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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孤独燃烧的海(2 / 2)


诶诶——之类的声音在观众之间此起彼伏。



“想听!”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能不能想想办法!”



到处传出不情愿的声音,现场流露出负面的情绪。老师们明显一脸嫌麻烦,学生会会长也靠近主持人想抢过话筒。我在舞台后看着那副样子,感到一阵担心。



这时,朱音用格外清亮的声音说:



“那,代替演出——这么说也不太好,就唱一首。”



台下传来沸腾般的欢呼和掌声,舞台跟着一阵摇晃,甚至嘎吱作响。



她选的曲子也很完美,是我们学校的校歌。因为改编成灵魂乐风格来唱,校外的人说不定会当成是PNO的新歌,但本校的人很容易听出熟悉的旋律。



等到朱音唱完时,紧皱眉头的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也满脸笑容地和大家一起拍起手来。



“那么, Mister的审查结果将在稍后与Miss的结果同时发表!”



面对观众席兴奋的气氛,主持人不服输地大声说道。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Miss·Contest,请参赛者入场!”



在舞台后等待的我们接替朱音她们走上舞台。



“小真琴也唱一首啊!肯定受欢迎!”



与朱音擦肩而过时,她竖起大拇指说道。不不,听你唱完哪还有勇气开口啊。



和其他参赛者来到舞台,下面便传来一阵嘈杂,又渐渐平息变成有一定音量的窃窃私语。



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



是自我意识过剩?不对,到处能听到“Musao?”“是那个?”之类的嘟囔声。



“那不是真的女人吗?”



“这犯规了吧。”



不是错觉。带着巨额压力的视线正集中在我身上,同样站在舞台上衣着华丽的女装男生们也时不时朝我这边瞄。奇妙的热量在脑中堆积,让我听不清楚主持人的声音。好像是说什么请分别做自我介绍,接着话筒被递到我手上。



“……啊啊,呃……我是一年七班的村濑真琴。……兴趣,是音乐……呃,”



好可爱,说点有意思的,唱一首啊,给我们看大腿——等等起哄的喊声从四处传来,我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这是在干什么啊。



又不是自己主动想穿女装,也不是非要胜出才行。



我囫囵吞下嘴里躁动不安的话,想把话筒还给主持人。观众间发出不满的声音,主持人苦笑着说“再说点什么……”。不,我没什么可说了。已经够了吧,到此结束。



“村濑君的女装太完美了,大家都在讨论呢!”



主持人刻意明快地说着把话头丢给我。



“感觉好熟练啊,难道说之前有过穿女装的经验吗?”



观众中的一部分猛地沸腾了。我偷偷打探主持人的表情。这家伙,绝对是明知故问吧?



我暗自叹了口气。Musa男的事情只要在网上查查立刻就能知道,也没法一直瞒下去。



算了,承认好了,反正也是事实。



“……呃,是的。以前为了给视频赚人气,在姐姐强烈推荐下试过。”



到处响起“Musao”的叫喊声。我已经抬不起头了。



“这样啊!看现场今天各位粉丝也聚了过来,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喂,住口啊,我没什么想说的,赶快让我把话筒递给下一个人。



然而,再一次被人把话筒推回来,战战兢兢地环视挤满台下的观众们,我发现了。



在厚厚的人墙外侧,是凛子和诗月。她们也注意到我的视线,诗月满脸笑容地朝我挥手,凛子不满地抱着胳膊,嘴上说着什么朝我使眼神。



呼吸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两个人都对我有什么期待。



大概舞台后面的朱音也一样。



她们在期待什么啊?要说我有什么必须回应你们的期待,也是音乐方面吧,和女装有什么关系?



不过,我转念想想,慢慢吐出一口气,小心不其他人发现。



这也是我的一部分。村濑真琴不只是由音乐构成,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用汗津津的手重新握紧话筒,我开口说:



“……当时是为了点击量,并不是自己感兴趣才穿的,现在靠乐队里大家的力量,已经不需要我穿女装也能让大家来听我们的歌了,所以……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也不会穿。”



总觉得耳边传来舞台后面朱音的窃笑。



“……不过,多亏了女装……我才能遇到现在的同伴,组成这么棒的乐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或许穿女装也没什么不好……”



“那也就是说女装棒极了!这么说没错吧!”



主持人两眼放光逼近我问道。现场的热气也一口气涌了过来。



好像只好配合一下了。



“……呃,是的。女装棒极了。”



怒吼般的喝彩声呼啸而来,几乎要把舞台掀翻。



之前和响子小姐约好,中夜庆开始十五分钟前在学校后门碰头。



见我迟到五分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响子小姐瞪圆了眼睛。



“这打扮真是另有一番迷人的味道。”



“呃,哦……抱歉来晚了。”



我大口喘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不只穿着选美用的复古公主风连衣裙,还挂着获得冠军的绶带,头顶甚至戴了冕状头饰。被响子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一下子开始发烫。



“呃,这是那什么,因为获胜后发感言拍照还有采访之类各种事情太多,没时间换衣服,那个,让您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这是招待券,要是被谁说什么就拿出这个说得到允许了,体育馆地面铺了东西直接进去就行不用换鞋,然后还有——”



我实在太难为情,说话越来越快。



“就穿这身衣服演出吗?很棒啊。”



“不,不是啊?接下来赶紧去把衣服换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体育馆那边传了过来。



“小真琴——!时间要来不及了,说让我们就位!啊是响子小姐,今天非常感谢您能来!尽情享受演出吧!”



是朱音。她朝响子小姐低头致意,然后拽起我的袖子。



“让我换个衣服啊!”



“没那个时间了,直接这么上台不就行了!那响子小姐,回头见!”



朱音用力把我朝体育馆去,背后是响子小姐挥手目送我们离开。



“你倒是换好了衣服,耍赖呀!”



她已经不是男招待打扮,而是舞台服装。漂亮的礼服上束腰处紧紧贴合身体,更加凸显胸部的线条,尽管风格复古却又不失性感。朱音也拿了冠军,所以一样有拍照和采访等等事情才对,她怎么有时间换衣服的?



“因为给我拍照时没花时间嘛。错就错在小真琴太可爱了。”



“那不是你选的衣服吗!”



我被她从体育馆后门拽进了后台。凛子和诗月也已经换好舞台服装等着我了。虽然颜色和花纹不一样,但和朱音是类似款式的古典礼服。



“换衣服?没那个时间。马上开演了。”凛子态度冷淡。



“真琴同学,就这样四个人保持一致最好!”诗月一脸高兴。



我仰头朝昏暗的天花板看去。因为已经去依次和周围的民宅说好只会吵到晚上七点,中夜庆的结束时间是绝对不能变的。要是我再花时间换衣服,就要减少曲目。



没办法,我死下心,只把头饰和绶带摘了下来。



然后,看了一圈乐队成员整齐划一的近代欧洲风服装,我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她们:



“……难道说今天选这种衣服,是因为猜到会变成这样?”



凛子、诗月和朱音互相看了看。



“没有的事。”“偶然啦。”“小真琴你想多了!”



听了她们节奏整齐的回答,我的疑问一口气变成了确信。



“果然是想好的吧!不对,是为了变成这样故意诱导的吧!?”



“好啦好啦小真琴,现在不是逼问我们的时候!今天必须打倒的对手是响子小姐!”



朱音说着拍了拍我的后背朝舞台走去。凛子和诗月已经走到了灯光下,迎接挤满体育馆的全校学生发出的欢呼。



我停下脚步。



朱音也发现了,朝舞台侧面回头,担心地看着我。



“怎么了,小真琴?”



“……嗯……啊啊,没事。”



打倒响子小姐。



要让她主动说:抱歉,想把你们拆开卖真是太失礼了,我还是想要你们四个组成的整支乐队。



要是她真的说了——该怎么办?



我心里还没有答案。在怎样的地方,又要为了谁而歌唱。



这个问题没能朝朱音问出口。要是听到她痛快回答,就要面对只有我难看地在地面匍匐这一事实,那也太心酸了。



继续带着迷茫,我从舞台侧面走了上去。



鼓掌与欢呼声猛地冲了过来。和前两次演出相比,这次涌来的声音更加尖锐而又率直。不知是因为大家和我一样都是高中生,还是因为我紧张的理由和平常不同。接下来的演奏是要接受审查的。



从琴架上拿起Precision Bass,挂在肩上,穿着公主风服装的别扭感觉更强了几分。从大块敞开的领口中露出的肩膀上,背带直接勒了进去。腰部被束腰绷紧,使得贝斯琴体与腹部之间留出了奇妙的空隙。



我朝鼓回头,向诗月点头示意。



四人的视线在舞台正中央相碰。



就在彼此重新把视线转向观众的瞬间,4拍倒计时将我连同别扭的感觉一起拖进节拍之中。



根本没时间烦恼。我的皮肤很快被手中撒野的四根琴弦割裂,沾满看不见的鲜血。



那个时候,我简直是个空虚的筒子。音乐不是从我体内涌出,而是自远处而来,从中间穿行而过,将我的内侧撕得粉碎。明明这是自己写的曲子,自己填的歌词,听起来却像是首陌生的歌。尽管如此,手指还是擅自在琴弦上滑行,律动在脚下翻涌,从地面掀起浪潮。不知不觉间,甚至连歌声都从我嘴里流淌而出,化作和声与朱音的声音互相倚靠。



还有这种形式的音乐吗,我心寒地想着,身体一阵颤抖。



遇到响子小姐,见她在第一次听到的曲子里负责贝斯就弹得与我有天差地别,于是我日夜不休地练习。由于反复练习,已经能跳过大脑,直接将身体与结果联系到一起。这成果可真是了不起,哪怕内心还停留在无比幽深的泥泞中,血肉、骨头与神经还是会擅自继续歌唱。



心情舒畅得令人恶心。



或者可能是我想得太多。



音乐本来就是为了刺激与兴奋而存在,所以如果声音径直穿透身体,把里面搅得乱七八糟、破开通风孔,那么那样子就好。哪怕内心在角落缩成一团,或者被碎片割得满是伤痕,也没什么关系吧。



只要一切随波逐流。



吉他solo(独奏)仿佛喷气式飞机的轰鸣,接替朱音的歌声继续响起。凛子不服输地弹出挑战性十足的高速经过句,以此争夺高音域。诗月的节拍本该已被践踏得狼狈不堪,此刻却变得更加有力,从地面下撞击着我们,仿佛在说,要跑得更远,跳得更高;要继续拍打翅膀,捕捉所有的风暴。



这时,我并不是处在乐队的中心,而是无法上升也无法潜向深处,只能在她们三人的夹缝之间愣愣地站着。被上下撕裂的伤口中没有流血,只有音乐擅自流失。



不能这样下去,否则不就和以往一样了吗——



随着吉他solo达到最高潮,在我心中微弱的述求声被随之而来的副歌轻而易举地抹去。副歌中是朱音的歌声,还有我自己的歌声。



为了不被大家丢下,我独自闷头练了几个星期,终于达到的就是这种水平吗?



自己的肉体和感觉全部被声音带来的快感分解得七零八落,接着被冲刷干净,只剩下少得可怜的思念挣扎着没有放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想要得到救助。



响子小姐——在哪里呢?



我马上就找到了。在体育馆的另一头,有个人影靠在篮筐正下方的墙上。明明头发是黑色,衣服也显黑,人影本该被黑暗笼罩才对,可我却清楚地知道就是那个人,虽说没法看清她的表情。



在她听起来,现在的我怎么样呢?



明明水平应该提高了,可我却觉得和一个月前相比离她更遥远。



或者说,这阵令人心寒的空虚感只是我多虑?响子小姐会称赞我技术上的成长吗?



一曲结束,几百名学生跳着挥舞手臂,欢呼到嗓音嘶哑。但我眼里只看得到狂热的海洋对岸——昏暗中有个人影,仿佛朦胧点亮的漆黑火柱。额头淌下的汗珠掉进眼睛里,火焰变得模糊。



——让音乐传进几百万人的内心,这种事没有任何人能做到。



那时响子小姐的话,在嘈杂的欢呼声中清晰地浮现。



——只要给一个人听就够了。



仅仅为了一个人歌唱。



应该打倒的是响子小姐——所以应该忘记其他的一切,只为响子小姐一个人而唱吗?



不——



“……那个,接下来是新歌。”



朱音将带着汗意的声音吐向话筒。观众们仿佛熔岩的海洋般沸腾了。



“至今包括歌词在内都是小真琴来写,不过这次我第一次写了歌词,希望大家能喜欢。”



欢呼的大浪飞溅起水花涌来,在舞台边缘撞得粉碎。朱音在话筒架前一个转身,与诗月面对面摇摆着肩膀与脑袋,两人一同倒计时。拨片敲打琴弦,令人目眩的扫弦连复段(riff)开始奔跑,仿佛将时间与空间都细细切碎。诗月的底鼓声几次在反拍处响起,让焦躁感更加强烈。



朱音的视线转向凛子。几乎只剩下起音(attack)般扭曲而又锐利的钢琴声将节拍进一步细分。



然后,是我。



在朱音注视下,我硬是被带进状态,猛地弹起右手,开始接连向乐队的发动机中注入燃料。



朱音再次翩然转身。



古风礼服的长裙像黎明时的花朵般蓬松地展开,又再次垂下,裹住双腿。



明明是不知听过多少次的歌,此时朱音的声音却将我的世界彻底重新粉刷。



每句歌词都像是甘甜的雪花,扎进皮肤,却只留下些许静谧的疼痛后消失不见,让我回想起其内侧存在的切实热量。



歌词每过一巡,黑暗都染上颜色。



我自己没能编织出的词句硬质而又鲜活,纷纷变成飞虫、变成火花、变成星星,纷纷飞散。



这——果然是我的歌。



我的乐队。我选择的场所。由我组建、命名的乐团。



在被充满能量又华丽的少女们环绕的虚饰城堡中,即便内侧只有让声音回响的空洞,那片无可替代的空无所有也属于我自己,只能承认,并接受现实。这不是为了放弃,而是为了从这里出发。过去,我曾独自待在阴暗的屋子里,只在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亮下不停做着或许不会有人听的曲子。如今也一样。即便点击量增加了几百几千倍,我仍然是我一个人,只能把这双手、这阵歌声传达给唯一的一个人。



如果这样——



眼看就要到副歌,鼓声忽然断绝,缭绕的管风琴声形成的薄膜也消失,只剩吉他和贝斯的回响裸露在外,释放到漆黑的虚空。



朱音朝我转身,露出微笑。



我向她看去,视线中蕴含着许多难以言表的心念。



现在,就只为了你歌唱吧——只为了给这首歌赋予词句的你。



我走向话筒架——不是自己的那只,而是朱音的那只。她脸上有些惊讶,但退后半步迎接我的到来。



叮叮镲的声音开始炸裂。在化作光雨落下的弦乐声中,朱音抓挠着六根琴弦,我也让四根琴弦不停搏动,两人的歌声重叠在一起。两道声音在焦点处交融,化为电流冲过缆线,带着大量的心愿与祈求后增幅,得到解放时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明白,朱音也在为了唯一的一个人歌唱。



她仿佛化作三棱镜,将所有的声音尽数吸收,分解成未曾见过的色彩后迸发。尽管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人,但那片光芒太过强烈,想要独自接受时无论如何都会满溢而出,向整个世界扩散。人们擅自将其抓住,误以为那是为自己而唱,于是产生热量,又再次四溢——



就这样,音乐便能跨越时代与国境。



而我们则站在那片海滩,总有一天会被海浪冲刷到连骨头都腐朽,最后化为沉眠在水底的砂粒。而生命将通过音乐相连。



痛切的诗句结束,钢琴solo的旋律接替歌声响起。



我从话筒架前离开,回到独自一人的黑暗中,回到令人欣喜的孤独中。那孤独的感觉仿佛冰冷、严苛又荒凉的夜空,却又清澈得能看到星星。



我能感到,自己手指产生的搏动传遍整个乐团。



钢琴似哭似笑的下行音型激烈地响起。朱音则跟着铺上音色令人神往的solo,和她的歌声一样甜美得令人陶醉,无法忘却。



踩镲细碎的颗粒以及嗵鼓重叠起伏的波纹,让数千数万细小生命的喧闹声从阴暗中浮现。底鼓则是在远方积雪覆盖下的群山间不断反射后逐渐衰减的回响。在那片光景中,怎么也找不到我用贝斯踩下的脚步,因为那已经完全渗入土地与风中。



这个夜晚是属于我的地方——只要从这里起步,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是她们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拨响最后的开放和弦,朱音向我转过头来。大片欢呼涌起,甚至让我担心会不会把天花板连同钢筋一同抖落,脚底传来舞台嘎吱作响的震动。



朱音通红的脸上冒出汗珠。她对我说了什么,可被观众的叫喊与拍手跺脚声完全淹没,让我没能听到声音。



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



刚才声音交融时,她的一部分注入我的体内,如今仍留在心中静静呼吸,所以哪怕不通过空气的振动也能传达。



为更重要的时候准备的魔法般的咒语,甚至不需要言词。



当然那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是自我意识过剩带来的误会,但人类就是会蠢蠢地被这样的谎言、梦境或是幻影所驱使,念起诗句,唱出歌谣,心生恋慕。



朱音满面含羞。



我不知道该对她露出怎样的表情。



诗月敲起更加激烈的半拍Shuffle(Half Time Shuffle)。观众开始沸腾,凛子用扭曲到刺耳的管风琴声弹出令人目眩的八度跳跃,宣告战斗开始。我也被节拍拖着离开朱音的笑脸,随奔流前进。



朱音笑着把眼神从我身上移开,朝沸腾的观众们踏近一步,在舞台边缘举起右手回应欢呼,接着顺势挥下拨片,轻易跨过扭曲的黑暗开始奔跑。



目标是下一首歌,再下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