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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1 / 2)



露缇亚被突来的巨大转折弄得脑袋轰隆作响,学者清单又颇为纷杂,需要一点时间整理。



于是我们决定先回旅舍,这时一直保持安静的缪里说她要留下来谈救小鸡的事。



她已经被迫保持「等一下」的姿势太久,很难说她言之过早。再加上迦南的出现一口气解决了种种问题,她是想尽快拟定计画大显神威吧。



「不可以耍任性为难人家喔。」



一听我唠叨,她就臭着脸转一边去。不过我有一大堆大公会议和俗文圣经的事要跟迦南谈,这样刚好。要是我跟迦南谈得热烈,她却一句话也接不上,一样会不高兴。



再次强调不能为难露缇亚后,我们离开青瓢旅舍。高挂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迦南的表情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寇尔先生,今天也要感谢神赐给我们这么好的天气呢!」



面对那充满乐观的笑脸,让我有那么点庆幸他不是女性。



回到宿舍房间,和迦南谈了一阵子圣经,在给海兰的回信写下新想法和更好的译法时,歇市钟声已经敲响,火红的太阳等着坠地。



为了寄信,我们又去看鲁•罗瓦。他精神迷茫得像连睡两次回笼觉的缪里,附带很没面子的表情。



看他酒醒得差不多了,我将补充过的回信交出去。迦南似乎还没聊够,我便打算一起到饭桌上聊,可是缪里还不回来。



缪里没有贴心到会把时间让给我跟迦南长谈,不太可能到了房门又折回去。如果她还在露缇亚那扮军师,吃饭或许是个拉她走的好理由。



边想边跟迦南下楼时,正与来客对话的旅舍老板往我看来。



「您来得正好,有人要传话给您。」



「给我?」



传话的像是个小鸡,他紧张地跑过来,说出的熟悉名字又使我吃了一惊。



「缪里和露缇亚小姐传话给我?」



有必要这样吗?我不禁望向迦南。



「说、说是有计画要谈,请您到废弃礼拜堂去。」



这让我有大致了解情况了。



八成是救小鸡的事让她聊到连自己来一趟都懒吧。也搞不好是吵着要今晚就行动,露缇亚找我搬救兵。



再往迦南一看,这次他点了头。



「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小鸡这才放松表情,慌忙跑回黄昏的街。



「真是的……这性急的野丫头真让人伤脑筋。」



听我叹息,迦南替缪里说话似的微笑。



「说不定是那些被囚禁的孩子让她想到您被抓走时的事了。」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但我想有一半是小鸡刺激到她狼的本能。她原本就是爱死打猎的人。



「我是不希望她去做危险的事啦。」



迦南对泄气的我投以安慰的微笑,转向护卫。



「能请您保护鲁•罗瓦先生吗?今晚城里可能会特别乱。」



寡言的护卫望向天花板另一边的鲁•罗瓦,无奈地耸耸肩。要是状况好,把这书商丢在战场中间都能气定神闲地活下来,但现在酒才刚醒,让人不太放心。



我想迦南请护卫保护鲁•罗瓦,或许是出于别的理由。迦南在我们面前愈来愈率真,可以看出不少与缪里相似之处。这样的一个男孩子,说不定也不希望护卫成天黏着。



我们就这么聊着学识性话题,比路边学生更像学生,踏上今晚也恐将满是烂醉学生的街,前往露缇亚的秘密基地──废弃礼拜堂。可是──



「奇怪?」



穿过阴暗许多的小巷,我们来到废弃礼拜堂前,门却是锁着的。



露缇亚已将钥匙交给我,所以不成问题,但她自己还没到倒是很奇怪。会是计画订得太投入,还在青瓢旅舍跑来跑去吗。



想着今晚要训训缪里,我开门进去。



「是古式的礼拜堂呢。」



迦南站到曾有祭坛的位置,凝视墙上因过去装置教会徽记而留下的晒痕。



「这里以前是这个教区的小教堂,已经荒废很久了。」



「让我想起教廷的书库,有种书的味道。」



迦南怀念地深呼吸的样子,使我有些惊讶。



「不愧是在书库工作的人……其实这里藏了一些书。」



「咦?」



迦南眨眨眼,犹豫片刻后望向我。视线略为抬高,好像催我快说的样子像极了比较乖的缪里,让我不禁苦笑。



「您看得出来这里地板底下有洞吗?」



我抱着以后恐怕不能骂缪里溜进粮仓偷吃蜂蜜的心情,和迦南一起挪开地板。虽然那些书被鲁•罗瓦评为没有商业价值,迦南却不在乎这种事,一看到书就坐在地板上翻起来。



日渐西斜,礼拜堂已是阴暗得很,好歹等我点个蜡烛吧。



我苦笑着找到摆在角落的蜡烛,却发现没点火工具。而且那都是便宜的兽脂蜡烛,若不开窗通风,有独特臭味的黑烟恐怕会沾到书上。



于是想至少开窗引入月光时,我发现外面有动静而停下手。



「缪里?」



不是她。巷子里出现轮廓陌生的身影,一个、两个……



我离开微开的窗边,蹑手蹑脚回到迦南旁。



将鲁•罗瓦认为几乎没价值的书一本本搬出来翻的他,像是找到有意思的章节,表情雀跃地要对我说话。



我赶紧伸指按住他的嘴,扫视废弃礼拜堂。



这里不大,房间也只有一个。这类建筑天井都很高,天窗不在构得到的距离。夕阳几乎沉没,巷里一片漆黑,我又不是狼。



我先搁下没制止迦南留下护卫的懊悔,拼命镇静要脱缰的心跳,用力地想。



「寇尔先生?」



我对不解的迦南点点头,往旁一指。



「给我束手就擒!」



一群人踹开门涌了进来。



「有人通报这里有异端!奉神之名──」



入侵者的宣告被吞回去似的断了。



「……人呢?」



礼拜堂年久失修,每在软化的地板踏一步就嘎吱作响。



有三人──不,四人吧。有硬物碰撞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表示有人持枪。



像是教会或城里的卫兵,可是声音很年轻。



他们的影子,随蜡烛的红光剧烈晃荡。



「没人……吗?」



「门不是没锁吗?从里面窗口跑了?」



「不,应该没人跳窗出去。」



如此对话后,像是队长的人蹬了一脚。



我按住迦南不让他叫出声,静静地等。



「可恶,被骗了吗?」



「别急,先到附近路上看看再说。不管从哪里跑掉,天已经黑了,跑不远才对。」



入侵者快步离开礼拜堂,脚步声逐渐远去。



完全听不见以后,我又整整数到三百。缪里每晚都在写的骑士故事里,有这样的场面。



「……好像没事了。」



我对迦南这么说,慢慢推开地板。



侧卧地下储藏空间的我们坐起来,确定自己和堆在礼拜堂角落的书都没事后才松口气。原本还担心被他们泄恨踢坏了怎么办,所幸学问之都不至于发生这种事的样子。



我唏嘘地爬出藏书的地洞,而迦南依然傻在里头不动。



「迦南先生。」



被我一唤,恍神的他才用力紧闭眨都没眨的眼,眯着看来。



「我连向神祈祷都忘了……」



若是几个月前,就换我缩在洞里,被缪里不耐地拉出来了。



我出手拉起他,帮他拍拍尘土。



「习惯就好。」



有过用同样方式躲避房间大火的经验,让我很快就能继续行动。



迦南脸上是惊魂未定又尊敬的奇异表情。



「话说回来,他们要抓的是异端是吧。」



看不见他们的面貌,只知道他们是接到通报而来的。



「……是您身分曝光了吗?」



我也是先往这想。假如雅肯的教会腐败,黎明枢机无非是个不速之客,抓到了就是大功一件。



但以此而论,人手似乎有点少,感觉不像正式捉拿。声音年轻也颇令人在意。



「无论如何,我们的旅舍和青瓢旅舍恐怕都被人监视了,先到城外避一避吧。」



「那、那缪里小姐她们怎么办?」



要是缪里都被抓,我怎么挣扎也跑不掉。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因宿醉而虚弱的鲁•罗瓦有那位干练的护卫保护,不必担心。



「把书留在哪里的话,她们应该会知道我们是怎么躲过去的。」



再循味道找过来就能会合了。



要是真有需要,夏珑的鸟同伴多半就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我们,请它传话就行。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就这么和脸色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发青的迦南离开礼拜堂。



在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左手抓着迦南的手,右手拨开黑暗般前进。



迦南紧张到连连打嗝,脚步蹒跚,抓得我手都痛了。我又想起海兰说迦南在我面前总是比较拘谨。



现在我则是相反,像「责任感会使人成长」这句话一样,因迦南的存在而得以保持冷静。同样地,我能够轻易想像前方黑暗中有个朦胧的小骑士大步向前,才能不去胡思乱想。



为了不让想像中的缪里笑我,我稳稳踏实地面穿过巷弄,并不停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自称替缪里和露缇亚传话的小鸡肯定是其他人派来的。原本猜想教会组织发现我是黎明枢机了,可是以捉拿企图揭露教会腐败的党众来说,规模似乎不够大。



想到这里时,我们来到巷子里的井边小广场,白天会有妇女打水、老人晒太阳的地方。



这里比较开阔,说不定会有人监视,我便从隐蔽处探头查看,然后想到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南鹫帮在搞鬼呢?



或许是露缇亚那里有内贼密报我们想破坏南鹫帮的既得利益。于是南鹫帮要栽赃我们为异端,让我们待不下去。



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何只带那点人来抓人,也没有包围礼拜堂防止我们跳窗,还像是作梦也想不到我们就躲在地板下等种种缺乏经验的样子了。



那么,说不定缪里她们还不晓得这桩阴谋,仍在青瓢旅舍开作战会议。是不是该过去看看情况呢?让她们知道这件事以后,应该能轻易翻转战局。



在隐蔽处想着想着,迦南忽然碰碰我的肩,用惶恐的眼神问我在等什么。我用微笑安抚他,伸长脖子看看广场后打手势要他继续走。幸好今天没月亮,没人在路上闲晃。



正在想青瓢旅舍在哪个方向时,背后冷不防的脚步声让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以为是追兵的我抓起迦南的手就想走,不过忽然发现脚步声只有一组,而且有点熟悉,接着对方还出声了。



「大哥哥!」



是缪里。循气味找来的吧。



「缪里。」



我呼唤的同时,那银色的瘦小人影扑进我怀里。



「没想到你们自己也跑得掉。」



她把脸埋在我胸口这么说。



我不禁查看她耳朵尾巴有没有跑出来。在迦南面前被她抱,感觉有点害羞。



「我旅行这么久也不是白混的。」



想回抱缪里时,发现左手仍抓着迦南的手。



缪里也奇怪哥哥怎么这么久还不抱人,抬头却见到我抓着迦南的手,皱起了眉。



「好了,露缇亚小姐怎么样了?你们那边也有被人袭击吗?」



她经我一问才回神。



「这个,是没有……喔不,现在不晓得。」



并放开我,整理想说的话。



「回旅舍以后,老板说我们传话给你。」



聪明的缪里一听就知道有人搞鬼。



「旅舍有被人监视的感觉吗?」



缪里摇了摇头。



人手很不够,不像是大规模行动。



「这样的话,我们就去青瓢旅舍跟露缇亚小姐说明情况吧。这肯定是南鹫帮的诡计不会错。很遗憾……露缇亚的同伴里面有内贼。」



缪里睁大了眼。



「解救小鸡的计画也都败露了吧。」



虽然在露缇亚的指挥下,他们可能没那么容易被埋伏打垮,但小鸡应该都会移走,只有扑空的份。



「露……露缇亚那里有内贼……」



我摸摸试图帮她说话的缪里的头,告诉她不用多说什么。我知道她明白露缇亚是多么看重同伴,多么照顾他们。



「鲁•罗瓦先生他们还在旅舍吗?」



我无法预测南方学生会闹到什么程度,难以判断留在旅舍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安全,不过我还是比较想先会合再说。有熟识的护卫在身边,完全失去白天那份乐观的迦南也能安心一点。



可是缪里似乎在努力想些什么,没有回答我。



「缪里?」



「咦?啊……啊,嗯。」



与过去遭遇的危机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然而缪里却和平常不太一样,有点魂不守舍。但很快就恢复正常,说道:



「我有跟他们说,最好在事情变麻烦以前换个地方。既然有迦南小弟的护卫在,鲁•罗瓦叔叔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点头时,左手动了一下。紧张得发慌的迦南现在眼神变得有力了些。



「既、既然这样,到事先约好的紧急会合地点就能找到他们了吧。到城西的大路上就看得见了。」



准备得这么周到,或许是因为跟异端审讯官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的缘故。往缪里看,只见她脑袋里的天平摆了摆,叮铃一声后开口:



「那就先把你们带去找迦南小弟的护卫跟鲁•罗瓦叔叔好了?」



「先通知露缇亚小姐不好吗?」



缪里对我耸个肩。



「露缇亚有把城里的野狗招来当手下啦。」



然后丑丑地眨起一只眼睛。是指知道小鸡假传留言时,她已经叫野狗去通知了吧。



我再次俯瞰目前拼凑的状况,认为没有遗漏。



「那好吧,麻烦带路。」



「包在我身上。」



在这种场面比谁都兴奋的缪里实在可靠。



若是只有点恶胆的学生追上来,也算不了什么。



「迦南先生,我们再多享受一点冒险吧。」



我不知道我笑得自不自然,只知道迦南也努力对我笑。我握紧左手,希望他能安心。



「有我在就不用怕了啦!」



缪里立刻抗议,看看我和迦南的手,抢下摊贩最后一个商品般用胜过迦南的力道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在学生可以闹一整晚的雅肯里,仍有许多鸦雀无声的小路。缪里小心选择这些路,带领两头完全迷失方向的羊前进。



不晓得是自力躲过抓捕所产生的自信,还是已经有过多次经验,抑或是身边有可靠的骑士,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害怕。



多半是以上皆是吧。随着体会到紧张所带来的从容,我也开始明白缪里为何这么喜欢这种事。这种紧张和亢奋,是留在纽希拉所尝不到的。



我们追随缪里的引导,走过黑漆漆的小巷。来到宽广田野时的解放感,也是畅快无比。



这让我不敢嘲笑缪里为想去沙漠地区而吵了。这样就能让人如此感动,面对地平线另一边陌生土地的景象,肯定只会是加倍感动。



「好,到了。」



缪里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终于能挺直略驼的背脊。这条通往城西大路,白天满是旅人、近郊农夫与学生的路上,有两道人影。



两人的轮廓都很有特征,不用说,即是迦南的护卫和鲁•罗瓦。



「都没事吗?」



护卫跑过来,要举起迦南似的抓住双肩,到处看他有没有受伤。而迦南又跟缪里一样,被担心的护卫弄得很不自在,颇为滑稽。



「寇尔先生,您也是轻车熟路了呢。」



鲁•罗瓦捧腹大笑。



「我也不想习惯这种事。大家没事就好。」



「我们什么事也没遇到。从只有两位遭遇不测看来,八成是南方学生搞的鬼。」



鲁•罗瓦也做出相同结论,状况也是晚间散步的感觉。他都是这样游刃有余地躲过异端审讯官抓捕的吧。



「今晚要在哪过夜呢?如果是南方学生做的,目的就只是赶我们出城。在城门外随便找个酒馆或旅舍就行了吧。」



「这个嘛……」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太放心恐怕又要尝到苦头。



先正确了解状况比较好吧。



这么想着寻找缪里时,我发现她独自站在一边。



「?」



会是在警戒周边吗。可是神情有些落寞。



而且她的站姿像是少了些什么。



不晓得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担心露缇亚而心神不宁。因为现在能确定,为维护群体而劳心劳力的露缇亚身边出现了内贼。



这事实一定让温柔的缪里很痛心吧。



「缪里。」



彷佛能看见她藏起的狼耳因这一喊而竖起来。



「我们现在应该没事了,你去看看露缇亚小姐吧。」



如果她正为了解救小鸡而忙得不可开交,野狗传话出了错也不奇怪。



「还是要我去?」



补这一句,是因为那等于是让她告诉露缇亚她们之中有内贼,心里恐怕不好受,由我扮演这角色或许更好。



可是缪里摇了头,轻轻深呼吸后说:



「我去就好了,你去只会迷路被人抓吧。」



尽管还能挖苦人,语气仍然无力。



虽想干脆就别让她去了,不过缪里是个骄傲的狼。



爱不只是一味保护而已。



「即使我们不在城里,一样能解决露缇亚小姐的问题。请告诉她,我们离开后也绝对不会忘了她。」



纵然有内贼潜入身边,我们仍能提供助力。我相信露缇亚这狼族子女和缪里一样,没那么容易打垮。



结果原本闷闷不乐的缪里忽然讶异地睁大眼睛往我看。



说不定是以为我会像迦南的护卫那样,又拿出过度保护的态度。



用「我相信你」的笑容点头之后,缪里也放心地微笑了。



缪里是在担心我们会因为与教会的抗战来到大公会议这最大关头而离开之后,会忘了远在大学城奋战的狼吧,但我不会。



为了让缪里安心,我再开点玩笑。



「所以说,不可以因为嫌麻烦就乱咬南方学生喔。」



缪里用泛红的眼眸注视我,浅浅苦笑。



「嗯,我知道。」



然后扭腰转身,奔向夜城。



虽然还是有那么点无力,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目送缪里离去后,有人拍我的肩。



「寇尔先生,不可以气馁喔。」



鲁•罗瓦也来关心我。



「毕竟露缇亚小姐想对付的是根深柢固的问题。」



既得利益、榨取弱者、恶用制度、自私自利。



这些问题不是只限于雅肯,现今的教会同样也是陈垢难清。



「来,我们走吧。夜还会再冷下去呢。」



随鲁•罗瓦拍肩回头,还见到迦南跟护卫都担心地看着我。其实真正该担心的是又回到满城敌人之中的缪里,还有对抗他们的露缇亚,怎能让他们担心我呢。



看来我不太有希望成为身经百战,沉着冷静的圣职人员。



但我现在也不会想追求那种名誉,当众人各自背起行李时,我再度望向缪里离去的方向。



虽想跟去,可跟去了又帮不上半点忙,况且我不是为了让缪里成长才托她去的吗。



我一面对自己这么说,一面甩开担忧转向前,伸手拿取鲁•罗瓦替我和缪里从旅舍拿来的行李时,我注意到一件怪事。



喔不,那都是缪里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怪,但就是不对劲。



「这怎么会……在这里……?」



前不久的记忆忽而苏醒。缪里在稍远处注视雅肯,那略显落寞的身影。



觉得她缺了些什么,绝不是因为表情。她身上真的没有该有的东西。



「寇尔先生?」



背起行囊的迦南向我问。



这次我没有余裕对他微笑,翻开缪里的侧背袋。



头一个见到的是她天天都在写的骑士故事。然后是装有海兰给她的羽毛笔等文具的皮囊,再下面是变装用的服装、同样来自海兰的小糖果袋等,装满了幻想与现实冒险搅成一团,一如她脑袋的东西。



见到彷佛刻意藏在最底下的东西时,满头的疑惑使我头皮冒汗。



缪里做这样的事,一定有其原因。



我忍住令人作呕的坏预感,拼命思考这在述说些什么。



然后我忽然想起缪里先前也做过类似的事。



就是神秘人捎来大公会议的消息,和缪里讨论是不是该来雅肯的那晚。傻哥哥因孩提时代在雅肯吃足苦头,不想重游旧地,却在缪里的劝说下终于鼓起勇气之后的事。



缪里为前往大学城这段新的冒险满心雀跃,孩子气地钻到哥哥的被窝里,还用力搂搂抱抱,要把之前忍住的份讨回来似的。



当时缪里还做了什么?



不就是在钻进被窝前,将倚在墙边的剑翻成反面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她不想让狼徽见到不符骑士风范的事。



「这么说来……?」



长剑留在行李堆里,狼徽腰带也收在布袋最底下。要去拯救被假留言骗走而再度陷入险境的哥哥,缪里却一样也不带,自己跑来礼拜堂找我们。



我只看得见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因为蠢哥哥不懂女人,又对人的恶意不敏感。



只要妹妹有事想瞒哥哥,只要悄悄放在那个范围里,哥哥就不会发现了。



回想缪里奔向露缇亚时,宛如一幅幅的画浮现眼前。每一举手投足,都多了新的隐意。



「迦南、先生。」



听我一唤,疑惑的迦南不禁挺直背脊。



「缪里追上我们的时候,她是从背后来的嘛?」



「呃……这……」



他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吧。



尽管不解,迦南仍点了头。



「应该是这样没错。因为我突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吓了一大跳。」



突然有脚步声。



对方是狼,应能悄无声息地接近,直到她的气扑在你后颈上。或许那能说是避免吓到我们,但还是不对劲。



缪里什么时候有这种沉着和体贴了?



她可是会怕哥哥又被绑架,就一脸认真地给我系绳子的人。



如果知道我被假留言骗出去,又在废弃礼拜堂躲过一劫,不会只是系绳子而已。



肯定会在确定我们安全以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掉,满眼怒火地追查袭击我们的人。



「鲁•罗瓦先生。」



身经百战的书商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缪里回到旅舍,发现小鸡传的话有问题时,她是什么样子?」



鲁•罗瓦眨眨眼睛,「嗯……」地手扶下腭。



「有种经历过不少风浪的感觉,下了几个明确的指示以后就跑出旅舍了。可能是之前表现得太慌,让她学到教训了吧。」



反应镇定的缪里还把有狼徽的剑留在房间里,腰带更是细心地塞进布袋最底下。



至少我能肯定地说,她不是这样的人。绝对有问题。



缪里就只是「不想让狼徽看见」而已。



不想让狼徽看见什么呢?配合缪里在小广场边追上我们时的样子,答案自然就揭晓了。



缪里事先就知道抓捕的事。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本来就不危险。也就是那场假留言和抓捕,其实缪里也有涉入,不然说不通。



不懂的,是动机。



头一个猜的是想营造冒险气氛。这少女曾因为自己和诺德斯通闹得不够大而拿起羽毛笔自编故事,而且前阵子哥哥还硬生生被敌人抓走,会是想重来一遍吗?不是在纸上,要在现实里。



所以才会躲在废弃礼拜堂附近,要在哥哥被敌人抓走时来场帅气营救。



这样是不是就能轻易解释袭击者人力薄弱,和他们在礼拜堂说的话等怪异之处呢?



──被骗了吗?



和缪里合作的南鹫帮成员,也知道那只是为了吓唬露缇亚的帮手而演的一场闹剧吧。为了替每晚酒会添点话题,就来陪这个小女孩玩她的骑士游戏了。



道理通顺得教人害怕。但就另一种角度来看,这想法却也可笑得可以。



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缪里这么做的理由。



这么一来,她自己不就成了叛徒吗。



她对露缇亚的境遇感同身受,憎恨南鹫帮的傲慢,气得想咬他们屁股等情绪,应该都是千真万确。



很难想像这样的缪里自导自演一出会离开雅肯的戏,半途抛下露缇亚的问题。她会只是想营造危机的感觉吗?



例如南鹫帮用假留言这种肮脏手段绑人,她就有名义用狼的力量狠狠还以颜色了。



苦无动用利爪尖牙的机会,让缪里很不是滋味。一旦有了名分,就能咬傲慢的南鹫帮的屁股了。



以这个爱动歪脑筋的野丫头而言,是比较可能这样想。



但这种解释有个但书。



耍诡计来制造变狼的理由,等于是刻意践踏露缇亚想在人世生活的决心。缪里暴怒时,也会在知道自己要做坏事的情况下露出獠牙,这次却始终保持冷静,没这种感觉。



不,那不是冷静,恐怕是知道自己在做无颜面对狼徽的事,心里惭愧。



因此,缪里更不可能会去做践踏露缇亚决心的事。要跨过这道墙,得先有堪称发狂的激情。



她为何要做出违背骑士精神,甚至不敢给剑与腰带上的狼徽看见的事呢?



而且还有件事,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她虽然调皮任性又粗鲁,但好歹是个分得清是非善恶的人。



「……所以不是缪里的主意?」



这低语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



我不禁大叫,吓得迦南跳了起来。



「鲁•罗瓦先生,有件关于露缇亚小姐的事想请教您。」



「请说请说。」



这位书商像是早已惯于应付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怪客,有点等好戏看的样子。



「您知道她在这里抗战几年了吗?」



迦南愣住,而天天在城里探消息的书商则讲古似的说:



「听说已经很久了。从开始跟南鹫帮杠上开始算,也有四、五年了……」



我将「果然」二字吞回去。



「这里人口流动很快,实际上多少年也没人清楚。有人说她在那之前就在雅肯待很久了,也有人说她曾被某个与众不同的领主收养,所以原本是孤儿之类吧。父母将子女送来大学城以便未来任职,子女也为了报恩努力学习,却在城里受尽磨难的事,其实很常见。我想她就是因此厌恶富裕学生,才会跟他们杠上吧。就算抛下学业也在所不惜。」



鲁•罗瓦的眼神,与我和缪里看露缇亚的眼神不同,距离更远更冷静。



「所以我才说必须适可而止。因为这座城的问题根深柢固,就连露缇亚女士对抗了那么久也无法解决。」



会觉得鲁•罗瓦的判断冰冷,不是因为他的想法太冷酷,而是我们的认知有差距。



鲁•罗瓦知道露缇亚投身于这场胜算稀薄的战斗已经很多年了。不,更进一步地说,这位世故的书商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察觉了我至今都没想过的,露缇亚的隐情。



「再请问一下。」



「尽管说。」



「我听说露缇亚小姐念教会法学,是为了争取某位领主的继承权,对抗想窃占其领地的人。」



露缇亚当时说得很顺,不像是在这方面有所隐瞒。当然,鲁•罗瓦也知道这件事,慢条斯理地点了头。



「这位领主是谁呢?」



迦南的表情似乎是不懂我为何这么问。



鲁•罗瓦搔搔他花白的平头说:



「原来您还不知道啊。」



可是我猜中了。



「据说这位领主已经过世很多年,领地早就落到别人手上了。因此露缇亚女士──啊,寇尔先生!」



听到这里就够了。我拔腿就跑,要到缪里那去。



重点在于露缇亚为何不惜放弃学业也要为贫穷学生而战。



露缇亚说她在森林里遇见一位特别的领主,知道了在火炉前让人梳头的生活,明白了孤独的意义。



她用了好几次「群」这个字。为了群,誓言就算再怎么不甘,也要掩藏爪牙装成人类。



因此,当她听说我们要快刀斩断贫穷学生的困难而睁大眼睛,并不是在惊叹这黎明枢机的能耐。



单纯是对懵懂无知的我们一来就要拆掉她用来逃避现实的墙,感到反弹而已。



要是黎明枢机没出现,这座城的问题永远不会解决。



可是这个问题,却在雅肯给无家可归的狼制造了一个归宿。



「也就是说,我……」



并不是什么救世主。



完全是不速之客。



缪里则是在某个时间点察觉了露缇亚的心事,选择帮助她。



也因此得以预料到很多事。



「莫名其妙嘛!」



我自己也不晓得这是在骂谁。



即使夜深已久,城中心一带仍有许多青少年搭肩唱歌结伙作乐,再加上为他们摆摊的小贩和吟游诗人,愈夜愈喧腾。不过还是有些少年利用这些灯火,在角落读书写字。



所谓大学城的空间,充满了这样的景象。一个大人与小孩的世界混杂难分,与世隔绝般的奇异之城。



他们能在这里度过不属于孩童或成人的时光,在一时的恶梦里恍惚度日。



在雅肯如此的大街上,我找到了一道垂头丧气的身影。



不会错,是缪里。



「缪──」



一出声,我就后悔自己的粗心。



狼女立刻在杂沓中感到我的存在,猛然向我回头。



惊愕的表情只停留一瞬之间。这种事我们在纽希拉重复了无数遍,她马上就明白我的来意。



那野丫头正蜷着尾巴,懊恼于自己恶作剧的结果。



而且她现在没佩戴骑士之证,没凭据训她死到临头还想跑。



见到狼脱兔般逃跑,我立刻喊人。



「等一下──别跑!」



缪里头也不回地冲进小巷,我也追了过去,但不见人影。



刚这么想,她的背影就像游过浓浓黑暗般,忽然出现在巷子另一边的稍亮处。



「啊啊,够了喔!」



我凝视黑暗,翻越木箱,跳过堆积的砖块,钻过某户人家没修完的斜倚门板底下,不停追逐缪里。



我们脚程差距太大,一下子就跟丢了,不过我很了解缪里。这野丫头在逃跑时,一定是一右一左交互拐弯。



于是我仔细查看每个巷口,一右一左小心拐弯。



在肺里开始渗出血味时,我遇上了死巷。



但缪里不在那里。



若对方是山上的熊,我还会担心它小心踩着自己的脚印,躲在草丛里等着从背后偷袭猎人。可是我还没见过缪里恶作剧败露而逃跑时,能从容到做这种算计。



于是我调整呼吸,擦去额上汗水等待眼睛习惯黑暗,果真在巷底的木箱边发现一撮白白的尾尖。



从这令人傻眼,好气又好笑的画面,可以看出认真逃跑的她还是希望被我发现。



「缪里。」



或许是因为跑得太累,以及她显然为自己的计画后悔,我语气比想像中还要柔和。



「那场抓捕,是你计画的吧?」



尾尖一弹,缩进木箱后头。



「剑和腰带都没带,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在做坏事吧?」



缪里没说话。



我叹口气向前走到木箱后,盯着那已经在纽希拉看腻,缩成一小团的小狼。



「受不了……」



这种闷气究竟叹了多少次,连神也懒得数了。



「如果这是你为了自己寻开心,我已经准备把你绑住尾巴吊起来了。」



尾巴上的银毛全竖起来,藏到身前去。



「再怎么不顾后果,你也不是会践踏露缇亚小姐心意的人。也就是说,这场抓捕其实她也知道,然后从这里就能明白她的动机了。毕竟她所敬爱的领主夫妇,都已经蒙主宠召了。」



缪里没有反驳,蜷缩的背上也没有锐气。



表示我推理正确。



我调整着跑乱的呼吸并深吸一口气,加以思索。



「不懂的,是你做这种坏事的动机。」



问题就在这里。



无论是露缇亚主动向她求助,还是缪里在某个时间点发觉露缇亚的心思,缪里都能直接把事情告诉我吧?倘若露缇亚想永远沉浸在梦里,根本没必要故意隐瞒,还做出找人抓捕我这种违反骑士精神的事。傻哥哥耳根子这么软,多得是说服的空间。把事情解释清楚,让哥哥不要傻傻只想解决问题,应该是最确实稳当才对。



可是缪里没这么做,搞出礼拜堂的抓捕事件,而且露缇亚恐怕也有份。



所以借推理追循尾巴的影子到最后,还差临门一脚。答案淹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而这种时候依然一股脑儿往前冲,多半只会摔进窟窿动弹不得。



想看清正确的路,需要先掌握一切。



「缪里。」



我低头看着蹲在黑暗里的缪里,说道:



「你自己说,你不是──」



骑士吗?



或许缪里是觉得,被我说出来的话会再也不敢自称骑士吧。



塌平的狼耳忽然一抖,畏缩的狼声打断了我。



「……露缇亚的,信。」



「咦?」



「我是从露缇亚的信,发现的。」



露缇亚什么时候写信给我们了?……想到这里,我才发现那是指与她有联络的教授的回信。



「金毛的信有旅行过的味道,露缇亚的却没有。所以我发现她说她跟远方的大人物有往来,是骗人的。」



缪里大概是在对话中恢复镇定,也鼓起勇气面对了。不过罪恶感仍在,即使坐直了也是看着旁边。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露缇亚要骗我们。她藏起爪子牙齿,为大家奋斗、忍耐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这样。」



想解开这谜题,得从那对领主夫妇开始。鲁•罗瓦能查到那么多,多半是因为他对露缇亚没有多余想法,我们却因为她是狼而从不怀疑。



不是该怀疑她说谎,而是有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露缇亚没有说谎,只是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