紧抱住它的脖子。



“亘,等一等,把我带上!”是米娜的声音。亘慌忙回头望去,难以置信地看见米娜从一个房顶越过另一个房顶,向这边跑来。



“米娜!”



“想撇下我,真是太过分了!”



米娜隔着一家房顶,便鼓足力气一跃。柔软弯曲的前脚划一个弧,攀住了这边的无言。可是,下面猛然伸出一只骑士的手,捉住米娜的脚。



“呸,色狼骑士,你要干什么!”



米娜训斥他,抓女士的脚实属失礼,并从腰间的小包摸出一把东西,扬手撇去。



“砰、砰、砰”一阵震耳的炸响,火药味儿四散。各式各样的眼花炸开,在空中形成好看的花样。真不知她何时弄成这一手!骑士被烟花直接集中,不禁松开米娜的腿,双手掩面。



“久等啦!”米娜一跃而上,骑坐在亘的身边,“乔佐,飞吧飞吧!高高地飞”



乔佐腾空而起,加萨拉镇欢呼雀跃的居民、木然呆立的骑士,全都迅速变小、远去,亘依然能感觉到追赶而来的伦美尔队长的视线,是心理作用?



“我说过的吧?无论到哪里,我都要和亘一起去。”



米娜喜笑颜开,尽管双颊刚烤了烟火,带着呛鼻的火药味。



“亘你太自做主张啦,明白吗?”



“我、我吗?”



“跟你担心我们一样,我们也担心你呀。一想到因为我们没在一起,你可能在某个我们不晓得的地方丢来了性命,我们就无法接受。那太可怕了。我们会坐立不安的。所以,无论又多危险,我们都要在一起。我也要去的。”



亘无言地注视着米娜,然后仰望基·基玛那张大脸盘。水人族小伙点点头。



“我不了解情况,但还是赞成米娜的意见。”



“吵完架了吗?”卡茨说道,“那就走吧。虽然那房子的地下室可以藏身,但躲藏实在不合我脾性。当时正生着气呢。你们看见波里斯那小子的呆样了吗?大块人心哪!”



剽悍难缠的女士们啊。亘让高空的风冷却晕乎乎的脑袋,骑坐在乔佐的翼上。



四十五皇都索列布里亚



美鹤望着天空。



北方统一帝国的皇宫是水晶宫,位于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央。以水晶宫为中心,十余条大道呈放射状延伸,发展成今天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期间经历了两百多年。



美鹤站在最高层的客室露台,皇都景观和帝国历史可谓尽收眼底。这里靠近皇帝的居室——水晶宫主城堡,这主城堡由类似大理石的乳白色石头建造,巍峨高耸。索列布里亚城的构成本身,恰好反映了现在形成于北方统一帝国的国民阶层和生活状况。以城为中心的政府办公大街庄严肃穆,其外侧的商业地区热闹繁华。再外围的市民住宅区虽经规划管理,仍充满生气,各具财富和个性。



然而,随着远离这些中心地区,城市渐渐失去色彩。一条深沟成为边界线,分隔开中心地区及其外围。从高处俯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内外的显著差别。



索列布里亚本身是个要塞都市。从第一代皇帝定都此地时起,一直苦心经营环绕都成外缘的长城堡,再三增修加强,每一个来自南大陆的风传商人目睹城堡都为之震惊。不过。他们只是通过城堡的唯一关卡,从通称『商人隧道』的唯一大道前往商业区,滞留该处而已,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不让他们踏足的皇都其他地区,无从了解长城堡内侧双重构造的皇都真貌。富人和穷人、君临者与服从者,被侍奉者与隶属者,地位关系如此直截了当地呈现的都市形式,是南大陆无法想象的。



距水晶宫最遥远的的东北北镇,以北大陆严酷气候下的独特历法看来,是最为忌讳的方位,这里有一座巍峨的监狱,收容企图扰乱皇都治安的人。这所砖瓦建筑物的后面,有一道由长城堡连通外部的关卡。通关者无论是何许人,常常是一去不返的。自关卡再通往东北方的通道称为『囚人大道』,大道尽处是强制收容所,它并没有出现在皇家地理院发行的地图上。它的规模也不为人知。



幸存者都知道,从前这里曾大肆收容、处决的『囚犯』。唯一的罪名是非安卡族。虽然知道,但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反抗。对于过去的恐惧,只能以忘却为对抗手段。地图上的空白,也是其手段之一。若能忘却曾有的事,便等同于没有发生。



尽管如此,真相仍从不知处泄漏。即使人们不说,建筑物也在说。大自然也在说。人们悄悄写下这一切。到今天,在皇都已待了十天。美鹤已相当准确地把握了北方统一帝国的历史和实态,其中大部分,是得自水晶宫的历史研究所的书本知识。



被皇帝待为上宾的美鹤,可相当自由地在皇宫里走动。他泡在历史研究所里,研究员们也欢迎这位富于探索精神、颇具才识的『旅客』,告诉他各种各样的知识。美鹤明知这些历史知识已被他们所粉饰,姑且听之。因为如果应对乖巧得当,可以此为挡箭牌,易于接近自己真想接触的书籍。骑士简单不过,有些历史书是以魔法封引的,这种程度的保密,美鹤毫不费力便解开了,对现在的美鹤而言,不被察觉地重新封印,实在小事一桩。



就这样,美鹤切实掌握了许多情报,这是南方潜入的谍报人员花上五年时间也弄不到的消息。但是,真正想要的情报尚未到手。接近这些资料的方法,只能模糊地推测……



所以,美鹤常常仰望蓝天,把心中所思,映于天空。



仰望北大陆天空,较南大陆天空云淡,显得冻凝、腿色。这个季节,北方虽说严寒已稍微缓和,但站在露台上,冷气直往袖口、领口灌。横过天空的鸟群,来自南大陆的数量很少。



严酷的气候,造就;额严酷的社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美鹤的脸颊上,,浮现孩子式的苦笑。但是,没有更多的表情和感概。



安卡族对非安卡族斩草除根,终于在北大陆称霸,同族聚合了。那么,果真过起了和平的生活吗?非也。这回是在安卡族之间发生同样的事。证据就是这个皇都的双重结构。迫害非安卡族的历史埋入地下后,人们就活得没劲。最终,依着惯性,迫害就这样反复延续下来了。



可笑之极,无可救药得狂妄和愚蠢。



既没有任何共鸣之感,也唤不起任何同情怜惜之心。既不生气,也不想劝谏。不过,这在美鹤是理所当然得,即便北大陆人民并非如此愚不可及,对美鹤而言,也并无区别吧。



在幻界发生的事情,都是虚幻的。若返回现世,这些全都消失无踪,不过是一时的梦幻而已。



美鹤在获得『旅客』资格的瞬间,抛弃了『少年』这个现世的身份。不是,是获准抛弃的。在现世局限美鹤的大网,在幻界便罩不住美鹤了。



美鹤此刻也许连人也不是。唯一的属性就是『旅客』。而『旅客』就只有目的而已。同情也好爱慕也好,友情也好义愤也好,多余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那么,这片天空下的索列布里亚皇都,是怎么管理的呢?



须有具体的手段。美鹤在冷风中眯起眼睛,思索起来。不能再徒劳地等待下去了……



美鹤迄今走过的路,谈不上有何困难。跨越分隔南北大陆的大海,他只花了三天而已。夺取海涂、问清航路之后,风船的船长几乎城了废物。他知道,出海之后,只要抓住距离干、知道方向,运用魔法,就比用风船的物理性移动手段更快更可靠。自那以后,风船的船体,就单纯是一个踏脚板的作用而已。



一抵达北大陆,美鹤便将风船沉于北面近海,只带上船长。他认为船长会有用。跟年龄相反,船长是块结实的『素材』。



降落在北大陆后,二人潜入就近的港口城镇恢复体力之后,美鹤随即前往皇都。在大陆上,美鹤巧于税吏一行,他们政将今年征收的年贡运往皇都。美鹤便连问路也省了。顺便也多了几件『素材』。被消灭的税吏残骸,被美鹤以风之魔法扬散为尘土,无人知晓。帝都的税务厅官员也许会为税吏迟返感到不解,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美鹤一抵达皇都,便已隐身魔法进入水晶宫,探明内部情况,直闯皇帝居所。其后就简单了。等到深夜,美鹤出现在呼呼大睡的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枕边,把事情一说便成了。



皇帝受惊,面露畏惧之色,穿着睡衣趴在美鹤脚边。这可是美鹤始料不及的反应。



在南大陆,美鹤没有机会表明自己的『旅客』身份,另外,即使不这样做,他也能够轻易继续旅程。所以,身为『旅客』给幻界人们的冲击,美鹤是此刻与北方皇帝面对面才切实感受的。



皇帝说,我们对现世颇为向往。



——对我们来说,那里神圣的地方。我但愿北大陆能够进步得稍稍接近于现世。



美鹤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因为他想——若回首现世历史反复出现得纷争和杀戮,皇帝说的话未必错。



但是,另一方面,美鹤有强烈得不谐和感。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他觉得这统一帝国理应是否定创始女神、希企推翻女神、建立老神一统天下、以老神教为国教的地方。此外,在老神教里,来自现世的『旅客』应是女神仆人,作为『扎扎·亚克』即骗神者而被人们鄙弃,可皇帝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态度。



美鹤提出疑问,皇帝略微畏缩,



——『旅客』耳朵果然很灵。已经获得我们国教的知识了吗?



皇帝说道:“的确,在我的国家,表面上定老神教为国教。但是,那仅仅是权宜之计。那只是一项凝聚民心、与尊崇创世女神的南方联合国家抗衡的政策之一。“



“那么说,皇帝陛下其实也是尊崇创世女神的吧?”



对于美鹤的问题,皇帝笑了:“不是。命运之塔的确存在于幻界某处,里面住着掌管现世人们命运的女神吧。但是,她不是幻界『神』。命运之塔和女神,只对现世的人有神的作用,与我们幻界的人毫无关系。”



这是因为,幻界之神应是『现世』本身。



“美鹤公子知道幻界的来历吧?幻界是现世人们的想像力能量创造的世界。既如此,幻界的创世神便是现世的人。对吧?”



道理上是这样。



“但是,既然是这样,为何将教义上有迫害来自现世『旅客』内容的老神教奉为招牌?即使在政策上也是矛盾的。”



皇帝轻易便避开了美鹤的反驳:“美鹤公子,幻界大致每十年一次打开要御扉。每逢此时,从现世会来怎样的『旅客』,我们全不知晓。来的是优秀人士固然好,但也有可能是邪恶之人、虚弱之人。要判别值得我们仰仗的现世旅客——来自现世这个圣地的使者,我们必须设定一个严峻的环境。”



美鹤虽然大感愕然,但还是回想起看门人拉奥导师说过——受挫于严峻旅途的『旅客』为数甚多。旅行中断,命丧幻界某地,无法回到现世,音信杳然



“但是,美鹤公子抵达这里了,单身一人闯进我的居室。”皇帝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您力量之大,仅此可想而知。您来得正好。我以您为神的使者,以您为本城市的盟友,首先,还是消除旅途疲劳要紧。”



就这样,美鹤成了水晶宫的贵宾。



美鹤问:“迄今与我一样来访本地的『旅客』有多少人呢?



皇帝答道:在我国历史上,只是在统一战争最激烈之时来过一位『旅客』。



“据说那位『旅客』也是本领高强的真正使者。他给我国带来了同一种族的思想。和平与繁荣,富裕与力量,在一种血缘之下才能实现、这种思想成为我们立国的根基,带来了统一战争的胜利,不久便奠定了统一帝国的基础……”



怎么回事?北大陆虐杀、迫害非安卡族的原因,竟在于来自现世『旅客』。而且眼前这位皇帝还声称:那位『旅客』很强大,所以是真正的使者,并不是邪恶。



美鹤为自己受到的冲击而吃惊。因为自己在现世被过于残酷的命运蹂躏,所以无论再发生什么耳闻目睹什么,都会心如止水。



但那只是一闪念,他立即鞭笞自己的心:不能仅仅这样就动摇。幻界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抵达命运之塔,达到目的便返回现世。目标仅此而已。



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第二天,美鹤再豪华的贵宾室上睁开眼,便开始自己的贵宾生活。喜气洋洋的皇帝告诉他,皇帝已与皇族和臣下们谈妥,开始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美鹤被带着参观宫殿,介绍城市的来由,解释统一帝国的历史……



然而,美鹤想要的,并不是这类东西。他难得地耐着性子,再次请求与皇帝密商。



这一此,他开门见山。他解释了自己北渡的原因,点明皇族持有的皇冠上的宝玉,是自己要得到的最后一颗宝玉。只要能拿到手、便可以打开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美鹤渴望早一刻获得宝玉。



美鹤还解释了在离开南大陆前夕,自己了解到尚有其他必须兼程完成旅行的理由:不用说,就是『哈涅拉』。



前往命运之塔的竞争,他不担心会输给亘,完全不但心。但是。两个人之中,得有一人被选为人柱,如此高危的选择率正在迫近,所以尽早离开幻界为宜。



然而,皇帝对于美鹤的请求竟报以一阵狂笑。



“『哈涅拉』之类的事情,在我统一帝国全不知晓。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不认为存在着那种事情。说不定那是南大陆联邦政府恶意制造的谣言。美鹤公子受蒙骗了。”



也许是。可是,也许不是。也许是你们无知而已。美鹤心里头咬牙切齿,费了老大的劲,才没有表露出来。



“那么,皇帝陛下是说,『哈涅拉』不足为虑?”



“一点不错,美鹤公子。”



“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尽快前往命运之塔。”



这一来,皇帝显得很为难。他抬起诸多衣饰掩埋下的身子,手轻扶额头,严肃地宣布:“明白你的心情,但是,除了稍微等待之外,别无其他办法。”



“为什么?”



“美鹤公子想要的宝玉皇冠——毫无疑问,就是我皇族代代相传之宝——『封印之冠』。”



“『封印之冠』……”



“正是。要交出来,现在很难。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把『封印之冠』移开,则我统一帝国——不,是整个幻界,必有灾厄降临。美鹤公子所寻找的宝玉,是保卫幻界不受灾厄侵犯的。正因为这样,才能镶有那块宝玉的冠称为『封印之冠』。”



连美鹤也为止语塞。



“那么,您说怎么办?如果是保护幻界免遭灾厄的宝玉,那就永远都不能据为己有了。”



“不,有所不同。正因为这样,才说『现在很难』。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封印那灾厄。但是,为了实施那个方法,很遗憾,光凭我们统一帝国的力量尚不足够,有必要从南大陆收集相关材料。”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在不久之前——”皇帝躺进玉座,用懒洋洋的声音继续说,“我统一帝国与南大陆相互对抗,处于胶着状态时,要收集那些材料几乎不可能。尽管绞尽脑汁,却不可能指望进展顺利。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详情虽不明朗,但据我潜入南大陆的人报告,有迹象显示,某种可导致南北两国力量对比突变的东西,已被人悄悄从南方带入北方。只要能够找出那种东西,我们就可以立即攻入南大陆,即使难以马上平定局面,但可以形成有利我方的局面。”



关于那种『东西』,美鹤公子可曾知道……



美鹤抬起头,回应这个问题。这只老狐狸,其实很清楚吧?



故作不知的样子,想试探我吧?



美鹤取出从现世携入幻界的动力船设计图。



“大概说的就是它吧。“



本不该这样子做交易的。



设计图递到皇帝手上。要说他欢喜的模样,却只是谈谈而已。



“来自圣地的使者啊,神的使者啊。只要拥有这张设计图,胜利已在我统一帝国手中。让我们以一起分享即将到来的胜利吧。请在胜利到来以前,随心所欲地享受在我帝国、在我皇城的时光吧!”



于是,美鹤便只能干等着了。要一直等到皇帝击败南方联合国家,布置好移动封印之冠的完全之策为止。



失策了,美鹤悔之莫及。自己的失策导致目前的局面。可是,以后就不同了。皇帝啊,如果你以为我在你们攻陷南方联合国家前,会悠哉游哉地等待着,那就大错特错了。美鹤双手紧紧地握一下露台上的扶手。



假如不立即送来宝冠,不用等什么灾厄降临,我就会把整个皇都给灭掉。我说到做到,让皇帝发抖去吧。管它封印之冠封住了什么东西,这跟我美鹤无关。对策之类,爱怎么想怎么想。



只不过,这样做还得。



“美鹤公子。”



美鹤照样凭靠在露台扶手上,只是向喊声扭过头来。



贵宾室向两边开的门打开了,亚珠·鲁帕毕恭毕敬地行礼。他是水晶宫的管理层官员之一,受皇帝敕命,专门负责照顾美鹤。他看上去年近黄昏。不能被他的年龄和学者式的稳健作风被欺骗,美鹤认定他不是单纯的下属官员。



美鹤在南大陆时已听说过叫作『西格德拉』的皇帝直属特殊部队。在旅途中顺道歇息的小旅店里,他听说过从前小村曾遭西格德拉袭击,某村长家被烧毁,家人惨遭杀害。



因为当时还不知道关于『封印之冠』的事,所以美鹤觉得不解:既非战争时状态,北方统一帝国的特殊部队为何要在南方挑起这样的事端呢?现在就明白了。那就是皇帝说的『收集材料』之类的事,进展颇为不如意吧。



告诉美鹤那件事的旅店主人压低声音说;“在北方帝国,派西格德拉将南逃的难民劫持回北方,甚至将人杀害。目的不,有多种传说,诸如要索回某种东西,或者要杀人灭口。



听了这话,当时美鹤就想,北渡后要好好注意西格德拉的动向。



亚珠·鲁帕估计是西格德拉的一员,而且不是跑腿,是个大头目吧。皇帝欢迎美鹤,恐怕也是真心的,但并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既然明白皇帝是要美鹅黄白等一场,那么在美鹤身边安插得力西格德拉成员,实属必然之举。



“索菲公主说,如果您是方便的话,请到『战胜庭院』的亭榭处,共进下午茶。”



亚珠·鲁帕郑重其事地报告。



公主索菲是皇帝的独生女。如果顺利的话,现任皇帝去世后,她将作为加玛·阿格利亚斯八世加冕,成为统一帝国第一位女皇吧。



不过,美鹤已经明白,索菲要走到加冕这一步,道路颇为不平坦呢。水晶宫的居民们都是多嘴饶舌之人,流言蜚语、嘁嘁喳喳。这是一伙易于操纵的饶舌者,既意识不到自己嘴碎,也不察觉嘴碎有可能泄漏重大事件。



“正有点无聊呢,这邀请来得正好。马上就过去。”美鹤答道,随即披上长及脚踝的毛织长袍,以免穿过水晶宫内部到『战胜庭园』时冻僵了。



水晶宫被多个绿意盎然的庭院环绕。各庭园意趣各异,名称不一。大多是为了纪念历代皇帝或皇族重要人物的生日而建,也有些外来者乍一看名字无法了解来由的庭院,像『起源庭园』、『服从者之泉庭园』等等。



『战胜庭园』是三百年前,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经长期酷烈的内战,一一击败北大陆诸多分裂的小国,建立起统一帝国之时,利用原有的堡垒炮台建造的。亭榭的柱子和屋顶,也都是利用旧堡垒的木材砖瓦。美鹤第一次到这里来时,感受得到其中的杀伐之气较之野趣更多一点。



但是,索菲公园似乎偏爱这个庭院,美鹤受邀茶叙已是第四次了,地点都在这里。造园主体是耐得住北大陆烈风严寒的灌木,水晶宫的庭园原本就缺乏生机。不过,也并非没有赋予鲜花和色彩的庭园,例如历代皇妃的庭园,被称为『光临庭园』的玫瑰园等。可为何索菲公主尤其钟情于这个煞风景的庭园呢?美鹤真搞不懂。



另外,『战胜庭园』位于水晶宫范围内离城最远的地方。美鹤骑着名为『巴荷』的家畜前往前往『战胜庭园』,『巴荷』是类似人力车的交通工具。说不定,索菲偏爱这种交通工具,为了制造搭乘它的机会而选用『战胜庭园』。



或者,她可能喜欢操纵交通工具的随从。



这名随从是个红脸年轻人,是个卑贱的人,既非近卫骑士,连士兵都不是。他没有允许佩戴任何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俭朴的紧身短大衣,上有象征统一帝国的、模拟太阳的图案。他把公主载到『战胜庭园』,在公主喝茶、散步结束返城之前,遇到修整为盾形的树丛下,安静地等待。以美鹤所见,公主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他也没有说过话。



然而公主望向他的视线里,不止一次令人感觉到有某些意味。



第一次受邀茶叙,美鹤发现在树丛后行单膝单手触地礼的随从时,心想,他也是个西格德拉的一员吧。即便在水晶宫范围里,公主身边也需要警卫以防万一,光有那些在水晶宫范围内巡视的卫兵或近卫兵是不够的。在公主身边派个化装成随从的西路德拉跟着,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仙子阿还无法确认。美鹤手上的魔导士杖,因杖头所嵌魔石宝玉已有四颗,吸收起力量,已具备各种威力。其中一个方便的用法,是往前一举,便足以透视对象物。例如把杖靠近亚珠·鲁帕,他藏在身上的武器便全部现形,也能大致推断他使用这些东西的本领。杖显示出剑客的本领——变成斗志的灵气围绕其身体,然后根据灵气的色调亮度,了解剑客有多大本领。



然而,就公主这名随从而言,美鹤已好几次以杖测试,既没有找出隐藏的武器,也未能感应到斗志。是他擅长隐藏本性?或者,只是个无害的拉车之人而已?



令人困惑的随从今天也小心等待在树丛后面。他一看见美鹤的身影,便迅速接近巴荷的缰绳,扶美鹤从鞍上下来。



索菲公主在亭榭里放置的靠背椅上坐下,面带微笑。这张椅子原是用来堡垒的材料——晒制的砖,堆砌而成,光这样坐起来很不舒适,便加上一个鼓鼓的坐垫。同为砖砌的桌子上铺了四角刺绣的桌布,银器在阳光中闪亮。



公主每次来这里喝茶、茶具点心不用说,煮水工具等一应之物都带来,所以动辄有十余名女官跟随。整个喝茶时间里,他们围绕着公和她的客人,强忍唾液,勤快地照应,连手上空着的人,也能对公主和她的客人的任何微笑要求作出即时反应。最初,美鹤很难在这样成大的款待中享受喝茶的乐趣。公主自然的举止倒是令人惊讶,那就是所谓皇室吧。生长在从一开头就有许多人服侍的家庭里,谁都能习惯成自然。



闲极无聊——美鹤心底里想。十多人服侍一人,特权待遇。他们完全不觉得,白白浪费着当中一些有用人才的生命。不过,这种情况在现世的历史中也曾有。来到幻界,在此意义上,就等于搭乘时光机器重返往昔——美鹤心想。



“今天似乎格外冷,不大适合在庭园里喝茶呢。”



公主从椅子上站起,迎接美鹤。美鹤也行了个单膝单拳触地的礼——和随从一样,走向女仆引导的椅子。



“不过天空篮的很特别,美得好像魂魄也被洗净了。”



“您真会说话。您知道吗,我的名字索菲在古语里有蓝色的意思。”



公主高兴地向女官们示意,于是浓香的茶和各式点心摆满一桌。其间,公主以其小鸟鸣啭般的声音继续说话。从早上起来心情好说起,到历史学家的御前讲习总是很难懂,缝制新的舞衣很费时间,向女官们打听皇城里受到好评的新歌剧……



索菲十五岁。即便是公主,也是个与年龄相仿的小姑两。轻浮且很爱说话,与街边姑娘无异。美鹤则沉默寡言,不时加一两句适当的附和,做了公主闲聊的倾听者。



或微笑或点头,或吃惊或佩服。公主对美鹤的反应很受用,似乎很高兴得到了年少聪明的谈伴。美鹤也很享受这一刻——他自由绝不能被她察觉的秘密理由。



初遇公主时,美鹤几乎惊呆了。因为公主的脸庞实在太像美鹤熟知的人物了。



是留在现世的女人——小姑,美鹤父亲的小妹妹。



美鹤的父亲因妻子的婚外情而大怒,企图强迫孩子们同赴绝路。结果妈妈和小妹妹命丧父亲之手,父亲逃离家,追随二人自杀。只留下了美鹤活在世上。他是死里逃生的



美鹤辗转各家亲戚,最终由小姑收养。不,让美鹤说的话,小姑是『抽王八』的王八(扑克游戏之一种。按顺序从相邻者抽牌,凑成同一数字的两张牌即打出。先出完牌者胜,最后持有『王八』者负)。她是个大学刚毕业就进入社会的大姑娘,虽然同情美鹤的遭遇,对面前的情况却不知所措,她像和蔼对待美鹤,但失败了,之后又想控制美鹤,却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哭泣、生气,反反复复。



小姑是个不幸的人,总是一脸悲愁、困惑。



美鹤知道,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小姑感到不幸。每念及此,美鹤便憎恨让他落到这个地步的父亲,恨不得亲手再杀死他一回。这种念头开辟了前往幻界的路,使搁置的在建大楼台阶上出现了要御扉。



轻微的举止,表情的变化、说话的腔调。索菲公主的一举一动都让美鹤想起小姑。小姑在无忧无虑的高中阶段,一定也是这样的美少女吧,美鹤心想。



要御扉的看门人拉奥导师说过,美鹤在幻界旅行中间,有可能遇上极像现世亲近之人的人物,在那种时候,绝不能任性吵闹。



——无论多么酷似,这个人与现世的人是不同的,没有任何共同点,因为她的模样,只是你的心理能量造成的。



美鹤把这项戒律与导师的其他戒律一样铭记心中。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来北大陆之前,他从未遇到与现世某人相似的人。索菲公主是第一个。



而此刻——这样近距离地望着索菲的脸,美鹤在想,其实幻界较之现世人类的剩余想象力形成的世界要高级吧?不是说,现世和幻界是盾的表里、是互补完成的关系吗?



在现世被抛弃的东西,在现世没有成为实体的事物,未能如愿以偿的梦幻,造就了幻界、一定是这样。正因为这样,即便是『哈涅拉』,也需要现世和幻界各一人作为人柱。



若是这样,索菲那无邪的笑容、那无拘的幸福,其实原本就是现世中美鹤小姑应有的东西吧?当美鹤抵达命运之塔修正被扭曲的命运而后返回现世的早晨,此刻眼前索菲享受的一切幸福,都将属于小姑。



这些对于美鹤而言,是极易明白的路标。小姑与索菲的关系,说来就是样板。因为这个法则,也适用于妈妈、妹妹和自己。



在要紧脑汁争取下一颗宝玉的局面之下,出现了一个酷似现世亲人的人,其意义也在于此吧。正因为命运之塔在召唤美鹤、要求美鹤奋起作最后一击,才让美鹤邂逅索菲公主的吧。



所以,美鹤每次陪着闲扯,都联想到自己必须实现的目的意义重大,他想像着达到目标时的巨大收获——



“美鹤先生?”



被人喊一声,美鹤聚拢起瞳仁的焦点。索菲在窥探着自己的神色。可能自己耽于沉思,思想没有集中在对话上面。



“抱歉失礼了。因为心情愉快,心思似乎飘荡到天空中了。”



索菲“嘻”地一声,用银链串起的彩石发饰优雅地摇摆起来了。



“请不要介意。我很了解美鹤先生担心的事情。不,我知道担心那些事的原因,就在父皇身上……”



美鹤神色一紧。



索菲转向身后的一排女官,命令道:“我现在要跟美鹤先生谈重要的事情,你们退下,没有我的召唤不必过来。”



女官们悄然退下,离开『战胜庭园』。



“屏退众人?”美鹤问,“可以吗?”



“对,虽让女官们退避,但某处总有亚珠·鲁帕的耳目在竖耳探听吧,但也没有关系。而且劝我和美鹤先生商议的,也正是亚珠·鲁帕。”



关于前者,美鹤并不吃惊。西格德拉的眼睛无处不在。但是,后者倒是意外的发展。



“鲁帕大人说了什么?”



索菲轻轻咬一下嘴唇,视线越过美鹤的头顶,望向随从等待的树丛。



“在说这一点之前,——美鹤先生,您留意到我拉车随从的真实身份了吗?”



四十六常暗之境



因话题急转,美鹤眼望公主,一时语塞。



“亚珠·鲁帕说了。”索菲在美鹤的注视下,露出略显缅甸的微笑,继续说道,“他说,美鹤先生拥有『旅客』的神奇力量,能看穿人的正身。一定是使用了那支杖吧?”



她说着,瞥一眼靠在美鹤椅子扶手的杖。



“您也不止一回对我的随从用了杖的力量吧?我看见过美鹤先生感觉奇怪的神色。”



意外地敏锐。美鹤学公主的样子挤出微笑。



“您说中了。公主殿下聪明绝顶,佩服佩服。”



索菲没有高兴起来:“那么,您看见了什么?不,我直说吧,您什么也没有看见,对吧。所以,您觉得奇怪。对吗?”



美鹤直率地点点头。公主究竟要说什么?



“看不到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虽然有人的模样,但并不是人。”



索菲说,那名随从是叫做『虚幻』的东西。



“他是没有灵魂的存在。他虽然忠实执行主人的命令,却没有个人的意志。也没有感情、没有痛楚。他会患病,杀他会死,算是有生命吧。不过,仅仅有生命,就可以说是活着了吗?”



可悲呀——公主喃喃道。索菲投向那名随从的目光,就是这个意思。并非什么朦胧的恋情。



“所谓『虚幻』之物,我是第一次听说。”美鹤说道,“在南大陆从没有听说过。”



“噢,理所当然的。只有北大陆才有。”



“原因是患病吗?”



“不!”索菲猛一摇头,几乎把发饰甩脱。



美鹤眯起眼睛:“那么,是用了药,或者是魔术?或者,施了某种外科手术?”



索菲转向美鹤的眼光,第一次夹杂着怯儒之色:“您说了好可怕的事情。”



“一时想起而已。”



公主坐端正,理一理发饰,略略压低她天生的甜嗓子。



“当人看了常暗之境时,就要变成虚幻。据说原因是常暗之境吸去了魂魄,或者镜中之像过于恐怖,魂魄从该人的身体逃走了。但不明白究竟。只是,无论多么强剽的人,只要看一眼常暗之境,都会变成虚幻。”



美鹤的头脑忙碌起来了:此刻索菲似乎是在悄悄解开她父皇对美鹤隐瞒的事情。这可是美鹤读完图书室资料也不可能知晓的、皇帝一族的秘密。



而且,她说是亚珠·鲁帕的唆使。美鹤在内心的角落哩,移动着一把秤:索菲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吗?亚珠·鲁帕有何企图?



“关于那面常暗之境,现在我才第一次获悉。噢……”美鹤摇头叹息,“好可怕的镜子啊。它存在于北大陆某个地方吗?”



美鹤虽然表示了好奇,但完全是谈话的继续,问得顺理成章。索菲很紧张,如同听见了捕食动物脚步声的野兔子。她若略为受惊,便窜回巢穴,再也不露头了吧。得小心行事。



不出所料。索菲缓缓地抬起视线,窥探着美鹤的神色。



“父亲——没有对美鹤先生说过常暗之境吗?那是以面直径足有我身高的银镜。非常美的镜子。”



“嗬。没有见识过。”



“真的?”



美鹤露出笑容:“真的。看您那么紧张,是重大秘密吧。



索菲轻轻一声叹息,一只手抵在喉头。动作虽然有演习之嫌,但她心中的懊恼似乎不假。



“美鹤先生的目标是前往命运之塔——创世女神所在的地方吧?”



“那是『旅客』的使命、目标嘛。”



“为此您还需要一颗宝玉。那颗宝玉镶嵌在我们皇族的宝冠上面。”



“对,是封印之冠。”



“您知道?是那样吗?”



索菲低下长长的睫毛。



“据说那是重要的冠冕,不可轻动。”



“您说得不错。所以父亲——就让美鹤先生等待。”



索菲问,关于等待的理由,您从我父亲那里得到了怎样的解释?



美鹤端正姿势,郑重说了与皇帝交谈的详情。



这样一来,他又生气了,怒形于色。我已无法忍受你父亲的信口开河、让人白等一场。过来之前我在居室露台俯视城下,想着摧毁这个皇都呢——此时此地面对索菲可爱的脸庞,若能这样说出口,多爽啊!



但是,以他的聪明嗬怒气之大,反而戴上了假面具。索菲专心的注视着叙述时的柔和嗬表情。当美鹤停止话头,正要喝一口开始变凉的茶时,她小声问道:



“您不觉得有点令人焦急吗?”



“什么事情?”



“因为父亲没有具体说出封印之冠有多重要,动了它会降下何种灾厄呀。”



“没错。”美鹤斟字酌句地说,“我试问了一下,但没有听到下文。”



公主突然身体前倾,一伸手,按在美鹤手上。



“请原谅。我并不是在辩解。父亲也是以他的方式为您着像,避免谈详情。这是由于与封印之冠又关的事情,是禁忌,是污点。父亲是认为,这种事不该告诉来自现世圣地的神的使者——美鹤先生您吧。”



美鹤让她按着自己的手,用更和蔼的语气问道:



“明白了。但是,现在公主殿下想告诉我那个禁忌。是吗?”



索菲带着思虑过度的眼神点点头,然后,猛然惊醒般从美鹤手上抽回手,站起身。



“谢谢您的好意。“美鹤低头致意,”不过,我有担心。您那样做,皇帝陛下很生气吧。?“



“那……“



美鹤又露出微笑,抓住先机:“您的意思是说,您告诉我的事情,我保守秘密就行。对吧?”



索菲脸上浮现出笑容,仿佛与密友共享心里无数的秘密。她心慌慌,用不习惯的姿势拿起茶壶,要为茶杯加满茶水时,结果溢出来了。美鹤用抹布去拭洒出来的水时,索菲小声说:“亚珠·鲁帕说,美鹤先生单独一人时,有时神情很悲伤。”



间谍!美鹤心里头咒骂道。



“那一定是回想起现世时吧。留在现世的亲人们、朋友们——令人怀念的面孔都出现在脑海里,因此心情郁闷吧。”



美鹤不做声,显示承认索菲所说。



“鲁帕说,美鹤先生希望早日抵达命运之塔,达成目的返回现世。我觉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不过,”她提高了嗓门,“父亲让美鹤先生等待,确实也有他的道理。鲁帕觉得,皇帝陛下的解释不足以让美鹤先生接受。因此——他建议我来劝劝看。”



索菲说,原因都在常暗之境上面。



“封印之冠加封的就是常暗之境。只有镶在封印之冠上的、高贵宝玉能够镇住那可怕镜子的力量。美鹤先生想要的那颗宝玉,我们称之为『暗之宝玉』。”



“暗之宝玉。”美鹤心中闹腾起来。



“『暗之宝玉』原是由魔界带来幻界的。正因为这样,它才能够镇住常暗之境。”



美鹤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所谓常暗之境究竟是什么?另外,什么是魔界?在现世和幻界之外,还有那样的世界吗?”



索菲生动的脸色阴沉下来,语气也变得客气谨慎了。



“虽然事到如今才向美鹤先生解释这些事情挺奇怪的,但请稍微忍耐。现世和幻界,是成一对的世界。然而,幻界是因有现世才存在的世界。因为是现世的想象力能量创造了幻界。而分隔二者的是,是『大光边界』。进一步说。现世和幻界同样为混沌深渊所围绕……”



美鹤点点头。索菲继续说。



“更恰当的说法,是现世也好幻界也好,都仿佛飘浮于混沌深渊之上,像是浮在无边深渊表面的脆弱泡泡。不过,没有比这更美丽的泡泡了。”



“刚才我说了,现世和幻界,是成对的世界。虽然这说法没有搓,但虽说成对,却并非一对一。因为现世虽然是一个,幻界却同时存在多个。除了我们生活着的幻界,在我们不知晓的地方,时间流逝着的幻界还有几个。”



虽然导师没有说过这些事,但美鹤并不意外。既然是想像力形成的世界,这一点并不出奇。现世有无数人,也就是说,就有与此数目的人相应的想象力——思想、理想、心情。存在多个幻界,反而更加自然吧。



“是『并存的世界』吧。”美鹤说道。他读过科幻小说。



“并……存……”



“啊,没有什么。然后呢?”



索菲心神不定吗?她目关有点游移。她完全不习惯说话中间被打断。



“在许多场合,幻界是和平的世界。”她边想边说,“像我们这样生活着,对吧?”



“对,一点不错。”



“不过,当中也有充满黑暗、充满恐惧的幻界,是充满了敌意和恶意的世界……”



“那就是『魔界』?”



索菲点点头,说道:“没错。历史学家这样告诉我的、所谓魔界,也就是差一点没能变成幻界的世界。正因为这样,他们憎恨幻界、企图毁灭幻界。笼罩那里的黑暗,总是迫切希望侵入幻界,寻求机会。”



在混沌深渊的底部,沉着许多未分化种子,未能成形为幻界。它们侥幸的话可生长成为健康的幻界,但因为某些错误、歪曲,坠入了魔界……



索菲说这些时,恐惧得几乎要发抖,但美鹤却一点也不怕。因为他觉得既然时现世人类得想象力创造出来的世界,即便全都成了魔界亦不足为奇。反而是这个颇为悠闲的幻界,作为现世人类产生的假想世界,是个『异类』吧。美鹤深知人类的恶意和私欲。,他足以作出冷静的判断。



“不过,从根本上说,幻界也好魔界也好,都一样。所以,无论在怎样一个幻界里面,多少包含着类似魔界的要素。可谓与魔界的接触点吧,那是有的。不存在一个没有敌意、恶意、愚昧的世界。”“的确如此。深刻的见解。”美鹤说道,把谈话的主导权从索菲手上夺过来,“那么,以我们生活的幻界而言,它的接触点,就是常暗之境了吧?”



“对。”



“所以,为了防备来自魔界的攻击,必须以『封印之冠』封镇。这样一来,不能轻易移动『封印之冠』,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索菲松了一口气,安心地露出好一会儿未见的微笑。



“我主观推测:说不定皇帝陛下的家族,自幻界起源时始,便以常暗之境封诸与魔界的通道,而且常暗之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索菲一脸惊喜之色。



“对呀,正是这样!您说得一点不错!所以,不仅仅是北大陆,统一整个幻界达至和平,是我们家族的夙愿。不,是使命。我们一族的远祖在幻界起始之时,便被女神委任管理『常暗之境』——是我们选民一族哩。”



“了不起的使命。”美鹤断言道,“听您这么一说,我另一个小小的疑问也解开了。”



“是社么疑问呢?”



“在南大陆,我一直听说,作为北方统一帝国的老神教,被创始女神所否定。所以,我面见皇帝陛下时,立即问及这个问题的真伪。因为在老神教。像我我这样的『旅客』,被视为欺骗神的、卑劣的存在。”



“对不起。”索菲小声说。



“不,没有关系。皇帝陛下马上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之所以奉行以老神教为国教的政策,完全是为了与绝对信奉创始女神的南大陆对抗。真正信封的,是幻界之源的现世。”



“对呀,就是这样!”



“不过,那不是要否定创世女神。女神的确存在,住在命运之塔。但是,他还说了,女神对现世人们而言是命运之神,而并非幻界人们的神。对这一点,以前我略有不解。不过,听了您刚才的话,我恍然大悟了。皇帝陛下的家族,是被创世女神委任管理幻界的、神圣的管理者。女神并没有统帅幻界,她把职责委托了皇帝陛下的家族,自己安然固守命运之塔。就是这么回事吧。”



索菲两手合掌于胸前,满脸笑意。“美鹤先生凭我刚才笨拙的说明,便理解了那些事情啦!太好了。”



“不,全都靠了公主的一席话。”



索菲以这个年龄的姑娘才能做到的角度来耸耸肩,带着有点儿任性的神情。“如果像南方的蠢人相信的那样,真是由创始女神统治幻界的一切,什么常暗之境,凭她的力量,一下子就封镇住了吧?不过,女神没有那么做。我认为,那不是真神的作为。”



“绝对不是。”



“不过,南大陆的人们对这些真实情况一无所知。”



美鹤知道,索菲公主的表情里,存在着所谓的轻蔑和厌恶。



“但是很为难。”美鹤单手扶额,“如果『封印之冠』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区区一介『旅客』,如何能把它弄到手呢?”



“所以,那……”索菲凑上前来,“那很重要。封镇常暗之境的方法还有一个。美鹤先生知道真实之镜』吗?”



当然知道。出发时拉奥导师说了。他说,开始旅行时,美鹤会邂逅持有真实之镜的人。真实之镜是成为『旅客』路标的重要东西。另外,拥有此物者是旅伴,会帮助美鹤。真实之镜和美鹤陆续找到的宝石合力的话,可以短暂地返回现世。等等。



的确如拉奥导师所言。离开了看门人的村子,美鹤随即在某个地方偶遇持有真实之镜的南大陆居民。



当那个人知道美鹤是『旅客』,需要『真实之镜』时,主动提出受雇于美鹤。这是个兽人族男子,似乎是以当保镖为业的人。



美鹤才不要这种人做旅伴呢。本来就不需要什么伙伴,而且对于要求工资的人——他说“雇用我吧”,怎么能够相信呢?



所以美鹤杀死了那个兽人族男子,然户夺取了他的真实之镜,现在还贴身带着。



“是的,我知道。但是,真实之镜与常暗之境不同,真实之镜没有完整的样子,它是零细的碎片……”



“没错。真实之镜在幻界之初,被创世女神亲手打碎了,散置于整个幻界。结果,好多都落在不知其价值的人手上。”



“但是,假如能够把碎片集中起来,重现完整形状的真实之镜呢?”美鹤问道。



“对,以它的力量,可以封镇常暗之境!”索菲语气有力,“因为常暗之境通往魔界,真实之镜通现世。所以,将二者合二为一,就可以互相抵消。”



据说正因为这样,每一代皇帝都竭力搜寻真实之镜。



“有时不惜动用相当暴烈的手段。不过,幻界很大,自北渡海而去搜求,过去是很难的事情。”



可是,现在不同了。得到『动力船』的新力量,统一帝国这回可以迈向真正的统一国家了吧。那么一来,搜索和重现真实之镜就容易了。



“若以真实之镜封镇常暗之境,封印的宝冠就不需要了。就可以照美鹤先生希望的那样随时取出宝玉。所以,父亲就要美鹤先生等待了——您是否能理解不得不让您等待的深层理由呢?”



美鹤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明白了。衷心感谢公主宽广的胸怀和深思熟虑,告诉我这样重大的事情。”



一时间,索菲又欢喜又害羞,又拉美鹤的手又按住胸口表示安心,可谓心潮激荡。这期间,美鹤心里头作了冷静的盘算。



这个小姑娘——不,皇帝本身也好,若复活真实之镜,封镇常暗之境,女神命令皇家一族看守、管理的特权也就失去了,他们察觉这一点了吗?如果平定了幻界,谁都不会在乎他们,也没有问题吗?



或者,也许皇家一族对于封镇常暗之境,已经疲倦了,麻烦透了。也许说起世界的管理者,听起来很棒,其实这份职责想不到地艰辛。



可是,这一切对美鹤而言无足轻重。



“对了,为了满足我这个来自现世的『旅客』纯粹的好奇心。再问一下好吗?”



索菲正手忙脚乱地换茶水,欢快的眼神表示同意。美鹤委婉地拦住她。



“我来泡茶吧。噢,大事情谈完了,公主殿下也不必太拘礼了吧。”



“好吧,交给你啦。”



“实际上,所谓魔界的力量,究竟有多可怕呢?关于这一点,统一帝国卓有成效的学者们应该了解吧?”



索菲的嘴角一抿,说道:“仅有一次……这是统一战争的结束阶段。据说在极短时间内,曾解开封印,引入了魔界的力量。”



“那又是……为什么呢?”



“据说是为了击败反抗我帝国的强敌。在平原上过游牧生活的部族集团,因处于野蛮阶段,没有形成国家,总是来缠扰帝国的军队……皇帝决定借助魔界的力量,以免帝国军队徒劳地疲于奔命。”



来自魔界的魔族军通过常暗之境飞来,眨眼间杀尽了蛮族。



“真可怕……可是,那么一来,也伤及了帝国军队吧?”



“据说帝国方面将蛮族吸引到荒野,再将常暗之镜移到附近,小心谨慎地操作,幸运地将伤害控制在最小限度。而且,一扫平蛮族,立即重新加封。其间——据说总共也就是一个小时而已。”



据说,一加封印,张牙舞爪地降落在幻界的魔族们一瞬间化作黑尘,消失无踪。



“魔族的模样是怎么样的?”



“不清楚。若查看图书馆的古战史,也许会有一两张图版吧……”



以美鹤所知,并没有那样的图版。它令人恐怖得害怕留下记录吗?



“魔族袭击蛮族的荒野,至今仍寸草不生。因为离这里很远,所以我没看过。”



这时,索菲又提出了岔开话题的问题:“美鹤先生知道这座石头城为什么叫作『水晶宫』吗?”



美鹤远远眺望着威严的水晶宫,摇摇头。



“一无所知。的确,如您所说,有点匪夷所思。”



“统一战争结束于三百年前,而这里定为帝都,是又过了一百年之后。据说建好城,安置了常暗之境的瞬间,这座城仿佛全由水晶建成一样,变得透明,光彩夺目。为纪念这一绚丽美景,就给它取名水晶宫了。在征服蛮族的战争中,以及解开封印、重新封印时,据说都曾放射出同样的光芒。那一定是表露常暗之境意志的吧。”



但是,不料始及竟转而对美鹤颇有帮助。



“那么说,常暗之境就在水晶宫里吗?”



“对。”索菲轻松点点头,也许是怕这点事瞒不过美鹤锐利的眼神,又慌张地摇着苗条的小手继续说:“不过,它放在哪里,我不知道。只有父亲和神官长知道。”



“不过,该有个放置镜子的房间或教堂那种地方吧?看看城市的设计图……”



“用结界隐匿起来了。所以无论那房间在何处,都被结界挡住了,谁也无法抵达。它原本就是看不见的。”



索菲轻松作答,于美鹤却是沉重的回复。他不觉用力往椅背上一靠,“嘭!”



结界嘛——不错。所以迄今都没能找出宝冠,也就是最后一颗宝玉的所在之处、



迄今的旅行中,找宝玉并不怎么费事。最初,这根魔导杖告诉美鹤第一颗宝玉安身之处。而一找到第一颗宝玉,它便告知第二颗宝玉所在之处,第二颗宝玉又告知了第三颗……这样接二连三地指示下来,美鹤只需倾听宝玉的声音就行了。就连最后的宝玉在北大陆,也是宝玉们说的:“渡海前往北方,见皇帝吧。皇帝全都知道。”



然而,一旦来打到北大陆,魔导杖沉默了。就连最后的宝玉在哪里,在皇都抑或其他地方,也不说明。只要知道地点,美鹤好歹可以采取行动。



当中的原因终于明白了。心中的郁闷消失了。



常暗之境由皇帝一族代代看守。镜子安放地点以结界隐没,应时集中了强大的魔法力布置吧。就连吸收了四颗宝玉的魔导杖也敌不过,这并不奇怪。“



“那个结界,是在帝都各处埋置魔法师而形成的。”索菲说着,优雅地端杯喝茶。



“说来,据说这帝都本身,当初就是为如何布置结界以便看守和隐藏常暗之境而设计的。所以,这帝都的主要建筑物的地基,一定都使用了那些魔法石吧。:



美鹤拼命忍不住笑出来:我什么都没问,她就说出了如此重要的事情啊。



多嘴没脑子的公主殿下,多亏有您啦。



也许索菲公主,才是对美鹤此行真正有帮助的人呢。



——假如皇都本身就是结界。



美鹤抑制振奋的心情,轻轻吐出憋在心里的一口气。



——只要毁了皇都,结界也就消失了。



破坏皇都不是威胁皇帝的筹码,因为这个行为本身已经产生了意义!“



美鹤在心里头对天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公主说,你真是太好心肠了、人太好啦。你一点都不怀疑你面前的我心里头想什么。你也一点不想想唆使你挑明这些话的亚珠·鲁帕的真是意图。



皇帝一族三百年来垄断北大陆财富。繁盛不衰,自然亲戚也众多。当中有旁系之人,本身无望与皇位有关,却对现任皇帝持反叛之心,盯上了皇帝的宝座。索菲迈向女皇的道路看来不平坦,当然也是因为潜藏着这样的伏兵。



西格德拉虽然是皇帝的走狗,但是走狗就有走狗本性。他们倒向更强、更多甜头一方的打算,随时都有。亚珠·鲁帕也是其中一人。他之所以唆使公主挑明真相,是企图以此推动美鹤行动,发生事变时,也许就可以作为皇帝失策的根据。当然,亚珠·鲁帕背后肯定还存在唆使他,给他舔头的人物……



那我就管不着了。



——你瞒不过我,鲁帕。不过,还得对你说声『谢谢』。



蒙在鼓里的不仅是公主。亚珠·鲁帕也一样。等美鹤真正动手,那就不是追究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失策程度的事件了,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大事!最终,是你们太小看我啦。



但是,那是计算错误吧。



“该叫女官们回来啦。起风了。”美鹤和颜悦色地说,“公主殿下伤风的话,我可睡不着了。”



索菲高兴得两颊绯红。她伸手去拿召唤女官的银铃,美鹤示意等一等。



“最后请教一事:假如常暗之境如此郑重地封镇起来,为何会发生有人偷窥它,变成了『虚幻』的事故呢?“



一瞬间,索菲露出迄今最为歉疚的表情。脸颊上的红潮骤然消逝。



“那……是……”



“是一种刑罚吗?”



美鹤的问题如同伸出搭救的手,她连忙抓住不放。



“对对,正是这样。这种情况不少。当凶恶的罪犯或政治犯无论如何不肯悔改的时候。”



“是暂时解开结界,特地让那些人去照常暗之境吗?”



“是的。”公主眼看着垂头丧气起来,“那是很残酷的。可是,没有办法。”



“明白了,好的。”



“而且,贴身照顾我们一族的人,反而是『虚幻』者更为安全、方便。成立的闲杂人等,总是……嗯……与战士或学者不一样吧,他们是卑贱者。”



她一边顾自辩解,一边说“很可怜”,垂下视线。



“不过,那种事并不常有。而且,要解开结界接近常暗之境,得父亲和神官长二人都在,举行仪式才行,很费工夫。神官长为宣教和监察教会,很多时候不在皇都。美鹤先生也没有见过神官长吧?那人比父亲还要忙碌。”



美鹤边点头边想像:戴着手伽脚伽的囚犯队列,在警卫部队的押送下,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来到常暗之境跟前。



这也是无可救药的狂妄和愚蠢。



“那么说,水晶宫里的下人中,有相当数量的『虚幻』,是我没有察觉而已吗?”



“是……不过,您也不必找出来。”



“当然,我没这意思。”美鹤笑一笑,“我说过吧。只是出于『旅客』的好奇心而问的。”



公主召来女官,开始收拾茶席。美鹤以新获得的知识打量女官们。在水晶宫,如果能够分清混在人群中干活的『虚幻』……



可以省去特地出皇都寻找『素材』的工夫。



送走回城的公主后,美鹤在『战胜庭园』伫立了好一会儿,让大起来的风吹拂着头发和长袍的衣裾,两手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握成拳头。



紧握的手包含着决断。



皇都索列布里亚命运已定。



四十七龙之岛



当前方开始看见南大陆的海岸线时,上空的风更冷了,潮水的味道也更浓了。



“那——那是博鳌的渔港巴奇斯达。”



米娜伸手越过跟的肩头指一指,示意右边远方出现的一片人家。



说是港口,与所诺的感觉不大一样。沿漫长的海岸线,白色的沙滩蜿蜒伸展。小渔港点点飘浮在海面,但都离海岸线不远。沙滩上散开着女人和孩子正在作什么作业,似乎是晒鱼、采贝。



乔佐没有像去迪拉·鲁贝西时那样往高空飞。与地面的距离,感觉就像现世新闻报导时有直升机拍摄的画面。沙滩上的人吃惊地仰望着飞越他们头顶的龙。有孩子在挥手,为了显示这条突然出现的龙没有危险性,亘他们也挥手回应他们。



“火龙太有人气啦。”基·基玛感叹道。



“是传说中的事物嘛!”米娜满脸生辉。



“不过,我快冻僵了。”



“再降一点高度吧?”乔佐提议道。他像亘的拳头般大的漆黑瞳仁,闪动了一下,“哎,亘。”



“什么事,乔佐?”亘跨坐在乔佐的勃劲,窥看一下乔佐的脸。



“终于要到海面上了……不过,刚才的话当真?真要前往北大陆吗?欲言又止的口吻。



“真的呀。乔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坐在最后的卡茨耳朵尖,听见了亘的提问,挺直起身子。亘向后瞄一眼卡茨,压低说话声。



“如果有不对劲之处,别客气说出来吧。”



“噢……”乔佐又眨巴眨巴眼睛,“跟你保证过搭你去任何地方的,不好意思了。”



“是去不了北方?或者乔佐的双翼飞不到?”



“没那事儿。只要笔直地飞,两个晚上就送你们到了。”



不过呀——从乔佐已长全的尖牙缝里,看见舌头晃了一下。



“之前我们一起去过迪拉·鲁贝西吧?之后我回了一次我们的岛上。然后,我向龙王报告说,我在迪拉·鲁贝西看见了女神的惩罚之风。”



据说,龙王听了脸色为之一变。把岛上的龙都召集过来,严厉地命令道:在目前阶段,任何龙不可擅自远行。要待在海岛附近,以便随时可以集中。



“平时没有这种事。对我们龙孩子说,平时都说飞到各地去看看各种各样的东西,是好事。当然的啦,有规定,不可动辄与地上的人交朋友。我们,就像米娜说的,是长久以来被遗忘的、传说中的事物,有心做某事时很厉害的,所以若被卷入地上人们的争斗,就会很麻烦了。”



亘反省了自己:人家说过可以使用龙笛,自己就不假思索地依赖了乔佐的双翼……



“对不起。既然龙王这样说了,说不定,回应我的笛声到加萨拉来,也不好吧?”



“没、没关系了。”



乔佐连连摇头。这一来有点儿摇晃。基·基玛差点翻到,抱紧了翼根处。米娜大笑不止,而卡茨依然注视着这边。



“亘是我的救命恩人嘛。龙王也说过,得到了地上人的恩惠,一定要表示感谢。所以,是特别的。”



“谢谢啦。不过,龙王有话在先,你挺在意的吧。”



“噢,所以我呀,在北渡之前,想顺路去一下我们岛上。不花多少时间的。路过嘛,然后跟龙王正式提出请求再出发,行吗?”



亘一下子但不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一眼卡茨,见她轻轻站起来,猫着腰接近亘。



“怎么啦?”



亘做了说明。卡茨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就往乔佐的头部探出身子,“啪啪”地拍一下乔佐的脖子,说道:“把你卷进这种事情,不好意思啦。但我们实在很想尽早过北方去呀。”



“你是头儿吧?”乔佐问道,“去北方的目的是什么?我总觉得有危险哩。”



卡茨打算透露到什么程度呢?亘看看她的脸。但在卡茨回答之前,乔佐说话了:



“亘,把龙笛拿出来一下。”



亘摸摸衣兜。他取出来的龙笛已断成两截。



“你看,已经用不了啦。吹不出声音了。”



“对呀……”



“如果亘他们到北方去做危险的工作,我很担心。如果我放下亘他们飞走,当有困难要召唤我时,已经做不到了啊。我要是为此而在附近盘旋等待,会很若人注目,给亘他们带来不便,对吗,卡茨女士?”



卡茨苦笑起来。龙翼带起的强风出动她漆黑的头发,蒙在脸颊上。



“龙先生,脑瓜子很灵呀。”



“我叫乔佐,多多指教。”



“我叫卡茨,说来,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纳哈托加萨拉镇警备所的负责人。我对你们的祖先深怀敬意。”



“哦,看你的护腕就明白了。”



“谢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啦。我们去一下龙岛吧。不过,带我们地上人去你们的地方没关系吗?事后不会挨骂吧?”



“那没关系。”乔佐担保道,“因为你们是高地卫士。而且,龙王说那些话,一定有深刻的理由。我希望高地卫士也听一听那些理由,可能是好事。”



“是……嘛。”



“噢。我爸爸和妈妈都这么说:说不定会发生要离开海岛、与人同心合力拼搏的事态呢。”



亘和卡茨对视一下。



“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那是我出声前的事情啦。约三百年前,北大陆发生了一个事件,据说那时候火龙们都离开海岛,和地上人一起作战了。”



那究竟是什么事件呢?



卡茨小声嘀咕道:“要说约三百年前,是北大陆结束统一战争的时期啊。”



“那就是说,龙也参与了那场战争吗?”



“不可能的呀。火龙不可能站在地上人的某一方进行战争的,更不用说什么北方统一战争啦。”



的确如此。“乔佐,你爸爸妈妈说,那时候他们跟什么作战?”



乔佐立即答道:“是魔族啦。”



魔族?这可是头一次听说。连卡茨也摸不着头脑。



“什么是魔族?”



“我也不清楚。魔族是不可以轻易提起的,因为是禁忌,不过,看来是极强大、可怕的敌人哩。置之不理的话,幻界也许要被毁灭。”



乔佐含糊地补充道,不过,那时的事件再规模上似乎不太大。



“若是北大陆的历史,我们所知不多。看来只能龙王问问看啦。”



“龙王会告诉我们吗?”



“嘿,那得看我们怎么跟他谈啦。”



卡茨对对方是龙是人。似乎不大计较。



“那就定啦。亘,我把你介绍给爸爸妈妈!我爸可不得了,比我强三倍哩!”



乔佐自豪地眯着眼。对啊,乔佐还是个小孩子,他爸爸妈妈会担心的,亘心里头想。而我们却只考虑自己的意思行事。



“好啦,我们来到外海了。马上就要冲进针雾中了。大家低下头,躲进我的翼间,绝对不能站起来呀。否则针雾会猛扎个不停哩。”



话音未落,龙翼更有力地扑动,乔佐大大提高了飞行速度。



海岛看上去宛如静卧雾茫茫的大海一角的龙。



海岛本身形似龙头,有两只角,大眼睛闭合着,两只圆圆的鼻孔并排朝天,长而突出的下颚,尖锐的牙齿。如果空气不是这般寒冷,大海不是看似冻僵了的青白色,几乎可以形象地说,海岛就是一幅『火龙入浴图』。



“即使不解释,也一眼看明白啦。”



基·基玛从乔佐翼间探头察看,嘴里喃喃道。



“那就是龙岛了吧?”



“对,就是我的故乡!”



因浓雾阻隔,视线模糊。不过,龙岛周围是一望无边的大海,看不见有其他海岛、岩礁。这幅情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龙族在幻界的孤独立场、



“大家都那么钻出来可不行啊。”乔佐慌忙出声制止,“我们还在针雾里头哩。”



“真的哩。”米娜边说边手捂着脸,“挨扎了。”



众人一看,米娜右眼角下方冒出一颗小小的的血珠。卡茨说声“我也是”,抬手按着头发。她额上垂着两道血痕。亘毛骨悚然。



美鹤也要在这道针雾中穿行。以他的魔法,或撑起屏障或唤起大风,防身之术多的是吧……



照此情景,搭风船从南大陆过海限制在某些时期,乃是理所当然。判断既可回避针雾,又有风吹北方的时期——读星人的力量是如何重要,真实亲身体会到了、



不被风向左右,不必张帆,关在船室里便可操纵的动力船,在幻界是如何划时代的存在,也可想而知。



说来,乔佐的鳞片够硬的。



“乔佐眼睛腾不疼?鼻孔痒痒吗?”



“算不上什么,有点儿冷而已。不过,到岛上就暖了。”



据说龙岛是火山岛。亘小心地探头观察更大的范围:火山究竟在哪里?噢,他恰好看见了:从龙岛鼻孔的位置,喷出了白色的蒸汽!



距离已迫近,这时众人都对龙岛之大瞠目结舌:嗨,连小孩子的乔佐都有这般身材,成年龙更庞大了吧。若海岛小,挤成一堆,气都喘不了。



这是在巨大的灰色岩石上一刀刻出的龙头——就是这样一个岛。看不见一棵草木。



乔佐的目标是巨大龙头的两只角之间。虽然为雾气所阻,但似乎那里有一个圆形广场。可能是龙们的升降地点吧。



乔佐缓缓盘旋着,向广场将下。针雾终于稀薄下来,亘发觉广场两端有两头龙在那里,仰头望他们。与红宝石般鲜红的乔佐相比,那两头火龙色彩教沉,近似深红色或暗红色。



“我回来啦!”



乔佐向地面上的两头火龙欢喜地喊道。



“爸爸、妈妈,我载了亘过来!”



那就是乔佐的父母啦。亘有点担心了:说不准要挨训了,说自己对乔佐颐指气使。与乔佐相比,他父母的身材更大两圈,牙齿就有亘的手腕粗。



但是,这些都过滤;额、



“你回家啦,乔佐。欢迎欢迎,『旅客』先生。乔佐能帮上忙吗?”



亘一行人丛落地的乔佐背上提心吊胆地下来,乔佐的父母以春日般温暖的言辞迎接他们,虽然他们喘息如热风,说话声如雷。



一行人首先被建议泡温泉,恢复冻僵的身体。四人吃了一惊:“这里出温泉?”



“对呀,有火山嘛,并不稀奇吧。就是有点咸而已。”



不用说寒冷而动作迟缓的基·基玛,米娜也大喊:“我第一次泡温泉!”大喜过望。但卡茨颇为焦躁。理所当然的,这是她去办大事的途中啊。



乔佐的妈妈有说法:



“现在是龙王休息时间,而且要开『牙翼集会』,也需要准备。大家泡温泉回来时,就该弄好了。”



“『牙翼集会』是什么?”



这次有乔佐父母作答:“我们龙族的全体大会叫『牙翼集会』。本岛的自治——不至于这般严重啦,平时由龙王同各族族长——『七大支柱』管理,但有重大事情时,则集中岛上每一头龙,全体商议。”



岛上的龙们当然都是火龙的后裔,但即便如此,翼的形状和牙齿数目也不一样。据说以此分类,共为七种。这七种便称为『族』,各族族长称为『支柱』,所以就是『七大支柱』了。



此外,年迈的龙王——仅比幻界年轻一点儿——据说一天中的大半是打盹度过的,要清醒视事,颇费些工夫呢。卡茨听了这些说明,也就接受建议,享受温泉的款待去了。



龙岛内侧隐藏着错综复杂如迷宫的洞窟。洞内曲折延伸,分支无数,通向许多空的横穴,成为龙们的巢穴。虽大致按族裙分开居住,但据说因龙们相处融洽,有一个大巢穴供三个家族居住的,或老龙由其他龙照料等等,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虽然岛外侧尽是岩体,但洞窟内侧草木繁茂,到处有小片的树林。既有开花的树,也有结果的树,果实看上去美味可口。虽然龙的主食是海里的鱼,但在洞窟里头,几乎感觉不到鱼腥味。洞里充满新鲜的绿叶气息,只夹杂着一点潮水味儿。



温柔是露天池子。因位于洞窟上部,等于没有了花天而已。热腾腾的水,加上冷浸浸的风。草木扎根在环绕露天浴池的岩隙,隔着热水汽摇曳。



“哎呀呀,上天堂啦上天堂。”



亘情不自禁地哼起日本老头泡温泉的老调调,基·基玛笑道:



“你说什么?“上天堂”是什么?”



“噢,是神仙待的地方。现世都这么说。”



“那么,类似命运之塔?”



基·基玛刚反问一句,随即觉得尴尬。大概担心让亘联想起种种事情吧。



亘佯装不知:“有点不同吧。也死了的人去的地方哩。”



“谁去了都能去吗?”



“不。做了坏事的人去不了。因为做了坏事得下地狱。”



那么说,幻界的死人会去哪里呢?迄今还没有问过呢。



基·基玛连下巴都浸到热水里,舒坦地半闭着眼说:



“要是我们都死了,就会变成光。”



“光?”



“对。变成阳光,照耀大地。然后又一次投胎。只不过,要是活着时候做了坏事,就变不了光,沉入『混沌深渊』底部。那么一来,就完全不可能投胎啦。”



亘想起,迪拉·鲁贝西的教王也说过同样的话。教王说,毁了与女神的盟约,未净化灵魂死去的话,我们便不能投胎另一个世界……



“幻界人再次投胎时转为现世人,这种事情没有过吗?”



亘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过了一会儿,基·基玛回答了:



“要是有这种事就好了。这么一来,就可以在现世跟亘做朋友,太好玩啦。”



亘答道“对呀对呀”,嘿嘿笑着。在现世,让基·基玛去做邮递员吧。个头大有精力,精力充沛和蔼可亲,一定是个受欢迎的邮递员。



同一时间,卡茨和米娜在另一个凹岩温泉泡着、二人都身心舒坦,但温泉泡得很透的同时,被针雾所伤处也开了口子,又流起血来了。



“挺疼的哩。”卡茨皱皱眉头。



“刚才乔佐说有特效药膏,我们稍后去要吧。你眼下的伤肿起来了。”



是温泉的咸水渗进去了。



“哎,卡茨女士。”



“什么事?”



“刚才听说的——龙族族长有七大支柱。”



“哦。”



“『支柱』的称呼挺少见的。和重建『大光边界』的人柱,有没有关系呢?”



卡茨沉默了一下,才答道:“因为龙与幻界创世相关,所以有也不奇怪。不过,还是不要多想为好吧。”



“对。”米娜答道。也许是泡温泉松开了绷紧的神经,米娜无来由地变得郁郁不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慌忙洗一把脸。



大家泡过温泉起来,乔佐已在等着。



“准备好了的话,请前往集会的洞窟。”



一行人被带到迄今所见的最大的洞窟,大概有机场上的喷气机机库般大吧。虽然各处燃烧着松明,但整体上是昏暗的,因为洞顶实在太高,眼望不到顶端。之所以不时感觉到寒冷的气流,是因为洞壁上有透气的小洞穴吧。



各处岩壁、岩突处,被数十头龙挤得满满得。龙的颜色和大小各异。仔细观察,它们的翼形和尾长都些微的差异。



他们的大黑眼珠一齐望向亘一行,一齐喷出鼻息。



“我有、有点怕。”米娜喃喃道,摸到亘的手,握紧。



龙王高坐洞窟一头的岩突上。不,也许该说是半躺着。他收敛双翼,悬着双脚,尾巴吊着。亘一行被引至洞中央开阔处时,龙王吃力地抬起了头。可眼皮还是半边耷拉着。



龙王的身躯与乔佐父母差别不大,红色已几乎退尽,金鱼斑驳的紫色。鳞片也干瘦,失去光泽,劲勃和手脚根处,叠起好几层皱纹。他两只角之间,载着闪闪亮的王冠。



龙王座位的左右,坐着七头龙,就是被称为『七大支柱』的族长们吧。他们暗红色的身体上,各佩戴着不同色彩的首饰。



“欢迎到来,客人们。”



一头龙站起来,注视着亘一行,然后扫一眼聚集起来的龙们。



“遵照规则,我们集合在龙王御前,举行『牙翼集会』。”



众龙一齐俯首叩拜。比乔佐小的小龙们也模仿父母的举止,像模像样。



在父母陪同下的乔佐,首先向前迈一步,向大家报告已带客人来到。接着,亘也上前说道:



“冒昧造访,得到大家的欢迎,衷心感谢。谢谢龙王陛下和岛上各位龙。”



全场寂静无声。亘心脏猛跳起来。



“凭乔佐处得到的龙笛,我迄今已两度在危险中获救。这一次又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搭乘他的双翼飞翔……”



龙王抬起头,对亘说道:



“『旅客』呀。”



“是,我是!”



“请在这里出示你是『旅客』的证据吧。”



亘解下腰间的勇者之剑,恭敬地送到龙王眼前。



龙王依旧眼皮耷拉着,不过,验剑顺利完成,勇者之剑交还亘手上。



“看门人拉奥导师挺好吗?”



龙王突然以随和的口气问亘。看清龙的表情很不容易,但似乎龙王嘴角含笑。



“是,他精神健旺!”



“你来幻界时,导师送你项链了吗?”



一直挂在劲上,倒反而忘记了。应该用它证明自己是『旅客』。亘慌忙拉出项链,正要从脖子取下时,龙王轻轻示意不必。



“行啦行啦,就那样。明白了,你的确是『旅客』。”



“是。”亘端正姿势站立。因过于紧张,差点失去平衡,众龙见状纷纷窃笑起来。



“『旅客』啊,还有高地卫士们啊。”



龙王的声音庄重严肃。卡茨昂起头。



“我们火龙自幻界创世便已存在。现在,偏安于大海一角,安静度日。”



龙王即使对亘一行说话,也是对聚集的龙们说话。



“但是,作为幻界的守护神,我们的任务并没有消失。在必要之时以必要的手段,化为女神的剑和盾保护幻界,是我们的使命。这一点没有丝毫变化。”



众龙一齐颊首。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亘觉得『七大支柱』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旅客』啊,什么都不必说,我也知道你们要北渡的目的。人们争执有其根源。”



怎么知道的?就在亘畏怯不安之时,卡茨紧张的声音响起:‘您说得对,但我北渡,是为了根除人们的争执。“



龙王的嘴角更加和缓了:勇敢的高地卫士啊,你很有抱负。但是,要根除人们的争执,人自身做不到。



“不,我……”



“憎恨呼唤憎恨,悲伤召唤悲伤,死亡招致下一个死亡。憎恨深深扎根大地,悲伤如大海汲之不尽,死亡喜欢找伴,这是没有意义的、严酷的真实。”



卡茨紧咬嘴唇。



“我没龙族原本不得加入人与人的争执。但是,『旅行』啊,高地卫士啊,我们知道你们到访本岛,还有,必须帮助你们前往北方。”



亘抬头说道:“我问了乔佐。他说龙王之前已察觉幻界的异常变化。龙王在思考,事态也许要求龙族必须离开海岛,与人们携手起来。”



龙王缓缓地点了两次头。



“那是怎样的事态?我们能够制止吗?正因为这样,龙王是说,要帮助我们吗?”



龙王再次点一下皱纹横纵的头。



“『旅客』啊,在幻界,有一面与真实之镜配对的常暗之境。它此刻掌握在北大陆皇帝手上。我已感觉到,『常暗之境』的封印快要被解开了。这个预兆不会错。因为感觉这一点,防范这一点,就是我们的任务。”



于是,亘终于获悉关于最后的宝玉的情况——常暗之境和魔界,以及封镇常暗之境的封印之冠。



听完龙王的话,亘被温泉浸暖过来的手脚,变得冰冷。不是洞窟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是美鹤。美鹤想要解开常暗之境的封印了,为了降宝玉拿到手,仅仅如此而已。



紧握拳头的亘望向卡茨。卡茨的担心说中了。美鹤真的不理会幻界将会入如何。



“北大陆的皇帝,在三百年前,为了增强己方力量,硬要解除封印,召唤魔界大军助阵。”



“可悲呀,”龙王继续说,“当时,我们龙族也飞往北方,为击退魔界大军,加入人群中战斗。那时候,北方皇帝虽然依赖魔族的力量,但对其真正可怕之处实属无知。他以为解开封印让魔族歼灭之后,重新加上封印即可了事。多么愚蠢呀!大海也洗不去他的愚蠢行为。”



龙王说,如果不是龙族迅速察觉封印已解开,立即出动,今天的幻界已荡然无存了。『七大支柱』也颔首同意。



“不过,三百年前那一次,常暗之境被解开封印,也只是极短时间。但是,这次可不会简单了结。封印将完全解开,没有办法重新加封了。即使集合整个幻界的军队,也阻挡不了魔族。”



“如果挡不住……”米娜颤声问道。



亘站起身:“决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我要制止他。想要解开封印的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另一个『旅客』。我决不能让他做这种事!”



龙王脑袋转了一圈,望一遍身边的『七大支柱』。他们也都站起身来。



“『旅客』啊,你和『七大支柱』一起去吧。他们一定能帮助你。人世有限,幻界却无限。不能以人有限的力,毁灭幻界的生命。”



“我向你保证!”



当亘斩钉截铁地宣布时,传来乔佐稚气的声音:



“我呢?龙王,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亘慌忙去按乔佐的脑袋:“不行,乔佐!你可不行。”



“为什么?你去的话,我也去。”



“你爸爸妈妈担心你。”



乔佐的父母伤心地眨巴着眼睛。乔佐看见了,溜圆的眼睛湿润起来。不过,他尾巴一扫,固执地声称:



“我还是要去。我载亘去嘛。可以吧,爸爸妈妈?”



乔佐妈垂下了头。乔佐爸说道:“假如龙王允许的话。”



“什么呀!”



亘转头仰望龙王。龙王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睁开了一点儿,看着乔佐。



“乔佐啊,不是轻易的战斗哩。”



“是,我知道。”



“我感觉到,就在此时,已接近封印解开的时刻。危机正在迫近。魔族很可怕,很厉害。你还是想跟『旅客』通去吗?”



乔佐浑身一颤,答道:



“亘救回了我的生命,我要跟他走!”



“好吧。”龙王的眼皮又耷拉下来,说道,“火龙身为守护神,一旦与『旅客』结缘了,后代的宿命也就如此了。”



龙王昏睡般的眯缝眼望过来,亘分明感受到一道强力的目光。



“『旅行』啊,让乔佐来帮你,有可能的话,你要把他送回龙岛。”



一定、一定!亘握紧拳头发誓。



“愿你所向无敌,愿命运女神保佑你!”



众龙附和着龙王的话,声浪很快变成响彻洞窟的有力的祈祷声。



四十八毁灭皇都



『七大支柱』编队如候鸟般飞行,有力的翅膀顺着海岸上的气流。领头的龙脖子上坐着卡茨,搭载亘三人的乔佐排在最后,为了不掉队而奋力振翅。



目标是北方统一帝国皇都索列布里亚,龙王说,常暗之镜安放在索列布里亚的中心——皇帝居城。



“统一帝国的皇帝为了保护常暗之镜,不仅仅使用了封印之冠,恐怕还有其他魔法措施,安置地点也严格保密,不为人知。外来者不能直接下手。但是,『旅客』啊,假如你的朋友,另一名『旅客』是出色的魔导士,一定能解开那道魔法。当他找到常暗之镜安放之处,就要接近常暗之镜时,正是制止他的唯一好时机。”



龙们疾速飞行,稍不小心就会摔下。亘抱紧乔佐后背,心里头希望:快呀,再快点!飞到美鹤所在的地方!



开始看得见北大陆的地平线了。风平浪静的大海和大地的颜色,都与南大陆一样广阔,恬静,只有天空的色调像冻结起来似的显得很薄,是因为切身感受到的严寒吗?



“那……那是什么?”



飞在前头的卡茨指着遥远的前方喊道。



几道黑色烟柱升上天空。



“是皇都索列布里亚的方向。”『七大支柱』齐声说道。



“是大火!发生了火灾!”



『七大支柱』飞得更快了,不久,大家眼里开始呈现难以置信的景象。巨大的要塞城市——大墙环护下的百万人口城市索列布里亚发生了异常变化,城门已烧毁,从中逃出的人群远看如同一队小蚂蚁。城墙内拥挤着各式各样屋顶的城楼,正升腾起尘埃和黑烟。



“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啦!”



卡茨咒骂着,探出身子,头发纷乱。龙们伸开翼展,开始俯冲下降,随着距离接近,皇都索列布里亚展现在亘的眼底。



整片建筑物倒塌,烈焰肆虐。黑烟笼罩,阻断人群的退路。这头是城墙崩掉一段,那头是住房倒下一片。震耳欲聋的声响和热风中,夹杂着人们凄惨的哭叫声。



“究竟是……”



亘从乔佐的翼端伸出脑袋,俯视视界不能尽收的广阔的索列布里亚,他赫然发现了几个庞然大物——没错,是人的外形——不过,比人大得多,比龙还大……灰色的东西在横行霸道。



那是——什么?简直就像石头造的机器人。



圆头,宽肩,粗腿粗臂,动着无骨的手脚。它每踏出一步,便房倒屋塌,路上的人趴倒一片躲避。刚换一口气工夫,倒塌的建筑物便冒出火苗。被大火追赶,盲目逃窜的人群又处于那巨蹄的践踏之下。叫声哭声混杂,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一切。



“这是戈列姆!”



基·基玛庞大的身体颤抖着喊道。他和亘一样目瞪口呆地俯视着地面的情景。



“戈列姆?”



“是魔导士制造的石头巨人!制造它们的魔导士是它们的主人,可以随意操纵它们。”



“我听说……过有这种东西。”米娜脸色苍白,颤声说。



“难以置信,竟然是真的。”



“我也是。可此刻它们就在这里横冲直撞!”



石头巨人的脸平板面无表情,看不出鼻子眼睛的痕迹。它们故乱破坏前进,不时机械地左顾右盼一下。难看的两只手几乎没有手的形状,只是石块而已,石臂劈砍着,带着轰然的脚步声一路破房毁屋。



“是美鹤。”浓烟刺眼,亘流着泪水,“美鹤制造戈列姆,操纵着它们!”



他要破坏索列布里亚。美鹤在哪里?



乔佐身边“呼”地窜起火柱。乔佐受热浪直接冲击,一下失去平衡,右翼几乎刮到建築物残骸。米娜差点被甩下,发出惊呼。



“有多小石头巨人?数不清哩!”



“看那边!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呢!”



戈列姆遍布全城,东西南北,每个方向都有。任意破坏,肆虐之后,有的甚至互相碰撞,对打起来,即使打掉了胳膊或者缺了半个脑袋,它们照样毫无感觉地左冲右突,正如龙们叫喊的那样,从破烂,混乱的街巷里,东一具西一具地,新的戈列姆带着轰鸣声冒出来,挥舞着两只手,接二连三。



“快干掉它呀!打呀!”米娜叫着,捶得乔佐后背“咚咚”响。



“我们怎么办呢?”乔佐带着哭泣说道,他张口想喷吐火焰,亘慌忙抱紧乔佐的脖子。



“不行!喷火的话,街上的人也会中招!”



龙们降下高度,左右盘旋,巨翼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看得见鲜红的火焰,看见头顶上飞来飞去的龙,索列布里亚的居民惊慌地四散逃开。但是,前面等待他们的是戈列姆。



“救命啊,救命啊!”



“妈妈,你在哪里?”



因超低空飞行,亘耳中已能辨别一声声悲惨的叫喊。乔佐刚刚掠过一所三角顶的房子,一名年轻男子抱着烟囱求救。“乔佐,回来!”亘反射般喊道,向烟囱伸出手。年轻男子转动着恐惧的眼睛,还是松开一只抱烟囱的手,伸向亘。手指和手指在接近,再近一点点,亘的手就可以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腕了——正当这样想时,走近来的戈列姆一下撞击,三角屋顶随即倒塌,烟囱缓缓倾侧,年轻男子目瞪口呆,抱着在空中画个半圆倒下去的烟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消失在地面的瓦砾堆里。



在轰然而起的尘土中,亘茫然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旅客』啊,镇静点。它们似乎是冲皇宫而去的。”



身边飞过的『七大支柱』之一向亘喊话。卡茨骑在上面,她手执拿手的黑皮鞭,叉腿站立在龙脖上。



“看仔细,亘!”



戈列姆们围成一个圆圈,围绕着索列布里亚继续着破坏性挺进。随着它们的前进,圆圈在缩小,这个圆圈的中心,是皇都索列布里亚的核心——乳白色的大宫殿。



“那是皇帝的居城,水晶宫!”卡茨一只手但在嘴边,大声喊道,以免被火灾引起的强升气流刮走声音,“你的朋友美鹤一边蹂蹒皇都,一边攻击水晶宫!”



“戈列姆操纵者若远离它们,就控制不了。他一定在附近。”『七大支柱』说道,“我们设法拖延一下戈列姆的步伐吧,期间你去找出叫美鹤的‘旅客’朋友。只要击败戈列姆的操纵者,戈列姆们就会归于泥土!”



“明,明白!”



亘模仿卡茨站立在乔佐背上。很快,他就被强风吹得摇晃起来,被烟呛的直咳。基·基玛为亘做盾,米娜则紧紧抱住亘的腰。



“美鹤!美鹤,你在哪里?”



乔佐擦着瓦砾山飞,在戈列姆们的鼻尖上掠过。他咬牙控制着翅膀,避开戈列姆砸来的拳头。亘继续呼唤着美鹤。



“美鹤!”



此时,亘透过烟尘,看见步步迫近水晶宫的戈列姆圆阵的一角——美鹤伫立在一头戈列姆的肩头!他一手按戈列姆头顶,一手持魔导杖,漆黑的法衣迎风飘飘。



“在那边!”



亘手一指,乔佐直飞去。美鹤的身姿迅速拉近。当近在眼前时,亘毫不迟疑地从乔佐身上纵身一跃,跳到美鹤站立的戈列姆肩上。



“亘,小心!”



亘因惯性差点从戈列姆肩上栽下来时,传来了米娜担心的呼喊。



亘好不容易站直了,一旁是美鹤事不关己的,近乎冷漠的目光,一如在学校走廊偶遇那次。就这样,夹着其实是块大石头的戈列姆的脑袋,戈列姆两肩上的‘旅客’视线汇合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美鹤悠悠问道。多小有那么一点儿自鸣得意,不过,也多小有一点儿吃惊——对于亘追踪而来。



“那你又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都看见了。”美鹤两手一摊,“很好玩吧?”



亘觉得双膝在哆嗦。不是恐惧,是愤怒。



“好玩?就这样?这种情况?”



“皇帝陛下的神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美鹤拿腔拿调地说:“坚如磬石的都城也太不堪一击啦。”



身边的一具戈列姆撞垮了一所大房子。从倾倒的建筑物中,撞击使一件东西像魔术般直飞起来,掠过空中掉下。亘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只大灶,连着一人合抱的大锅飞起来。



戈列姆们带来的破坏和它们庞大的躯体移动时的振动,几乎使人站立不稳。而美鹤竟满不在乎,拥着魔导杖,双手抱胳膊。



“这样的破坏和屠杀有何意义?得马上停止。求你了,快停止!”



“意义?说道意义,有啊。很大很大的意义。”美鹤说道。他的头发也粘了许多瓦砾中蹦出的碎石,尘埃,“因为非这样做不可,就做了。”



“为了宝玉到手?”想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引吧?



美鹤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你连这个也知道?”



“假如解开常暗之镜,魔族攻进来的话,明白会发生多么严重的问题吗?就在北大陆,三百年前……”



“我知道。”美鹤打断他的话。亘张口结舌。



“你——知道?”



“噢。第一代皇帝为收拾讨厌的蛮族,打算借助魔族的力量。据说立竿见影。”



亘一下子光火:“什么立竿见影!如果没有龙族赶来,幻界可能就毁灭了!”



美鹤烟幕迷眼般地眯起眼,望一眼在戈列姆群中飞来飞去的七头火龙。



“是他们吗?你何时跟龙搭上关系的呀?”



“那无关紧要。是他们告诉我的。三百年前,解开封引只是短暂的一刻。但是,危险极了。现在你要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应该是吧。”



“那是为什么?”



美鹤所乘的戈列姆,可算作司令部吧。它自身纹丝不动站着,任凭周围呼天抢地。不过,由于地面摇摇晃晃,热风劲刮,亘无法越过它的大脑袋,接近美鹤。



击倒操纵它们的魔导士,戈列姆便归于泥土。打败美鹤,这场惨剧便告结束。然而,亘拔不出勇者之剑——握剑柄的右手抖个不停。



美鹤定定注视着亘的动静。在他身后不远处,又一座大屋倒塌下来。



“你好像还不大清醒嘛。”



美鹤说道,一副没脾气的腔调,仿佛说:如此简单的计算题都做不出来?



“在所诺港听过吧?你来幻界,是为了跟这里的人交朋友?是为保卫幻界和平而来?”



跟心中想回忆起在加萨拉与卡茨的对话。我必须说明,即便是朋友,错了就是错了。



“不,我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来幻界的。不过,我不认为为此就不择手段。不能那么想的。”



美鹤摆出平时那个姿态——在现世的学校,神社,亘见到他时都是这副模样,双肩略缩,下巴微翘,眼看别处。



“我能。所以我干了。”



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错了。”



亘只能小声说出来,仿佛自己也非常可怜。也许声音被噪声掩盖,传不到美鹤耳中。



“美鹤你错了。不能干这种事。皇都索列布里亚的人们也都是活人,不由我们生杀予夺。”



美鹤猛一回头:“那是作为高地卫士的意见吗?”



在亘回答之前,美鹤轻轻踏一下戈列姆的肩头。



“这家伙是什么做的,你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他想问什么呢?



“是,是岩石吧?就是用魔法制造的戈列姆吧?”



“对。是我用泥土和岩石捏合制作的虚拟生命。但材料不仅是泥土和岩石。”



美鹤说,自己需要作为“素材”的人。



“每一具戈列姆都要用一个人。无论魔法多棒,这一点没办法。你以为我是怎么弄成的?这样大的数目哩。”



亘无法从美鹤脸上移开视线。他在说什么事情啊?普普通通的语气,表情像在听一堂不感兴趣的课。



亘硬是挪开视线,眺望此刻陷于烟云火海的皇都,戈列姆的数目数不胜数。这些原本都是人?把他们都变成了戈列姆?



“窥看了『常暗之镜』,人就变成了『虚幻』,是没有灵魂的空壳。皇帝一族不时按自己的方便,把人弄成『虚幻』。他们强迫人家看常暗之镜,把人弄做『虚幻』,做仆人使唤,或者在边地劳作。对政治犯和犯罪的人也如法炮制。比起在监狱收容改造,这样做更爽快嘛。”



“……真的?”



“亲耳听公主说的,不会有假吧。现在,这些‘虚幻’。”美鹤补充道。



“作为制作戈列姆的素材,人是不可缺少的。可是,人有灵魂。无论多么低下的奴隶,也有灵魂。所以,原样的人实在做不了言听计从的戈列姆。太罗嗦啦。可是,在这里就简单啦。那边闲逛的‘虚幻’,原本就没有灵魂。最适合作为素材。”



美鹤盯视着脸色发青、无话可说的亘,说道:“你说我在做残酷的事情。不过,制造‘虚幻’的并不是我哩,是皇帝。作为高地卫士,你怎么看?觉得难以容忍吗?如果是,这种皇帝治下的皇城,毁了它岂不是很好?索列布里亚的市民也都——不,全体北方统一帝国的国民都同样有罪。他们默许了一代代皇帝的所作所为,有时甚至给予支持。因为对他们有好处,或者因为他们要自保。这种家伙理应受到惩罚。你作为高地卫士,觉得如何?”



视线模糊,是因为烟雾。头脑混乱,是由于不停的振动。耳朵几乎听不见,是因为毁灭中的索列布里亚悲怆的哀鸣。



哪一方是对的?什么是正义?



“你说要爱惜幻界。可这个帝国并不比南大陆的联邦国家美妙。南大陆该谢我才对吧。我消除了北方侵略进攻的危险。”美鹤缩一下脖子,笑道,“皇都变成这副模样,即便造了动力船,也不是向南方跳起战火的时候吧。”



亘没等感情上作出反应,身体一歪就要扑向美鹤。



就在此时——



突然迸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笼罩了地面、天空。飞来飞去的龙和戈列姆的巨大身躯变成了显眼的黑影。



亘反射般弯下腰,以手护眼。迸发的白光和产生时一样一瞬间便消失了。



“很好。”美鹤点着头。



亘抬器头。白光虽然消失了,但周围的情景似乎有了某些变化。明亮。与太阳不同的其他的光源——



是皇帝的居城水晶宫。整座雄伟的城堡,从中央尖塔到稳固的台基石,甚至延伸出去的装饰性翼廊,仿佛都用水晶雕琢而成,因内侧透射的光而熠熠生辉。



“皇都的崩塌,”美鹤仰望着光辉灿烂的水晶宫,说道,“也就是结界消失。”



“就这么回事儿”——美鹤简单的说一句,“刷”的挥一下魔导杖。他的身影从亘前消失了。



这是瞬间移动的魔法。美鹤前往水晶宫!



四十九镜厅



“亘,这边!”



乔佐呼啸着飞向呆立的亘身边。米娜伸出两条手臂。



在美鹤消失仅隔了一瞬间的空白,迄今起着司令部作用的戈列姆,便挥动双臂加入战斗行列。亘向侧面跃出去,抓住米娜的手。戈列姆的拳头仅以毫厘只差没有击中乔治的翅膀。乔佐一时失去平衡,但仍惊险的避开攻击,飞升起来。



“美鹤呢?”



卡茨搭乘的龙追上了乔佐。龙们的身体映着逐步吞噬索列布里亚的火焰红光。卡茨的脸被烟灰弄得漆黑。



“到、到水晶宫去了……”



“追呀!可不能磨蹭啦!”



卡茨抓牢龙角,俯低身体。人龙合为一体,龙收起翼,直向着水晶宫滑翔而去。



“乔佐,可以吗?”



“看我的!”乔治咬紧牙关,紧跟其后。但他已伤痕累累,可能是伤痕累累,可能是烧伤的原因吧,鳞片东掉一片西掉一片。



包围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依然朝着水晶宫缩小包围圈。亘回头望去,一眼可见索列布里亚已变成壮观的瓦砾场,野火四窜,迷宫般狭小空间里,有人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亘对周围飞翔的龙大声呼喊。



“请把皇都的人带离水晶宫,引到城墙外面去!”



“明白!”



走在前头的卡茨和龙,看上去只有亘的拳头大小了。他们如同一颗红色的陨石,向着水晶宫笔直落下去。



这时,亘感觉到“气”,似乎只能说是魔法的气息,在托利安卡魔医院、在所诺港,美鹤驱动大风魔法时的那种气流。



“卡茨女士,当心!”



在亘叫喊的瞬间,水晶宫的轮廓似被阳光包围般整个一歪,紧接着的瞬间,以宫城深处的一点为中心,升起一股巨大的龙卷风。急流般的旋风呈涡形,画着螺旋迅速膨胀,亘眼看着搭乘卡茨的龙直接受到袭击,如同被扼杀般突然进入失速状态。



“危险……”



乔佐也被龙卷风外缘的风弹开。亘的声音消失在空中。他如同洗衣机里的小手帕,咕噜咕噜旋转,不辨上下左右,被甩到远远的天边。



基·基玛和米娜的喊声里,还夹杂着乔佐的惊叫。天空和地面,都像拼花般视界转换。甚至连巨大的戈列姆们,也被龙卷风刮得踉踉跄跄。倒塌的建筑物瓦砾飞舞起来,将要倒塌的建筑物被刮走。石砌的房子完完整整一栋栋漂浮到天空中,如同玩魔术,一点点地分解着,然后被刮走。也许是着火的望台吧,隐约看得见内部柱子结构的巨大火球,在无奈被吹走的乔佐上方飞过,撞在城门旁的城墙上,和火花一起消失。



“抓紧!”



乔治喊道,几乎要哭出来了,基·基玛一只手抓住米娜,一只手吊在乔佐的翼上。



“亘,加油啊!”



亘双手抱住乔佐伸出来的脚。他腰部以下在空中晃悠,往下,坠落。快速逼近地面。坠落,再坠落……



就像被一只大手捞起一样,亘的视界掠过地面上升了。是乔佐恢复状态了。广阔天空,实在是危险万分,过于可怕了吧,乔佐发出狗吠般的哭声,同时吐出一团火。



“在哩,乔佐!”



一看,才知道已经被刮到城墙边上了。龙们也在龙卷风外围拼命扇着翼,亘数了一下“七大支柱”:一头、两头、——都在。卡茨平安无事吗?在哪里?



“卡茨女士!”



喊声也被风吹散了。



“我在这里,在这里呢!”



卡茨的龙也许是伤了一只翅膀,飞得很吃力,在比亘他们还低的地方摇摇晃晃。乔佐降下高度。亘爬到龙头,在乔佐的大脑袋上探出身子,看见乔佐眼泪盈眶。



“可、可怕呀!”乔佐说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大风魔法哩。美鹤为了不让我们靠近,用龙卷风罩住水晶宫。”



亘拼命抚摸着乔佐的头。他一不留神,自己也几乎哭起来了。



乔佐好不容易保持平衡,与卡茨的龙并排飞行这才发现卡茨也受了伤。她浑身焦黑,因右眼下方开了口子在流血,只有那里的黑灰被冲开了。



“畜生那可就无法接近了!”



她紧握鞭子的手也有血迹。



“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那种魔法?”



“我的力量不行。”亘拼命喘气,“只有使用瞬间移动魔法了。试试看!”



卡茨说着,轻轻一跃,跳过来落到乔佐身上。



“好,走吧。”卡茨用力抓住亘的手腕。



“走——去哪里?”



“一起去啊!我抓住你,也能瞬间移动吧?”



亘回头看看基·基玛和米娜。米娜摇晃着要站起来。



“亘——”



“美鹤由我和卡茨女士来想办法对付。所以,这边就拜托了,好吗?



米娜的青灰色眸子里,映照着此刻染红皇都上空的火光。



“明、明白。”



“小心呀,”基·基玛成跪立姿势,“好吧,乔佐,等亘他们用魔法消失之后,我们就巡视皇都,从上空引导走投无路的人!”



乔佐伸翼振翅,应声:“噢!”



亘拔出勇者之剑。用心,集中精神,回想在加萨拉做瞬间移动时的情况。应该行得通,一定行。水晶宫,前往水晶宫。



集中三颗宝玉的力量。



亘闭目念动咒语,身体突然变轻。视野一片光明,火焰的热和风力之大,都感觉不到了。是魔法的炮弹发射向空中,上升,上升,划一条弧线飞过空中,掠过戈列姆头顶、皇都索列布里亚上空,向着水晶宫——



“啪”,返回到现实。亘漂在空中。和卡茨一道。二人飞在空中。脚底下,壮观的水晶宫在迫近。宽阔的露台,有装饰的岗楼环绕的石扶手。中央尖塔反射着亮晃晃的阳光。



就那么一瞬间,在露台各处,在通往城堡内部的拱门后,看得见倒下的骑士们。血、血、血,到处鲜血飞迸。为什么那种地方只扔着银白的头盔?为什么另一处又只丢下铁靴?七零八落。骑士们躯体支离破碎的死了,是死在大风魔法的利刃下??



“降落啦!”卡茨喊道。二人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下面是一摊摊血迹的石露台。



但是,正当此时——



“别碍我事!”



美鹤的声音震动。亘的眼底一闪亮。正要着地的身体像撞在看不见的墙壁上弹开来。魔法与魔法激斗之下,围绕亘的世界扭曲,爆发了。



卡茨发出愤怒的尖叫,抓住亘的手腕!



“咚”一声响,二人掉下来。是落在地面上,腰部着地,脑袋晕乎乎的。



“这,这里是……”



卡茨筋疲力尽的坐着,环顾四周。亘双手抱头,双目紧闭,想止住天旋地转的视野。



稍后,亘抬头,睁开眼睛,终于还有一点距离,但闪亮的尖塔和城堡,比在皇都时看得真切。可见从城堡的几个窗户里,冒出来几缕轻烟。



“这里……是庭园啊。”卡茨发出沮丧的声音。



好多个美丽的庭园围绕着水晶宫。二人降落到其中一个庭园来了。由粗俗的石基支撑的亭榭和炮台遗迹。这里是“战胜庭园”,是美鹤会见索菲公主的那个园子。亘当然不可能知道。



“好安静啊。”卡茨站起来。心烦的拭去流入右眼的血,“连一个骑士都没有。”



“都进入大风魔法里面了。”



亘想站起身,但膝头像散掉一样。卡茨搀住了他。



“那,这里是什么是也——”



卡茨刚要说出“没有发生”,中途闭上了嘴。庭园一团糟,强风的痕迹触目皆是:倾倒的树木、散落的花瓣、垮塌的栅栏。



树丛后倒着两名卫兵似的人,手脚摊开。他们身上流出的血染黑了一片砂土。



龙卷风外围的风刮过时,在城堡周围的人们被它镰刀般的利刃断送了生命。



“刚才没有看见吗?”亘问卡茨,“我们曾有一次飞近城堡的露台。仅仅一瞬间,我看见了城堡内的情况。骑士的脑袋掉在地上,到处是飞迸的血迹。在城堡内,风过的瞬间也发生了和这里一样的事情。”



美鹤要直取封印之冠,阻挡去路者,——无论是骑士还是官员,毫不留情地以大风魔法之刃砍杀。



亘背向城堡,四下里眺望皇都。大风魔法扇起的巨型风圈完全包住宽广的水晶宫。烧毁索列布里亚的大火,像鲜红的极光一样摇摆着,肆虐在大风范围外。



“为什么不能直接降落在露台上呢?”



“被美鹤反推出来了。那家伙知道我搞瞬间移动,用魔法把我们弹开了。”



亘一说话,嘴角便哆嗦。卡茨脚下滴落一滴滴血。



“卡茨女士,得处理伤口。流血很厉害。”



“这点伤不算什么。”



虽然说得强硬,但血几乎已模糊了右眼。



“再试一次。还行吗?”



“你问谁?”



卡茨理一理皮鞭,扎牢腰间,然后握紧亘的手腕。



亘闭眼。用不着太担心,以我拥有的三颗宝玉之力,飞向封印之冠——隐藏宝玉的地方。不是以我的意志,而是以宝玉的意志为引导。



“拜托了,带我去吧。”亘喃喃道,“这次看你了!”



亘和卡茨的身影从“战胜庭园”消失了。



变为无,化为光,时间停止,掠过天空——



这次下落的时间很长。是头朝下还是脚朝下?两手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



亘和卡茨茫茫然地着地了。卡茨的脚比落下的冲击慢一拍,“咚”地砸在亘后背上。



有两三秒工夫,二人背过气去了。清醒过来时,亘趴倒在滑溜溜的地板上。怎么回事,如此苍白,透明的地板?迪拉·鲁贝西·怎么跟那冰封的城市如此相像……



亘一惊,双臂一使劲支撑起身体,一下子看清楚了。



这是一个大圆柱绕的厅。每一根圆柱上都有人的浮雕:头戴宝冠、身披沉重的法衣。这不是历代皇帝的像吗——亘正这样想时,看见了美鹤。



他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



这是一个四处苍白、透明的大厅。美鹤的魔导士黑袍,映照在脚下地板,高高的天花、圆柱间光滑的壁面。镜子——这是放射出苍白、洁净的光的镜子。



这是一个镜厅。



“亘、亘。”



卡茨的视线被美鹤所吸引,被美鹤和他完美的侧脸所仰望的东西吸引。



长暗之镜。



长暗之镜安置在大厅北端,左右夹着两根圆柱。直径超过亘的身高,是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圆形。镜子略为倾斜,竖立着朝向上方,镜子里是——



黑暗。



充满了黑暗。黑暗一直满溢至银白色圆边上,无声无息地煮沸着,翻滚沸腾。



轻轻一晃——美鹤跨出一步,接近常暗之镜。此时,亘注意到了:常暗之镜台座处画着小小的星形图案。图案中央是一个简单的环,带有波纹,图案上方放置着嵌有宝玉的宝冠。



是封印之冠和黑暗宝玉。



黑暗宝玉也和常暗之镜内充满黑暗一样,闪烁着漆黑之色。



美鹤抬眼望向封印之冠,又向前迈出一大步。这时,迄今躲在他身影里的人的模样,跃入亘的眼帘。



是一个女孩子。优雅的白色长裙,编好、带着装饰的黑发。他侧坐在地上,把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的头抱在膝上。



那——不就是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本人吗?他那带刺绣的豪华长袍,破烂不堪,手脚完全失去力气,耷拉在地上。



少女满脸泪痕。仔细看,她的长袍沾满了血。是她的血?或者是皇帝的血?



“美、美鹤先生。”



女孩子颤声喊着美鹤。但是美鹤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封印之冠和黑暗宝玉迷住了。



那少女的脸——亘觉得似曾相识。亘用因为瞬间移动而昏沉沉的脑袋思考:她像某个人,是谁呢——



“别缠者我。”美鹤说道。他虽然脸仍朝着正面,但声音是冲着亘而来。



“这可是长暗之镜。”



像回应美鹤的话一样,满溢至镜边的黑暗喧哗起来。



“而它,就是最后的宝玉、我所需要的黑暗宝玉。”



美鹤缓缓弯下腰,单膝跪下,手伸向宝冠。



“求求你,不要动它、不要!”白裙少女放声大哭,恳求道,“求求你了,不要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印。”



少女身体一晃,皇帝头颅从膝上滑落,发出难听的“咕咚”一声。纯粹一件物体而已——他已经死了。



未等亘有任何动作,卡茨已拔出鞭子扑向美鹤。她的靴子后跟一蹬地面猛跃起来。黑发飘扬、双肩后剪。



美鹤依然正眼也不望一下,只将握魔导杖的手随意向卡茨一指。仅仅这一下子,卡茨便像球一样在空中弹回超过亘头顶飞开去。



“我叫你别捣乱。”



卡茨呻吟着。亘拔出勇者之剑,迅速射出魔法弹。美鹤一挥魔导杖,魔法弹变成了火花,火星子溅向周围壁面。



“住手!”



亘举起剑冲上前去。他在光滑的地面奔跑。接下来的瞬间,他有无奈地被弹飞,他前滚翻地画了一道弧线,飞过大厅,脑袋着地摔在白裙少女身旁。



“解开长暗之镜的封印回发生什么事,用不着你现在教我我也知道。”



美鹤的视线终于落在亘身上。他的目光在笑。他嘴角扭歪的样子,之前从未见过。



“为什么?”少女抽抽搭搭地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旅客’呀,公主。”美鹤俯视着少女,答道,“只要这最后一颗黑暗宝玉到手,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便敞开了。我就是为此来到‘幻界’的。你要我说几遍才满意?”



卡茨欠起身,拼命想摆开挥鞭的架势,她的视野模模糊糊,焦点时准时不准。猛摔在地板的撞击是手脚都像是分了家。亘用尽力气才用勇者之剑支撑住身体。卡茨也同样吧,过于焦急,没抓住皮鞭。他流血更严重了,满脸鲜红。



“为了改变命运?”少女的脸颊上落下泪珠,问美鹤道。



“没错。”美鹤语气温和。那一刹那,他眸子里闪过对少女的一种亲情,“索菲公主,请允许我把您身边那个毫无道理地弄歪的幸福天平扶回正确的位置。”



谜语一般的话。少女哀痛的表情有增添了困惑。



这张脸——的确像某个人。我认识她。



记忆的片断降临亘触手可及之处。



“是小姑。”他情不自禁地说道,“是美鹤的小姑。她跟小姑好像好像!”



我也只是二十三岁。我承受不了啊,这种事。她含泪那喃喃道——



美鹤目光锐利地回望亘。



太不公平的命运。飞来横祸。就为了改变它,才跋涉在幻界之中。



怎样才能制止命运?谁有制止它的权利?亘心中只有一瞬间,却是无可挽回的一瞬间,产生了莫大的动摇。



美鹤伸手去触摸封引之冠,然后轻轻捧起。那动作是从未有国的轻柔,恐怕比触摸自己魂魄是还要庄重。



“住手!”



亘的喊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引起回声。美鹤一手持宝冠,一手我魔导杖。他终于完成“旅客”使命了,他猛地将魔导杖向空中一举,念动咒语。



“最后一次尽朋友之谊了。走,快逃吧!”



轰然卷起的大风,把亘等人罩住。双脚离地,身体悬空。亘拼命划动双手,紧紧抓住身边少女的白裙。



“抓牢!”



大厅一瞬间消失无踪。



五十分手



烈火焚城、土崩瓦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死者以被吞噬。少数侥幸者的行列,正从溃塌的城墙缺口,像伤口淌血一样向外流动。



皇都中央是静寂无声的水晶宫。



此刻,塔尖升起一道光柱,直指苍穹,向上,向天空,远离污浊的地面。



这就是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只有收集齐全五颗宝玉的“旅客”才能踏上这条通道。



黑袍披身的美鹤冲上光柱。谁都无法妨碍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的去路。



活下来的人仰天抬头,遥望着光柱。不一会儿,冲上光柱的小小黑影被苍天吸收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风止了,龙卷风消失。拥挤在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极小的振动从内部撼动戈列姆们。驱动它们的美鹤的魔力开关关闭了。它们在自己搅动的漫天尘土中沉默了。



戈列姆们开始重返泥土,它们像海浪冲刷堆沙之城般瓦解,混于瓦砾中,踪迹全无。



当戈列姆们消失,在它们待的地方只留下了泥土和岩石碎片的小山时,除了火焰仍执拗地舔噬着皇都的废墟,没有活动的东西了。曾经熊熊燃烧的烈焰,也渐渐丧失了力气,变成一截红红的舌头,带者饥饿一摇一摆地爬动着,探寻何处有可供吞噬之物。



一场破坏生涯盛宴之后的空虚——



但是,人们不久边感觉到脚下开始震动。类似脚步声的轰鸣来自地底,如波浪般气势汹汹地迫近。



水晶宫又一次放射出名副其实的、硬质的光芒。光芒一消失,城堡的形状开始变化。四角突出的屋顶垮塌。正门的拱形歪斜。尖塔倾侧。露台扭曲。



人们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原以为再置身何种险景都已不足为奇。冲击超过了接受的极限。沉默的人群,心灵麻木得身边失去至亲都仿佛是遥远的事了,现在却被眼前呈现的光景震撼。



水晶宫在瓦解。并不仅仅是坍塌瓦解。在它的内部——城堡深处,知情者明白那时皇帝宝座所在的房子——以那一点为中心,正在收缩起来。乳白色的巨石之城,被收叠起来,被吸收掉。无数的窗户,是无声惨叫的嘴巴。水晶宫被吞噬。



仅仅数十秒钟,水晶宫从地面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从刚才城堡被吸收的中心点,冒起一股浓黑色的烟雾。烟雾像微小的鸟群蠢动着扩大,眼看着笼罩了原先水晶宫所占的空间。



黑雾的天空中,勾画出一对漆黑的翼。翼缓缓扑动,浮起,将地面沉睡的某个东西带往上空??



是常暗之镜



出现在天空中的常暗之镜,看起来如同并悬着的另一个太阳。它与仍斜照着废墟的太阳相反,是一个充满黑暗的、异样的太阳,其中孕育着无限的黑暗。



常暗之镜的表面喧哗着,仿佛从漫长的封印中解放出来,不胜惊喜。同时,它开始倾斜出黑色的洪流。



此时,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的研究室里,帕克桑博士挂着夹鼻眼睛,目光落在一本厚书上。他孤零零地坐在他习惯的木头靴子上,在周围埋头工作的弟子们说话声中,小手中的小羽毛营笔飞快蠕动着,正要解读意味深长的一段话。



突然,像被人敲了以下似的,博士抬起了视线。他一下子脸色煞白。



“怎么啦。博士?”罗美察觉到了,问老师。



帕克桑博士张口结舌,目光游移着望向窗外。



“不、不行。”博士喃喃道。未等罗美抱住他,他以从木靴子上滚落下来。



“空中飞人马戏团”滞留在加萨拉,他们是在舒顶格骑士团的戒严令下来到这里的,此刻正为傍晚的公演忙碌着。在吉尔首长被捕、警备所失去控制的加萨拉,不但进出受到限制,连在镇上走动也受限制。人们都垂头丧气、忐忑不安。卜卜荷团长打算利用有限的时间和材料,尽量表演开心的节目,为加萨拉的人们鼓鼓劲。



团长正在知道帕克等人练特级,一名团员慌慌张张来找他。



“老婆婆说,请团长马上过去。”



团长感到诧异,匆匆前往老婆婆的帐篷。团长撩起垂帘探头一看,见老婆婆坐在占卦的水晶球前,眯缝着双眼。



“老婆婆,怎么啦?”团长这一问,老婆婆睁开眼睛。



“封印已被解开。”老婆婆的瞳仁里,映照着水晶的微光。她的声音带着颤动,“那时常暗之镜啊。噢噢,魔族来了!”



与此同时,在龙岛上,龙王从洞窟的裂缝仰望着针雾笼罩的天空。他看见了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印记。



恐惧和决心的震撼掠过龙王老迈的躯体。



“你们大家。”



龙王缓缓站起来。



“封印被解开了。常暗之镜出现在地面上。战斗的时刻到了。现在来祈祷女神保佑我们的钢翼、保卫幻界吧!”



龙们愤怒、叹息、义无顾反的咆哮从岛上轰然迸发,隔海连针雾也被震撼。



这是——在哪里?



脸颊紧贴着地面。尘土的气味。



亘睁开眼睛。平坦的地面,摆在眼前、沾满泥土的两只手。不过,右手还紧握着勇者之剑。



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身边躺着那位白裙少女。她像摔坏的人偶似的趴着,一只靴子掉了,裙子脏得面目全非,像亘一样一身尘土。



他们被美鹤从水晶宫的镜厅弹开了。亘尝试跪立起来。视线打者旋转,他腿一软跌坐地上。亘晃一晃脑袋,再次跪立起来。



索列布里亚的城墙隐约可见。被弹飞至如此远的地方,实在难以置信。环顾周围,是零散的树林子。草原上植被干枯,暴露出地面,



处处是突出来的岩石。



寒冷。北大陆的风扑面而来。但这是自然风。



水晶宫怎么样了?美鹤怎么样了?在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看不见卡茨的身影。她被弹飞到那里去了?



白裙少女痛苦地呻吟起来,手脚动了一下。亘拐着脚跑过去,扶起她。



“挺住啊。还好吗?”



少女茫然地睁开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目光才聚焦在亘的脸上。



“这、这是哪里?”



“是在索列布里亚附近。不过,是在没有路的树林和草丛中间。”



美鹤在最后一刻喊道:“逃命吧!”那是怎么回事?



“常暗之镜??”



亘向皇都索列布里亚方向一望,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黑雾是什么?哄哄然蠢动着,聚焦在索列布里亚上空。



龙们还在索列布里亚上空飞来飞去。他们在与黑雾搏斗——被黑雾缠身,眼看着一头龙抵敌不住地掉在地面上。



亘不顾一切地向索列布里亚冲去,他将勇者之剑发射魔法弹。



“乔佐、乔佐!你在哪里?”



连发数弹之后,低空处出现了一个鲜红的点。是乔佐,正向这边飞来,疾速而来。在他身后,一团黑雾紧迫不舍。



“乔佐!我在这里!”



亘挥舞双手跑边喊,但紧接着的瞬间,他愕然地停下了脚步。随着乔佐接近,追逐他的雾团呈现出面目。



是翼。它们长着漆黑的翼,多不胜数!一个个大如成年人,手脚长着尖利的勾爪,骨瘦如柴的躯体,全身无一不是漆黑。



这些家伙就是魔族吗?



“亘!”



乔佐直飞过来,高度降至贴着地面。



“上来、上来、快上来!”



亘在要撞上乔佐翅膀的前一刻,向乔佐身上一个鱼跃,触到乔佐的同时,抱紧了翼根。猛烈的冲劲让乔佐身体摇晃起来,龙脚差一点触地。



“把她、把她也带上!”



白裙少女仍精疲力尽竭地坐在原处。亘探出身子,当乔佐擦着她飞过时,双手把她抱起。



少女的上半身靠在乔佐背上。此时,追上来的一头魔族伸出丑陋的手抓了少女一只脚,向前倾倒的亘与魔族打了个照面。



是骸骨,黑透骨髓的骸骨。“耶耶”笑着的骷髅头,该有眼睛处空着两个洞,该有嘴唇处爆突出异样煞白的两排牙齿。一只只手指头与其说是皮包骨,简直就是骨头本身。骸骨一边扑翼,一边发出金属刮擦的尖声。被抓住脚的少女被猛一拉,回头望去,这才发现了魔族,发出厉声惨叫。亘一只手拉着她,拧着身子举起勇者之剑,照准魔族脏兮兮的肋骨处捅下去。魔族发出呕吐似的沙哑声,放开了少女的脚。亘把少女拉到乔佐背上,对仍要紧迫不放的魔族再砍一剑。



“乔佐,上升!甩开它们!”



乔佐猛地爬开。他的尾巴尖在伤心沼泽被亘削去了,长度有点儿不三不四,此刻被两头魔族咬住不放。亘挥舞勇者之剑将其斩落,然后向后面的魔族群发射魔法弹。光弹一命中,魔族们哇哇怪叫着炸了群。拉开了一点距离。



“乔佐,喷火!”



乔佐一张翼,扭头向着魔族群,喝一声:“亘趴下!”



烈炎奔流着向亘侧脸窜过,被直接击中的魔族成了火球,带者一股烟坠落。大群魔族畏缩着退开去。



“乔佐,大伙儿在哪里?”



“米娜和基?基玛和头领们在一起。”乔佐狂喘着,“我累坏了,要摔下去了。亘,该怎么办呀?”



“七大支柱”的龙们仍在索列布里亚上空。刚才眼看着一头龙掉下来了,是怎么回事?



乔佐精疲力竭,身上各处流血,眼中含着泪水,飞得也不平稳,时高时低。



白裙少女因过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嘴角在哆嗦,发不出声音。



“乔佐,带上着女孩到那片林子去!”亘指向右前方一片葱郁的树林,“降落在树林里,可以避开魔族。在我和大伙儿回合之前,你们在那里别动,好吗?”



乔佐泪水扑簌簌而下。“噢、噢。亘,对不起,你要怎么办?”



“我没事。好,快躲起来。”



亘再次向勇者之剑祈求:到米娜的火龙背上!



瞬间移动成功了。亘一回过神,自己落在“七大支柱”之一的龙背上,这龙头头顶戴了一顶类似鸡冠的帽子。米娜紧抱着这头龙的脖梗子,发觉亘回来了,一跃而起扑了过来。



“米娜,受伤了吗?”



“没事,我没事!”



米娜脸色发青地笑着。



“看那里,亘,快看!”



亘望过去,只见有一对巨翼的长暗之镜飘在空中。从镜里涌出黑色的魔族军团,永不枯竭的罪恶之泉。恶魔军团覆盖了索列布里亚的上空,向东南西北飞去。



飞向整个幻界。



搭乘亘等人的火龙族长勇敢地尝试冲击长暗之镜。他喷吐烈焰,猛力振翅,击落冲上来的魔族们。但是魔族多得数不胜数。



“这样赢不了。接近不了长暗之镜!”



龙族长一甩强韧的长脖子,把扑上来的魔族抖落。



“先躲开吧。寡不敌众。保护下面的人不要被魔族伤害,叫他们逃金树林里去。我们也躲进森林!”



“真遗憾!”



龙族长龇牙怒吼着,不断地吐出大火球逼退魔族们,然后改变了飞行方向。亘站在他背上,用尽力气喊道:



“大家往森林跑!快撤退!这样下去都完蛋!”



“亘!”



靠近来的龙的背上站着基·基玛,他抡着大斧,哑着嗓子大声应道。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无精打采的声音。基·基玛身后,搭载着几个受了伤的索列布里亚人。基?基玛挺身保护瑟缩的伤员,斩落死缠不放、飞扑上来的魔族,嘴里头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收拾你们!这样、这样、就这样!”



“哎呀!”一声衰嚎,一头魔族被从头劈成两半,但仔细一看,基?基玛的肩头和上臂都伤痕斑斑。



“去森林!快到树林里去!”



“明白!”



满眼无尽的魔族飞来飞去,遮天蔽日。亘边飞边呼喊着卡茨的名字。一头又一头撤出来的龙背上,看不见她的身影。



亘焦虑万分地扫视着,担心自己视而不见。镇定,要镇定!亘用魔法弹击退扑上来的魔族,米娜给龙指示方向。



嘿,前方瓦砾沟中看见了卡茨挥鞭的身影。她在掩护索列布里亚的人。一个倒下了,另一个蹲着,都是孩子!



“卡茨女士,我们来了!”



龙一边滑翔前去,一边由亘发射魔法弹助阵。卡茨冲上瓦砾堆,一边跃下一边挥鞭狂抽。由四面八方涌来的魔族遇上卡茨的鞭子,纷纷头破翼折。



龙低空悬停,亘一跃跳到卡茨身旁。米娜敏捷地将尾巴绕紧龙翼,倒悬着身子伸出双手抱起一个孩子,一骨碌返身将孩子送到龙身上。接着又一个。



“孩子没事了,拉上来啦。”



听了米娜的话,亘回头对卡茨说:“卡茨女士快走!”



“我把这一片收拾掉再说!”



卡茨“刷”地平抡皮鞭,将前面的魔族扫倒在地。她的右眼已完全血肉模糊,而且左手也不行了,几乎动不了。可能被美鹤施魔法从镜厅弹飞时受了重伤。



“交给我!您快登上龙背!”



亘揪住卡茨马甲后背猛一拉。



“干什么!”



“快上龙背!”



亘用勇者之剑对付龇齿咧嘴扑上来的魔族。龙族长喷出烈焰,逼退面前的魔族群。



卡茨为攀上龙背,把鞭柄衔在嘴里。左手用不了,她用一制手拉器身体。亘驱开魔族的同时,全身冷汗淋漓。



“挺住,卡茨女士!抓紧!”



米娜拉住卡茨的手。此时,米娜身后的孩子们发出了惊叫。两头魔族从死角偷爬上龙背,露出脸来。



“米娜,看身后!”



卡茨大叫一声,皮鞭从嘴边掉下。她已来不及捡起,一跃而上龙背,徒手扑向魔族。一头魔族被她踢翻,滚下龙背;另一头扭成一团。魔族被卡茨推开,但仍龇呀咧嘴,利用一瞬间的空子,咬住了她的脖梗子。鲜红鲜红的血“噗”地喷出。



“混帐,竟敢胡来!”



卡茨大怒,右手掐住魔族的脖子。米娜也猛踢魔族,用爪子狠抓它的脸。卡茨失去平衡仰倒,魔族更是把身体压上去。



“色鬼!”



卡茨大喝一声,凭一只右手拧断了魔族的脖子,把骷髅头揪在受里。无头的魔族躯体从龙身上滑落地下。亘向逼近龙周围的魔族群连法魔法弹,然后一跃跳上龙背。



“好了,起飞!”



龙腾空而起。米娜搂紧两个哭叫的孩子。亘爬近仰倒着的卡茨身旁。



卡茨仍抓着揪下的魔族脑袋。她把那骷髅提到面前看一眼,“呸”地骂一句“瞧你那邋遢相!”扬手甩了出去。



“敢吻我的脖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卡茨脖子上的伤口很深,血流如注。亘脱下外套,团起来按住伤口。沾满尘土、烟屑、汗水的外套被鲜红浸染变色。与此同时,卡茨的脸颊变得苍白。



“没事,别那副表情。”



卡茨说着,笑了一下。她带着无所畏惧的笑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七大支柱”已变成了五头龙。乔佐侧躺着,睡着了,呼吸颇为不易的样子。



亘等人避入的这片树林里,也有索列布里亚的人在藏身。救回了多少人呢——只能数出二三十人而已。其他地方也有逃出来的人吧。



拥有百万人口的要塞城市,半日间成了这个样子。



无人身上不带伤。既有连坐也不易的人,也有茫然望天,谁搭化都不理的人。一些孩子在哄其他哭着的孩子。



即便要处理一下伤口也没有药。龙们浑身创伤,只好舔伤口止血。他们伏地放松脖子和双翼,闭目休息。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只有细如丝线的月牙是光源。树林里笼罩着深海般般的宁静和令人动作迟钝的、水压般沉重的哀伤。



北大陆的针叶树在寒气中紧挨着并肩而立,披一身深绿色的尖叶子。只从上空俯视的话,与南大陆丰饶的森林景色相比,北大陆的树林缺少色彩和趣味,显得冷漠疏远。但是,此时此刻枝枝杈杈的树林,却给人尽展双臂,庇护众人的感觉。仿佛寒冷之国的沉默哨兵,以其怀抱掩藏起逃难而来的人们,若无其事地、沉静地面对天空。



魔族振翅飞过树林上空的声音时而传来,但那是零散的,它们的进攻似已终止。那些异形怪物们在黑夜里不便行动吗?它们需要休息吗?或者,它们隐身于黑暗中,窥测着行动时机吗?



“休息好恢复力气之后,暂时返回龙岛吧。”



龙族长们向亘建议道。



“封印被解开时,龙王一定一察觉,作好了战斗准备。也许已有伙伴向这边出发了。”



“总而言之,目前寡不敌众,不能成事啊。”



米娜和基·基玛到伤员中跑了一圈。返过来的米娜说,当中有人对地形比较了解。



“他说附近有水源。穿过树林往西的话,有一座岩山,隐藏在那里的洞窟,应该比这里更为安全。可以设想大伙儿黎明前转到那里去吗?”



若要移动,且不说理由,时机上以此时为宜——魔族已沉静下来。说不定这是树林里的人们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对呀。把这里的人平安送到洞窟里后,我们也返回龙岛,还得回南大陆。必须尽早报告消息,让大家做好迎击魔族的准备啊。”



亘对基·基玛的话表示同意。不过,他心底里怀疑是否来得及。算了,管它呢。即便来得及,又将如何?即便集中整个南大陆的高低卫士,集中所有舒丁格骑士团,就可以跟魔族一决胜负吗?



一切都完了——这句话在口腔里震荡。没能守住长暗之镜的封印,失败了。



一切都结束了吧。亘背倚树干,感觉绝望从内部渗透全身。



丢下一切,逃吧。真想挖个地洞藏起来。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没时间了。



输给美鹤了,这回是决定性的失败。



“哎——”



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亘一抬头,见是一位小个子老人看着他。老人衣衫褴褛,头发烧糊了。



“有什么事吗?”



“那边的、您的伙伴——”



老人回头望望另一边的草丛。卡茨躺在树下杂草上。



“她说请您过去。”



亘手扶树干,挣扎着站起来。他身体晃了一下,老人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



“哪里哪里。您能走吗?”



亘自己也身负无数小伤。左脚?一跳一跳地疼,是扭伤了吧。



老人压低声音说:“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年轻时曾在帝国军队任卫生兵,大致能明白伤员的情况。”



亘望着老人。



“您的伙伴情况不好。照此下去,大概……”



亘不禁拉住老人的手,停住脚步。老人无言,轻轻拍着亘的手背,安慰他。



“想想办法吧,我很想救活她呀。”



“伤太重了,出血过多。无法可想啊。她本人似乎也察觉了。”



所以才叫亘过去?



只要可能,都不想面对着一幕。不想知道。亘本已拖着腿,步履迟缓。



即便如此,一步一步地,卡茨躺在杂草上的身影呈现在眼前。



她身上盖一件不知谁人的衬衣。伤口处扎着撕开衣服作的绷带。身边有一位老妇人看护着她。



“这是内人。”老人说道,“全靠你们,我们才能逃到这里来。”



卡茨睁着双眼。她眼珠子一动,看着亘。仅此就几乎让亘哭出来。



“你,没事吧?”是卡茨一向的口吻,但有气无力。



“噢,我还行。”亘说着,挤出笨拙的笑容。



“您也是呀。虽然中了招,不过会好的。”



“呵呵。”卡茨被逗乐似的笑了,“这个嘛……这回倒像是不行了,我自己明白。”



淡淡的语气。不仅仅是身体衰弱,她很平静。她永远是——即便是一动不动之时,即便只是坐在警备所的椅子上,她都是热血奔腾。她本应是那样的人啊。此刻她沉静了。



“别说泄气的话呀。”



亘有意岔开她的话头。



“休息一晚就有精神了。我们返回龙岛,料理好伤口。明白?忍耐一下而已。”



卡茨挣开她手指的手,抬起这只手,抚着亘的脸。



“抱歉啦。”她和蔼地喃喃道。



“我说了那么勉强你的话,把你带来这种地方。可是,却成不了任何事。”



“不是您的错。”



亘无法控制声音的哆嗦,眼底发热。



“事到如今,先离开的我……看来没有资格请你原谅了……”



“您别说这样的话!”



卡茨微笑着,望着亘,缓缓地抚摩着他的脸颊。



听见踏草而来的脚步声,亘以为是米娜,扭头一看,是那位白裙少女。她双手抱肩站在一旁。



“皇帝,死了吧?”卡茨声音沙哑。



“噢。”



皇帝倒在美鹤身边,在常暗之镜的镜厅。的确已经死了。



白裙少女在亘身后低着头。



“可是,我的计划……不能说是成功了。而且丢了皮鞭。”



卡茨的手指朱墨着亘的脸。那种柔滑的触感。她的手是如此温柔,如此漂亮,原先竟一无所知。



“说不定,我也许犯了天大的……错误。不单是这一次。一直、一直、好多次。”



亘想说“不是的”,但没有开口。她不是对亘说话。她是对心中的另一个热说话。她望着远方,心里已经回到了南大陆。也许她耳畔听见了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的喧哗。



“卡茨女士是我的警备所长官。”亘说着,把自己的手按在卡茨手上,“她是杰出的高地卫士。他尽忠职守,一直都是幻界的护法卫士。”



卡茨微笑道:“谢谢。”



“亘,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不能死。”



亘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你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不能放弃!”卡茨说道。话尾已近于喘息声,几乎听不见了。



刚才的老人和护理卡茨的老妇人并排跪地,几乎听不见了。



“我们夫妇是你们救助的索列布里亚人。您听得见吗?”



卡茨微微动了一下头,将视线转向他们的脸。



“您将被女神召唤,至再次投生时止,将成为照耀幻界的光。”



卡茨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之后,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噢,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离开地面之前,您想做赎罪的祈祷吗?如果需要,我们想协助您。”



卡茨点头。他嘴唇嚅动,似乎是说“拜托了”,但没有变成声音。



老人托起卡茨的一只手,然后自己一手按胸口。老妇人也一样一制手按在胸口,空着的另一只手抚慰似的放在卡茨额头。



“我们,神赐之子,此刻将远离尘土,重归于神。”



平静的祈祷之声从老人口中汩汩而出。



“我先祖根源只清净之光啊,引领她吧。照亮这位上路者晦暗不明的脚下吧。迎接她去除污秽、洁净无暇之魂到上天吧。”



老妇人抚好卡茨的乱发。



“孩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曾经违逆神的意志吗?”



卡次闭着双眼,下颚一动,微微点头。



“你忏悔与人争执口角、为虚伪愚昧心动、屡犯人子之罪吗?”



第三次——卡茨点了头。老人也予以回应,鼓励地用力点头。



“你已深深忏悔,在次赦免地上的你的罪。安心吧,人子啊。永远的光与和平将围绕蒙召的你。维斯纳·埃斯达·菏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从卡茨眼中淌下一串泪水流到眼角,落入黑发之中。



在亘手中,那只曾抚摸亘脸颊的、卡茨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卡茨咽了气。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思,虽伤痕斑斑仍如睡眠般安详。



老人的眼泪湿润了。老妇人哭着,一直轻柔地抚着卡茨的额头。亘也跟着他们的祈祷声,喃喃道:



晚安,人子啊。晚安。



五十一“旅客之路”



不想看别人的眼泪,也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流泪。亘独自不行到树林的出口,在树丛后面躲过月牙的目光,防声大哭了一小会儿。



心如刚洗过的湿衣衫,虽然两手拼命要绞干,但泪水总是……而出。好沉重好难受,几乎难以支持,却无法中途放弃。



究竟悲从何来?



和离家出走的父亲在公园里再见面是,确实很伤心。妈妈和哪个叫理香字的女人吵架、自己逃离现场、藏到床底时,非常悲痛。之后,“路”伯伯找来了,他想要安慰自己,却大哭起来,当时伤痛得以为如此悲伤在也不会有了。



对。自己是因为已经讨厌了悲伤,要改变命运,才来到了幻界。可在这个幻界,令人心碎的伤痛,此刻是这样让自己防声哭泣。



既然如此,当初什么都不干不更好吗?在现世默默忍受,结果是一样的吗?无论到哪里,悲伤都随之而来。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悲伤都不消失,心只有一颗,与生俱来,既不能替换,也无从修理。说不上来自何方,补充的只是悲伤而已吗?它们都储存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吧。



亘哭了一阵,呼吸难受起来。他两手环抱着树干,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静待呼吸平复。



——我的命运。



尝试改变,又遇到新的悲伤。如果要改变它,前面又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呢?



——该改变的、该改变的,是我的、我的……



——究竟是什么?



在这要被魔族荡平的幻界一角,我该怎么办?



轻轻的脚步声踏草而来。亘抬起头,慌忙用手背擦拭眼睛。



是米娜。她也脸带泪痕。



“你在这里呀。”



大概怕一出声又因此而抽噎起来吧。米娜只是小声招呼道,仿佛是在叹息中加一点发音而已。



“噢。”



“我也……也想卡茨女士告别了。”



米娜的眸子是黑夜森林的颜色,亘心想,此刻我的眼睛一定也是同样的颜色吧。我们失去卡茨的伤痛,一切已失败告终的败北感,森林都帮我们掩饰了,让我们在彼此眼中看不出来。



“大家呢?”



“在休息呢。”



“那就好了。”



亘突然想借故离开。



“在送索列布里亚的人到洞窟之前,我去侦察一下,也许还有幸存的人,把他们撇下太可怜了。”



米娜摇头:“没有其他人了。”



“可是,得确认才行啊。”



“你说去侦察,到那里为止?返回皇都太危险了。”



“我回很小心……”



话为说完,基·基玛庞大的影子悄然出现在米娜背后。他一张冻僵的脸尽显疲态。蜥蜴般的水人族皮肤上,看的见类似皱纹的东西,他本不该有的。



亘心想,卡茨的热情永远给予我们鼓励。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绝无仅有。没有人能够取代她。



但是。基·基玛有话说。



“你们在说侦察?那,我也去。”



耳朵好尖。亘吁了一口气。



“我想回到皇都城们一带看看。也许有走不动的人。”



“那倒是。”



基·基玛伸手握住背上的大斧柄,卸下大斧。他瞥一眼米娜,说道:“我们是高地卫士,即便在北大陆,我们的任务也没有改变。”



米娜垂着头。



基·基玛又说:“要是卡茨,肯定会这么干。她会说,去看看有没有人来不及逃出。所以,我……”



霎时间米娜泪水盈眶。基?基玛把他的大手掌放在她肩头。



“你怎么样?留在这里警戒,也是不错的。”



“我们一起去。”米娜毅然昂起头,说道。与此同时,几滴泪水滚下她脸颊,晶亮晶亮。



“好吧,我们小心出发。虽然现在很安静,但魔族有翼,不清楚它们回从哪边警戒,我们得挑黑暗处走,低下头。”



“基·基玛目标最明显,个头太大。”



“我知道、我知道。”



月光微弱的光,在亘三人观察周围是露头,在三人藏身灌木或草丛时闪入云后,一片晦暗,似乎是有意为之。仿佛说,虽然帮不上忙,至少站在你们一边。



皇都崩塌的城墙本身,似变成了一排巨石海浪,划一条弯曲的线。崩塌造成了奇特的再生。亘一爬动的速度接近城墙,看看这个情景,他甚至觉得,皇都一开头就是一这副模样设计的。



“看不见常暗之镜。”



米娜眯着眼睛,喃喃道。



“它应该是漂浮在那片天空——原先水晶宫所在之处。”



的确如米娜说的。也许连月牙也不愿意照出那种晦气东西。



“隐藏在黑暗之中吧?”



四周飘荡着焦糊味。火熄灭了,夜风中感觉不到热气。只是冷飕飕的,夹杂着令人恶心的恶臭。



恶臭的原因之一,是尸臭吧。瓦砾山之下,火灾的废墟之下,有多少遗骸呢?



美鹤一人便夺去了数不清的人的生命。他明知会这样,却一意孤行,不择手段。



刷拉刷拉,脚下的枯草发出声响。



“因为被美鹤弹飞而昏倒,所以我没有看见。”



亘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基·基玛和米娜止住脚步。



“没有看见什么?”



“刚才听索列布里亚的人说了,常暗之镜现身之前,从水晶宫的中央尖塔,比值地向天上升器一道光柱,说是看起来像柱子,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冲上去了。”



米娜逃避般背转身,望向树林。已经走出好远了。草丛和灌木,在夜风下摇曳。



“那——你们俩看见了吗?”



基·基玛迈出步子,在亘前头观察了周围之后,答道:



“我看见了。”



“噢,是这样。”



“看上去的确就像升天了。”



基·基玛说完,像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挥一挥斧子。



“虽然是这样,还是不知道美鹤是否已顺利抵达命运之塔。要我是女神,就拒绝这种家伙。教训他:把幻界弄成这样,就为了一己之愿?”



这句话刺激了亘的记忆片段。萨卡瓦乡下的长老说过,未必跑得快的人,便先抵达命运之塔。



此时此地回想起来,也许只是徒然的安慰而已。



亘抬头眺望夜空。网一样透明的薄云,在月牙前缓缓流过。



然后,那红红地闪亮的北方凶星,它还在那里,没有消失。“哈涅拉”没有结束,因为人柱尚未确定。



事到如今,那是更为残酷的拖延。



突然,米娜压低声音喊起来:



“是谁?在那边的是谁?”



亘和基·基玛都摆好架势,回头望去。亘拔出勇者之剑。



在三人身后,离基·基玛的步幅不到十步之处,长着一棵寒酸、扭曲的树。树的阴影里露出了瑟缩的白色裙……



“是那女孩。”亘用手按住基·基玛,向白裙喊道,“你在干什么?”



少女露出惊慌的面孔,她双手掩口蹲在那里。亘跑到她身边。



“为什么离开树林跟着我们?”



“你、你们是去皇都吧?”



少女浑身哆嗦着。她一身连衣裙,抵挡不住寒冷。牙齿在格格发抖。



“带上我吧。也许——城里有幸存的人。”



亘犹豫了一瞬间之后,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少女。要给她披上的话,她比亘高太多了。



“我们先到城墙附近看看而已。如果没有可能进入城里,就只能放弃。”



“就那样也好。”



少女一边哆嗦着,一边把亘的上衣披在肩上。虽有绅士之风,但只剩一件衬衣的亘这下子却有冻僵之虞。



“在树林里听大家说了吗?水晶宫已消失了,被常暗之镜吞没了吧。城堡里的人不可能幸存了吧。”



少女发青的脸颊因寒冷、恐惧和孤独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当亘返回基·基玛和米娜中间时,她也跟着迈步。



四个人的小队,米娜走在最后。她一直注视着白裙少女,米娜边走边从后搭话。



“你,是城堡里的人?”



少女有点畏缩,没有答话。



“好昂贵的裙子。你是贵族?”



还是沉默。也许感觉到米娜的问题尖酸带刺吧。



“是身份高贵的人吧,不能说?皇都一塌糊涂时,皇帝的军队怎么了?此刻在哪里?不打算保卫人民?”



未等亘来调停,基·基玛插话道:“戈列姆肆虐时,我看见城堡里出来几队骑士哩。不过,一点也抗衡不了,马上被粉碎了。即使有剩下守城的部队,在常暗之镜出现时,也都……”



米娜紧逼不放。



“那么,其他军队呢?北方皇帝直属的‘西格德拉’呢?在哪里?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由在镜厅所见的情景,亘一察觉少女的身份。这个人大概是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的女儿,称公主比较准确吧。



而且,她长着与美鹤在现世、不幸的年轻小姑一模一样的面孔。



正如亘遭遇了与爸爸和理香字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美鹤也邂逅了自己现世亲人的分身。美鹤离去时给公主丢下的话,亘还是不解其意。倾斜得太过分的幸福天平?这是什么意思?亘在伤心沼泽遇见了婚外情男女,他们以相同理由做出了与现世爸爸与理香子做的事,不过,不存在哪一方幸福或不幸的事。美鹤在美鹤的幻界见到了什么人?听说了什么?是如何考虑的呢?



“‘西格德拉’不是军队。”公主终于回答了,声音有气无力,“所以,在这种时候??”



“——不起作用?哼。”



米娜快快地插嘴,嗤之以鼻。



公主嘴唇发抖,缩着身子,像要躲进基·基玛身影里似的。



“守城的近卫骑士团如果像这位先生所说,应该是早早被全歼了。亚扎将军率领的帝国军精锐部队不凑巧离开了索列布里亚。也许此刻正急驰增援这里。但若在途中遭遇魔族,一定会展开战斗??”



“你想说,他们会为保卫人民开战?”米娜语带刻薄,“等索列布里亚毁灭才开战?等皇帝死了才开战?今后,谁来管治统一帝国?谁给帝国军队下命令?”



以血统而言,这位公主理应继承这个位置。



“别说了,米娜。”



基·基玛委婉地劝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现在算了吧。”



“什么算了?我只是提问题而已。”



“我是说,就别问了。你大声说话,要惊动魔族啦。”



城墙残骸呈现在眼前。它挡在前方,妨碍了视线。有城门的地方应更靠东面——因为连着大路,所以马上就能明白了吧。但是,他们不想贸然出现在类似大道的开阔之地。



“不好攀爬过去吧。我们沿城墙走一阵,找找能进去的地方。”



这回是基·基玛断后,亘走在最前头,公主紧跟在亘身后。也许因为这一点,从米娜身上对她发出的敌意,连夜间的寒风都被驱逐,直达至亘那里。



“刚才……为卡茨女士祈祷的那对夫妇。”



米娜开口道。基·基玛和亘正从瓦砾隙间窥探、倾听,寻找人的动静,米娜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那张苦思冥想的小脸盯紧了公主苗条的背影。



“说是约十年前,儿子们带着孙子逃亡到南方去了。而他们夫妇也一直在寻找男逃的机会。因此我明白了,那祈祷词是女神祈祷的一段。因此并非北方老神教信徒念诵的,所以自己曾觉得奇怪。”



“跟我家一样。”米娜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很多。



“生活在统一帝国的人们,即便有幸住在皇都索列布里亚,也是很艰难的。春风得意的,只是皇帝一族和向他们献媚的人。国民都在受苦。这次还雪上加霜,连常暗之镜的封印都解开了,不但北大陆,连整个幻界也处在危急中。这破皇帝,真实屁事不顶!事到如今,自己逃之夭夭,藏起来了吧?”



公主忍无可忍地回头对米娜说:“父亲死了!”



“我市加玛·阿格利亚七世的女儿索菲。”



少女哆嗦,仍毅然正面对着基·基玛和米娜,看着他们二人。



“我是皇位继承人。此刻父亲亡故了,保卫国民、指挥军队的责任,就在我身上。”



事情大出意外,米娜张口结舌。不过,她立即摆开架势,眼中斗志更旺。



“既然如此,你在这里干什么!马上干你该干的事!”



亘站到二人中间。



“别争了。”



“可是!”



“那样说话,不像米娜你呀。”



仿佛浇了一盆冷水,米娜的表情没有那么张扬了,眼中的怒火消失了。



“即便贵为公主,这时也是孤身一人啦。无能为力也是没办法。不是吗?”



基·基玛小声附和着。米娜粗鲁地一转身,尾巴尖打在亘的侧腹。



基·基玛抬头望向如波浪起伏的城墙残骸。



“不如说说,我们走到何处为止?我还是觉得进里面去有危险。”



“能不能爬上去看看里面?窥探一下也好。”



“这么高的地方不行。找个塌得更厉害的地方吧。”



四人又沿着城墙走,不一会儿,传来萧萧风声,瞬间还以为是人的哭声,但侧耳倾听,似是风鸣。



“声音奇特。也许什么地方形成了风洞吧。”



是那个吗——基·基玛指着前方。曾经崩塌下来的瓦砾在前面形成一个山包。烧焦的残柱如剩饭中的鱼骨,支棱着叉出来。也许因此而形成空隙,风从中吹过。



“踩着那些枝杈能爬过去吗?”



走近去试爬,一下子就垮下来了,仿佛在爬一个大沙堆。



“好奇怪呀……”



如果是房子或建筑物的残骸,应该更结实点吧。咦,这些沙土和碎岩的团块——



亘猛然省悟:是戈列姆。这一座山是一头戈列姆,是它被解除魔法之后不再动弹的遗骸。



美鹤的话清晰地回响起来:没一头戈列姆,需要一人做“素材”。破坏了皇都的石头巨人,原本也是被美鹤利用的牺牲者而已。



“亘,”米娜拉拉亘的袖口,”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在闪吗?”



仔细观察米娜指示的方向,在戈列姆穷途末路的砂土块隙间,的确有小小的光在闪亮。



说不定有人?不,不可能。迟疑之间,亘伸手去摸勇者之剑的剑柄时,那个光点更加闪亮,照着他的脸。



光点悄然浮起,向亘而来。



确定无疑。亘这回镇定地拔剑在手,举到齐眼的高度。



藏身宝玉中的精灵的声音,在亘心中说道:



——在漫长的牢狱中,我一直孤独地等待。“旅客”啊。



亘面前展开了一道洁白的光帏。帷幕打开,飘然出现一名高个男子,他身着银白色长袍袖,以同色的薄纱拢发。



第四颗宝玉。如此万般无奈的状况之下,在无底的绝望之中,宝玉却没有抛弃亘。



——我是尊崇人类真诚、掌管互畏友爱的信义精灵。在北方大地上,虽有热血之士,而互相敬重的正道却久已被遗忘。我被冻土埋没、被岩石拥抱、被强制入眠。



苯向精灵表示敬意,他单膝跪地,仰起脸。



——不要轻易豁出性命。不要轻易夺走性命。有信义处,就有亲情连同宽恕;有宽恕处,才有难得的真正平等。陷于私欲、追求安乐、偏离为人之道是轻易之事。人们软弱,许多人不知不觉就走错路。然而,鼓吹“万人堕落处乃天堂”之说,是极大的虚假安慰。“旅客”啊,;凭着信,宽恕阻挡你前进道路的人吧。但是,如果那个人的步调违背了真,你就凭着义阻拦他。



第四颗宝玉飘然降临,收纳在勇者之剑的剑锷。勇者之剑霎时闪亮一下,强力的波动传到亘身上。



“这、这是……”



基·基喘息般深呼吸,徐徐匍伏地面,垂下头。



“是宝玉的指引!”



然后他蹦跳起身,双手抱起亘,高举起来。



“看见了?看见了吧?女神等着你呢!旅行并没有结束!”



那样拼杀之后,他怎么还有那么大劲?亘被晃了几下,几乎头晕眼花。



“明、明白了,基·基玛!放我下来!”



连卡茨死时也强忍着的泪水濡湿了基?基玛的脸颊。大块头水人族的眼泪是如此温暖,一瞬间击退了北大陆寒冷的夜风和魔族的不详气息。



“你也是‘旅客’?”



索菲公主盯着亘,瞳仁震惊得几乎无法聚焦。



“是的。美鹤和我——来自现世的同一地方。我们是朋友。”



“那么,你也是一命运之塔为目标?要追随美鹤先生而去?”



高昂的情绪突然冷却下来。



要前往命运之塔、还缺一颗宝玉。勇者之剑尚未完工。



美鹤的最后一颗宝玉是黑暗宝玉,收藏在水晶宫的镜厅。那么,亘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哪里呢?还有时间去寻找它吗?



风鸣又萧萧……



米娜猛一惊,竖起耳朵。



“这是什么声音?”



哔噜噜噜噜……



“这次不是风声,是什么东西的叫声。”



各人做好戒备,确定这个奇怪声音的方向。众人环顾四周:城墙上?瓦砾对面?黑黝黝的远方草原?



疾风穿空。



振翅声已近在眼前。眨眼之间,一制洁白的鸟轻轻降落在亘左肩上。



“喂喂,不必慌张。”鸟儿红嘴一动,说道。



“这、这、这——鸟怎么回事?”



米娜一时忘记了环境,发出一声惊叫。索菲躲到张口结舌的基?基玛身后。



“是我啦,是我。”



鸟儿应声道,同时“噗”地笼罩在白色烟幕中。亘不禁向后一跃闪避。



跟前站着拉奥导师。



足足几秒种之间,没有人说话。拉奥导师也一脸严肃地沉默着,好像在等人先开口。



万籁俱寂。



“怎么了?不说话?”



亘突然地张了几下嘴巴。拉奥导师把长眉撑起有拉下,说道,“我难得登场,也不动动心思搞一下气氛吗?”



“搞、搞、搞气氛?”



语气完全相反,因为心情完全相反。



亘等人一齐开了口:



“拉奥导师大人!为什么来到这里?”



“指引‘旅客’的导师大人,就是这位老爷爷?”



索菲则无言。



拉奥导师举杖,“笃”地敲一下亘的头。



“你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因为你喊我,所以我才来的嘛。每事的话,我就回了。”



“我、我喊您了?”



“喊了吧?不是挺想知道你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哪里吗?”



就这么一句话,松弛下来的心情又激动了——倒不是拉奥导师期待的“气氛”,而是紧张。



“您会告诉我?”



亘的声音走了调。心脏颠倒过来又复位,却仍不肯平静下来。



“如果你还有心思继续旅行,就告诉你。”导师不慌不忙地说着,向黑夜的远方瞥一眼,“不赶紧的话,魔族一嗅出你们的气息了。不能太悠闲了哩。”



亘突然回到现实之中,后背掠过一道寒气。



“告诉我吧!求求你!”



拉奥导师定定地看着亘的脸。明明是他说要赶紧!亘回想起在看们人村落首次见到导师时的情景。那时候,导师也是这个样子,把亘置于看不见的平上,一副估算斤两的眼神。



不,跟那时不一样。此刻导师的目光更加严峻。是平的种类不一样了。因为亘变得分量更重了?因为以前的平不能使用了?



“你,还要追赶美鹤吗?”



“咦?”



“我问你:打算追踪美鹤,与他对峙吗?”



亘回望米娜的脸,仰头看看基·基玛的眼睛,然后终于答复道:“是。之前我一直是这么做的。”



“之后,回跟之前原因不一样。”



拉奥导师说着,杖头“咚”地顿一下地面。



“原因就是,你的第五颗宝玉——将勇者之剑变成降魔之剑的最后一颗宝玉——也是黑暗宝玉。即使有两位‘旅客’,最后的宝玉还是只有一颗。”



那么,不是已经得不到了吗?因为美鹤已走在前头了。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不早告诉我?



拉奥导师已读出了亘反问的心思。他又用手杖轻轻捅一下亘,和在“尝试洞窟”一样。



“对我这个看门人,你不能摆出那样没礼貌的面孔。不错,最后一颗宝玉现在是在美鹤手上。也就是说,你要拿到它,就要从美鹤受上夺取。明白吗?要夺取咯。”



迄今虽曾与美鹤抢时间,但没有争过宝玉。没有跟他正抢过任何东西。



“我必须跟美鹤战斗,我必须战胜他。”



你能赢他——有人说话了。最初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因为第一次听见如此激昂的声音。



是米娜。她的眸子映着月光,晶亮晶亮。



“能赢的。你能赢他。一定赢。所以,一定要去。”



着信心来自何方?亘气馁的心在收缩。站在那头戈列姆身上对决时,自己在美鹤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剑。连驳倒对方也做不到。



米娜没有看见那一幕啊,她没有看见软弱的我吧。



“赢不了也要去,必须去。没有这样的决心,我不会打开道路。”



拉奥导师说话了,亘抬起了头,导师的眼睛、是老爷爷的眼睛——睡眠惺忪无精打采。可那目光为何直刺我的心?



导师虽已闭上了嘴,但询问之声可闻。



——你去命运之塔求什么?此时此刻,你最想达成的愿望是什么?



我最想达成的愿望?



卡茨的话清晰可闻,仿佛此刻她就在身边。你是高地卫士,发过誓要保卫幻界的和平。如果你毁弃这个誓言,你就没有资格佩带火龙护腕。



亘的目光落在左手腕上的护腕,他用手指头轻轻触摸它一下。



现在我最希望达成的愿望?



抓到导师发问的意思了。明白自己在追寻什么了。



不明白才是奇怪的。因为这是不可能错的、唯一的路啊。



不过,选择这条路的话,不能再改变。这样行吗?不会后悔?



这次旅行的目的实现了吗?



将慈悲和睿智、勇气和信义集中在这把剑上。



应该改变的不是我的命运——



——是我自己。



亘正视导师的双眼。



“我要去。我要追上美鹤,一定把黑暗宝玉拿过来。我必须前往命运之塔。导师大人,请为我打开道路。”



五十二亘独闯前路



一道光柱直上夜空。



连月牙也仿佛受了惊,更加眯缝着眼。云彩的移动也放慢了脚步。只有北方凶星事不关己地、冷静地泛着红光。



亘面前有一个清净的光环。踏出一步,便能进去了,进入拉奥导师为自己开辟的道路。



导师退到一旁,倚杖而立,静观亘的举动。



“那么,要去了?”



亘点点头,然后,回头看米娜和基·基玛。



二人超越种族、超越年龄、超越性别,只为是“亘的朋友”而走到一起。脸上是完全一样的表情。



虽然已接近无限期分别,但在微笑的一点上,与分手不同。



“你一个人去啊?”



米娜问道。亘不禁笑了一下。



“哦。只有这回,无论你如何发火、如何闹,都不能带你一起去了。”



“我,有那么发火、闹过吗?”



“不对,米娜是教训我。”



“我也常挨训。”基·基玛认真地说,“不过,我感觉米娜总是对的。”



“我也那么看。”



亘交替看看二人,觉得时候已到。这不是出发,是告别。从此以后是自己一人了。无论什么结果在等待,此时此刻必须与伙伴们分手了。



亘伸手握住二人的手,原想说声”谢谢“,但临时又放弃了。还早!感谢二人并道别,必须是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



即便这番感谢和惜别在也不能一语言直接传达。



在这里,该说、可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出发了。”



突然,米娜扑了上来,紧紧拥抱亘。她全身颤抖。



“多加小心,好吗?要小心啊。”



亘也抱紧了米娜温暖、柔软的身体。基·基玛走上前,把二人紧紧拥在自己胸前。



基?基玛没有说话。他在哭泣,小小一滴眼泪落在庞大的身躯上。



“对不起,帮不上你。”



“不,那不对。”亘“·”地敲一下基·基玛的前胸,“在我抵达命运之塔、如愿以尝之前,大家不是还有为保卫幻界而战的使命吗?我们从现在起各自完成不同的任务。那也是互相支持的事情。”



米娜瞪大了泪眼,说道:“亘……你,对女神要求什么……”



亘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仿佛不让她全说出来:“那是秘密。看我的吧,米娜。”



亘从二人的拥抱中松开,端正姿势。



“基·基玛!”



“哎,在!”



“对与水人族来说,我还是‘幸运的标志’吗?”



“噢噢,当然是啊!”



亘笑得更灿烂了:“好,那么,我授予基·基玛幸运。我要他在任何战斗中战无不胜。”



基·基玛握紧双拳:“交给我吧!凡是我看见的、我这双手够得着的,我要把他们保护到底,不受魔族侵害!”



索菲公主独自远离亘等人,冷清而孤独。但是,当亘望向她时,她突然说话了:“请原谅我。”她勾着手指,垂着头,“是我告诉美鹤先生黑暗宝玉之处,我说出了解开隐匿常暗之镜似的封印就可以接近宝玉的事。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因心中充满苦恼和伤痛,她声音沙哑。越倾诉,说出来的冲动越是煎熬着她。



“根本就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子。我只是——只是想安慰美鹤先生。他被留在水晶宫里,是那么伤心、寂寞,我不忍心袖手旁观。”



拉奥导师缓缓开口道:“美鹤欺骗你啦。他利用你了吧。”



索菲激烈地摇着头:“我不觉得是这样。不过、不过,结果是一样的。我不明白他的想法。我是自作聪明,以为理解他而已,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



亘没有打算宽慰、安抚她,只是说了这样的话:“你跟美鹤在现世的小姑长得好像。”



拉奥导师应该明白这句谜一样的话的意思。亘抬头望导师瘦削的脸庞,导师静静地点头。幻界放映着走过那里的“旅客”的心思,改变自己的面貌。



“我见到美鹤的话,一定告诉他你被伤害了。具体经过如何,我们不知道。不过,你很伤心是确定的。他必须知道你的丧父之痛,我觉得。”



索菲双手掩脸。



亘笑着又一次轻柔地拉拉米娜和基·基玛的手,然后什么也没说,迈步踏入光环之中。



令人目眩。



光柱升器,高不可测、远不可测。最初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在心脏怦怦乱跳之中,出现了通往天上的阶梯。是产生与光、由光形成的阶梯。



攀登上去。一步、又一步。不久便跑起来,呼吸急促,亘已不再回头张望。



亘和美鹤当时一样,既不停留也不迟疑,一个劲地向上冲。云彩落在脚下,超越了月亮,一副不理不睬模样的北方凶星也抛到脑后。亘的背影越来越小。



亘消失在遥远的夜空。



“他走了。”



米娜的自言自语随风飘散。



“从此分别了吧。”



“不,不会的。”基·基玛摇摇头,“你忘了亘说的?我门出发去完成各自的使命。虽然天各一方,但不是从此不相间。”



但是,仿佛失去了支撑似的,米娜开始心慌意乱:“那是骗人的!嘴上怎么说都行。可我们已经见不到亘了。不论他发生什么是,我们连知道都不可能了!”



拉奥导师走向米娜,说道:“猫族姑娘呀,你真是那么想吗?”



光环的轮廓开始模糊。仿佛从下开始溶入黑夜似的消失。



“如果亘抵达命运之塔,向女神提出的愿望如愿以尝的话,你一定会知道的。亘不是跟你说好了吗?”



“说好了?”



看我的吧,米娜。



那么说,亘还会——米娜和基·基玛抬头仰望天空中残余的、光柱的最后光环。



“好啦,幻界的孩子们,走吧,考验正等待着你们呢。”



当二人因拉奥导师的话而省悟时,导师已消失无踪。和他出现时一样突然,只留下鸟儿微小的振翅声。



五十三可以取回的东西



这样奔跑、登高,却疑点也不累,虽然气喘吁吁,但心情振奋、精神抖数。



亘在光柱里一门心思向上猛冲,亮晃晃的梯级快速流过脚下。



终于来到一个宽阔的空间。亘停住脚步,调整呼吸。



我来到天上了吗?



亮度没变,只是白晃晃的雾在周围流过.伸出手拂一下,雾乱了,并且围绕着手,在指尖和手掌上留下柔软的感触。



头顶上被烟雾笼罩。脚下也弥漫着雾,连自己的脚趾头也看不见。一走动,便似徜徉在雾的小河里,带起微波涟漪。什么都看不见,空无一人。置身无边的广漠,却有一丝温暖的安心感,心跳也平复下来。



突然,从某个高处传来了鸟儿的鸣啭。



——来者何人?



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来者可是勇者?



拜访拉奥导师的看门人村落时,曾听过同样的鸟鸣。



——来者何人?



这回是从后方传来的。亘猛回头,向流动的雾对面答道。



“我的名字叫亘。我在幻界旅行,收集了四颗宝玉,在拉奥导师指点下来到这里。”



看不见的鸟儿在雾中七嘴八舌起来:



——亘、亘。



——来到此地的亘。



——带着勇者之剑。



——欢迎你,亘



——亘,来的太好啦。



彷佛鸟儿的声音是个讯号,开始雾退天晴了。烟雾升腾,被天空吸收消失。视界随之大开。



亘屏住气息。



他站在天上一个全新世界的入口。



是个水晶之城。一切都透明、晶亮,宽阔无比。无数建筑物挤满的城市。一间间屋檐相接,屋顶倾斜,窗户大开,简值就是一块极品水晶矿雕刻成的巨型城市模型。



在亘的正前方远处,以蔚蓝、静谧的天空为背景,立着一座美丽的塔,令人联想到站姿优雅的贵妇人。有美的高塔诞生于水晶之中,以水晶之都为裙摆,塔尖是个祈祷的人形,合掌对着天上之天。



那才是命运之塔。



在那顶上——合掌的手指尖上,命运女神在等待。



好一会儿,亘仰望宝塔,连眨巴眼都忘记了。它美的难以靠近,但亲切的造型又召唤着亘,哎,过来这里。这里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迈步,开始慢慢走。亘的身影在对面的水晶房子、身边墙壁、脚下的水晶路,纷纷映出无数个分身。分身也和亘一起前进。



在城里走不多久,亘察觉了。会想起来了,这种房子的屋顶似曾相识,这个街角我见过。



啊啊,这里是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而那边一连串平屋顶,不就是提亚兹赫云镇一排排的房子吗?一旦察觉,亘便不顾一切地跑起来。那边呢?右手边前方,是一排小巧的房子,与看门人村的,拉奥导师住处一样。那座仓库吊着折断的雨水管——是所诺港。有马奇巴的马棚。远处与鲁鲁德天文台一摸一样的建筑物,环绕着读星人的学校。连那座不祥的托利安卡魔医院,经透明水晶美化,竟也漂亮得令人入迷。



天上的这个城市,是把亘迄今的村、镇集中起来,组合重现。不同之处只是由水晶造成,除亘以外别无他人。



要穿越这个水晶城市,要再现亘自己的旅行线路。



提亚兹赫云的房子墙壁上,映着亘。回忆起来与莎拉说话的情景。走在令人想起所诺港的斜坡上,联想起海风的气味。哎阿,这里是利利斯的砖匠大道!范伦工作室的门依然紧闭。



道路就一条,不会走错。亘肃穆地走在充满回忆的水晶物体上。越走越深入城市里面,但却没有稍稍接近命运之塔一些。无论何时抬头,孤傲的宝塔充满视界,与亘之间的距离保持不变。



从小小的天桥下通过,前方变成了提亚兹赫云独特的『通道房子』。待人亲切的镇长带亘第一次通过这里时,因房子没有家具,亘莫明其妙。一连串只为通过而修建的房间。



穿过一个房间,再进入下一个,又进入一个。如此这般,来到莎拉的母亲萨达来病床前探视——



那里不是病房,只是个空旷的方形房间。不,有些东西,在房间一角,立着烛台似的东西。



是鸟笼。赫然悬挂着一只水晶鸟笼。



一只洁白的小鸟侧着小脑袋停在横木上。亘走近去,轻轻摸一下笼边。



小鸟大小如金丝雀,双翼纯白,没有一根杂毛,溜圆的瞳仁是令人心醉的海;蓝色。



吱吱吱……小鸟鸣叫起来,飞到亘手指触摸的地方来.它定定看着亘,歪着脖子,又振翅.这次是想停在亘的手指上.



“想出笼子吗?”



“吱吱吱”,小鸟应道。它是在回答。



“好,放你出来。等一下。”



鸟笼门口挂着一把亘的指甲大小的搭扣,用指尖一按,小门无声地打开了。白色小鸟轻轻一飞,停在小门上。接着向上一蹿,绕着亘的头顶转圈子飞,然后若无其事的降落在亘的右肩上。



亘微微吃了一惊,向后一退。他几乎感觉不到小鸟的重量,但小鸟的体温留在肩头上。



就在此时——小鸟瞳仁的深处展开了一幅幻景。



是现世的情形。亘站在夜深的幽灵大厦前面。出现了大松父子的脸,他们身边有轮椅,上面坐的……坐的是……



大松香织。



黑色的瞳仁。她的目光聚集在某件东西上,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一个真正漂亮的女孩,皮肤光滑、头发黑亮,说不了话,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小鸟一振翅,幻景消失了。小鸟的眼珠看着亘。



这只白色小鸟——是大松香织的心吗?



“你一直在这里吗?”



亘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着摸一下小鸟的小脑袋。



“你被禁闭在这里吗?”



小鸟被亘抚着头,闭上眼睛。



“就是那么回事儿,香织姑娘的心离开了身体,被囚禁在这里了。



就连“为什么“的疑问也搁下了,被解放的小鸟的喜悦传递到亘的心上。这样已足够。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一起回到现世。”



亘右肩载着白色小鸟,开始迈步。然而进入下一个房间,里面又有鸟笼。又有一只小鸟被禁闭起来!



这只小鸟是纯黑的,连鸟喙也是黑色,只有眼珠是红色。



亘呆立片刻,思考起来:这次是谁的心?



黑色小鸟张开嘴,用出格的沙哑声“嘎”地叫起来。它还只有金丝雀般大,叫声却跟大鸟一样。



像开关“啪地打开了一样,识别的灯亮了。啊啊,原来如此!



“是石冈!是石冈健儿。”



在幽灵大厦里面,石冈和他的伙伴打了美鹤,美鹤召唤了巴尔巴洛奈——据说其后石冈便丢了魂。对,大松香织也一样。



“原来在这里。”



亘急急打开鸟笼。黑色小鸟像子弹般窜出,在方形的房间里绕着飞,往墙壁上,天花板乱撞。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嗨,这样子行不通,到这里来。”



亘示意左肩。黑色小鸟飞到亘头顶,拨乱了头发,“嘎!嘎!”它大叫几声,好不容易才站到他左肩上。



“很费事啊。”亘不禁都嚷道,黑色小鸟冷不防啄一下亘的耳朵,“好痛!别乱来啊。”



亘忍不住笑出来,真的是石冈。



“再不老实,不带你回去。”



黑色小鸟无精打采地眨巴眨巴眼。亘小心地抚着它,感觉到它在哆嗦。



“经历过可怕的事了吧。”



它的瞳仁深处一瞬间又重现了现世发生的事情。是美鹤,他咬紧牙关,面色涨红,注视着自己唤来的、漆黑的巴尔巴尔洛奈。石冈健儿畏缩着,脸上变得皱巴巴。



“没事啦。你也一起回去吧。”



命运之塔下面的水晶之城里,禁闭着两个本该属于现世的灵魂。此刻,它们就站在亘的两边肩头上。



再往前走,穿过了提亚兹赫云的建筑物,来到利利斯的住宅区。亘会想起,由帕姆所长带领着参观这里时,利利斯根深蒂固的歧视非安卡族人的偏见,让他心情恶劣。



来到小公园似的广场。有长椅鹤栽植的花草树木。这里也是利利斯吧,全都变成了水晶,就连树丛中开着的一朵花儿也是。



亘无意中看了一眼脚下,停下来。



有图案,微微地闪烁着。水晶地面似乎被尖硬之物刻画过,越看轮廓越清楚。



可以从这里返回现世?对阿,已经得到了第四颗宝玉。



不过,现在只有亘一个人,带着真实之镜碎片的米娜不在身边。尽管如此,当踏上图案时,仍会产生光的通道吗?



吱吱吱——白色小鸟再右耳旁鸣叫,对亘说话呢。



“啊啊,是吗?原来是这样。”



亘点点头:“可以让你们先回去,对吧?”



在城市的尽头处,与美鹤的对决等待着自己。必胜——虽然非胜不可,但输了呢?虽然想都不愿想,可输掉呢?跟随亘的两只小鸟,又要被抛弃在这个城市里。



那么,去见谁呢?亘已时间无多。就在这一会儿,魔族的进攻可能已遍及整个幻界了。细节且不说了,紧急找到一个可以摆脱两只小鸟的人——



亘面露喜色。哎呀呀,一直忘了他。肯定要生我气了。



阿克,我的好友,我现世最铁的朋友。就去他那里!



现世似是黄昏。



阿克在二楼的房间里,面桌而坐。两脚晃悠着。桌上摊开着教科书和笔记本,但他似乎并不在用功。他在托腮沉思。



看得见窗外的暮色,和暗红色晚霞的最后一抹光彩。阿克妈似乎已收回晾晒衣物,晾衣处空空如也,飘荡着闷热的空气。



楼梯下传来“小村”酒馆忙碌的声响。



“来了,来了,生啤两瓶!”



是阿克妈的声音。哇,还是很有干劲!亘面带笑容。



亘走出光的通道,来到阿克身后。有一小会儿,他望着想念的好朋友晒得乌黑的颈脖子。暑假天天都泡泳池了吧。



“阿克。”



亘喊了一声,但阿克并没有马上回头。阿克频频晃荡着腿,陷入沉思。



“阿克。”



亘又喊了一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阿克从椅上蹦起。因为势头太猛,亘向后踉跄几步。



阿克的眼睛成了两颗错季节的像子,滴溜溜地瞪着,张口结舌。



“抱歉吓着你了。”



一听见亘的声音,阿克的脸顿时没了血色。晒德这么黑的脸,脸色还是会变的。



“三,三谷。”



他反复念叨着:“三谷?你是三谷?”



“对呀,是我。”亘答道。



阿克扑过来拥抱亘。亘自己也没想到会哭了出来。



“你怎么啦?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去哪里了?”



阿克抓住亘的手腕摇晃着,连珠炮似的发问。



“那、那是……”



“我多担心啊!真是担心死了啊!我爸妈也担心,去找你妈,可是,可是……”



语无伦次的阿克流下眼泪。



“对不起,阿克。现在没有时间详细说这件事。”



:“咦?咦?你说什么?”



“哎,阿克。”这回是亘抓住阿克的双手,“我有事求你。这两只小鸟——”



这两只扑动着双翅,努力站稳在亘的肩头。爪子抠进皮肤里,有点儿针扎似的疼痛。



“可以帮我从窗口放掉它们吗?那样就行,这事只能托给你。可以帮我吗?”



阿克目光游移,并不是因为突发性的流泪,他要昏厥过去了。



“阿克,挺住啊。”



阿克的脖子摇摇晃晃,问起话来颠三倒四:“你是弄了一副怪模样吗?”



亘笑了:“对。”



“那是扮角色吗?‘浪漫新格斯顿·萨加’吧?”



“就是吧。以后跟你说,我正式回来后,都告诉你,但现在很急,抱歉抱歉。”



亘先轻柔地捧起白色小鸟,递给阿克。喜欢动物的阿克一定莫名其妙吧,不过,他可比亘更擅长照料小鸟。



“在哪儿抓的,这鸟?”



“它被人抓走了,我们来救它。”



阿克的手也晒得很黑,只有指甲粉红色。阿克用这只手轻抚小鸟,喃喃道:“我实在做梦吗?”



“你这么想也行。打开窗,快。”



阿克像个梦游患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前走,右手背上托着白色的小鸟,左手小心的大开连着晒衣台的窗户。



他轻轻伸出手臂,白色小鸟扇了几下翅膀,“啪”地飞起来。小鸟略过晒衣台的扶手,消失在夜空之中。



“还有这只。”



亘递上黑色小鸟。小鸟挣扎着,不肯停在阿克的手指上,却去啄阿克的脑袋。



“咋回事啊,这小子!”



阿克慌忙用手遮挡,猛然用力抓住小鸟。



“哇!小心点,捏死它啦。”



亘觉得太滑稽了。



“不过,给它一点厉害看看也好。这小子迄今也烦得我们够呛。”



“这只鸟吗?烦我们?”



阿克得眼珠子又滴溜溜转起来。



“是啊,不过,还是放掉它吧。”



黑色小鸟笨拙地拍打翅膀,撞一下晒衣台扶手,又停一下衣竿,是在狼狈。阿克隔窗探出身子,挥动两手把小鸟赶飞。



黑色小鸟终于飞走了。



“这样行了?”



“噢。”



亘松了一口气,心情爽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味着小村家阿克房间的熟悉气味。



“三谷……”



阿克“哧溜”地吸一下鼻涕。



“谢谢啦。咳,我得走了。”



光的通道深处传来了钟声。



“‘走’?去哪里?你是怎么回事呀?”



对不起,现在只能说这些。亘重新下了决心。即便为了向阿克解释,为了告诉他幻界冒险的一切,我也非回来不可。



“不用太长时间,我就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告诉你,等到那个时候把吧。”



亘退向光的通道。阿克一瞬间要伸手抓住亘,但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三谷!”



跑回光的通道期间,一直听见阿克的呼喊。



回到图案上时,还是只身水晶之城。亘又回到彻底的孤独之中。



好吧,走。去见美鹤。



五十四决斗



亘走到幻界村镇粘贴画似的水晶之都,不久来到一片无边的废墟。



是皇都索列布里亚。



崩他的城墙,倾倒的房屋。断垣残壁的瓦砾之中,混杂着戈列姆的残骸。因为都是水晶之物,残柱断面,缺瓦的屋顶等等折射的光芒,反而形成比迄今经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美丽的景观,令人匪夷所思。



若通过水晶造型加以抽象化,废墟就成了最美的景观。亘虽然没有对这一点出言讽刺,但颇为伤感。地面的索列布里亚的毁灭和那场战斗的严酷结果,在亘心中上未能简单变成一件及以往事。即使透明水晶重担了瓦砾善的惨状,却不能减弱当时亲历的恐惧,愤怒和悲伤。



地面上,此刻米娜和基·基玛在干什么?平安返回龙岛了吗?在南大陆,已经察觉魔族要入侵了吗?



亘低头跑起来。跑啊跑啊,一直跑,突然,一件庞然大物赫然挡在眼前。



差点儿撞个正着。亘一边喘息,一边仰望那个障碍物。



是一扇大门。大概是水晶宫的大门吧。索列布里亚的仿制品没有保留任何原来的东西,只有正中间通向皇帝居城的两扇大门坐镇。



一瞬间,亘想起了要御扉。不过,这里的规模小多了,与望不到顶的,巨大的要御扉相比,这里指属袖珍版。



左右两边门扉中央的浮雕,大概是皇帝一族的徽章吧。周围是纤细的图案,看来是众星运行的图案,搭配着剑与盾,骑士与龙以及宝冠的图案。



无论是退还是拉,大门纹丝不动。走到尽头了。



看看四周。晶亮的瓦砾海洋中,完全看不见捷径似的地方。不通过这道门,就不能前进。



得攀爬过去?滑溜溜的没有抓手。必须设法打开大门。



这是怎么回事嘛。



亘绕着头徘徊。生气之余,朝大门提了两脚。



哎哟哟,痛!亘蹲下身子捂着脚趾头,却发现门扉前的地面上,有一些模糊的图案似的东西。



形状类似形成光的通道的纹路。不过这个就小多了,大小比现世的下水到入口还小两圈。



一个,两……共数了五个,并排成半圆形。



亘试着向其中一个图纹踏上一只脚。



一下子,亘的心中产生了喜悦,耳中迸发出笑声。谁在笑?这是什么?亘大吃一惊缩回脚,笑声于是消失,喜悦之情消失无踪。



再试一次,还是出现同样现象。于是,亘在旁边的图纹上尝试。这一会他勃然大怒,同样,以脱离图纹,怒气便消失了。



再旁边一个。一踏上第三个图纹,心中充满悲凉。踏上第四个,当场开心得蹦跳起来。



第五个图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亘小心地保持与五个图纹的距离,抱着胳膊思索。



喜怒哀乐。一个图纹一种心情。



他眼前一亮。



哦,是看门人的村落,拉奥导师所住的小屋!拉奥倒是说过,愤怒小屋就发怒,悲凉小屋就伤心,笑的小屋便露出笑容,不能以一己的心情影响来访的“旅客”。



就跟那个一样吧?这是在暗示:在承载喜怒哀乐的各个图纹上,带着你与之相应的情感吧。



喜,亘双脚站在的一个图纹上,闭上眼睛,心中追寻在幻界邂逅的高兴事。



浮现出基·基玛的面容。离开看门人村落,在广阔的草原上第一次偶遇他的情形。



“喂!喂!那边的人!”



他精神十足地打招呼。他扬尘疾驰的达鲁巴巴车。告诉自己吃桑果过多会坏肚子。



然后,当知道亘是“旅客”时无所顾忌的狂喜。“旅客”对我们水人族而言,是幸运的标志啊!他抱起亘,庞大的身躯蹦蹦跳跳。这是基·基玛的喜悦,毫无疑问也是亘来到幻界第一次感受到的喜悦之情。在令人担心的旅途之始,一下子让亘心里亮堂起来。



“刷”一下,脚下的图纹消失了。亘眨眨眼,与此同时,从水晶宫的大门那边,传来什么东西“嘎啦”地脱落似的声音。



是说已过第一关吧。



其次是怒。一踏上图纹,不费事便怒气冲冲。两名安卡族少年欺骗米娜,让她协助偷窃,还潜入米娜休息的诊所,威胁她。一想起那个情景便光火,当时,自己为保护米娜,不顾一切地从诊所窗户跳进去。



“刷”。图纹消失。有传来“嘎啦”的声音。



第三个。悲伤呢?喜怒哀乐的“哀”。完全不用细想。还历历在目,伤口仍在流血的记忆。是卡茨的死。到最后一刻,他还安慰,鼓励自己——那只手温柔地扶着自己脸颊的触感。



第三个图纹也消失了。亘转到第四个图纹上。



乐。呵呵,多的数不过来。在达鲁巴巴车上听米娜唱歌。在萨卡瓦乡下与水人们欢宴。在旅馆围坐吃美味的饭。就连小休时东拉西扯的闲话,全都妙不可言。



在那些事情当中,亘回想在马奇巴镇郊外观看“高空飞人马戏团”表演时的情形。总是活蹦乱跳的米娜,在舞台上才真正大显身手。与帕克搭档表演的种种特技,令人窒息般的高空翻筋斗。完场时,米娜撒花高歌一曲,她那张本已熟悉不过的脸,亘难为情地看得出了神。他鼓掌把手都拍痛了。



会想起来,悲也好喜也好,都是合伙伴们一起度过的。



“刷”。第四个图纹也消失了。第四次传来“嘎啦”声,原先关闭的大门响起振动亘五脏六腑的厚重声音,从里侧徐徐打开。



成功了!



亘紧握拳头,但常情不自禁的蹦跳起来。试解一下谜,题目很简单吧。



不过,还剩下第五个图纹。



为谨慎起见,再次踏上这个图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这只是为了迷惑自己的圈套吗?



大门又已经打开了……



亘虽心存疑虑,又想起自己已时间无多。亘向门内迈步走去,心中忐忑不安。



仅仅通过大门的期间,周围变暗一下,几步之遥而已。不过,视界再次明亮起来时,周围情景大变。



这里是伤心沼泽。



以水晶重现的伤心沼泽全景。平滑的水面。其下并不是静谧,而是隐含阴郁的不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水中有怪鱼凯伦藏身,露出锯齿般的牙齿,等待着猎物。湿地周围长满茂盛的草,不小心靠近了,尖尖的叶片会刺伤人的手。走得不稳倒在沼泽地上,身体就会被湿地冻僵。而且伤心沼泽里满满的黑水,可麻痹人的身体,使人动弹不得,是可怕的毒水。



要我走过沼泽吗……



亘小心翼翼地试着迈出一步,沼泽水面实实在在地承接住他的脚,像冰封般结实。没错,无论怎么像,这里终究是水晶仿制品。不过,亘还是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谁知道隐含蓝光的沼泽水下,怪鱼凯伦是否仍在逡巡呢?也许这水晶水面随时一裂开,蹦出凯伦来哩。



没事没事,不会的。笨拙地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亘终于有了确信。赶紧走完,到了对岸便可了事。



在地面上的伤心沼泽,自己被可怕的幻觉攫住。实在无法忘怀。从亘身上分出另一个亘,杀害了与父亲和父亲的情人相貌一摸一样的一对男女——雅哥姆和莉莉·恩娜。而这另一个亘,则被死于亘手中的黑衣女子的亲生婴儿穷追不舍。



那也是沼泽毒水造成的吗?邂逅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摸一样的人,而他们在幻界也作出了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样的举动,同样振振有词地说着只顾自己的道理。是这样的冲击造成了心灵的空隙,使黑水渗透进来,产生了那样的幻觉。原以为没有机会再见伤心沼泽了,却不料要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通过。



赶快走完吧。闭上心中的眼睛不去想起萨达米和莎拉的脸。婴儿爬行着述说对亘的怨恨,无论亘怎么逃都甩不掉的记忆,也不要再翻出来。



为了甩掉已回忆起来的事情,亘停住脚步,用力晃一晃头。他正好来到沼泽中间的地方。



这里若是地面上真正的伤心沼泽,实在不堪入目。而这样子由湿地和繁茂的草丛上镶边,伤心沼泽的形状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



突然,亘想到一件奇怪的事。这岂不像是一个圆形舞台吗?自己宛如唯一的演员,站在这个舞台上。



观众呢?是阴郁的湿地空气和晦暗的草丛吗?很不起眼嘛。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呼喊声。



“旅客”啊。



亘立即做出戒备架势。



小小年纪的“旅客”亘啊。



是一个无生命。无感情的声音。如果水晶开口说话,一定是这种声音吧。



如果你真想来到我的膝下,你必须亲身证明,你是一个勇者。



我的膝下?那么,这是命运女神的声音?



如同启明星将野地里玩耍的孩子交回母亲手上,将分隔开的灵魂,将彷徨的人召唤回故乡吧。带回到你的身边吧。



要我带回什么?要我证明什么?



女神的声音发出宣言,没有给亘迟疑的时间;



来,跨越吧!



呆立的亘看见了。



从伤心沼泽对岸有东西接近这里。



一个小小的人影。步行而来。一步又一步,确实无疑。他的走路姿势似曾相识。头的形状,肩的角度——见惯的,有点令人生畏的身影。



因为那是镜子反射的像。



势另一个亘。



脱去了上衣,麻腰带上挟着剑,就连旧鞋跟的磨损程度也一摸一样。



不同的只有表情。无所畏惧地咬着嘴唇,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突兀的颛骨和瘦削的脸……哎呀呀,仔细看,胸前的衬衣上飞溅着点点血迹。



这是在伤心沼泽的幻觉里出现的亘的模样。杀人,杀婴的亘的模样。



那些应该势幻觉。不是真实的。是一个噩梦。没有发生过。是假的,假的,假的!



亘哆嗦着一点点倒退。另一个亘则步步进逼。到了彼此近得连脸上睫毛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时,另一个亘以果决的动作一下抽出勇者之剑。



另一个亘开口说话了。冲口而出的,实在伤心沼泽追逐亘的那个婴儿的声音。



“杀人犯,我等候多时了。”



亘不寒而粟,马上明白了:这个再现的沼泽并非舞台。决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决斗场。亘必须在这里战斗,与阻挡去路的另一个亘,幻觉的分身战斗。



跨越吧!



另一个亘的脚踏入沼泽。



什么都不想。连用手去摸勇者之剑也做不到。紧接着的一瞬间,分身迫近了,他手中的勇者之剑在亘的下巴划过。亘吓瘫了,后仰倒下,身体顺势滑开。



连调整的方向也不成,只是向前滑行,手脚乱舞挣扎时,撞在抢得先机的分身脚上,停住了。剑眼看着直接扎下来。亘含混地惊呼一声,向旁边滚开。分身的剑尖插在沼泽表面,水晶碎片四溅。



亘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这时分身已在身后。剑刺过来带起的风,仅此便锐利得几乎要削去亘的耳朵。鲜血飞溅。



连痛都感觉不到了。脸颊上有血珠子的温暖感,衬衣溅上点点红色,亘和分身,分身和亘,谁为主谁为从,谁是本体谁是镜像,在亘因混乱和恐惧而飞旋的脑海里,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亘正要逃走,被分身一把揪住衬衣后背。亘被扯回去的瞬间,就势将体重压向分身,二人相撞倒下。



分身和亘拉扯着一起倒下,压在一起时,亘惊愕地发现分身的身体冰冷。这家伙是什么?冰做的?



虽有实体,虽能动作,却并非生物,也不是幽灵。



分身抬起手腕,用剑柄猛砸亘的头。亘正要站起来,被打得眼冒金星,步履踉跄。



“我杀了你!”



分身用亘的声音,用亘的措辞咒骂着。骂声众包含的憎恨,让亘浑身打颤。



亘抓住勇者之剑。他说不出话,只是心中祈愿:飞!



启动了瞬间移动魔法,眨眼之间被送到沼泽边上。亘背部着地,他挣扎着站起来。



他终于能够拔剑了。膝盖以下哆嗦着,几乎站不稳。手颤抖着,耸动双肩狂喘。



分身站在沼泽中央,很爽的样子若人生气。坏笑也没有消失。“嘿嘿”地几乎笑裂了嘴。我为何会笑成那副模样的?



“你,你……”



亘口吃吃地说话。他两手紧握勇者之剑,不是准备战斗。他小心抱紧勇者之剑,如同抓住救生索。



“你不是我。才不是我呢。你并不存在。你是幻觉!”



亘射出魔法弹。分身轻轻地避开拖着一道道发光轨迹飞过来的魔法弹。最后一颗光弹被分身的勇者之剑拨开,像盲目的流星一样飞过沼泽上空。



“你是幻觉!”



亘用尽力气喊道,向分身冲击。分身也向他冲过来。



就在以为剑尖要刺中分身时,分身纵身一跃,一只脚才在亘握剑的手上,从亘头顶跃过。



糟糕,腹背受敌!亘刚冒出这个念头,后背以挨了狠狠一脚,向前摔了个嘴啃泥。



真是闪电速度!照这样可奈何不了他。亘现在连哆嗦也打不动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无力感和恐惧。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打得过他?



结界!



总之要隐身。亘强忍着气喘,念起咒语。即使不结界,亘已剧烈心跳而为持结界就更加重负荷,他的心脏和肺发出惨叫。



亘的身影一消失,分身便一手叉腰一手提勇者之剑,眯着眼露出满意的微笑。



亘隐身结界,一步一步移动。如果能这样接近分身,猛刺他一剑就好了。



体能在消耗。憋闷得眼球几乎爆出。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仿佛飞得没了踪影。



原先戏弄人似的,无所谓地站立着的分身,背向着亘。因为自己已隐形了嘛,亘心想,千载难逢的机会。加油,加油啊!



还有三步,两步。还有一步,剑尖便够得着分身的后背。



亘举剑之时,分身一回身,满脸坏笑。



“白费劲!”



随着嘲弄的话,利剑疾刺过来。亘双手紧握勇者之剑高举,胸口全无防护,被分身的剑深深刺中。



亘一下子张开了嘴,憋住的一口气泄露出来。他两手仍高举着,目光缓缓落在刺中自己的剑上。



鲜血慢慢渗出,染红衬衣。分身的勇者之剑插入亘的胸膛,没入剑柄。



感觉不到疼痛。只不过,好冷。仿佛分身的剑尖刺中了亘的心脏,冰凉的分身把寒气直接灌入亘体内。



我要死了。



很没劲儿的结论。在这里败给自己的分身,流血而死。



力气消逝,两膝跪地。膝头抵着沼泽水面,亘瘫坐下来。双臂垂下,虽仍握住勇者之剑,但剑尖无力地耸拉在两膝之间。



利剑从胸膛的伤口处粗鲁地抽出。反作用力使亘“咚”地歪倒下来。



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使分身。最初是小的打颤,不久便忍耐不住的捂住腹部笑弯了腰。



“可怜的家伙,可悲的家伙。你要完蛋啦。”



分身一转身,背向亘,开始走回对岸。他轻快的步伐舞蹈般拾级而上。



他一只手握着勇者之剑,剑尖滴下亘的鲜血。



亘。



嵌在亘的勇者之剑上的宝玉在呼唤。



要挺住啊,亘。



回忆起女神的声音吧。



不能打。



那分身就是你自己。



回忆女神的话吧。



亘拼命伸手去,要在淡薄起来的意识中,在滑落黑暗深渊之前,抓住意识清醒的边缘。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那彷徨的人。



那充满仇恨的,亘的分身。



在伤心沼泽看见的幻影。那是亘的一部分。当时,亘的确憎恨像父亲的男人和父亲情人的女人,以及他们要生下来的婴儿。然后,自己亲手杀了他们。



只是,自己不去面对这一事实而已。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



召唤那仇恨之余夺人性命的分身?



对,没错。因为那就是亘。



抬起头,嘴角淌着血,用不上力。啊啊,周围已是血海。



不过,亘仍支起手肘,撑起身体。宝玉们在呼唤:亘,亘,你不能死。你不能放弃。



你不能丢下你的分身孤零零不管。认可他吧,接受他吧。



好不容易在沼泽边坐下来。分身几乎要消失在对岸湿地繁茂的草从中了。



“喂!”



亘呼喊道。他集中余下的全部力气喊出声来。



分身站住了,随即回头,像蛇改变身体朝向一样轻灵。



“我还……没有输给你哩。”



亘的话让分身脸上的一丝笑容消失。分身把剑一横,一边冲上来一边自得地高叫道:领受吧!



接近了。疾风般的速度。剑尖闪亮。



亘闭目,向分身平静地摊开两手。吸一口气。又是鲜血喷溅。



但是亘没有畏缩。他向分身呼吁。心情平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只是召唤他回来而已。



召唤从自己身上分离的灵魂。



来呀,归来吧!



分身撞在亘身上,一瞬间消失无踪。他被吸收到亘里面,与亘成为一体。



分身带来的冲击波“哗”地弄乱了亘的头发。冲力使亘仰面倒下。



伤心沼泽恢复平静。



一睁开眼,亘正躺成一个“大”字,仰望着天上的天空。身体下面,感觉得到伤心沼泽水面坚硬的触感。



轻轻抬手摸一下胸口。衬衣干爽。仰起脖子看看,找不到一处伤口。



血泊也消失了。



试站起来。两腿有力地支撑着自己。



我活着。



笑容浮现在亘的脸上。温暖的感激冲刷着身体内部。把一只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跳动。



自伤心沼泽分别以来,一直出走在外的亘的“憎恨”归来了,终于返回故乡——亘自身了。



亘终于理解了。为了来这个决斗场,必须通过大门。作为打开大门的钥匙的五个图纹,除喜怒哀乐四个之外,没有任何反应的第五个图纹原来是“憎恨”。



一直以来,亘都远远避开。自己欺骗自己说:那不是我的东西。



因为不希望承认自己憎恨爸爸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有那样的心情。自己欺骗自己。



不过,这个谎言产生了充满“憎恨”的分身,独来独往。



“欢迎回家。”



亘对着自己的心亲切地喃喃自语。



他一声叹息,站起来,声音里带着震颤。把勇者之剑放在腰间。



这时,亘六一到流过的雾气。刚才还没有雾的呀,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雾完全覆盖了伤心沼泽的水面。雾潮乎乎,如同微微闪亮,悄然下坠的眼泪。



亘瞪圆了双眼。



在伤心沼泽中央,流动的雾中,遗下一件黑袍。皱巴巴的法衣。法衣一角露出靴尖。一头乱发出现了。



是美鹤。



亘冲上去。如同在梦中奔跑一样,总是不能前进。两腿在光滑的水晶上面不听使唤。亘心急如焚,两手划动雾气,如同游泳。



“美鹤!”



亘边喊边扑出去,跃向倒地的美鹤。最初毫无感觉。两手只是搅动着雾,没有接触倒任何东西。虽然的确看得见黑袍,却像要抓住一个影子。



“美鹤,美鹤!”



亘边喊边摸索。此时,美鹤的实体清晰起来了。原来只是映像的模样,现在有了血肉。聚焦成形了。



不久,亘双手抱起了美鹤。



美鹤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满脸伤痕,手臂无力垂下。两腿胡乱伸着。左脚踝扭向奇怪的方向,可能骨折了。



“美鹤,挺住呀。美鹤!”



亘晃一下美鹤的身体,从黑袍底下滚出折成两段的魔导杖。



这张没有血色的脸,这具瘫软无力的身体,被可怜地折断的魔导杖,比亘手臂中美鹤的惨相更使亘确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美鹤败了。



美鹤也在对他而言的伤心沼泽里,与自己的分身大战。美鹤战败了。



“美鹤……”



事到如今,亘也明白了。虽然是不想知道的事,但他无可逃避,明白过来了。



美鹤那独行的憎恨,成长得比美鹤自身远为强大。所以,美鹤已不能将他召唤回来。憎恨打败了美鹤真身。



我管它幻界会怎样?



能去命运之塔就行。



为此不惜采取人和手段。



坚定的决心。坚强的意志。赋予“旅客”的宝玉之力产生的强大魔力,美鹤在旅途中运用自如。伤害了许多人,破坏了城镇,留下了叹息,最后,终至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印。



原以为那都是美鹤所为。不仅是亘,美鹤也是那样想的。但真实却不一样。破坏也好,杀气也好,践踏他人的,毫无顾忌的傲慢也好,都不是美鹤的东西。



是背负着美鹤的憎恨的分身所为。只是由于这些憎恨实在与美鹤的心情太相同了,不,是因为美鹤欺骗自己:自己只有憎恨,除此之外一概不需要,所以,不知不觉中,美鹤已区别不出憎恨的分身与自己本身了。



像亘最初做过的那样,美鹤也想要击败自己的分身吧。但是,那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亘严重冷不防掉下眼泪,滴在美鹤瘦削的下巴上。



美鹤眼皮颤动,睁开眼睛。



亘说不出话,用尽力气强忍着不哭出来。



美鹤的黑眼珠费了不小工夫,才忍住痛苦集中起意识,好不容易聚焦在亘脸上。



“是……你吗?”



亘点头。不住地点着头。每低一下头都落下眼泪。



“你怎么啦?”



与其就像被老师罚留堂,发牢骚一样。这就是美鹤的风格。



“都来到这里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真不像话。”



美鹤声音沙哑,原以为他只剩下一口气。他的目光向着天空。



“看得见命运之塔了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却……”



亘说,不能说话了。亘抱着他,很清楚美鹤的身体已受重创,没有办法恢复了。



“三谷,”美鹤说道。亘看着他,窥看着另一名“旅客”澄澈的瞳仁。



“那些地方不对头?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并不是跑得快就先抵达命运之塔。萨卡瓦乡下的长老这样说过。面对那片所列不利亚的废墟,基·基玛也鼓励自己,女神还等待着你。



“不论亘去哪里,我都跟着,决不让他孤独一人。我已经决定了。”说过这番话,并顽固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米娜,终于要分手时,紧紧拥抱着亘,祈祷般念叨着:小心呀,一定得小心。



我有伙伴们。照亮我前路的光在保佑我。



可美鹤是单身一人,孤独的旅行。即使他走岔了路,也没有人告诉他。



即使美鹤愿意这样,也是太不幸了。岂不是太残酷的结果吗?



“对不起。”此刻我只能这样说。不是要请求原谅,而是让自己认识到,没有和美鹤在一起走是犯了大错。即便这样做违抗拉奥导师的指示。



“你为什么道歉?”



美鹤想笑。想做出对亘不屑的,好强的笑容。



“你赢啦。高兴点吧。哭什么?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你……真的是好好先生啊。”



“什么‘最后’,别,别那样说。”



“我不撒谎。”



美鹤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输了。要死在这里。没能改变命运。”



他小声喃喃道:自作自受吧。美和肯定也和亘一样洞察这一切。



“可我,曾想去命运之塔。”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做什么,都想去。



“我知道。亘说道,“即使其他人都不明白,我明白,美鹤。”



美鹤闭上眼睛,面露微笑。



“你走吧。带上宝玉,丢下我,走吧。”



“不,不行。我不要丢下你一个人。”



“笨蛋,别黏黏糊糊的。”



美鹤的身体痉挛起来,呼吸困难,急促。



“……我自己待着,就行。”



不是赌气。只因他是美鹤,直至最后一刻,都要保持美鹤的风格。



即使赴死。



亘尽量不晃动美鹤的身体,轻柔,小心地在伤心沼泽放下美鹤。美鹤失去支撑,闭目躺在地上,看起来越发接近死亡。



亘已经无能为力。美鹤希望独自待着。



就在此时,亘心中浮现另一个情景:与卡茨分手时,在那寂静的树林里——



“美鹤。”



“什么事?”



“最后可以让我为你祈祷吗?”



“什么祈祷……不必。”



“我希望你让我做。”



美鹤睁开眼睛。瞳仁捕捉住亘。求求你,亘说道。



“噢,看你喜欢吧。”



亘伸出右手,拉起美鹤的手。他的左手按在美鹤额头上。



记得祈祷词吗?



亘隐约记得。



“我们是神赐之子。此刻即将离开地上尘芥,来到您的身边。”



美鹤又闭上了眼睛。亘抚着他的额。



“我们先祖之源——清净之光啊。引导这位踏上旅途的人吧。”



亘紧握美鹤的手,十指相扣。



“小小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违背神的意旨吗?”



亘嘴唇颤抖,语不成声。话一旦说出,咽喉深处便发热。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能又哭出来!中间停顿。



只听见亘纷乱的呼吸声。漫长的沉默。这时,美鹤的嘴角动了。



“是。”他说道。他回应了祈祷词,说“是”,“我忏悔”。



亘热泪盈眶。他压抑着呜咽,继续祈祷词。“你忏悔犯了多种人子之罪:时而争执,时而口角,做出虚伪之事,为愚味所蒙蔽吗?”



仅仅稍停一下,美鹤便答“是”。



“你忏悔听信谎言,顺从一己之欲,违背女神赐予人子的荣光吗?”



“……是。”



再也抑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你已忏悔,你地上的罪已被赦免。人子啊,安心吧。蒙召的你将被永恒之光环绕。”



泪水潸然而下。亘一边哭一边结束祈祷。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美鹤瘦削的双颊缓缓地绽开微笑。



“最后的……”



“嗯?”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亘摇摇头。



“它的意思……‘直到再次相遇’啊……”



美鹤喃喃道,双目紧闭。



“再见。”



这是第几次说“再见”?



这次是真正的永别。



美鹤的身影渐渐模糊。雾气又聚集了,将他慢慢笼罩,他仿佛被拥抱起来。美鹤融入雾气之中。与此同时,雾气亮度渐增,将美鹤的生命吸收,净化。



亘无言流泪,跪着,注视着美鹤的轮廓变的模糊稀薄,此时,他留意到一道光从头顶上方缓缓射来。是巴掌大的,手电筒似的光。光圈闪耀着淡淡的,如同一只伸出的手,极温馨地降临溶入雾气中的美鹤。



美鹤也察觉到那道光了。他处于雾中的头动了一下,脸稍稍抬起。似在睡眠中的眼脸微微张开,小小的光圈像窥看他的眼眸似的温柔地照射着。



这道光——这是——这是,说不定……



一瞬间的洞察,让亘不禁屏住气息,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微笑。创伤的心顿时充满了喜悦和宽慰。



人似了之后会变光。变成光照射地上。直至不久转生之时。



这道光一定是美鹤的妹妹,此刻美鹤年幼的妹妹来到他的身旁。那个他无论如何也想带他回到现世的妹妹,他祈求即使命运扭曲也想挽回他的生命的妹妹。



前来迎接他。



美鹤也明白了。他浅浅微笑着。无力的手指向着小光圈移动,仿佛要去牵小妹妹的手。



“和哥哥一起走?”



亘对光圈小声说道。金色的光一瞬间闪烁一下,仿佛在点头。



未及,美鹤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一团光灿灿的雾。金色小光圈将它围绕,引导着它,开始静静地上升。



亘跪立着,摊开手掌像守护一只无力地振翅的小鸟,目送兄妹的光魂向着上天飞升,再飞升。



当一切完结时,覆盖伤心沼泽的雾也消失了。最后一刻泪珠从亘下巴滴落。



亘捡起脚下的魔导杖,杖头的宝玉闪烁着淡紫色光。不一会儿,宝玉出现了一点,两点,三点,四点——四个光点,升上高空,仿佛追随美鹤而去。



最后剩下的一个光点漂浮在亘齐眼高的地方。亘拔出勇者之剑。



勇者啊,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与你同在。



黑暗宝玉深藏的力量对亘窃窃私语。



最后一颗宝玉收纳到勇者之剑剑锷星纹上。



强大的能量剑身冲向剑尖,通过亘的手臂直抵心头,给予亘力量。



勇者之剑收集到五颗宝玉,完成了“降魔之剑”。



亘扬起脸。渡过伤心沼泽时,他明白那里将出现什么。



命运之塔敞开胸怀,静静地召唤他:一道螺旋阶梯的入口呈现在眼前,阶梯长长地延续,直达天顶。



五十五命运之塔



沿中间空洞的巨塔壁面,一条螺旋阶楼无尽地扶摇直上,幅度仅容亘一人走动。



亘回想起在科学图鉴上见过的某种DNA双重螺旋模型。这里的阶梯虽然只是单重的,但当高得令人目眩时,看起来便恍如二重,三重,越看越像。



命运之塔也像迄今经过的城镇粘贴画一样,以内部放射蓝光的通透水晶造成。没有扶手的阶梯处处透明,一不留神就几乎失去距离感。亘右手摸着壁面向上登攀,以免弄错时失足摔下。



虽属冷光,接触起来却微温。亘望一眼,上面映着自己的脸。



不……不仅是亘的脸。它的旁边,水晶壁面的深处,有一张笑脸?



是妈妈。亘停住脚步,妈妈的模样映在上面。



比现在的妈妈年轻,发型不同。她穿着粉色毛衣,抱着婴儿笑。婴儿?是谁?



是我。我自己。脖子刚竖得稳的哺乳婴儿。小手要摸妈妈的下颚。“看不见看不见,来啦!”婴儿让人逗弄着,乐不可支。



上面几级的壁面上,隐约浮现别的映像,开始动起来。亘跑上去。这次是谁?是爸爸。在夏日的公共游泳池里。正要教亘游泳。他伸出双手握住亘的手,鼓励亘双脚打水,弄得水花四溅。爸爸满满后退,——对啦,再加把劲就能横渡泳池啦。亘,加油!



往昔的映像连续不断地呈现在壁面上。仿佛是一间专为亘一人预备的上映回忆片段的电影院。亘视线无法离开壁面,眼盯着一个又一个映像,登上螺旋阶梯。



不久出现了阿克。他穿着和亘一式的幼儿园服,肩挎黄色书包。坐不安生的阿克捉弄亘,挨了他妈妈训斥。记得这个情景。在幼儿园入园仪式后,就在幼儿园大门处拍的纪念照。



重现的昔日旧事。



雨天的远足。运动会的盒饭。冬日里,钻进阿克家的暖炉一起做作业。拾了小猫带回家,遭到“家里养不了”的训斥,抽泣着去公园里丢弃,抱着个纸板箱。那天晚上爸爸回来晚了,他同意了亘的想法:“如果亘能够正经照料小猫,养着也行。”于是二人一起到公园里寻找。可是,装小猫的纸板箱已经不见了。当时,爸爸背着亘,说:有人拾去啦,放心吧。



因为总是淘气,被妈妈禁闭在阳台,呜呜地哭。患感冒转为肺炎,半夜被急救车送入医院。当时的情景变成了鲜明映像不断呈现。看护自己的妈妈脸色苍白。阿克和他的妈妈一起来探病。阿姨不住地道歉,说我家小子壮得像头牛,连累亘哥儿受苦了。对了,是雨天踢足球闯的祸。



在公寓楼中庭和爸爸玩投棒球练习。正遇上妈妈手提购物袋走过。亘接过爸爸投出的球,说声“让我试试”,一下就仍飞了。打破了一层靠后的住宅的玻璃窗。三人点头哈腰地上门道歉,一向被爸爸取笑的妈妈这回生气了一整天。爸爸和亘避开妈妈的视线悄悄地打眼色,好辛苦才忍住没有爆笑……



亘才活了十一年多一点点,那些岁月里已经挤满如此多的回忆。人心真是神奇,无底的储物箱。什么都能装下,可以随时取出。



继续登上阶梯,出现了美鹤。在神社见面时候那副板着的面孔。他一副大人口吻地对亘说:“这是神社的范围。”



咦,看见了神主爷爷的身影。亘向神主爷爷越说越激昂,然后拎起书包跑出来。对了,那是自己说“真的有神吗?如果真有,都白吃饭的吗!”的时候吧?



看见了。是美鹤小姑的脸。记得她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手镯。他虽然担心美鹤的安全,却像个迷路小姑娘一样束手无策。如此看来,的确很像索菲公主。



命运之塔通透的壁面,还映出了“路”伯伯的身影。是在千叶奶奶家院子里一起放烟花时的情景。“路”伯伯久经日晒置身黑夜中,几乎搞不清他在哪里。只是他“嘿”地一笑时,两列结实,雪白的牙齿悠悠浮动着,亘被这怪模样笑弯了腰。此刻都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



可接下来的映像里,“路”伯伯的脸歪了。他在召唤躲入床底下的亘。他喊道:“出来呀。”唤起了亘心中的痛楚。我那时候,让“路”伯伯如此悲伤啊……



谁在上面摇摇晃晃?是亘。亘紧紧抓住巨鸟族的后襟,危险万分地悬吊着。那时对幻界知之不多,是亘置身螺丝头狼的老巢——不归沙漠时的情景。



基·基玛坐在驭座。达鲁巴巴车奔驰在草原上。亘坐在基·基玛身边,车子眼看就要把他晃跌下来。亘也在阶梯上疾跑,追赶着壁面上奔驰的,回忆中的达鲁巴巴车。



此时,壁面突然变暗。不是黑暗,只是无数漆黑的东西在蠢动,飞来飞去。



是遮天蔽日的魔族群。丑恶的脸上尖牙暴突,令人想到骷髅,仿佛连咔嚓咔嚓的勾爪碰擦声也清晰可闻。



这是——此时幻界的情景。



因恐惧和憎恶,亘两手无力地垂吊着,茫然地要退离壁面,靴跟踩在阶梯边上,身子猛一晃,一瞬间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已登上如此高度。命运之塔的入口已不可见。俯视下界,遥远朦胧,只有微微吹上来的风,说明了之间的空间和距离。



跟重新开始登塔。再现记忆的映像也伴随着他向上走。



是加萨拉镇。四处的家具,木桶,酒桶之类构建成难看的街垒。瞭望台上站着值班员,神色紧张地仰望着天空。舒丁格骑士团冲过大街,最前头的是伦美尔队长。



环绕加萨拉的草原远方,出现了一大团黑云。眼看着黑云越发膨胀,接近而来。队长们拔剑。松明同时点燃。基·基玛叉腿站在屋顶上,持斧戒备。米娜,那就是米娜。她引导老人和孩子们躲避到安全的地下室。



壁面摇晃,映像模糊。咦,这次出现了龙岛。众火龙从龙首状火山岛起飞。火红的身体,燃烧着斗志,喷吐着灼焦天空般的火焰,突入“嘎嘎”怪叫声窜动着的魔族军团之中。



在所诺镇,人们驾船逃往海中。被美鹤的魔法破坏的街市上,魔族如丑陋的蚂蚁般聚于一处。每一条船连船头都是人,人,人,爆满!



跟所了解的,怀念的幻界村镇,遭到魔族的侵略。此刻,就在这一瞬间,



这个村,那个镇,都进行着无望取胜的殊死战斗。命运之塔的壁面,将这一事实推至亘眼前。



得赶紧!亘的心被漫长持续的战斗牵挂着,脚下仍在螺旋阶梯上冲刺。



突然,阶梯中断了。这里是终点?是塔顶?



来到那个连接幻界和现世的图案的大厅。星形顶点闪烁着各不相同的色调。亘来到大厅中央。



星形图案顶部指示着一个形态优美的拱门。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模拟人手合掌形状的拱门。这里是接合部,通过这里,即可前往女神所在?



刚要迈步走向拱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亘。”



是一个甜甜的声音。女孩子的喊声。亘瞬间身子一僵,随即回头望去。



她究竟从何而来?星形图案顶端站着一名少女。



“亘,终于见到你啦。”



亘记得这个声音。它多次对自己说话。无论是在现世,还是来到幻界之后。亘之前认为这甜甜声音的说话人是妖精。不过,亘并没有忘记,就是这个友善可爱的声音,曾在萨卡瓦乡下的波涛声中,挑唆亘“推翻女神”。



是敌是友?这个不明正身,不明目的,一直纠缠亘的声音——



亘吃惊之余,连眨眼都忘记了,它屏息看着少女的面孔。



因为这少女酷似大松香织。



纤细的手脚,苗条的颈脖,大大的黑瞳。美丽的脸上微笑可人。



“我等得很值得呀。太棒啦!我相信既是你,一定能走到这一步。”



少女亲切地说着,走近来。亘警惕地后提,和她保持距离。



少女止住脚步。她像新勾的,曲线很美的眉毛抬了抬。



“怎么啦,怕成那个样子?”



亘从各种问题里挑了一个,抛出去:“你是谁?”



“我?”少女两手一摊,一副搞笑的样子。



“这模样——你不喜欢?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哩。”



她手捏裙裾,单膝轻屈弯一弯腰。如同盛装出席舞会的少女,向跳第一只舞的舞伴致意一样。可这里并不是舞会的会场。少女也没有穿礼服。亘隐约记得,这是第一次在大松大厦前相遇时香织穿的服饰,是整洁的初中女生日常打扮。现世的香织就这副模样坐在轮椅上。她的瞳仁失去了焦点,连周围有什么人都察觉不到。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香织的魂被禁闭在这天上的水晶之城里,直至不久前亘才解放了它。



眼前的大松香织轻盈地旋转一圈给亘看。裙裾飘起,圆圆的膝头雪白。亘第一次看到这种举止。



是在太像香织,却绝对不是香织。她是谁?



真身是什么?



“你跟我说过好多次话吧?”



少女高兴地窃笑着,害羞起来:“你真记得呀?好开心哟。”



“不可能忘记。”



最初觉得喜欢,也感觉可靠。一心以为她是妖精。但是,现在完全不同。



“你目的何在?为什么接近我?你想让我怎么样?”



“你的话很情绪化嘛。”



“当然。”亘紧握拳头,“你装成香织的样子出现,真是恶心!”



“哎呀,你讨厌啊?可你心上总有这女孩子呀。你不是总在呼她吗?”



是这样?总在乎香织?我?不可能的。我忘记了——或者,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



“被夺走的无暇之魂。”



少女随即敛容正身,宣布似的念诵:



“无辜受到伤害,被扭曲命运的牺牲者。对了,和你同样身世的,现世的这位少女……”



所以,总把香织放在心上。



亘做出戒备,调整呼吸。一直成谜的声音终于现身了,尽管是假借他人,无论她多么敏锐地读解亘的心思,脸上浮现出多么甜蜜的笑容,她绝不是亘一类人。



“再问一次。”亘加重了与其。



“你目的何在?还想挑拨我推翻女神吗?”



少女像忍受寒冷般抱紧自己苗条的身体。浅浅的笑容尚未从她脸上消失。



“你想知道?”



“对,我想知道。”



“想我说出来?无论如何都要?”



“无论如何都要。”



“那么,你得作出保证。”



黑色的瞳仁在燃烧。



“你得保证:即便看了我的真身,也不能讨厌我。你得保证:不会只是看了我的模样,就疏远我。”



她的化听来并不是恳求,而是带着威胁的味道。少女不等亘回答,缓缓地伏下脸。



少女的身体开始快速收缩,香织的模样迅速消失。亘瞪膛目而视,发觉刚才少女站立的地方,只遗下一个小小的,扭去了的圆形影子。



那影子伸出滑溜溜,黑糊糊的手,粗细如原木。先是右边,然后是左边。团扇似的手掌在空中软塌塌地挥动。不是人的手,虽然形状相似,但那难看的指尖吸盘,决不是人手有的。



伸出的两手往地板一撑,好像要做俯卧撑的样子。



“这是我的脸。”



从影子里头扬起一个鼓眼的脑袋。



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几步。



“这是我真正的脸。不合你意?”



只有甜甜的声音依然如故。但是,发出这个声音的是——



一只大癞蛤蟆。张大的嘴巴,两只鼓突的眼睛,青绿的肌肤上,浮现点点难看的疙瘩。



“怎么啦?回答我呀。”



癞蛤蟆继续说着,手上再一用力,全身从影子里脱出。粗大的后腿沉重地耷拉到地上。覆盖全身的斑驳图案,颜色和形状,都让亘联想起某样东西。



魔族的模样——有翼的骸骨。这样一只巨蛙,以魔族的模样作为身上花纹。



这就是妖精的正身吗!



“大吃一惊的样子啊,可爱的亘。”



癞蛤蟆说道。咽喉出的皮肤松垮垮,颤动不止。



“好歹这是你要的答案,是你所追寻的真实。好啦,仔细看吧。这可是我的真模样。”



“你……”



“拉奥导师没有把我的存在告诉你吗?在这幻界里,有我在回味你在现世遭遇的相同噩运,相同悲哀?”



我的名字叫奄巴,巨蛙继续说道。在少女甜甜的声音里,像不和谐似的混杂了粗野沙哑的成分。



“当初幻界诞生时,我被创始女神割弃,视为无用之物,是要仍掉的所有负因素的化身。”



负因素的集合体——



“年纪小小的‘旅客’啊,你既已抵达此地,应已明白‘负因素’的意思了吧。‘负因素’,就是所有对这世界贪地无厌的东西:渴望美而不得的丑,企求幸运而不得的不幸,要求平等而不得的不平等。追求无法满足的东西,痛悔无法做到的事情,这一切的愤怒和欲望,就是我的真实模样。”



亘定定地望着奄巴大人,一边步步后退,一边摇头。



“我不明白!”



“不,你该明白!”



在不和谐的声音中,粗鄙沙哑的部分取得胜利。这才是奄巴大人的真实声音。



“可怜的人子啊,我知道你在现世遭遇不幸。所以,我才亲近你。就因为我知道,你即将被不合理的命运摆布,你会诅咒现世的面貌前来幻界。”



的确,那个甜甜的声音第一向亘搭话时,亘还对爸爸和田中理香子的是一无所知,过着安稳的日子。那时亘做梦也没有想到,日常生活的某处地方已经出现了破绽。



“你,你真的好可怜。所以那时我想帮你。”



突然,奄巴大人的声音恢复了甜甜的少女之声。那个听过好多次的,令人愉快的声音。



“不要!”亘喊道,“不要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



奄巴大人开始笑了。由玉珠滚动似的声音,变回原来的真实声音。不久,她张开大口,一串哄笑从中冒出。



“你该明白,为什么一些人得天独厚,另一些不幸?为什么只有你被双亲失和所苦?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其他孩子?你肯定生气。你就该愤怒地祈求推翻这种不公平!



亘只是继续摇头。奄巴“咚”向前迈出一步,逼近亘。



“”渴求他人有自己无的东西,为得不到而生气:痛恨从自己身上夺走拿去给他人的东西,因渴望和嫉妒而怒火中烧。那才是人的本性。说来,原本‘负因素’也和真实之镜一样,打碎后散落于整个幻界,变成一片一片轻薄无害的碎片,在人海中找到安身之地。然而,愚蠢的人不愿接受‘负因素’为其自身一部分,试图远离它。将‘负因素’的存在作为不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人们还要模仿创始女神所为,企图驱逐‘负因素’!”



说话声音如同吠叫。



“无处可去而彷徨的‘负因素’无奈只好堕入魔界。然而,魔界赋予‘负因素’力量,产生了我的化身。于是我返回到幻界。”



原来奄巴也来自魔界?来自那个仇恨,嫉妒幻界,一有空子就要吞食一切的黑暗世界。



“既如此,我要找人。对于原本居于人们心中的我而言,人们的心,是我的故乡。”



奄巴大人侧着大而无当的头,窥探亘的瞳仁。



“你,不也曾对我很友善吗?你应该没有忘记,我曾经帮助过你吧?”



亘无法抑制地哆嗦着。是恐惧还是悲伤?若是悲伤,为何悲伤?心里明白却无法言喻。牙齿打架。拼命晃脑袋,双眼紧闭,握拳。



“我不知道你的真身。也不知道你的目的。”



“我的真身?”奄巴大人小声喃喃道,“那就是你。因为你身上的‘负因素’也是我的一部分。你之所以能够和我对话,看到我的真正样子,只因我存在于你身上。”



亘身上的‘负因素’。



从没有意识到。没有从容思考的余地。但‘负因素’确实存在。这是理所当然的——在希求改变命运的心愿中,有着悲惨的呼喊: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倒霉?



与憎恨变成分身独自走开一样,不知不觉间,亘身上的‘负因素’呼喊着奄巴大人。所有‘负因素’的化身接近了亘的心。



“来,睁开眼。推翻那个使你如此伤痛的现世吧。改变你一人的命运,是多么微小的愿望啊。此刻既已来到命运之塔,你能够亲手抓住你所企望的世界了。”



那么,退掉悲苦的命运,制造一个自己随心所欲的世界?



“那也是你的愿望?”



对亘的提问,奄巴大人深为首肯。



“那才是我的胜利!是所有‘负因素’的胜利!”



恶狠狠的语言和黑浊的舌头从要滴下黏液的嘴巴窜入窜出。



“我追求我的世界。在我追求的世界里,我就是神,所有对我避之不及的东西,都要跪倒在我膝下。”



目的就是这样?所以她要劝导亘,鼓动亘,甚至挑拨亘去推翻女神……



“‘旅客’啊,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希望推翻创始女神,和我一起君临这座命运之塔吗?你希望自己一手掌握幻界和现世吗?”



亘虽然怕得发抖,却毫不迟疑。



“不希望。”



回答得声音没有任何哆嗦。意志力战胜了掠过身体的寒战。



“你的期待错了。”



奄巴大人的大嘴张得更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她自得地一笑,喉间咕噜咕噜作响。



“乖孩子‘旅客’啊,你明白我在给你最后的机会吗?你只需在这里答应我,你就不是向女神下跪,而是坐在命运之塔的顶点。”



“我不愿意。”亘大声说道,“我不会站在你一边。”



奄巴大人眨眨眼,吐出舌头,舔过了整张脸。



“多愚蠢的选择啊。”



她挪动青肿的手,滑溜溜地接近亘。亘闪身避开。



“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因为样子丑吗?长相这种空的东西,对你而言,难道比神的宝座更重要吗?”



“不。”亘摇摇头,“不是因为你丑。是因为你打算欺骗我。”



如果一开头挑明就好了。让我看见真面目就好了。如果正式说明“丑”的化身的苦处就好了。若能够这样互相理解了也许就能够携手一起攀登这里。



对于亘的话,奄巴大嘴一张说道:“嘴巴上说得轻巧!如果我一开始就用这副模样接近你,你连听都不要听我的话就逃掉了!”



“我的确很吃惊啊。不过,如果能够更早,更早就听取你的真话,感觉到那些想法的分量,我不会逃的。”



“你撒谎!”



严把大人一口咬定,两手拍打地面。



“背叛我的‘旅客’啊,你的气数已尽!你心中有数好了,此刻你落在我手里,化为魔界尘埃,就是你最好的下场!”



奄巴大人一边怒吼,一边抬起怪诞的巨体,向亘猛扑过来。覆盖她濡湿皮肤的魔族形状图纹,仿佛有生命似的乱动起来。



亘拔出勇者之剑,向旁一跃避过,转到奄巴大人的侧面。



剑尖迸射光芒,一瞬间亘感到目眩。如此耀眼!而且,剑身轻如羽毛。



奄巴大人扭过身子,张开大口呼出腥臭气味。突如其来的吹起令亘踉跄几步,几乎窒息。他的脸和手脚都像火灼般辣辣地痛。严巴喷毒气!



“迄今为止,你都是这样诱惑‘旅客’的吗?”



亘翻滚在地,边起身边喊道。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同样的话,再命运之塔的这个地方,挡住‘旅客’们的去路吗?”



这是多么徒劳的反复呵!是令人痛心的,错误的历史吧。



“你真实可悲!”



“卑微的人,还要来怜悯我吗!”



被奄巴大人猛力一击,亘弹到另一侧。呼吸困难。连睁着眼也难受。照此下去,可要被它毒倒了。



“你的小命尘埃不如,让我一口吞掉你吧!”



长舌头像活物似的挪动着着,“刷”地腾空飞过来,想要卷住亘的身体。亘一挥勇者之剑,奄巴大人“嗷”发出一声惨叫。



直到此时,亘才知道了真相。登塔见女神,为何需要降魔之剑。就为了拒绝这个魔头的诱惑,他会挡住旅行的终点。



也是为了跨过‘负因素’——奄巴唠叨着:假如具备了改变命运的资格,不如索性夺过女神的宝座,完全按自己的意愿重建各个世界好了。这就是最后的考验。



既如此,没有什么可怕的。亘一跃冲到奄巴大人跟前,叉腿仗剑而立。



“你赢不了我。你不可能战胜这把剑”



严巴大人发出兽类的呻吟,皮肤上的魔族图纹乱七八糟。



“别盛气凌人!”



毒气带着咒骂一起喷吐出来。



“心灵不能沟通之下,你一再重复错误,现在正是改正的时候。奄巴大人。”



勇者之剑——“降魔之剑”强有力地闪烁。



“你已无处可去!既回不了魔界,也不能随意逗留,这个幻界才是你待的地方。和创世时一样,你要变成尘埃回归人群之中!”



亘冲向怒骂着扑上来的奄巴大人,降魔之剑直指奄巴大人眉心——燃烧着怨恨的两眼中间。



有刺中的感觉,剑深深地刺入。奄巴大人的惨叫声震天动地。



一瞬间,奄巴大人如太阳般眩目地闪耀起来。闪光中,覆盖皮肤的魔族图纹再临终的痛苦中扭动。



接着,奄巴大人爆炸了。化为无数尘埃飞散,如同漫天飘飘的小雪。原形已无迹可寻。溶入空气中,消逝。



只有哀鸣尾音,长长地拖到最后。



亘收剑入鞘,用一只手拭去额汗。



“谢谢。”



没有寻找听众,这句话自然就从嘴里冒出来。



亘横穿大厅,站到星形图案的顶点闪烁之处,从最后的合掌形拱门中间穿过。



五十六亘的心愿



又是一段长长的阶梯。但这次并不是螺旋式攀升,而是在每一个拐弯平台折返上升。



终点出现了。



周围展现的并不是塔内的情景。映现昔日情况的壁面也消失了。浅蓝色的空间如黎明前的天空,悠悠悬浮着透明的阶梯和终点——圆形的女神宝座,简直是置身宇宙。浮在空中的阶梯勾画出未知的星座形状。



跑上去,跑啊。在视界力,女神之座在接近,看得见女神之座中心,有一个默然端坐的身影。亘做好心理准备。怦怦跳的心深处,已下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终于——登上最后一段阶梯的时刻来到了。



女神之座。



在水晶圆盘中央,坐着一名少女。她身子纯白裙子,长裾优雅下垂。她双目俯视,双手恭谨地置于膝上。长发整齐地盘结于头顶,从耳垂到下颚,颈脖的优美线条。整个苗条的身体笼罩于清净的光环中。



少女一抬头,一楼黑发从曲线柔和的白净额头垂下。



竟然又是大松香织。



“亘。”少女呼唤道。她樱唇微启,面带喜色。



“你终于来到了。这里是你旅行的终点。你已经抵达啦——命运之塔的顶点。”



亘一时驻足不前,既不想后退,也怯于上前。他感觉混乱。



夜袭明白亘内心的动摇吧,大松香织端正的连庞光彩照人。



“和奄巴大人一样,我这幅姿容也是借用的。从存在于你心中的现世人们中,我借用了这位少女的外貌。不过,我和奄巴大人不一样。既没有要算计你,也没有打算害你。请放心吧。”



我视命运女神。



虽然少女的声音,却充满凛然的威严。



“为什么……”亘发出声音。仿佛自己的魂魄已经溶化,变成水银般凝滞沉重,坠积在脚跟处。这样一来,才好不容易系留住要轻轻飘走的身体。



“为什么……是香织呢?”



女神又露出微笑:“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奄巴大人已经说过了吧?”



“因为我,”亘一只手按在胸口,“一直把香织放在心上吗?”



女神点头:“因为她也跟你一样,天真幼小的灵魂被残酷的命运伤害,视一名牺牲者。你通过完成这次旅行,在拯救你自己的同时,也企望拯救所有和你一样受苦的人。这就成为你的目的。”女神温和地问,“你没有察觉吗?”



“那些牺牲者中,也包括美鹤吗?”



“当然包括。因为他也存在于你身上。”



从一开始——女神喃喃自语般补充道。亘听不清楚。



“现在,如果你说出你心中的愿望,我可以让你如愿以偿。我在这里,就为了这件事,明白吗?”



我明白——回答的声音跑调了。亘脸热身颤。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实现我的愿望的时刻。



“请到这边来。”



命运女神吩咐道。



“请拉着我的手,说出你的愿望。把你的愿望传递到我手上。”



少女纤细柔和的手臂,大松香织的手臂,向亘伸过来。



完美的宁静降临了。多么纯净,惬意的沉默啊。只有亘终于镇静下来的呼吸声,细数着时间逝去。



一下,二下,三下,呼吸连着心跳。活着的亘,身在此地的亘。



所有不再这里的人们。



亘向前迈出一步,一动起来,就是一个流动过程。不曾学习过这套做法。即便拉奥导师也不曾指示,见到女神应如此这般。而亘却自然地做了:跪在女神膝下,右手恭敬地托起女神的手,左手放在胸口,垂头。



“我的……心愿……”



“你的心愿是什么?”



温柔的催促声抚着亘的头发。



把心愿……说出来。



从远未察觉这就是自己的真正愿望之前,亘的心早已在顽强地等待着这一刻。所以,要说的话仿佛是开头便以确定的一样,没有丝毫迟疑和障碍便已现成,从亘内心流泻出来。



“女神大人,请以您的力量击碎常暗之镜。让常暗之镜也如真实之镜一样,变成人手一块的小碎片,遍撒人间。请求您了,毁掉常暗之镜吧。我希望以此断绝魔界入侵之路,拯救幻界。”



在亘手中,女神暂的手指一动不动。



“那就是你的心愿吗?”



“对。”



“你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愿吗?”



“是的,我明白。”



我让你如愿以偿的机会,只有一次,并没有第二次。



“我知道。”



“你不会后悔吗?实现这个愿望的话,你在现世的命运,就一成不变了。你来到幻界,以命运之塔为目标,克服了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真的就是为了实现你刚才所说的心愿吗?”



女神提出疑问,仿佛一圈圈轻柔的布把亘卷起来。亘用心灵去承受这一切。



“行吗?就得了幻界,便救不了你自己了。”



亘扬起脸。微笑从女神美丽的脸庞消失了,她带着严肃,真挚的表情,黑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亘。



“不,那不一样。女神大人,如果幻界得救,我也得救了。”



女神缓缓地侧过头。



“你来这里之前,看过了幻界的悲惨状况。你看见了袭击你旅行伙伴的魔族群。所以,现在只有这件事深深铭刻在你心中,你就觉得救助伙伴们,保卫幻界,是超过一切的大事吧。但是,亘,你想想吧。你已无须返回现世。你一回去,就会清醒过来。你就要面对并咀嚼与在幻界极不相同的,围绕你的残酷命运,你岂不要顿足后悔了吗?那时悔之晚矣。”



连跟自己都颇为吃惊——他可以对女神微笑了。



“正如您所说,我最初为了改变自己在现世的命运,来到幻界。即使开始旅行后,我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前往命运之塔,改正在现世的不合理命运。”



不过,现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亘看的很清楚。



“那是我想错了。是我错了,女神大人,因为这个幻界就是我的幻界。我在幻界旅行过了。与此同时,我是边旅行边创造了幻界。我的幻界。”



从魔族手中保卫这个幻界,纯粹是亘保卫自己的心灵。



“若返回现世,等待我的艰辛命运,将与我离开那里时一成不变吧。这我很清楚。不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与来幻界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不一样了。”



“你是说,你变的强大了?”



亘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不认为我变的强大了。现世的我,是个不能独自活下去的孩子。所以,只能为艰辛的命运哭泣。因为自己软弱无力。”



现在也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来。因寂寞而哭泣,因恐惧而哆嗦。害怕被夺走重要的东西,害怕受伤。



“来访幻界之前,我在现世悲伤欲绝,以为一生中再没有更伤心的事了。心想再没有这么憎恨人的了,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了,所以,就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幻界旅行中,我遇到了许许多多快乐的事情。遇上了很棒的人。开心事之多,有时几乎要忘记旅行的目的。但另一方面,毕竟也有过悲愤天鹰的事情,恐惧得要死得事情。我因悲伤而哭泣,放声大哭。我因恐惧而发抖,也曾害怕得站立不住。可我不能逃走。因为我希望继续旅行。因为我想抵达命运之塔。



此刻我终于抵达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义并不在于抵达命运之塔这一终点线。这次旅行本身,对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东西。这次旅行教育了我。凭借女神之力得以改变命运,终究只限于一时而已。今后,我也像经历许多快乐和幸福一样,也要遭遇许多不幸和悲伤吧。那是不可避免的。况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伤或不幸,就要求改变命运。



钻进自己房间床底哭泣时,心想这么痛的饮泣再不会有了吧。可是,亘为卡茨的死而哭。送别美鹤时,亘哭了。



别离,丧失,受伤害,今后也将反复出现吧。无论多小次想改变命运,从中逃脱,被改变的命运前头,以及那命运中的丧失和别离都等待着你。



有快乐就有悲伤。有幸福就有不幸。



“幻界之旅给了我许多快乐和悲伤,由此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告诉我不可徒劳地依赖改变命运,以致失去重要的东西。真正的东西,存在于连女神之力都不可改变的东西之中。能够改变的,只有我,我如果不开拓,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经过多小时间,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反复同样的事情,终其一生而已。”



正因为这样,亘要保卫亘的幻界。不能让亘的幻界覆没于因憎恨而产生的魔族手上。



“对力量薄弱的我——我们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击败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请拯救我的幻界。请让我的幻界远离憎恨,请给它一个未来。请给我的伙伴们一个未来!”



亘说毕闭上嘴,注视着女神的脸,女神眼脸微微颤动,令人觉得她马上就会瞪大眼睛,回视着亘了吧。



可女神还是紧闭双眼。女神交给亘手中的白暂的手,也没有传递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样没有动静。



“即便在此清除了来自魔界的进攻,幻界未必就有未来。”



女神说着,缓缓的摇摇头。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统一帝国和南方联合国家,不可能轻易就和解。争执将会持续。根除种族歧视也是很难的。尽管如此,你仍想为幻界的人们,将足以改变自己现世命运的唯一机会让出来吗?”



亘没有任何犹豫不决。



“是的,我希望这样。”



争执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狭隘也好,只顾的眼前快乐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这一切,就是亘的幻界。



因为这些就是亘本身。



“即便再犯错误,救退回来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开拓自己的道路,这才有意义。求求您,把这个机会给予我的幻界吧。”



亘的心很平静。要对女神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胸中已不再翻腾。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担般的安详寂静中。



亘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



不久,感觉到女神闲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亘的手。



“我知道了。”



女神向前倾身,抚着亘的脸颊,让他抬起脸。微笑回到女神脸上了,围绕女神的光环令人目眩。



“批准你的请求。站起来吧。”



亘起身,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把你的剑,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剑’给我。”



亘从腰间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女神。



女神轻盈无声地站起来。



“请看脚下。”



亘看脚下,吃了一惊。女神座的正圆形呈现出映像。



曾为水晶宫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镜,在漆黑的雾翼支撑下悬浮着。从它溢出黑暗的边缘,接连不断地涌出魔族军团。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触目惊心。亘慢慢后退,目光却不能脱离映像。



女神一手拨出降魔之剑,一手挽起纯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双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剑,置于脚下映现的常暗之镜正上方。



“‘旅客’亘啊,此刻,从命运之塔,将你找到的答案归还地上。”



女神将降魔之剑剑尖朝下,轻轻放手。剑落下。穿过女神宝座下坠,坠向幻界,朝着常暗之镜。



那一瞬间——



君临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心的常暗之镜,为从中汹涌而出的魔族而瑟瑟发抖的人们看见了——



一道光从天而降。是笔直落下的光剑。光芒拖着尾,一闪而过将天空分为两半。



光剑被吸入常暗之镜中。



承托着常暗之镜的漆黑雾翼大力振翅。踉跄般在空中划动了一下,两下,然后开始从边缘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镜倾斜了,仿佛要将漫溢的黑暗倾倒到地上,这时,镜中心如闪电般掠过光的龟裂,仿佛要将黑暗拨开。



常暗之镜开裂了。二变四,四变八,炸裂引来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为微尘。



正要冲出常暗之镜的魔族群,在镜子损毁的同时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乱伸出来的手或翼,一瞬间化为黑色尘埃。



无论是北大陆还是南大陆,在常暗之镜粉碎的瞬间,遮天蔽日袭向村镇街巷的魔族们,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烂一样,发出爆炸似的声音,瞬间化为黑尘。举起雾气要迎击魔族的人,要逃离魔族的人,因恐惧而号哭的人,眼看着眨眼间就杀到的对手消失了。眼看着追逐着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惊叫号哭声戛然而止,人们目瞪口呆,魔族残渣化作黑尘,“刷”地从头洒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个个一脸黑垢。



消失了。彻底消失了。魔族没有了。



不一会儿,爆发出欢呼声。



此时的加萨拉镇,基·基玛在警备所房顶上,正要对付扑上来的三个魔族。一个要来抓他的头,一个要来咬他的喉,一个要扑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锅从旅馆厨房冲出,赶来支缓以一敌三的基·基玛。



“滚开!讨厌的家伙!基·基玛,要挺住!”



“好磨人的家伙哩!”



伤痕斑斑的基·基玛依然斗志昂扬,用他突出的牙齿轻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么可能输给你们呢!”



一个魔族被基·基玛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锅“砰”地恨敲一下。



一瞬间——那家伙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数不清的,袭击加萨拉镇的魔族们消失无踪。基·基玛和米娜披一身黑尘呆立着。



“这,是什么?”



基·基玛正要回答米娜的问题,一块乌黑的魔族残渣钻进嘴里,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说出话来。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运之塔。



“是亘……”



舒丁格骑士团的骑士们正拼死守卫着加萨拉镇大门。体弱的老人和孩子们避往镇地下室。奋力击退这次攻势,在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必须让他们逃往安全的岩场或树林。为此,必须死守大门。



有骑士丢下折断的剑,挥舞松明应战。在街垒的背后,躺着身披甲胄,力竭身亡的战士。铠甲和头盔滚落一旁。



“不要怕!顶回去!”



队长的声音激励着部下。无人不带伤。魔族人数,力量占优势,一名又一名骑士倒下。



“队长,危险!”



伦美尔队长连斩数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这微小空隙向他猛扑。队长背后遇袭踉跄几步,冲过来要帮忙的骑士被俯冲下来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垒上。魔族群一阵喧嚣,夸耀般刮响利爪,满天扑动不祥的双翼,震耳欲聋。



“队长!”



骑士挣扎着从街垒站起,因用力过猛甩脱了头盔,头,脸一下子暴露了,骤然开阔的视野里,只看见漫天黑尘。



这是什么?



魔族群消失了。仿佛整个加萨拉镇,不,整个幻界的村和镇,同时进行了烟囱大扫除,煤屑漫天飞舞。



不是煤屑——这是魔族的残骸。



骑士们突如其来的胜利难以置信。担心着队长安全的骑士发狂般用双手扒开街垒。



“队长,队长!”



找不到了。队长踪影全无。幸存的骑士伙伴们个个黑尘遮面。银盔银甲也不成样子。众人无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着,挥手赶开漂浮的尘屑——刚才对战的魔族就在那里。



人人鼻头,额头漆黑。个个像滑稽演员。不过,浴血拼杀的决绝表情,正慢慢缓和下来。



结束了吗?结束了。如同开始时一样突如其来。



有人开始念女神的祈祷辞。众人随即附和。



不过,看不见伦美尔队长的身影。撞向街垒前一瞬间,骑士脑海里烙下了亲眼所见的情景:魔族啃咬着队长没有防护的颈项,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处都又骑士们开始发出喜悦之声,胜利的欢呼呐喊传来了。然而,他仍在搜寻伦美尔队长。



魔族消失了。不过伦美尔队长也消失无踪。



亘平静地看着常暗之镜化为尘,魔族化为灰,被幻界的风一刮,纷纷扬扬散入整个北大陆,南大陆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里亚恢复了蓝天。亘看清楚后望女神。



女神面带微笑。



亘也带着笑容。



亘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单膝跪下。



“蒙女神允准我的心愿,衷心感谢。”



突然,本该只是借姿现身的女神,似乎完全变成了少女之身,她轻盈地躬身屈膝,双手扶起了亘。



“谢谢。”



用香织的声音——噢噢,这一定时大松香织的声音——一句轻声细语,使亘的心松弛下来。他忘记了礼仪,抛掉了害羞,也忘记了对方是命运女神——以紧紧的拥抱回报香织。



好长时间,就这样相拥。在女神温暖的手臂上,亘加上许许多多人的温暖。妈妈。米娜。基·基玛的肩膀。卡茨抚过脸颊的手指。在最后的祈祷时紧握过的美鹤的手。



“‘旅客’啊,返回现世的时刻已到。”女神轻柔地推推亘的肩头,劝说道。



“是。”



“由来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阶梯,拉奥导师会等着你。”



亘站起身,理一理乱了的衣服。女神用指头梳理一下他的头发。



“再见,亘。”



亘向那温柔的笑脸用力点点头,兴奋的思绪未能化为言辞,他转身离去。



亘觉得心中空荡荡。



虽然很开心,虽然安心得飘飘然,但好伤心,分离好难过,而这一切感情,感觉好像不属于自己。



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往下走,仿佛腾云驾雾,轻飘飘,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蓝蓝得虚空中游向前。



所以他没有立即察觉,直至垂下的视线里出现满是泥污的银靴,直至“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传入耳鼓。



在下一个拐弯平台,站着伦美尔队长。



他望望已发现自己的亘,点一点头,又缓缓地走上阶梯。走近来。



银盔夹在腋下,金发粘结了血和泥,变得乱而硬,甲胄的胸板上,有无数长长的抓伤。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颈上有个大伤口,凝着快干的血。



“……队长先生您……为何来到这里?”



伦美尔队长攀上亘所在的拐弯平台,停下。



“为什么来到命运之塔?”



伦美尔队长眨一下眼睛,轻轻呼一口气,答道:“因为握以获选。”



不明白意思。亘的心刚刚卸下重负。



“被选中了。作为半身,作为人柱。”浑厚的声音继续说。



“我将与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变为冥王,重新布置‘大光边界’。在今后漫长的一千年,将起着守护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捏拉。



“另,另一个人呢?半身?”



伦美尔队长将大手板放在亘肩头,手上戴的手套已损坏,弄脏了。



“泥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美鹤吗?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边。在这里遇见泥太好了。若能获得为离开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权,做人柱也不坏。”



伦美尔队长嘴角微微一翘,向亘笑笑。



失去了的感觉,仿佛通过伦美尔队长搁在肩上的手的感触被唤醒过来,脚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点对好了。



“不能哭。”



被抢了先手。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亘。



“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因为发不出声,亘抿着嘴,只是点点头。



“是泥为我们打碎了常暗之镜吧?”



亘又点点头。



“谢谢。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为你献上感谢之辞。”



亘的心想起了该说的话。虽然有许多想说的话,但该在这里说的话冲口而出。



“队,队长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没有保护好卡茨女士。我让她死去了。”



队长眉毛一扬,有垂下视线。



“是吗?”



“她保护了索列布里亚的孩子。仓促之间……卡茨女士的皮鞭丢了,但她还是徒手迎击魔族。”



“很像她。”



亘点点头,为了压抑住涌上来的呜咽。



“在幻界,人死了变成光。”



“噢,我知道。基·基玛告诉过我。”



“是吗?那么,不久就要转生也知道?”



“对。”



队长的眼角变得柔和,笑容重现。



“我会看护着魔界——他转生后下一次生命度过的地方。这也不坏。越来越好了嘛。”



这不是硬充好汉。



“但愿千年之后我完成任务,化为光,然后转生时,与已多次转生的她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跟她的争论还没有了结。”



逞强。



“骑士我并不想争论。”



队长扬一扬下巴,简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让我为你送行。”



亘没有坑拒。他应一声,突然盯着队长。



“勇敢的‘旅客’啊。”



伦美尔队长紧握置于胸前,行骑士礼。



“愿现世的你,也蒙命运女神保佑。”



“谢谢。”



亘回一个骑士礼,迈步。他感到队长的视线推着他的后背。



所以,他没有回头。



走完阶梯,见拉奥导师站立一旁,他双手扶杖,仿佛等待亘出门办点小事就回来——就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就走吧。”



他只说这么一句,先迈开了步子。



伤心沼泽也好,村镇的透明粘贴画也好,都消失无踪。亘只望着导师的后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广漠空间,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阶梯。脚下有没有路?就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状态。



咬御扉出现了。顶上云遮雾绕——现世与幻界的巨大边界。



从这里走过仿佛已是千年旧事。



距大门稍远,拉奥导师便止住脚步。他歪着头,仔细打量亘的脸。



“降魔之剑,已还给女神了?”



“是的。”



“那么,吧‘旅客’证明——垂饰还给我吧。”



亘摘下垂饰,轻轻放在导师枯瘦的手掌上。导师把它放入怀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



“对。”



“你走的路饰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对。”



长须摇晃,也许导师在笑。不过,只是极短时间,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爷爷拉奥导师,像是换了一个人。



因为我要回去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须想到,自己和拉奥导师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阂。



导师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亘的头顶。“生于现世的小小人子啊。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吧。祝愿你现世的旅行,也像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亘应声道,仰望着拉奥导师。



“导师大人,我有事相求。”



导师眉毛一扬,问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亘摘下火龙护腕,递给它。



“我想把它……交回。他们看见它,就会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结束旅行,返回现世。”



见拉奥导师脸一沉,皱纹纵横,亘有点儿慌了。



“不好办吗?很过分吗?”



“事情并不难。但是,即使不做这事,你旅途的伙伴们,也想很明白你已达到目的,返回现世啦。”



“不过我还是想交给他们,求您了。”



亘郑重行礼,拉奥导师不为所动。



头上传来了带着叹息的声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谓的心意吧。”



亘从心底里感激。



“咦,”拉奥导师仰望头顶,意外地说道:“噢,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亘追踪着导师的视线,抬眼望。



广漠的空中,高处有一块闪亮的光幕,优美的裙裾飘忽着,拖拽而过。仿佛满眼是放射的极光。柔滑的曲线温和地抚着天空,如同母亲的手指轻抚幼子头顶。



“这是新的‘大光边界’。”拉奥导师平静地说。



保护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辉耀千年的新鲜光明荡涤天空,眼看着远去。



“你明白无误地看见,‘哈捏拉’结束了。”



亘点头,伸手紧握拉奥导师的手。无言地紧握着。



然后一旋踵,仰望要御扉。



要御扉无声地打开。下一位‘旅客’将带着怎样痛切的愿望来访。



“亘,”导师喊道。“你不久就会忘掉幻界。忘掉这次旅行。但是,真实会留存心中。”



“真实……”



亘抓住的,旅行的结论。



“你,只在离开时获得真实。”



拉奥导师庄重地说,往旁边一退,仿佛让开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义务作为一个现世的孩子活下去。”



亘一步一步向前走,迈着永不回头的步伐。要御扉迎接了亘。



什么事情在现世等待着自己?在现世感受如何?今后在现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视亘的心思而定。



来这里时,亘是一个人。现在不是一个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鹤,有卡茨,还有米娜和基·基玛。



命运女神的美丽形象,也在心中。



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帕克桑博士拘谨地坐在木靴子上面。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层的研究室窗边,罗美陪伴在旁。



“博士。”罗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过,你且等一下。”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们都在兢兢业业观测吗?



“渐渐消失啦。”



博士没有回答罗美的话。二人沉默地注视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博士开腔了:“要御扉也到关闭的时候了。”



说话的同时,博士“哈秋”地打了个特大喷嚏。罗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领,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萨拉镇边上,“空中飞人马戏团”支起大帐篷,打算作为临时医院兼避难所。



诊所医生忙个不停,只恨分身乏术。刚才高举平底锅战斗的米娜,此刻承担护士的责任,和医生一起,在伤员中间奔忙。



她害怕安静下来后会思索问题,他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愿接连发生的紧急情况缠住自己不放。那边孩子在哭。这边伤员在呻吟。绷带有吗?药品呢?



“米娜!”



卜卜荷团长在大帐篷入口处喊道。



“到这边来。听说老婆婆在找你。”



米娜钻过伤员的行列,时而从他们腿上跨过,终于来到团长身边。



“真希望有三头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吗?”



“你自己去问她吧。”



卜卜荷团长目光温柔。



“然后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个深呼吸的工夫。别一副只认一条道的眼神。”



米娜出了帐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帐篷处摆开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这里与周围的喧闹截然分开,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萨拉也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忙碌之中,已值黄昏时刻。暗红色的天幕展开在头顶上。魔族可惜的翅膀,连影子,碎片都没了踪迹。



亘救了我们。他求了女神,击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亚城墙边,亘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是他的诺言。他履行了。



可亘的心愿呢?亘的旅行,这样结束也行吗?曾经坚决不去想的疑问,总是不肯罢休地一再涌现心头。



于是米娜自责起来,而压倒一切,最让她心弦颤动的念头是——已经见不到亘了吗?



就是这样一种哀伤。骑士只是我的任性。因为亘是现世的人。因为亘是‘旅客’。



老婆婆听见米娜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拱起的背部更圆了。



“噢,来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将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见了。来帮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带她远离大帐篷,然后抬头仰望。



“哎,看吧。”



米娜照她说的做。然而美丽的夜空并不能让米娜的眸子生辉。



“老婆婆,什么也没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开始消失了。”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点。



一个扎眼的红色亮点,总是能看见的,不想看也能看见。对于米娜来说,它的光芒有时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减弱。眼看着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捏拉”偶像终结。



幻界的下一个千年要开始了。



人们在看它。大家目送着它,直到最后。



在伤心沼泽,辛·申西摘下眼镜,“砰砰”地敲几下酸胀的肩膀。在提亚兹赫云,看门人停下清扫魔族残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萨达米床边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众火龙摇摇返回龙岛。受了伤的乔佐自在地钻过父母亲中间,看看岩缝间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终于与亚扎将军的部队汇合,她在驻地撩起沉甸甸的帐篷,看着天空。她的脑海里呈现处美鹤在水晶宫的寂寞神色。



在曾经是托利安卡魔医院的修罗树林,缓缓的夜风吹过横卧的树木,小动物们住前窜。在赶路的达鲁巴巴车的驭座,水人们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捏拉”结束了。



“大光边界”已重新设置。女神的统治啊,千秋万代。



米娜,米娜!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头,帕克在大帐篷边上蹦跳着。基·基玛和他在一起,但脸色疲惫,伤感,粗犷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么啦?”



基·基玛抬起大手挠挠头,有点儿尴尬,想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轻松地翻一个筋斗,跑向米娜。



“刚才飞来一只白色小鸟。”



“白色小鸟?”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为它站在肩上,却又没有了,然后有这个东西落在手上。”



帕克大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个火龙护腕。



是亘的护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这是见过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护腕吧?是高地卫士的护腕吧?”



“是亘的。”基·基玛说道,“她是向我们道别。亘平安地到达命运之塔了。他见了女神,挽救了我们幻界。然后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为了告诉我梦这些情况,他留下了火龙护腕才走。”



“明知是这样,明知是值得欢庆的事,可为何自己这么伤心呀?”基·基玛说道,然后一个劲儿地擦脸。



米娜拿起护腕,把它贴着脸颊,眼泪夺眶而出。



“米娜,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缓缓地屈膝蹲下,双手捂脸。



亘走了,离开了幻界。



旅行结束了。



“应该说什么好呢?”



基·基玛眼睛湿润。大个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这个时候该怎么说?还是‘再见’吧?我们还没有向亘说‘再见’吧?”



米娜紧紧抱着基·基玛。



“我就是不说‘再见’!”



帕克这回一转身,倔强地嘟起嘴来说:



“米娜,你不是教过我吗?你教过我们的呀。你说分手时不可以说‘再见’。”



米娜擦去眼泪,抬起头说:“是吗?那我有没有教帕克,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说: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玛对视一下,微笑了,带着泪痕的笑脸映着夕阳。



“对呀,这一句正合适。”



黑下来的加萨拉镇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踪影。夜幕上,群星马上要熠熠闪亮了。为了装扮夜空,为了让幻界温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玛紧紧拥抱着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着。亘一定能够听见的。



我们的‘旅客’。我们旅行的伙伴。亘,像你为我们做的那样,我们也祝愿你幸福。



多多保重。



终章



浓烈的煤气味儿。



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飞过了极远的距离。亘带着这势头跳起来。



是在自己房间。堆着笔记本和参考书的学习桌。弹簧稍微不济的座椅上,放着妈妈缝制的格子座垫。铁书架上摆着字典和科学杂志。书背后有游戏的攻略手册和漫画书,还藏着他的秘密钱盒,里面存着为购买《浪漫新格斯顿·萨加Ⅲ》而攒起来的零花钱。



是我的房间。我的家。



可是,煤气味儿刺鼻。空调停了,这气味混杂在夏夜混浊的空气里,令人难受且危险。



煤气泄漏的警笛声开始尖锐的响起。



亘一下撩起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妈妈!”



亘大喊着冲进居室。母亲寝室的门开着。从厨房透出强烈的煤气味。妈妈有意打开门,让煤气容易灌入自己房间。



憋住气进入厨房,想去开灯,触到开光时猛然醒悟:不能开灯,危险!出现火花会引起爆炸。他缩回手,摸索着找到煤气栓,用力一下子拧紧。



然后返回起居室,打开所有窗子。呱嗒呱嗒的冲进母亲的寝室,看见妈妈昏睡中的脸苍白,憔悴。妈妈仰面躺着,头枕了枕头。虽然只盖了夏天的薄被,却几乎显示不出被子下身体曲线,短短时间救瘦下来了。因为难过,因为伤心。



可是,不要死。想死是不对的。



寝室窗帘很重,不好对付,心急如焚的亘拉不开。亘飞扑过去悬吊在窗帘布上,“哧溜”一声连同窗帘滚落地上,缠在一起。不过,亘心中发出欢呼。他挣扎站起来,打开窗户。



来得及!妈妈安全了,我救的!我可以救妈妈!



从幻界返回现世,正是这个节骨眼上。是美鹤最初帮助亘的这个节骨眼上,美鹤最初帮助了亘。



煤氣煤气味儿稀薄多了。不过,亘还是万分小心,身体与墙壁盒家具左碰右撞之下,穿过了漆黑的房间和走廊,冲出家门口。邻居会闻声起床吗?



“对不起,请借我电话!对不起,我是邻居三谷!我要叫急救车。请借一下电话!”



现世的这个夜晚,月亮没有出来。公共走廊的荧光灯静观亘的奋斗。



“路”伯伯从千叶的家驱车赶来。凌晨之时,二人并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



医生说,因为发现得早,情况还好。



“在患者恢复意识之前,还要小心观察。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了。小朋友,是你的功劳。”



医生很年轻。急救车从急救入口直入时,他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不过,他一看见担架,随即振作起来。医生和高地卫士都一样,亘心想。



亘也看了医生。眼睛刺痛吗?不。感觉胸闷吗?一点也不。头痛吗?不痛。



我没事。可以在这里等妈妈醒来吗?



然后救跟伯父二人一直这样坐着。走廊长椅是为成年人设计的,靠里一坐,亘的脚就吊起来了,晃悠悠。我可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怎么会坐得像个小孩?



想起来了。我已经不是高地卫士,也没有勇者之剑了,宝玉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又是三谷亘了。



“城市煤气死不了人的吧。”



“路”伯伯突如其来嘟哝一句。他耷拉着两肩,大手垂在两腿之间。



这句话曾经听过的。对了,是美鹤这样说的。城市煤气死不了人哩。不过爆炸起来就不得了。



美鹤——他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吗?没有返回现世?



“亘,不困吗?”



“路”伯伯问道。因长着髭须,下巴和嘴巴周围青黑色。双眼皮下的眼睛伤感地眨动着。



跟沮丧时的基·基玛一样。大个子,婆婆心,都一样。



“我不困,没关系。”



“撑不住的话,靠在伯父身上睡也行。”



“噢。”



虽然布雷,但突然被无法控制的强烈情感吞没了,跟靠在伯父身上,伯父伸出手臂搅住亘的身体。



好一会儿,就这样不作声。



“对不起呀。”伯父说道。“大人的任性尽让你难受。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沙哑颤抖的声音,伯父的心在身体里面哭泣,那哭声没有带出泪水,混杂在伯父没有泪容的,大人的声音里。



“伯父。”



“嗯?”



“我,见过伯父了吧?”



伯父转过头,从上窥探亘的脸。



“从何说起?”



伯父疲惫青肿的脸茫然若失,他真的摸不着头脑。



啊,对了,得到第二颗宝玉时,我穿过光的通道返回现世时,来到妈妈住院的房间,要离开的时候,伯父来了。所以,那些都是今后要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已经返回现世了,所以,那些事情已经不会发生。



时光已返回。在幻界度过的时间,并没有作为现世的时间计算。这一点终于产生了实在的感觉。返回“煤气之夜”的节骨眼,就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这样,有更牵挂的事情。芦川美鹤在哪里?大松香织怎么样?说来,还有那个石冈健儿……



伯父用厚实的手掌摸着脸。亘想安慰伯父。我已经没事了——亘想让伯父直到超过“没事”意思的“没事”。



可是,亘不知从何说起。一下子甚至有想哭的冲动。虽然不是悲伤,但拥有了大得毫无办法的感情,就会哭出来。因为亘还是个孩子。



因为亘已不是勇者。



亘舒缓地倚着伯父,整个人靠着。伯父的身体温暖,有洗液的香气。



“伯父。”



“嗯?”



“我一放心,就有点想睡了。可以睡吗?”



“当然可以啦。”



亘闭上眼睛。一进入浅睡,立即进入梦乡。是乘坐达鲁巴巴车的梦,驭座上有基·基玛,正用劲头十足的声音催促达鲁巴巴。



这时流下了眼泪。返回现世终于流出的泪水,带着令人怀念的味道。



等到天亮最终也没能见到妈妈,亘和伯父暂且回家。



早餐用麦当劳搞定。早晨的麦当劳店空空如也,一名坐在吸烟区的西服男子边读报边吐烟圈,烟雾飘到吞咽薄饼的亘身边。



“亘。”



“噢?”



伯父一手端着塑料咖啡杯,微侧着头。



“什么事?”



伯父将杯子放回托盘,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你,嗯。”



“噢。”



“你好像一下子坚强了。”



虽然是平静的口吻,却包含着惊讶。伯父看亘的目光里,包含着“观察”的因素。



亘微笑起来。心中像温水漫溢一样,感觉温情和感激以及不可名状的闪光之物在扩展。



并不是“一下子坚强了”啊,伯父。我一直在旅行,刚回来的。



“我觉得妈妈活着,真是太好了。”亘说道,“不能死呀,对吧?”



伯父点点头,代替了“是的”。他的眼睛湿润了。



学校已放暑假。去学校也见不到人。亘直接前往芦川美鹤和小姑的公寓楼。



早上,管理员正往堆放点运送垃圾。亘通过自动门跑进大堂时,他并不理会,到亘气喘喘地走出来时,他停下手上的活儿,奇怪地望着亘。



“什么事,小朋友?”



“那个,那个……”



芦川的名牌没有了。信箱的那个门牌号上,挂的是一个崭新,雪白的名牌。



“请问,芦川一家搬走了吗?”



“芦川?”



“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跟我这么大的男孩的家庭。我跟那孩子是朋友。”



管理员以手扶额思索起来。噢噢,他拍一下脑门儿说道。



“搬走啦。”



“什么时候?”



“就是最近。学校开始放暑假那天吧。”



“您看见他们二人走的吗?是两个人吗?有那男孩子吗?”



管理员对亘的追问招架不住了。不过他好歹是个老练的大人,马上以攻为守,反过来瞪着亘。



“你问这些干什么?你要跟他是朋友,不是早该知道了吗?”



“你说实话,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咦,你好像见过的嘛。”——管理员两手插在腰间,开始要动用他的权威时,跟已无影无踪了。



该问谁?虽然想早点见阿克,但他不熟悉芦川。



找宫原。宫原佑太郎。他们同为尖子生,宫原与芦川很铁。还是同一班的。噢,宫原家在哪里?



宫原佑太郎在旧木房子的园子里,正和弟弟妹妹一起照料牵牛花和向日葵。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拿着一把可爱的红色喷壶。宫原正为长得比他还高的向日葵加支撑的木杠。



跟手搭在庭院的铁棚上,打声招呼:早上好。宫原猛然回头,似乎颇为吃惊。



“咦,不是三谷吗。早上好——一大早要干什么?”



宫原也走到铁棚边来,跟磨磨蹭蹭地找理由。宫原的弟妹对亘不感兴趣,正兴高采烈地数着盛开的牵牛花。



“哎,那个——宫原。你知道芦川的情况吗?”



“芦川?我们班的?”



宫原随口应了一句。对了!芦川在,芦川美鹤在的。



“那家伙怎么啦?”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在哪里?”宫原眨巴着眼睛,“搬走啦。”



哎呀呀,还是那个回答。



“不是转校生吗?又搬家了?”



“噢。实在是折腾。不过家里有事,也没有办法吧。”



满不在乎的口吻。



“没错……芦川这人,你看怎么样?”



宫原这才莫明其妙起来,他仔细看亘的脸,上下打量,仿佛自己是跟一个打扮成三谷亘的宇宙人对话。



“你要问他是怎么样的人……”



然后笑了起来。



“奇怪。不过三谷不认识芦川吧?不同班嘛。”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



“是吗?可是,没说过话吧?那家伙不爱说话。”



芦川家发生的事情引起议论了吧?母亲们议论纷纷吧?与石冈健儿事件加在一起,芦川没被当成“问题儿童”,吗?



很想问。可是,看来怎么问都不会答到点子上。



亘归来的现世上,亘所知道的芦川美鹤已不存在。没有了。



已消失无踪,仿佛当初就不存在。



“三谷,”宫原喊道。这回他把一只手搭在铁棚上,搁在亘的手旁边。



“那个呀。”



他话刚出口,弟弟大嚷起来:“哥哥!真由美捣乱,我数不了牵牛花!”



小妹妹“哇”地哭起来。宫原在亘和弟妹之间迟疑不决:是做哥哥好,还是顾着亘这位朋友呢?



“小不点儿在哭呢。”亘催促道。



“哦,哦。”



宫原从铁棚收回手,身体转向弟妹。此时又有点迟疑,快快地说出一句话,仿佛在未改主意之前一吐为快。



“同学的妈妈爱闲聊。”



“噢?”



“暑假前有过家长会,还有好打听的阿姨,所以我妈说了一点……”



宫原想说什么,亘明白了。一瞬间他想,开煤气自杀未遂的事情已传开了吗?实在太快了吧。宫原妈妈听说的,应该是之前的传言吧。



亘住的公寓楼里虽然没有同班同学,但有同年级的孩子。大概是他们或他们的家长有所听闻,传说开来的吧。



千叶奶奶的嗓门也实在太大了。



“说是你家出了大事?”



“噢。”亘坦率地点头。对方是可以放心交往的人。而亘也变得坚强了,足以呼和地接受事实了。



“我家妈,你看。”宫原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下方,“因为父亲再婚,所以乱七八糟的。”



妹妹的大哭止住了。两人在牵牛花根部蹲下来,好像在挖掘什么。



“我也……觉得很烦。那阵子。”



“噢,我明白。”



宫原现出笑脸:“可现在也不太坏。妹妹弟弟都挺可爱,虽然很吵。”



这回是弟弟哭起来。他被小不点儿用红色喷壶击中了。



“噢。”亘说道。他胸口热乎乎的,说不出更多话来。



所以嘛,宫原自己弄得自己有点狼狈,“那个什么……怎么说呢?”



加油吧。他说道,因为我到了正确的话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噢。”



哥哥,哥哥!弟妹同时放声大哭。宫原“来啦来啦!”连声跑过去,还是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嘿,牵牛花究竟开了几朵呢?



回家路上,亘脑海心头一片空白,想到的只是芦川美鹤不在所造成的空白和宫原给予的温暖。



所以,连走在哪里也没有意识到。从马路另一边,阿克边打着哈欠边走过来。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的出席卡。亘却视而不见——到反应过来还有时间差。



“早上早哇……好。”



阿克向亘挥手。他想说的似乎是“早上好”。



亘停下脚步,定在那里注视着阿克。



小村君,记得转校生芦川美鹤吗?



“什么?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广播体操不在这边做吧?”



“阿克。”



“什么嘛?”



阿克下巴一收:用功啊,三谷,大清早的。



“你帮我放飞小鸟,谢谢。”



“嗯?”



无须看清阿克的反应了。那件事也是没有发生过的了。从时态来看,那也是未来才发生的。



“没什么。”亘笑了。



“还没洗脸吧?应该是没睡觉吧?”



在亘回答“没错”之前,阿克精明的脑瓜子“骨碌骨碌”转起来:



“莫非是,”阿克显出忧虑的神色,“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吗?”



不能瞒阿克。不过,也不要此时此刻说出来,让他担心,等再平静些再说吧。



“阿克。”



“啊?”



“六年级的石冈怎么样了?”



“石冈健儿?那家伙?”



“对。”亘字斟句的,“他没有……丧失记忆?他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好像丢了魂似的?”



阿克靠近来擦看亘的脸。然后凑上前,把手放在亘鼻尖晃一晃。



“看得见吗?这是多小?”



“当然知道。”亘大笑起来,但阿克并没有停下。



“你昨晚之所以没睡,是在玩《侦探梅德乌斯系列之委托人消失》吧作为推理冒险游戏,被誉为该系列最高杰作。据说一着迷肯定熬通宵。三谷君,快醒醒吧。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失踪啦。”



亘笑疼了肚子。阿克揪住亘,一边摇晃一边嘴里喊“三谷三谷挺住啊”,一边笑一边继续摇。



“石冈没有失踪哩,也没有丧失记忆。不过,听说他最近变得老实了。也许有人抓住那家伙,把他教训了一顿。”



听见这些已经足够。



当天午后,医院来了电话。那时千叶奶奶已经来了,但只有亘和“路”伯伯二人去了医院。



进入妈妈病床时,亘请伯父在走廊等待。



妈妈哭了。亘也哭了。妈妈道歉,亘也道歉。



二人终于止住了泪泉时,重要的话才从妈妈嘴里汩汩而出。



“昏迷的时候,妈妈一直……在做梦。”



“什么梦?”



亘只看一下妈妈的瞳仁,便便明白了。因为那梦的碎片依然残留。



“是个不可思议的梦。是另一个世界的梦……跟你喜欢的电视游戏一摸一样。你在里头旅行,为锻炼自己成为勇者而旅行。你和一个大个子蜥蜴人男子,一个猫耳朵女子一起快乐地旅行。”



“妈妈,您记得是怎样的旅行吗?”



如果不记得,让我告诉您。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可能还有我从此此旅行带回来的收获。



“记得,我都记得。”妈妈说道:“亘,你是个出色的勇者。”



“那么,妈妈。”亘说道,“我们不必担心什么了。”



与其叹息已失去的东西,折磨自己,我们可以珍重此刻的自己。



“即使爸爸……不会来?”妈妈小声问。



“噢。”亘点点头,“因为世界照样存在嘛。”



我的幻界,我的现世。



妈妈的瞳仁里,看上去叠印了米娜的蓝灰色眸子,到最后一刻仍激励亘的“赫兰卡茨”的瞳仁也隐约出现,还映现了伦美尔队长的蓝色瞳仁,队长行骑士之礼为亘送行。



妈妈紧紧拥抱了亘。



数日后。



妈妈出院了。她和亘二人要前往千叶的奶奶家暂住。奶奶虽觉别扭,说“邦子真正想去的该是小田原的娘家吧”。但听妈妈说“求您了,想和奶奶从容谈谈以后的事”,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缓和下来,兴冲冲先回去了。



爸爸也回来了几次电话。妈妈说了很长时间,不过,已经不再又哭又喊了。



“对不住邦子啊。”



奶奶的这种说法偶尔传入耳中。



首先得告诉阿克。如果阿克的父母允许,阿克稍后也来千叶老家玩。“路”伯伯说,待整个暑假都可以。



“作为交换,二位得好好帮我干活。”



阿克当然是高兴极了。



“‘路’伯伯难对付哩,要斗‘劈西瓜’。”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切西瓜。蒙眼持棒的不是一个人,是所有人。”



“嘿嘿嘿!”



要离开阿克家时,亘想邀阿克去一个地方。他没有勇气独自前往。



可到了“拜拜”时,亘下定决心,自己一个人去。



然后,他迈向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



那个地方怎么样了呢?至今没有勇气亲眼看一看。大概什么也没有变吧。没有理由改变。不过,很怕确认这一点。在建中搁置的钢筋结构,在褪色的蓝色防水布包裹下矗立着。



“建筑计划公告”的牌歪了,化了水的字有点模糊。如果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真的,真的一切斗结束了。



——魔法解开了。



好怕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所以亘慢慢走。视线不自觉地低垂下来。



不过,听见有声音。



是重型机械的轰鸣。亘一抬头,看见推土机和吊车正在幽灵大厦前的路上忙碌。



防水布已拆开,幽灵大厦裸现。吊车的吊臂前端,挂着锈蚀的钢筋。



幽灵大厦正在拆卸。亘跑起来。



那条铁阶梯,亘遇见拉奥导师的地方,引导亘走向邀御扉的通道——正被拆离大楼本体,缓慢地移开,运走。亘注视着这一切时,有人从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哎,三谷君。”



亘一回头,见大松社长笑嘻嘻地俯视着自己。



“您好。”



“吓一跳了吧?”社长朝着正要解体的钢筋结构挥一下手。



“废掉了呢。”



“对。雨打日晒的,完全损坏啦,干脆拆掉重建吧。资金终于筹到了,这回可要建一栋很棒的大楼。”



幽灵大厦要从地上消失了。



视界略感模糊。重型机械的吼声掩盖了亘的叹息。



再见。



此时,大松社长突然走向一旁,俯身,向一个人亲切地附耳说话。亘发觉有人藏身社长另一侧,被社长遮住了。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社长高兴地笑道,手绕过“那人”肩头。



“三谷君是以前见过的,你可能记不得了。”



是大松香织。



她没有坐轮椅。苗条,漂亮的腿,及膝的无袖连衣裙,洁白的肌肤白得耀眼。扎成马尾的辫子乌亮,反射着夏日强烈的日照。



“最近她身体情况好起来了。”



大松社长像触摸珍宝一样轻抚香织的肩头。



“今天也想散散步,就出来了。哎,香织,说‘您好!’”



少女着迷似的凝视着亘。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虽记得说过话,内容却忘掉了。



努力回想仍抓不住头绪,不过我确实认识你。她乌黑的瞳仁这样说。



虽然记忆很稀薄。



“我……”



灵魂已回到你身上,的的确确已经回到你身上了。



站在我这边肩头的白色小鸟。



“我曾经偷偷钻进这栋大楼里,摔了一大跤。结果在社长家里护理一番。”



亘一回过神,嘴里滔滔不绝起来。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大松社长笑了:“对对对,有过这事。”



亘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松香织。香织也凝视着亘。



“您好。”她说道。



把你的降魔之剑给我。是那时的声音。将苗条的手伸向亘——当时就是那样。



那只手臂激励着将要离开幻界的亘。亲切地拥抱着亘。这些,决不会忘记。



你曾是我的命运女神。



“初次见面打招呼嘛。三谷君,对吧。”



大松香织回头仰望父亲,笑容灿烂。那笑脸比盛夏的太阳还要明亮,映照着大松社长的脸。



“您好。”亘也说道。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



直到再次相见。



在幻界,在现世。



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