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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沙漠中鸣响的钟(2 / 2)


我小声松了口气,没让任何人察觉。



给贝斯调好音以后,我静悄悄地靠近伽耶问:



“……发过去的曲子,你听了吗?”



她动作极其轻微地点头,根本不朝我看。



“……那不是学长你们自己的曲子吧?毕竟是英语。”



“嗯。叫《Arms Of Another》,是福音音乐。很久以前英国一个叫Helen Shapiro的爵士歌手……哦,你不知道是吧。”



她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太好了。现在不知道最好。



而接下来,我们必须要让她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伽耶你来弹贝斯是最好的……”



“……我又不是乐队的人。”



她叽叽咕咕地说着,依然不愿意看我。



没办法。我回到音箱旁边,把背带挂上肩膀。



四个人的视线在排练室正中央交织。



诗月克制地敲响四声倒计时,随后节拍像寂静的波纹般从我手中扩散开去。钢琴和弦与底鼓声仿佛船桨在水面的一次拍打。很快,看不见前方的黑暗被朱音的歌声撕破。



明明只有一束光,却牢牢地刻在了胸口。



忽然,从心头涌起的一阵感慨堵在了喉咙里——和这些人相识真是太好了。和凛子相识,我明白了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触及的乐园的确存在;和诗月相识,我明白了从大海远方漂来不知名的花朵那枯萎的残骸之美;和朱音相识,我明白了将黄昏天空的残阳推向大地另一侧的夜晚是如此强劲。



然后,我朝缩在房间角落的伽耶看去。



和你相识,我认识到几乎要从内侧将自己蚕食的贪婪私欲。所以希望你也能明白,能够了解这首歌。



我踏破黑暗,听着背后朱音的歌声迈开脚步。如今脚下已经有了确切的形状。地面支撑着我的身体抬高,向前冲去。加速的步伐与诗月的底鼓节拍相依。她的鼓点竟无比温柔。凛子悄然用接连不断的和弦为歌声的间隙染上色彩,仿佛不和谐的钟声。如此哀痛的乐句根本不足以填补孤独,反而让刮来的风更加狂躁。



靠近话筒后,我们被解放到沙漠的空中。



脚下用力踏下的每一颗砂粒都化作军鼓的余韵四散,在我们背后点缀出骄傲的踪迹。朱音的歌声在高空有力地扩散,而我的声音则化作篝火将其传颂。众多乐音被投入火中,让火烧得更加猛烈。凛子的声音。诗月的声音。此外,还有阵响亮的声音几乎笼罩整段副歌——是男声。



我再次朝伽耶看去。



不知不觉中,少女已经站起身来,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寻找声音的来源。没错,你肯定知道,因为这是一直伴随你的声音。自从你生命的旅途开始,这声音便陪在你身边,注视着你,拉你的手前进。



所以。



歌唱过一巡,朱音的声音再次落到地面,在沙子上刻下足迹。我静静走近伽耶,指着Precision Bass的琴体朝她点点头。



应该由你来弹。



伽耶显得迟疑,低头避开我的视线。我用手指轻柔地拨响空弦,继续朝她靠近一步。这是属于你的地方,只要你还是你,就无法逃离。



终于,伽耶抬起头来。



尽管眼里就快流出泪水,她还是朝我踏近一步。我抬起贝斯的长琴颈,用右手把琴体轻轻推向她。不能让曲子中断,所以背带上的重量就由我独自承担。为了不让你在眼泪中迷路,我会在旁边努力支撑,而你只需要一心演奏。



伽耶小巧的身体钻进我的两臂之间,从我左手上抢走琴颈,右手寻找琴桥,手指在琴弦表面摩擦。



就这样,我被拖进伽耶的节拍中。



声音从背后的扩音器中传来。如果不靠电力增幅,我抱着的这把乐器发出的的声音便低得几乎无法分辨,可从琴体上传来的颤动却让我产生错觉,仿佛自己的心脏与琴弦直接相连。这时我终于意识到,鸣响的不只是乐器。当各处的声音超越单纯的空气振动现象,不断连结在一起形成音乐时,乐器、世界和人之间的界线将彻底消失。我们的血肉和骨头开始鸣响、演奏、聆听、震颤。



伽耶将声音洒向话筒,仿佛要追上再次跃起的朱音。牵动几万人影子的那阵声音再次从地表涌起。我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能祈祷歌声可以飞得更高,更远,将自身也投入燃烧的火中。第三遍副歌开始,我和伽耶已经分不清彼此。她的身体被夹在Precision Bass和我的身体之间,已经完全融合同化。我甚至有种错觉,是自己的手指被琴弦的感触撕扯,自己的喉咙发出少女的声音。朱音在间歇的瞬间回过头,随着钢琴逐渐暗淡的光辉抛出最后的诗句时,我也仿佛觉得那是说给我的话语。



不对。这是为伽耶准备的歌,这里是为伽耶准备的场所。



叮叮镲细长缭绕的余音彻底碎裂,随风飘散,最后所有的乐音都被空气吸收,消失不见——



伽耶扭扭捏捏地从我身旁离开,退到墙边。



我猛地感到一阵幻痛与失落感,仿佛左半边身体被完全掠走。



室内充满微弱的白噪音,我们一同陷入沉默,静静地注视着歌声最终到达的地方。



“……刚才那个……”



最先开口的,是伽耶。



“是……爸爸的声音……对吧。为什么?”



我松了口气,朝放在凛子脚下的笔记本电脑看去。



太好了,她听出来了。



“嗯。从志贺崎京平的专辑里采样,用在副歌里了。”



“咦……可是……诶?爸爸的歌?可刚才那是英语——”



“哦哦,嗯。”



感觉有点窘迫,我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回答:



“抱歉,好像骗你好几次一样。这个是英文版,原曲叫《是你敲响钟声(あの钟を鸣らすのはあな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歌,好几次红白歌会上都有人唱。是伽耶一直不待见的昭和歌谣。”



我听到她倒吸了口气。



“这首歌被很多人翻唱,你父亲也唱过。那个,你父亲的歌,我把音乐网站上会员套餐里能听的全都听过,感受和伽耶你基本一样。几乎全是老掉牙的东西,没什么新意,不值得一提。之后又觉得明明他水平这么高,怎么净唱些无聊的东西。但唯独这首歌——”



我的手指轻轻从贝斯的拾音器上拂过。



“听了就立刻明白,这首歌很特别。我们四个一起听的,然后大家都立刻明白。的确有这种歌存在,所以被我们选中了。”



我抬起头。



这时我终于有勇气面对伽耶依然迷茫的眼神。



“音乐就是这样。只吸收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丢掉其余部分继续前进。或许现在让我们入迷的音乐在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也会受到同样的对待。任性的孩子们只从中夺走自己喜欢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贪婪地吞下,带到下一个时代去。音乐就是通过这样任性的做法不断发展到现在,今后肯定也会是这样。”



我从肩膀上摘下背带,把沉重的乐器放在琴架上。热量从身体内部浮到表面,在空气中散去。伽耶靠在墙上,慢慢滑落坐在地上。



我一步一步靠近,蹲下身子让视线和她齐平。



“所以,伽耶也可以更任性一些,只拿走能用的东西就好。因为托关系而内疚,这和刚才的合奏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根本不用在意。”



我伸出手,坦率地说出自私自利的欲望:



“我想要伽耶的声音。”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眼里好几次泛起泪珠,都被她闭紧眼皮忍住。



终于——



她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手。



最觉得放心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有些粗鲁地拽起胳膊,帮伽耶站了起来。



离开录音棚,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从头顶吹下的高楼风冰冷得让发热的身体一阵疼痛,我用力重新背好贝斯琴盒,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四名少女正在栏杆旁等我。



“咦,录音棚的费用是村濑学长一个人付吗?”



“没错,不过视频网站的收益也几乎都是他的。”



“偶尔能免费让我们用,一个人付钱比较好算呀。”



“对了,伽耶同学加入以后的分配——”



她们好像正在给伽耶讲乐队的各种事务。看到几乎没出什么矛盾,我暗自松了口气,快步朝她们走去。



“那,今天要去麦当劳不?”朱音朝我问道。“今天只排了一首曲子,而且没打算在演出时用,开会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但效果那么好,感觉可以加进演出的备选曲子里。”



“我也觉得,不然有点可惜。”



开会。开会啊。



感觉——有件事不适合让她们一起坐下来听我说,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所以现在在路上快点说完比较好吧。



“啊——呃,关于演出,有一件事……”



不出所料,众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我不禁缩紧身子。



喂,好好说出来,这不是自己决定的吗?



凛子,朱音,诗月,最后是伽耶。我依次偷偷地打量她们的表情,先垂下视线,憋住一口气再吐出来,最后下定决心抬起头。



“可以……听我说个任性的请求吗?”



没有任何人回话,我心里冒出一阵不好的预感。栏杆另一边的车道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开过,发动机的声音一时间遮住我接下来的话。凛子是一副“想说就说啊”的表情。诗月眼中充满了包容,反而让我害怕。朱音明显是觉得有趣。至于伽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根本不敢看。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



“圣诞节的演出,希望把我除外,由你们来演。”



听我说完,四周陷入死寂,我站的位置仿佛结冰的湖面正中央一般冰冷坚硬。



大概过了十秒,凛子开口问“为什么?”虽然话里没有一丝感情,但比一言不发要好几万倍。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着说:



“就是……最近,我一直在迷茫。乐队一下子发展起来,观众增加了,演出的场地也越来越大……但我原本是个孤零零的网络乐手,现在怎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算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吧。”



我从口袋里抽出双手,在冷风中好几次张开又握住,想要抓住现实的感觉,却怎么都不顺利。



“希望能给我独自思考的时间。还有……我想专心做个观众,听听这支乐队的声音。所以——”



诗月朝我靠近半步,尽全力保持温和的声音问:



“就是说,圣诞节演出结束后会回来,是吗?”



我注视着诗月,沉默地垂下视线。



朱音淡淡笑了。



“小真琴,这种时候没法说谎会吃亏的呀。”



我缩紧了脖子,原因想必不只是寒冷。



“总之先立刻回答‘当然会回来’不就好了。……不过如果能做到,根本就不会笨拙地说出这种任性的要求吧。”



完全被看透了。难为情与愧疚的心情让我抬不起头,而凛子又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



“我倒是不在意,反正村濑君肯定会回来。”



诗月也握紧拳头说:



“我也没问题。会像等待刑期结束一样克服过去的!”



朱音也捉弄人似地拽着我的耳朵说:



“独自活动重新审视乐队也是常有的做法呀。”



可不肯罢休的只有一个人。伽耶满脸通红地大声说:



“这、这算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加入了啊!?难道拉我进来是为了找替角吗!?”



“啊……嗯,也难怪你会这么想,不过顺序反了。正因为伽耶加入了,我才会想到暂时脱离。”



“那么热情地要我过来,结果自己却跑了是怎么想的!?我、我、我该怎么,Mu、村濑Murase学长——我……”



我一句话也没法回答。伽耶憋红了脸,话说到一半没了下文,咬紧牙转过身去。



“够了,我回去了!”



伽耶愤然大步走远,但在过人行横道前站住转过头,大声说:



“周二周四有家教没法去录音棚排练!其他日子是五点以后!请把日程安排写到LINE上!还有村濑学长大笨蛋!我绝对不原谅你!”



在开始闪烁的绿灯下,伽耶朝车站方向跑去,转过大楼拐角后便看不到她的背影了。



我无力地在栏杆上坐下,郁结地朝自己的脚尖吐出一口气。



“真的是差劲到无可救药。”听了凛子平淡的语调,我两手抱住脑袋。可她的话还没完:“不过村濑君的这一点我——”



“小凛你总是这么宠着他!”朱音打断她的话,语调明显在忍着笑意。



“没办法,这一点到死也改不过来,只能一起疼爱了。”



诗月说道,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



这一次,唯独这一次,我完全没法辩解。



“我们会好好照顾伽耶同学的,真琴同学请努力改造吧。”



说得真像我要服刑一样,求求你换个说法行吗……



“嗯。总之……伽耶就拜托你们了。”我向她们低头。“她对PNO很憧憬的,一直梦想着能和大家一起演出……多合奏几次应该能让她恢复心情——大概吧……”



突兀的沉默降临,我奇怪地抬起头,发现三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我。



诶,怎么回事?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刚才这话是头等重罪。”凛子别下嘴角。



“刑期要延长到五倍了……”朱音也一脸无语。



“竟然没发现,不愧是真琴同学。”



“咦……?”



“伽耶同学不是说了吗,拍电影的时候很忙,特别辛苦的时候在网上看到视频开始学贝斯。这么说最少也要一年前了,那时候还没有PNO。”



我张大嘴愣住了。



没错,电影在今年春天上映,拍摄再怎么说也是去年——我们乐队是今年夏天成立……不对,记得伽耶说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才对——



我忽然意识到了。女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诗月叹着气说:



“没错,伽耶同学憧憬的是Musa男。”



的确,那时我穿的是女装。



以Musa男的身份传的视频里只用弹吉他和键盘,所以想要一起演奏会选择贝斯,这道理说得通……可是……



“小伽耶不是好几次差点叫出‘Musao’又改口的嘛。”



朱音也加了一句。



“对喜欢自己甚至把贝斯练到那个水平的女孩就这么对待,真没人性。”



凛子一如既往毫不留情,我感觉大脑已经麻木了。



“不过村濑君的这一点我——”



“就说了小凛你别宠他啦!”



“这次真琴同学的过分之处发挥得恰到好处,所以我要宠着他。”



“咦——真没办法,那我也一样好了。小真琴,今后也可以继续任性,毫不在意地践踏人心喔。”



总觉得正被她们用砂糖熔铸成匕首咔哧咔哧地戳弄胸口。真想在寒冷的天空下直接蹲下闭上眼睛,就地睡着。



但,这是自己的选择。如果有罪恶感,一开始就不该开口。于是我定神抬起头,迎上三名乐队成员的视线。



“……那个……呃,这次真的完全是我任性的要求,找借口也没用,但我真的想在这支乐队一直做下去,为此很多地方都想重新审视吧,但要说‘绝对会回来’,又感觉不够诚恳。”



“没事的,我明白。如果确信绝对会回来,暂时脱离就没有意义了。”



凛子淡淡地笑着说道。我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没法直视她的表情。她为什么比我自己还懂我的心情啊。



“圣诞节的演出也在亲友席上后悔吧,肯定让你跪下来哭着求我们说要回来!”



朱音说着一巴掌拍在我胸口。我忍住那阵令人愉快的疼痛,不住地点头。



能认识这几个人真的太好了。



我们并排朝车站走去。吹来的高楼风依然猛烈,我却觉得寒意比刚才少了一些。



如果回家路上能一直保持这个气氛,这一天就算有个不错的结尾,但遗憾的是诗月忽然大叫起来。



“对了!沉浸在演奏的余韵里完全忘了!”



我们一同朝诗月转头。



“……怎么了?”



“还有更无法饶恕的重罪!和伽耶同学!好像理所当然一样贴得特别紧是吧!”



我想起来了。



“这么说确实贴在一起让她弹贝斯了呀。哇——举动实在太自然,我都差点忽略。”



“用双簧戏的姿势弹琴,拿这个当借口去碰女生是村濑君的拿手好戏。”



“呃,不是,那个——”



我慌忙辩解。



“那个你们看,摘下琴递给她的话贝斯不就中断了吗,没办法才——”



“无论伽耶同学不会带乐器来还是她最开始不愿意弹应该都能预料到呀!所以全都是计划好的对吧!?”



“怎、怎么会!只不过是那时临时想到的办法——”



“临时能想到那个姿势更厉害。通常来说要和女孩子贴上的时候都会有点犹豫才对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只能溜之大吉。感觉这一天结束得很糟糕。



但没办法,这也是我选择私欲的结果,没人会来帮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无论是迷失道路,还是在黑暗中点起灯火,或是敲响钟声,都不会有其他人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