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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俯瞰风景(2 / 2)


「那就是……遥远。太过辽阔的视野,却会转变成与世界之间的明确隔阂。人类顶多只能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感到安心,无论有多么精巧的地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事实,那也只不过是知识罢了吧?对我们而言,世界仅限于能够亲身感受到的范围而已。如果不亲身前往地球、国家、都市的相连之处,我们就无法实际感受到大脑所知道的连结。事实上,这种认知方式并没有错。



因此若拥有太过辽阔的视野,就会产生误差。自己所亲身感觉到的十公尺见方空间,与自己往下看到的十公里见方空间,两者明明都是自身居住的世界,前者却给人更真实的感受。



你看,这样一来已经产生矛盾了吧?比起自己感受到的狭隘空间,眼前的辽阔风景才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这样的认知是正确的。但是,却怎样都无法实际感受到自己就存在于这辽阔的世界中。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实际感受总是以得自周遭的资讯为优先。于是由知识衍生的理性与经验衍生的实际感受产生摩擦,最后两者之中会有一方被磨损殆尽,意识开始出现混乱。



——从此处往下看见的都市是多么渺小,我甚至无法想像那间房子就是我家。那座公园的形状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那边有栋那样的建筑物。这里简直就像个陌生的城市,总觉得我好像来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太高的视点,会令人涌现这样的实际感受。别说什么远方,当事人明明还站在城市一角啊。」



高处就是远方,从距离上来看也显而易见。不过,橙子小姐指的应该是精神方面。



「意思是说,从高处眺望太久并不好吗?」



「如果超出限度就不好。古代人将天空视为另一个世界,飞翔也代表着前往异界。少了文明的武装,人就会受到不同的意识侵蚀,正常的意识将陷入狂乱。不过,要是拥有可靠的认知防护,就不会受到太多不良的影响。只要有了稳固的立足点便没有问题,回到地面即可恢复正常。」



……听她一说,我想起过去从学校屋顶俯望操场时,脑海中曾忽然浮现一个念头,想着跳下去会怎么样。



那当然只是个开玩笑的念头,没有半点实践之意,但我为何会浮现如此露骨地与死有关的联想?



虽然橙子小姐说过有个人差异,但我认为想像自己从高处坠落的样子,并非多么稀奇之事。



「……也就是说,思维会暂时陷入狂乱吗?」



哈哈……我说出感想后,橙子小姐发出一阵干笑。



「无论是谁,都会梦想着接触禁忌啊,黑桐。人们拥有惊人的自慰能力,以想像不能做的行为来取乐。对了……和这次的情况有点接近。重点在于,禁忌的诱惑只有在那个地方出现,也只与那个地方有关,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方才你提到的例子,不是意识狂乱,而是理性遭到麻痹。」



「橙子,你说的太多了。」



式仿佛已无法忍受似的插话。听她一提,我发现话题的确脱离了正轨。



「哪里会多,我才讲到起承转合的第二步骤而已。」



「我只想听结论,我可受不了陪你和干也这样聊下去。」



「式……」



她的意见虽然过分,却很有道理。



式不理会连一句话也没说的我,继续抱怨道。



「还有,尽管你说从高处眺望的景色有问题,那普通的视点又怎么样?即使在走路的时候,我们的视点不也比地面更高吗?」



和式看来只像在挑毛病的态度相反,这句话的确说得一针见血。人类的双眼确实位于比地面更高的位置,所望见的景色大都可说是俯瞰。



听到式的问题,橙子小姐点点头。



「但你认为是水平的地面,角度也是不确定的喔。包括这些变数在内,一般的视野不称作俯瞰。



视野并不是眼球看到的景象,而是透过大脑处理过的景象。我们的视野受到我们的常识保护着,不认为自身的高度叫高,甚至觉得是种常识,没有高这个概念存在。反过来说,凡是人类,都活在俯瞰的视野中。这里指的不是肉体上的观测,而是精神上的观测。其个人差异各有不同,精神越是膨大的人,就越会向往高处吧。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箱子。



人是活在箱中的生物,也只能在箱中生活。人不可获得神的视点,一旦跨越那道界线,就会变成那种怪物。幻视(Hypnos)将化为现死(Thanatos)(注;幻视(gensi )与现死的日文发音相同,而Hypnos(希腊神话中的睡眠之神)和Thanatos(死亡之神)则暗喻沉睡与死亡。作者用这句话表示两者问区隔难以分辨。),使得使得两方的分别变得暧昧不明,结果无法判别。」



说着这番话时,橙子小姐也俯望着人世。



双脚着地,望向下方。



我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



「…………」



忽然间,我想起那场梦。



——蝴蝶最后还是坠落了。



如果没试图跟上我,她大概可以飞得更加优雅吧?



没错,若以飘浮的方式拍打翅膀,应该能够撑得更久。



但是,由于蝴蝶已经知道了飞翔是什么感觉,再也无法忍受飘浮的微不足道。



所以她飞了起来,不再飘浮。



我是那么诗情画意的人吗?想到这里,我疑惑地歪歪头。



窗边的橙子小姐将香烟扔向外头。



「巫条大楼的波动,说不定是她看见的世界。我可以推测,式感觉到的空气差异是区分箱内与箱外的障壁。那是仅有人的意识才能观测到的不连续面。」



橙子小姐的话告一段落,式终于收起不悦的态度。



哼,她叹了口气,任目光游移。



「不连续面啊。对那家伙来说,哪一边是暖流、哪一边又是寒流?」



相对于这句严肃的台词,式却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橙子小姐同样不感兴趣地回答。



「当然,会和你相反吧。」



2/两仪式



——我的颈骨嘎吱作响。



这阵颤抖是源于外面的寒意,还是内在的寒意?



因为无法分辨,两仪式将此事抛在一旁,悠然前行。



巫条大楼里不见人影。



现在是凌晨两点,只有泛白的电灯映照着公寓的走道。彻底驱走黑暗的人工光芒缺乏人味,比起应该驱除的黑暗更令人毛骨悚然。



式穿越需要刷卡的玄关,搭上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壁面贴着镜子,可以让乘客看见自己的模样。



镜中有一个穿着浅蓝和服配上红色皮夹克的人物,露出倦怠的眼神。



那双茫然的眼眸,不关心任何事物。



式面对着镜中的自己,按下通往屋顶的电梯按钮。



随着静静的机械声响,她周遭的世界逐渐上升。这个机械制成的箱子将会缓缓地抵达屋顶吧。



在这短暂存在的密室里,现在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都与式没有关连,也无法产生关连。这份实际感受,微微沁入她本应空虚的心。



只有这个小箱子,是自己此刻应当去感受的世界。



电梯门无声地开启。



前方景物随之一变,是一个没有光的空间。抵达这仅有一扇门扉通向屋顶的小房间后,电梯留下式回到一楼。



此处没有电灯,周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踏着脚步声越过小房间,打开通向屋顶的门。



——黑暗转为了昏暗。



城市的夜景跃入眼帘。



巫条大楼的屋顶没有特征可言,地面是一片裸露在外的平坦混凝土,四周围着铁丝网。



除了式方才所在的小房间上装着水塔以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之处。



屋顶本身平凡无奇,然而,那里唯有景色是异样的。



由比起周遭建筑物高十层楼的屋顶眺望,那片夜景与其说是美丽,更让人不安。



感觉就像登上细长的梯子,俯视着下界一样。夜晚的城市很阴暗,宛若阳光无法照射到的深海,看来的确很美。四处闪烁的灯火,有如深海鱼在眨眼。



——如果自身的视野就是世界的一切,此刻世界的确正在沉睡。



宛如一场永远的沉眠,可惜却只是暂时的。



这股寂静比任何寒意都更强烈地绞紧心脏,直至发痛——



夜空显得格外澄澈,仿佛与眼下的街景形成对照。



如果城市是深海,夜空就是纯粹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上,星辰就像散落的宝石那般闪闪发光。月亮是洞穴,只像一个凿穿夜空这张黑色图画纸的巨大洞穴。



所以它其实不是反射太阳的镜子,只是在窥视这一侧的景色——在两仪家,式曾听人这么说过。



据说,月亮是异界之门。以从神话时代开始一直孕育魔术、女性与死亡的月为背景,一个人影飘浮着。



在人影四周,有八个少女在飞翔。



飘浮在夜空中的白色身影属于一名女子。她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裳,一头长发直达腰际。露在衣服外的四肢很纤细,将她衬托得越发优雅。



那一对细眉与冷淡的眼眸,宛如不再受寿命拘束,活在绘画中的生物。



年纪大概是二十出头,不过,能否用生命的年龄来估算与幽灵相仿的她也是个问题。



白衣女子并不像幽灵那般朦胧不清,而是真实存在着。要说幽灵的话,以她为中心在夜空中盘旋的少女们大概才是。



她们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游移,既像在飞行又像在游泳。那些身影也朦胧不清,不时还会变得透明。



白衣女子位于式的头上,八名少女就像护卫一般在夜空中游动。



这一连串的景象并不令人毛骨悚然,倒不如说——



「哼——这家伙确实着了魔。」



式嘲笑似的呢喃。



那名女子的美丽,已经超乎人类的范畴。



一头宛如以一根根丝线梳就的黑发滑顺无比,只要风势一大,黑发迎风飞舞的模样就散发出幽玄之美。



「既然如此,就非杀不可了!」



女子或许是听见了式的呢喃,将视线投向下方。



她身在比起高达七十公尺以上的巫条大楼屋顶还高四公尺之处,与抬头仰望的式四目相会。



两人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共通的语言。



式从外套内抽出刀子。刀刃有六吋长,与其说是刀更像柄只由白刃构成的凶器。



来自上空的视线蕴含杀意。



白衣轻轻晃动,女子纤细的指尖指向了式。那纤细脆弱的肢体,让人联想到的并非白色。



「————是白骨吗?是百合。」



在风止息的夜里,声音漫长地在半空中回响。



她伸来的指尖蕴含杀意,白皙的手指对准了式。



式的头就像晕眩般晃了晃,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地踉跄几步。



仅仅只有一次。



「——————」



这似乎让头上的女子微露怯意。



「你能够飞行」的暗示,对此人无效。



只要向对方的意识灌输「你在飞行」的印象,就可以超越暗示的领域达到洗脑的效果。这是无法抗拒的。在无从逃避的暗示下,人会真的去尝试飞行,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害怕起正在飞行的真确感受而逃离屋顶。



但施加在式的身上,效果却只是有点头昏而已。



「——————」



是接触不够深入吗?女子讶异地想着,再度试图施加更强烈的暗示。



由「你能够飞行」这种浅薄的印象,转为确切的「你要去飞」。



——然而,式却早一步「看」到了女子。



双脚两处,背脊一处,胸部中心略略偏左的地方一处——式确实「看」到了名为死的切断面。



要下手还是挑胸部一带最好,只要一中必死无疑。不管她是幻象还是什么,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式单以右手举起刀子,反手握住刀柄,定睛凝视上空的敌人。



刹那间,式的心中再度涌现那股冲动。



……可以飞翔,我可以飞翔。我打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天空,昨天也飞翔过,今天应该得飞得更高。飞行是自由的、安详的,宛如笑声。我得快点过去。奔向何处?奔向天空?奔向自由?



————那是逃避现实,是对天空的向往,是重力的反作用。脚并没有着地,在无意识下的飞行。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去啊!



「开玩笑。」



式举起空着的左手。这诱惑对她不管用,甚至已不再感到晕眩。



「我原本就没有怀抱那种憧憬。我不认为自己活着,也不晓得生存的痛苦。其实你想怎么搞,我都没意见。」



——她宛如歌唱般地呢喃。



式感觉不到生存所连带的悲喜交织,与种种大小不一的束缚。



因此,从痛苦中获得解脱对她也毫无魅力可言。



「不过,那小子要是就这样被你带走,我可是会很困扰的。是我先看上他的,我要你还来……」



式空无一物的左手在半空中握起,直接往后一扯。女子与少女们就像受到左手牵引一般,猛然被拉向式的身旁。



就像落入鱼网的鱼群,连同海水一起被拖上陆地那般。



「—————!」



女子脸色大变。她凝聚更大的力量,以意志袭击式。如果言语相通,她大概是这么呐喊着吧。



坠下去!



「要坠下去的人是你。」



完全无视于那股怨恨——式的小刀贯穿急骤落下的女子胸膛,如同在切水果般轻松,锐利得连中刀者都为之着迷。



伤口没有流血。被利刃从胸口直透背心的冲击让女子动弹不得,仅仅抽搐了一下。



式满不在乎地将遗体抛向铁丝网护栏之外——抛向夜晚的都市。



女子的躯体穿越护栏,无声无息地坠落。



即使在坠落时,她的黑发也没有凌乱飞舞,一身随风鼓涨的白衣消融在黑暗中。



宛如一朵渐渐沉入深海的白花。







两仪式离开屋顶。



在她头顶上方,少女们依然飘浮在半空中。



3/巫条雾绘



我在胸口被利刃贯穿时醒来。



那是股惊人的冲击。居然能轻易刺穿人类的胸膛,她的力气想必很大。



然而,那股力量并不狂暴。



没有一分多余,理所当然地贯穿骨骼之间的空隙,血肉之间的窄缝。



那是令人恐惧的一体感,死亡的真实感受舔舐全身。



我听见心脏被刺破的声音、声音与声音。



比起痛楚,那种感觉更令我感到疼痛。因为那既是恐惧,也是无可言喻的快感。



掠过背脊的恶寒强烈得几乎让我疯狂,我浑身抖个不停。



这阵颤栗里包含了足以令人痛哭失声的不安与孤独,还有对生命的执着,我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着。



我落泪的原因并非出于恐惧或疼痛。而是因为,就连每晚都要祈祷自己能活到明天早晨才入睡的我都不曾体验过的死亡,就包含在其中。



我恐怕永远无法从这股恶寒中逃脱吧。



相反地,我已经深深迷上了这种感觉——



房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时值午后,我感觉到阳光透过关起的窗户射了进来。



现在不是诊察时间,那么,是有人来探病吗?



我住在个人病房里,没有其他病患同房。室内只有洋溢满室的阳光,从不曾随风摇曳的奶油色窗帘与这张病床。



「打扰了,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访客应该是名女性。她以锐利的声调打过招呼后,连椅子也不坐地走到我身旁。她似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



那道目光很冰冷。



……她是个可怕的人,一定会毁灭我。



尽管如此,我内心仍有些欢喜。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来探望我了,就算对方是前来替我补上致命一击的死神,我也无法赶她走。



「你是我的敌人对吧?」



是啊,女性颔首回答。



我聚精会神,努力试图看清访客的身影。



——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我只看得出大略的剪影。



虽然没穿外套,她那身不见半点皱摺的西装就像是学校的老师,让我有点安心。不过白衬衫配上深橘色的领带太过显眼,得扣一点分数。



「你认识她?或者你就是她本人?」



「不,我认识攻击你的人,也认识被你攻击的人。真是的,偏偏和那些怪人扯上关系,你——不,我们的运气都很差。」



女性说完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又立刻收回去。



「病房里禁烟对吧。特别是你又得了肺病,香烟对你有害。」



她遗憾地说。



她方才取出的好像是烟盒。虽然我对香烟一无所知,却想看看这个人抽烟的样子。



大概……不,一定会像穿戴蜥蜴皮制的女鞋与手提包的模特儿般适合她。



「你生病的地方不只肺部吧?虽然肺病是主因,但你全身各处都已长出肿瘤。从末期的恶性肉瘤开始算起,内脏的情况特别严重。唯一还保持正常的,只有这头黑发了。明明病情如此严重,真亏你的体力可以支撑得住。换成一般人,早在遭病魔侵蚀到这种地步之前就会死去了——有多少年了?巫条雾绘。」



她大概是问我住院多久了吧。不过,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知道,我已经放弃计算了。」



因为去算也没有意义。到死为止,我都无法离开此处。



是吗,女子简短地呢喃。



我讨厌那既非同情也非厌恶的声调。同情是我唯一能够得到的施舍,她却连这点东西也不肯给予。



「被式切断的部位没事吗?听说她刺中了心脏左心房到大动脉的中间,应该是二尖瓣附近。」



她口气平静地说出惊人的台词。这段对话之奇妙,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真是个怪人。如果心脏被切开,我怎么可能像这样和你交谈。」



「说得正是,我就是在确认。」



原来如此,她是以谈话来确认,我是不是被那个衣着既非西式也非日式的人打倒的对象。



「不过,影响迟早会出现的。式的眼睛威力很强,即使她是双重存在,崩坏也迟早会传递至你这个本体上。在这之前,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才特地跑来一趟。」



双重存在……她指的是另一个我吗?



「我没看过飘浮的你,可以告诉我她的真面目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毕竟我只看得到从这扇窗户望出去的景物,不过,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一点上。我一直从这里向下看着外头,看着彩绘四季的树木,以及交替出院、住院的人们。即使我出声也无人聆听,即使我伸出手也无法触及那一切。一直以来,我都待在这间病房里苟延残喘,一直憎恨着外面的景色。这种念头就叫诅咒对吗?」



「……嗯,是巫条的血统吗?你的家系属于古老的纯血种,似乎是祈祷方面的专家,本性看来则是靠诅咒维生啊。巫条(Fujoh ) 这姓氏,说不定是转自不净(Fujoh )。」



家系。



我的家,也将在我这一代断绝。因为在我住院不久之后,父母与弟弟便意外身亡。



后来,据说是父亲的朋友代为支付了我的医药费。他的名字就像和尚一样难记,我想不起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是,诅咒不能在无意识下进行。你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即使是这个人一定也不知道吧。



「你曾持续眺望过外面吗?一年接着一年,一直注视到丧失意识为止……我讨厌外面,觉得怨恨又害怕。我一直从上方向下看着,结果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异状,变得好像从不远处的中庭空中往下看着地面一样。那感觉就像是我的躯体和心灵留在这里,只有眼睛飞到了空中。可是我无法离开此处,终究也只能从这一带由上往下看。」



「……你将周遭的风景烙印在脑海中了?如此一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得到吧——你就是在那时候失去视力的吗?。」



我吃了一惊,她发现了我几乎失明的事实。



「没错,世界渐渐泛白,最后变得空无一物。我最初还以为是一片漆黑,不过我错了,是眼睛变得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这一点并未造成任何问题。我的眼睛已经飘浮在空中,即使只看得见医院周遭的景色,但我本来就无法离开此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



说到这里,我呛咳起来。毕竟好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而且,我总觉得眼睑发烫。



「原来如此,这表示你的意识存在于空中是吧。不过————那你为何还活着?如果巫条大楼的幽灵真是你的意识,你应该早就死在式的手中。」



没错,我也对此感到不解。



那女孩……名字似乎叫式,为什么她可以伤到我?



那个我明明无法触及任何事物,相对的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所伤。名叫式的女孩出现在屋顶上,就像那个我拥有真正的肉体般干脆地杀了她。



「回答我,在巫条大楼的你是真正的巫条雾绘吗?」



「巫条大楼的我,并不是我。我一共有两个,一个一直注视着天空,一个置身于空中。那个我抛下我飞走了。即使是我自己,都舍弃了我。」



女子倒抽一口气,首度展现带有情绪的反应。



「人格一分为二——应该不是吧。你原本只有一个容器,却有人给了你第二个……你用一个人格操纵了两具躯体吗?我的确没看过类似的例子。」



听她一说,或许真是如此。



我抛弃位于此地的我,向下望着都市。可是,不管哪一个我的双脚都绝对无法着地,仅仅是飘浮着。无论我多么渴望,与窗外世界相隔绝的我都无法突破这层隔阂。



即使分开了,我们终究还是相连的。



「——我懂了。不过,为何幻视外面的世界仍无法让你满足?应该没有必要让她们跳楼吧?」



她们——啊,是那群令人羡慕的女孩吗,我对她们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是她们自己要跳楼的。



「巫条大楼的你很接近意识体,你是利用了这一点吗?那群少女打从一开始就在飞翔吧?不论那是只存在于她们梦中的印象,或是她们实际具备飞行能力。



不是罹患梦游症,而身为梦游飞行者的人数比想像中多,但这不成问题。因为,他们若未处在无意识状态中就不会出现任何症状,只有在无意识时才会毫无恶意地飞翔,正常的时候联想都没想过要飞行。在这些飞行者之间,她们是更为特殊的。尽管不是小飞侠彼得潘,幼年期的生物较容易飘浮。那些少女其中或许有一、两个人真的在飞翔,但大多数应该只有意识在飞行,只觉得做了场飞行的梦。是你让她们察觉到这一点,将她们从无意识下的印象拉回现实。



结果,她们得知了自己可以飞行的事实。啊,当然可以飞行,不过那仅限于无意识状态下。要人类单独飞行足很困难的,就算是我,没有扫帚也飞不起来。有意识的飞行,成功率只有三成。那些少女理所当然地试图飞翔,也理所当然地坠落。」



没错,那些女孩在我周围飞翔着。我以为我们做得成朋友,但是她们却没有注意到我,仅仅像游鱼般飘浮着。



当我发觉她们没有意识后,很快就做了决定。我明明以为只要叫醒那些女孩,她们就会注意到我了。



我要的明明只是如此,为什么会————



「你会冷吗?你在发抖。」



女子的声调依然如塑胶般缺乏滋味,我抱住恶寒不止的背部。



「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你明明怨恨外头的世界,为何会向往天空?」



那大概是——



「因为天空没有尽头。我认为如果能无拘无束地漫游、能自由飞往任何地方,就可以找到我不讨厌的世界。」



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我的恶寒停不下来。我的身躯就像被人抓着摇晃般颤抖着,眼睑变得越来越烫。



我点点头。



「——每天晚上,我都害怕地想,我到天亮时还能睁开眼睛吗?还能活到明天吗?我很清楚,自己一旦入睡就再也没有力气醒来。



在我如同走在钢索上的生活中,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恐惧。相反的,我也因此才能产生活着的实际感受。我空虚的生命里只有死亡的气息,却也只能依赖那股死亡的气息才得以活下去……因为平目的我早已是具空壳,除了面对死亡的瞬间外,都无法感受到自己活着。」



没错。所以,我迷恋死亡更甚于生命。



无拘无束地漫游,自由飞往任何地方。



————为了这个心愿……



「你把我家那小子带走,是想拉他一起陪葬吗?」



「不,当时我并未发现这件事。我对生命有所执着,想要活生生的飞翔,如果和他在一起,应该就办得到。」



「……式和你很相像啊。你会选上黑桐还算有救,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缺乏的生存实感,倒也并非坏事。」



黑桐。是吗,那个名叫式的人是来要回他的?他的救星,对我而言则是决定性的死神。



不过,我并不后悔。



「他是个小孩子呢。他总足看着天空,总是那么直率,所以只要他有心,想到飞到哪里去都不成问题。没错——我好希望他能带我一起走。」



我的眼睑好烫。虽然不太确定,我多半I在哭泣。



这些泪水不是出于悲伤——如果真的能和他一起前往什么地方,那该有何等幸福。因为这是无法实现、是不可以实现的梦想,才会如此美丽,让我湿了眼眶。



——那是我这几年以来;唯一看见的幻想(梦)。



「不过,黑桐对天空不感兴趣……越是向往天空的人,就越无法接近天空吗?真是讽刺。」



「是呀。我曾听说过,人类会怀抱着许多不必要的东西。我拥有的只有飘浮,我无法飞翔,只能够飘浮而已。」



眼睑的热度消散。从今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发烫了吧。



这股掠过背脊的寒意,就是如今唯一支配我的事物。



「打扰你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后有何打算?我可以帮你治疗式所留下的伤势。」



我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女子似乎微微皱了眉。



「……这样吗。所谓的『逃』有两种,漫无目的的逃以及带有目的的逃。一般将前者称为『飘浮』,后者称为『飞行』。



你的俯瞰风景属于哪一种,得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过,若你要依罪恶感做出抉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并不是根据背负的罪来选择道路,而是先选择道路再背负起自己的罪孽。」



于是,她离开了。



尽管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报上姓名,但我明白那是因为没有必要。



……她一定早就知道,我会选择怎样的结局。因为我飞不起来,只是浮着而已。



我很懦弱,无法照那个人所说的去做。



所以,我也无法战胜这种诱惑。



那个时候——我在心脏被贯穿的瞬间所感受到的闪光。



那压倒性的死亡奔流与生命鼓动。我虽然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想到却还保有如此纯粹宝贵的东西。



那就是死。



令背脊为之冻结的恐惧。



为了我一直轻蔑至今的,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一切。我必须挺身冲撞所有的死亡,去感受活着的喜悦。



但是,我不可能再像那一夜那样死去了。



我大概无法再奢求那样令人震撼的死法,那种如针剑、雷电一般贯穿我全身的死法。



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接近那股感觉。尽管想不出什么点子,但我还有几天的时间,没问题的。



而且,方法早就决定好了。



虽然根本不值一提,我终究认为自己最后还是应该死于从俯瞰坠落。



/俯瞰风景



太阳下山后,我们离开橙子小姐的废弃大楼。式居住的公寓就在这一带,但我住的公寓距离此处有二十分钟的电车车程。



或许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式的脚步摇摇晃晃,不过却紧靠在我身旁往前走。



「自杀是对的事吗?干也。」忽然间,式这么发问。



「……这个嘛,好比说,我感染了非常凶猛的反转录病毒,要是我活着,全东京市的人都会丧命。只要我一死,所有人就都能得救的话,我应该就会自杀吧。」



「什么跟什么啊。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怎么能拿来做比喻。」



「那不重要啦。但也是因为我很懦弱吧,我不认为自己有胆量为了活下去而与全市的人为敌,才会选择自杀。那样比较轻松啊。一时的勇气,与必须永远维持下去的勇气,哪边比较痛苦,你应该懂吧?这么说虽然很极端,但我认为无论出于何种决断,死亡其实都是一种推卸。不过,当事人可能也有逼不得已想要逃避的时候吧,这点我无法去否定,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因为,我也是个懦弱的人啊。」



……可是,在刚才的状况下选择自我牺牲大概是正确的,此一行为也会获得英雄般的评价吧。



但这是不对的。无论再怎么正当、再怎么了不起,选择死亡都是愚昧的。不管有多没出息、有多错误,我们大概必须为了纠正那些错误而活下去。我们必须活下去,接受自己的所做所为导致的结果。



这么做很有勇气。我不认为自己办得到,也觉得有些自以为是,便没有说出口。



「……呃~总之,这种事是因人而异吧。」



当我半吊子地作个结论,式讶异地看向我。



「不过,你并不是。」



她仿佛看穿我内心的想法般说道。那句话虽然冷淡,却又带着一股暖意。



我总觉得很难为情,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大马路上的喧嚣声渐渐接近。五花八门的灯光与行人、热闹的车灯与引擎声,洋溢的人潮与许许多多的声响迎面而来。



穿越大马路上林立的百货公司后,车站就在眼前。



此时,式停下脚步。



「干也,今晚留下来。」



「啊?怎么这么突然。」



别问这么多,式拉住我的手……式的公寓就在附近,在那边过夜当然省事不少,但我觉得在道德上有些疑虑。



「不用了啦,式的房间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去了也很无聊。还是说你有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有事找我。既然我明知故问,式应该没有反击的机会……然而,她却像要说错在我身上一样,露出责备的目光提出反驳。



「草莓。」



「啊?」



「你前阵子买的那两盒哈根达斯的草莓口味冰淇淋,还摆在那里,快点解决掉。」



「……话说回来,好像是有这档事。」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在去式公寓的路上,因为天气太热而买的伴手礼。不过,为什么我会买冰淇淋?日子明明都快到九月了。



唉,这点小事无关紧要。看来现在只能顺着式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点不爽,想稍微做点反击。她有个痛处,一被人提起时不是生气就是陷入沉默。虽然这是黑桐干也发自内心的请求,式却还不肯接受。



「真拿你没办法,那今晚我就留下来吧。不过啊,式。」



嗯?她看了过来,我一脸认真地提议。



「『快点解决掉』这句话未免太粗鲁了,稍微修饰一下你的说话方式吧。因为你可是个女生。」



「——」



式对女生这个名词做出反应。



少啰嗦,你管那么多干么。她不高兴地把头撇向一旁,喃喃回嘴。



/俯瞰风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