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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1 / 2)



旭日东升,教堂吊钟高声鸣响。



那是宣告市场开工,今日正式开始的信号。



当然,勤劳的工匠或商人早在那之前就开始活动,不过在钟响前都压低了声响。等钟一敲,就不必再蹑手蹑脚了。纵然是严冬也大开木窗,昨晚喝得宿醉的贵族家老么也会被撵下床。



待传遍全镇的钟声残响也消散无息,默读中的我阖上圣经,大口吸气。



「缪里!」



一叫人,床上那团被子抗议似的晃了晃。原以为要起床了,结果再也没动静。



我叹口气离开椅子,把同房贪睡虫盖到头上的被子整个扯下。



「呜呜……」



被满窗倾注的朝阳一照,银色毛球缩得更小了。那年轻女孩拥有彷佛灰里掺了银粉的奇妙发色,怀里还抱著看起来很温暖的同色毛皮。



在告别照顾我整整十年的温泉旅馆,离开温泉乡纽希拉下山旅行那天躲进行李跟来的缪里打了个哆嗦,嫌朝阳刺眼般抱住了头。这样的画面,我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不知见了多少次。



「……好冷喔……」



缪里整张脸贴在床上,缝隙间传来怨恨的声音。包著头的手臂缝隙间,还能窥见彷若毛帽的兽耳。



「起来吃完早餐以后就会暖和了。」



「……」



缪里抗议似的沉默片刻,突然间,有道细小的「咕噜~」在房中响起。看来是她的身体对「早餐」一词径自起了反应。我从缪里还是婴儿起就在照顾她,自然懂得怎么应付。于是清咳一声,折著被子说:



「黑麦面包先放在炉子上烤香。」



「……」



隐约露出缪里手臂缝隙的兽耳抽了两下。



「同时磨点岩盐,洒在满满都是黄色油脂的培根上,加洋葱一起炒。加个一、两片昨晚用剩的大蒜应该也不错。」



她怀里的尾巴开始颤动,蜷缩的身体也扭来扭去。



「等到蒜香四溢,培根也流出香浓的油,再打一颗新鲜的蛋。滋滋滋……」



有吞口水的声音。



「稍微把蛋搅一搅,用肥滋滋的培根抹一抹,然后在蛋黄熟透之前离火,放在烤好的面包上。最后对准略带酸苦,吸满蛋汁和咸香油脂的黑麦面包……大咬一口。」



「唔唔~!」



缪里放弃抵抗,敞开蜷缩的身子跳了起来。



「大哥哥你很坏耶!明明不会有那种早餐还那样说!」



「光是有早餐吃就够享受了。还有昨晚剩的香肠能吃吧。」



我放下折好的被子,见到缪里被回笼觉的诱惑缠身,不过意识似乎早已飘到早餐上。她臭著脸溜下床铺,打个大喷嚏。



「好了,头发梳一梳,衣服穿好。」



「哈啾!……窣窣。很麻烦耶,我想在这里吃早餐……」



「这里不是温泉旅馆,我们也不是住客。自己去厨房拿早餐。」



听我冷冷地这么说,缪里很不甘愿地噘著小嘴换衣服。即使我从婴儿就开始照顾她,就像亲妹妹一样,可是她年纪也不小了。更衣时,我自然得背对她。



「好了吧大哥哥,我换好了!」



听缪里不耐地这么说,我转头查看。



她穿上了兔皮披肩、熊皮缠腰和切到大腿根的短裤,腿上套著强调肢体曲线的亚麻布袜。



这装扮在人挤人的港都也十分醒目。



而且她身上还有更显眼的东西,我便轻声提醒。



「耳朵和尾巴。」



缪里跟著一摸,人不该有的耳朵和尾巴就消失了。它们绝非装饰,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因为她母亲不是人,是寄宿于麦子中的狼之化身,才会有那种被世人称作恶魔附身者的特徵。



但尽管缪里的确是个调皮捣蛋的超级野丫头,我仍能断定她不是会被神诅咒的人物。而且缪里能凭意愿隐藏耳朵和尾巴,只有在生气或惊讶等情绪大幅波动时才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虽有点伤脑筋,在人类社会生活倒也不会太辛苦。



「这样可以吗?」



我耸耸肩,缪里也模仿我的动作。



「啊~好饿喔~头发晚一点再梳……」



两只小手按著肚子,眉毛垂成八字。假如尾巴还露在外面,一定是无力下垂。正等著缪里从我面前经过,离开房间时,她却突然用力拉扯我的袖子。



「嗯?做、做什么?」



我被她拉得差点跌倒,只见她白著眼转过来说:



「还问?这次换我了吧?」



「……换你?」



还没弄懂是什么事,缪里就一把搂住我的手臂。从肩膀下方抬起的那张脸,是张晴空万里的笑脸。



「这是比赛,当然要公平呀。独占就太奸诈了。」



缪里笑得天真无邪,而我压根儿听不懂。



比赛?独占?



我死命地想串起这些词,缪里却自顾自地与我十指交扣。



遗传自母亲的泛红琥珀色眼眸,发出准备就绪的光芒。



「你忘啦?神跟我的比赛呀。比大哥哥比较喜欢我还是神嘛。」



「……」



缪里年方十二岁上下,笑容中仍留有满满的稚气。



当自己妹妹,从婴儿就照顾到现在的缪里,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把我当异性看待。而我居然到昨天才知道。



她没事就说喜欢我,我当然知道她对我有好感,我也从未怀疑我俩之间的感情。可是,若是那方面的喜欢,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我是立志投身圣职的人,曾立禁欲之誓。在这样的条件下,我无法接受她的爱,也当面对她这么说过了。



缪里是个伶俐的女孩,完全明白我拒绝的道理,也知道纵情耍赖一点用也没有。问题是她脑袋实在太鬼灵精,又只要认为正确,就会义无反顾地直冲到底。



「大哥哥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相爱不会有问题,所以只要让大哥哥喜欢我胜过神就好了吧?」



居然毫不害臊地对我说这种话。即使遭我拒绝,她也没有一点沮丧或不知该怎么拿捏距离的尴尬。每晚都照常钻进我被子,有机会就偷抱我;要是我不小心碰到她,她就乐得耳朵尾巴都跑出来猛摇。一副是表白之后再无顾忌的样子,攻势比还在纽希拉时更猛烈,用全身表现她对我的爱,使劲全力正面对决。



在热度好比盛夏烈阳的爱意面前,圣职人员的禁欲之誓的防御力简直像一小片树荫那样可怜。更惨的是,缪里还打算直接把树给砍了。缪里用父亲遗传的好头脑把圣经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做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圣经虽明言圣职人员不能屈于肉欲,却没有禁止俗人爱上圣职人员。意思就是对圣职人员出手也没问题。而且大哥哥只是立誓禁欲,根本还不是圣职人员!



面对那一连串歪理,我一句话也辩驳不了。



因为就道理而言,她说得的确没错。



「来来来,我们去吃早餐吧?与其陪祈祷再多也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神,陪我绝对是比较好玩啦!」



虽然她信心十足地这么说的模样完全像个不信教的人,但事实上也是那样没错,令人头疼。我侧眼垂视缪里的笑容,无力地说:



「在不听我说话这份上,你们是平分秋色吧?」



「那既然我碰得到你,所以是我赢喽?」



缪里才收起来的尾巴晃来晃去,也不顾兽耳会折弯,把头往我臂弯里挤。



诚可谓是没有丝毫媚色的童稚之恋。



然而,我还记得这几天下来,她日以继夜照顾过劳病倒的我的模样。意识恍惚中,我不时见到她祈祷般的神情,那怎么也不像演戏。甚至让我觉得现在这些夸张的笑容和猛攻,都是当时为我担心而造成的反弹。一这么想,就让我实在对她冷淡不起来。



「好嘛,大哥哥?」



「……知道了啦。」



我不堪其扰,叹著气答应了。



「可是。」



语气一变,缪里就机灵地放开拥抱我手臂的手。她很清楚我怎样才会动怒,而我也认为她不会真的惹我生气。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确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



「耳朵和尾巴又跑出来了。」



「啊。」



缪里赶紧摸头收起耳朵,拍拍屁股藏起尾巴。



这时我走到门边,手搭在握把上。



「还有一件事。」



一边开门,一边对小跑步过来的缪里说:



「不可以吃太多。」



缪里错愕地睁圆了眼,咧嘴而笑。



「好~」



这回答明显是敷衍我。



可是她知道我不会生气,根本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离开房间关门后,缪里的小手自然而然地落在我手心里。



听见我叹气,那丫头被搔痒了似的嘻嘻笑起来。



我们下榻的德堡商行会馆,今天依然热闹。



商行一大,工作种类自然也多,休息时间也安排得相当自由。我借坐在厨房边的老旧高桌旁,见到许多打杂的小伙计或老练商人都是抽空就站著匆匆填饱肚子,随即赶往下一件工作。



如此忙碌氛围中,只有缪里一个悠悠哉哉地拿面包沾汤吃,每个路过的小伙计都忍不住看傻了眼。



但多半不是因为她优雅又享受,而是她之前才在会馆里打了一阵子小伙计的工吧。他们都是一副没想到前几天的工作伙伴原来是女孩的脸。



「因为我做得最好,胆子又很大嘛。」



缪里骄傲地挺起胸膛。考虑到她是濒临出嫁年纪的女孩,真希望她能端庄一点。



「废话少说,快点吃一吃。」



「咦~?平常吃快一点,你还会骂我耶?」



缪里噘起了嘴。



「……那是因为你像强盗一样两只手抓著面包和肉,一次全塞进嘴里就跑上山玩,我才会骂人。」



脸上写满「你很啰唆」的缪里用面包抹乾净碗底的汤,往嘴里一扔。



「再说大哥哥,你现在不是很闲吗?镇上的骚动都平安落幕了嘛。」



她说的骚动就是我过劳病倒,和我们来到这港都阿蒂夫的原因──为了解决统率世界信仰的教会,以及与温菲尔王国与教会对立所产生的问题。



手执权杖长达千年之久的教会早已遗忘信仰的本质,纯为自身欲望舞弄权势。别说生活放荡与破戒的圣职者满街都是,还会处心积虑找藉口强徵税金,贪享特权。像最近,原为抗战异教徒而徵收的「什一税」,即使与异教徒停战之后也强要收取,在世界各地惹来广大民怨。



其中,总算是有那么一个国家挺身反抗教会的暴行,那就是温菲尔王国。我为了替他们尽一份力,便决心离开位居深山的温泉乡纽希拉,试图说服港都阿蒂夫的教会。



虽然过程中被卷入了一场骚动之中,最后总算是化险为夷,达成目的。



「我才不闲,待会儿还要去教堂帮海兰殿下的忙呢。」



这位海兰是温菲尔国王的私生子,但仍是继承国王血统的贵族,也是我直接的雇主。拥有高洁的意志,即使在骚动中身陷绝望处境,也依然为成就信仰甘冒性命危险。



倘若我得为某个人运用自己在深山里累积的学识,海兰就是我最期盼、最理想的人物。



「咦……?」



可是缪里一听见海兰这两个字就大大垮下了脸。



「大哥哥,其实你用不著去吧……那个金毛不是也要你好好恢复体力再说吗?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在镇上散散步,或是在房间里休息嘛。」



「那个金毛」是缪里对海兰的称呼。



她之所以那么排斥,是因为海兰原来是扮成男性的美女。



说来无奈,我对海兰的敬意与臣服态度,在缪里眼里似乎是恋爱的表现。



「我都整整睡了一星期了。而且为了端正教会弊害,要做的事还堆积如山呢,我怎能偷懒。」



「噗……」



缪里没趣地发出怪声,趴到桌上。



「当然,假如你想放弃这个累人的旅程回纽希拉去,我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她保持趴姿稍微抬头,怨恨地朝我瞪来。



再怎么说,缪里在先前的骚动中帮了我很多实际和心理上的忙,显然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使我不得不敬佩她过人的韧性与聪慧。在这份上,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她回故乡去,感觉反而是我不讲理。



再说缪里似乎比我更懂得怎么在这尘世中打滚,使得「黄毛丫头怎么能出远门旅行」这种常识都失去说服力了。



而聪明的她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直勾勾地瞪著我。



「知道了,知道了啦。」



最后死心似的这么说,以「所以呢?」的眼神斜眼抬望。



「知道了就去收拾餐具,还是你想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看房间?」



「才不要。」



「那就快去收拾。」



「好~」



即使不太甘愿,缪里仍乖乖收拾餐具,前往厨房。



不久回来,嘴上叼了片肉乾。



我连说:「女孩子不要边走边吃。」的力气也没有。



「要去教堂了吗?」



「是啊。对了,在那之前先和史帝芬先生打声招呼好了。我躺了那么久,自从那件事以来都没见过他呢。」



德堡商行在北方地区各地都有分行,而史帝芬是港都阿蒂夫分行的负责人。我们就是寄宿在德堡商行的会馆。



可是缪里听了一副不敢领教的样子,且不像是开玩笑。



「大哥哥,不要去找他比较好啦。」



「咦?」



「你忘了那时你把他吓得多惨吗?那个山羊胡现在怕我们……应该说怕你怕得要死耶。」



「……」



的确。事发当晚,要先说服史帝芬支持我们,才有机会解救海兰。那时我们采取的作战计画,就是把话说得不清不楚,让他以为我们真的是神的使者,造成一个天大的误会。



我们应该被关在牢里,却一下子就脱逃出来这点,在他眼里也十足是如有神助吧。况且我出现在史帝芬面前时,身边还有宛如来到人间执行天谴的银狼。不知情的人见了,应该很容易以为自己遇上神迹。



只不过神恐怕只会指著这头狼的鼻子训话,因为它就是缪里。



「为了那个山羊胡的心灵祥和,大哥哥还是少去找他比较好。」



缪里苦笑著补一句:「我都有点替他可怜了呢。」脸上是自知恶作剧玩过头的独特表情。



「他、他那么怕啊?」



听我这们问,缪里像个很想模仿大人的女孩耸了耸肩。



「……那我就不去了。」



「这样就对了。」



我也不想在他心中留下创伤。



「那么,我们就先去教堂一趟吧。」



缪里津津有味地嚼著肉乾点点头。



晨间礼拜结束后,只剩退休老人留下的画面在各地教堂都十分普遍。而这么想的我,一开门就完全被教堂里的人群给吓住了。



「排队!请各位依序排队!无关教会的陈情,麻烦移驾到议会去!」



可能是垫了木箱吧,走廊上有个看似助理主教的年轻圣职人员比周围高出半截身子,在人群中疾声呼喊。且不仅走廊,另一头的礼拜堂也挤满了人,你推我挤。从服装来看,有商人、工匠、农民等各式各样的人们,甚至有人在室内高举公会锦旗,不知是为了什么。



「大哥哥,最近这种事是不是很常见啊?」



缪里稍歪著头问,不过我也摸不著头脑。在我为教堂里简直像开了一场大庆典而错愕不已时,有人从背后撞上了我。



转头一看,是个油头肥肚,商人穿戴的男性。



「不好意思!……嗯?喔喔,这不是教会的人吗,真是太好了!请问一下,想谈葡萄酒税的话,该找谁商量才好?」



「咦?」



「我听说主教想改革,所以我们修拉吉街教区的酒旅馆兄弟会,希望教会能重新考虑徵收礼拜用葡萄酒的事。」



男子表情委屈,捧著偌大的肚子低下头。



「这样啊……」



「因为葡萄酒入关就要课一次税,又常因为船况缺货,在这情况下还要捐给教堂作礼拜,实在是吃不消啊……啊,这是我们教区的女孩做的糕点和蜡烛,请教会务必收下。」



男子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并匆匆取下一整包的大袋子塞给我。



看来是因为我穿得像圣职人员,完全被他误认为教会的人了。



那么挤满教堂的这些人,都是为类似的事而来的吧。



「抱、抱歉。我不是教会的人,只是旅途经过……」



「喔喔?啊,这样啊!那么那么,逗留在这镇上的期间,到我们修拉吉街郊区的旅馆住几天如何?改日会见主教时,再麻烦你向他美言几句,说我们都是正直虔诚的教徒,请他重新考虑葡萄酒税一事──喂喂喂,等等啊!」



再待下去,恐怕会被镇上商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捆住。于是我牵起不知在一旁偷笑什么的缪里,连声借过地钻过人群,前往教堂深处。看样子,是前几天波及教会的大骚动余波卷成了更大的漩涡,搅乱镇上的一切。



以非常精简的方式说就是,我们为端正教会弊害挺身而出,但是原以为事情在说服主教后就会落幕,话却说得太早了。教会和管理市政的市议会同样,都是对镇上运作影响甚钜的地方。所有镇民都得遵从教会的决定,要缴给教会的税也是五花八门。每当主教心血来潮改变主意,就有一堆人要伤透脑筋。而只要变化能带来好处,其他人也会争先恐后地上门争取。



身为需要对此骚动负部分责任的一方,实在是既惭愧又惶恐,脚都踏不稳了。



不过,只是造成这北地港都的小改变并不够。



我们真正的目标是端正累积千年之久的教会弊害。日后,势将造成比这次大几十、几百、几千倍的骚动。



怎能为现在这种小事胆寒呢。



「……神啊,请赐给我力量。」



我以一句默祷激励自己。



海兰位居今天这状况的中心,所以我想她就在教堂的会议室,人潮也似乎往那里流动。继续拨开人群前进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会议室门口。



高大门板敞开的会议室也挤满了人,有个怀抱一大叠羊皮纸的女佣走出来,低著头十分抱歉地钻过为陈情而来,杀气腾腾的人们。也许是向教会致敬,她用布裹起了头脸,从中零落的长发更增添几分疲惫。



我会那么注意她,就是那撮头发金得很美,且身高略高于一般女性的缘故。



不过一直盯著人看不礼貌,我很快就转移了视线,接著想起缪里就在身边,心里不知怎地凉了一下。



「怎么啦,大哥哥?」



缪里一边设法不被人群挤扁一边问。大概是因为个子矮没看到她,才会有这种疑惑的表情吧。



「没事……没什么。」



回答后没多久,我上钩了似的又往女佣望去。



女佣也注意到我,并在唇前竖起食指,使我闭起不禁张开的嘴。接著,她以细致得不像女佣的手指往教会深处一比,不等我反应就匆匆往那里走。



错愕之余,我也只得跟上。牵著缪里的手,用力拨开路上每一个人。



直到我们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在通往教堂钟楼的楼梯口,我才终于追上作女佣打扮的女性。



「受不了。」



她将羊皮纸叠往堆在走廊的木箱一放,解开缠头布,以手梳整长长的金发。光是这样,就让人觉得她肩膀以上是纯正的贵族,真是不可思议。



同时不知为何,那模样也宛如美艳动人的寡妇。



「真是想不到呢,海兰殿下。」



一唤她的名,那继承温菲尔国王血统的真正贵族海兰,略显疲色地笑了笑。



「不这么做,我根本出不了会议室呢。就算待得再晚,回会馆的路上同样会引来大批镇民,只好在这过夜了。话说回来,只要扮成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来,感觉也怪复杂的呢。」



到头来,人还是只会以外表评判他人。我想起自己甚至连泡著温泉与海兰问答教义,却仍没发现她是为旅行方便而女扮男装,就连陪笑都不敢。



「嗨,缪里小姐。今天心情怎么样?」



缪里似乎是一见到扮成女佣的海兰就认出了她,脸马上垮下来。见到这反应,海兰反而很高兴。



「缪里。」



然而失礼之处仍需纠正。我一出声,缪里就把头往另一边甩。



看得海兰摇肩而笑,说:



「今天我没带糖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是抱歉……」



「感觉就像多了一个年纪差很多的小妹,挺有趣的。话说,你身体没问题了吗?」



「托您的福。」



我以臣子礼仪鞠躬,身旁的缪里跟著从底下冷眼望来。



「你该向那位小姐道谢才对,替你看护的人不是我。」



缪里拍拍我的腰,彷佛在附和海兰。



「而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你不仅守住了我的命,也守住了正义的信仰之火。」



抬起头,见到的是海兰的微笑。



贵族不会轻易向人低头,不过那张笑脸已十足表达她的感谢之情。



「您过奖了……」



「就算最后拯救了全世界,你还是会这么说吧。」



海兰咯咯笑道。



「无所谓。我只是以上位者身分表示感谢而已。虽然不算是庆功宴,你们还是陪我吃顿饭吧。昨晚我一直忙到天亮呢。」



海兰以活像缪里的动作按著肚子说。



「可以请吃肉吗?」



缪里在这时插嘴了。对人家那么没礼貌还敢这么问,脸皮实在有够厚。然而海兰本人表情很开心,我也不好训话。当然,缪里是明知海兰不会生气才问。



「没问题,我也想吃腌得香喷喷的肉。」



「好耶!」



「才刚吃过早餐耶」这种话,现在说了也没意义吧。



「那我们从后门出去吧。现在不能找有顶盖的马车接送,还请见谅。在路上,我想顺便跟你说明一下未来的计画。你卧床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



我来到这个镇也不是为了欣赏良辰美景。



于是挺直腰杆颔首,海兰也轻点了头。



出了教堂后门,巷弄里静得不觉正门侧的喧嚣。尽管几乎无人通行,却不显得凄凉黯淡,闲静得很舒服。



或许是因为天气好,加上这临海城镇空气出奇乾燥所致。也可能是因为巷弄两侧的小窗传来婴孩哭声与洒扫声的缘故。



人们生活的动静,使这城镇充满活力。



「总归来说,目前情势相当好。」



海兰优雅地轻提裙襬,跨过挡路的乾瘦老狗时这么说。我自己是没那么大胆,靠到路边从尾巴那端跨过去。等到缪里也要跨,老狗才恭敬地让路。可见对狗而言,身上有狼血统的女孩比贵族或神的羔羊值得尊敬多了。



「镇上的大主教阁下原以为放荡是他的权利,但他已经承诺改进,回归朴素的生活。虽然他的朴素仍保持大主教地位水准,但已经是很大的让步。毕竟他原先将每周、每月、每季的礼拜或大贺宴等场合的捐献挪为私用,要比什一税要糟糕得多了。」



「我刚进教堂时,有个镇上教区兄弟会的人,想找我谈停徵葡萄酒的事。」



教会圣职人员身上的油水实在太多了。



「是啊,挤进教堂里的人都是为了那方面的事。这镇上的某某街教区共有十四个,每个教区的工匠和商人都各自组成公会,也组了几个兄弟会以求心灵上的平静。光是这镇上,这样的组织少说也有五十个。除了他们之外,为比较个别的利害关系而来的人也是来个没完,忙得大伙是焦头烂额。」



即使是纽希拉这般村民都彼此熟识的地方,讨论起村中营运方式就已经够乱的了。



换作阿蒂夫这种颇具规模的城镇,实在无法想像会有多累人。



「再加上,周边自治都市的教会或大修道院,听说人们对教会的愤怒有多么可怕之后,也纷纷派来使节,询问他们是不是也该顺从民意,又该让步到何种地步等等。」



人们过去对教会都只敢私下批评,明确的抗议行动却是少之又少。



这是因为无论怎么怀疑教会有错,人们的立场仍不会比教会更正当,又认为就算教会再腐败也比其他地方好,只好忍气吞声。



「同时,还有人来询问如何购买你参与翻译的圣经俗文译本。圣经以只有圣职人员会读的字写成,早已累积不少民怨,要教会别再骄纵蛮横的声音是如火如荼地扩散。这全是你们的功劳。」



我是能找千百个理由来强调功不在己,但接受海兰的好意也是种礼貌,我便不再多说,只是腼腆地微笑。



况且,我们的工作并不是就此结束。



「可是从古至今,火这种东西就是得小心掌控。」



取得改革之火就任凭它延烧,恐怕只会导致内乱。而且对方是据点比大商行更多,遍及世界的教会,走一步算一步的打法不会有胜算。



「一点也没错。要适时添加燃料,计策风向才行。」



「我们接下来还能帮上您什么忙呢?」



穿过巷道,我们来到从前阿蒂夫还是个小镇时的一隅,俗称老街。我会知道这点,是由于铺地石板变得明显古老,以及建筑墙上嵌著刻有「阿蒂夫老街」的铜板。铜板磨得闪闪发亮,足以显见旧时居民的骄傲。



这地方称作广场是嫌窄了点,小吃摊贩围绕在小小的井边,其间有鞋匠正在补鞋,还有几个住这附近的老人在玩牌。最引人注意的,则是铺满一整面屋墙一张张大网。不仅绕了广场一圈,还延伸到五层楼大宅的屋顶上。



彷佛要将整座广场的人一网打尽。



「大哥哥,那是什么?祭典的装饰吗?」



缪里扯扯我的袖角问。



「满像的耶……上面还挂了些东西。扎成鱼形的乾草?」



「好像是祈求春季丰收的祭典。阿蒂夫的渔夫都住在这区。」



解释同时,海兰向摊贩买了四串烤鲱鱼。



一串给我,两串给缪里。



「在这地方靠吃鱼温饱的人,比吃麦子的人还多,而肚子饿了就打不了仗。对了──」



说到一半,海兰话锋一转。



「你们泳技怎么样?」



她露出颇具深意的微笑,再以编贝般的高雅白牙,往烤鱼背上轻咬一口。



狂风呼啸,浪如山高。海水彷佛瀑布似的从甲板灌入阴暗潮湿的船舱,使得食物很快就腐烂,成了老鼠的大餐。船员在摇得分不清上下的船舱根本阖不了眼,吐出的秽物远比喝的水多,但又无路可逃,只能祈祷。就算能咬牙撑过如此恐惧与煎熬,只要有阵强风把船掀翻,一切就完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要在谁也看不见的汪洋大海上消失无踪。



同一时刻,港都里高挂船徽的酒馆中,贴了一大张写有船名与金额的纸。一群穿著气派的商人,日复一日地对著纸合掌祈祷。纸的上缘,写了这么一段字迹潦草的话──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酒馆贴这张纸,是为了赌船会不会沉,偶尔有人称之为「保险」。船主必须押货物总价一成五至两成的赌金给庄家,一旦船沉了,就能跟庄家收取货物总价;假如没沉,赌金就全归庄家。换言之,人们认为每出五次船就会沉一艘,而遭到海盗洗劫也视为沉船。



若放眼镇外,在天空灰蒙蒙又刮著强风的日子,总能见到沿海村民站在面海的屋顶上眺望,那是在寻找贪心得挑战白浪的愚蠢商船。只要船因风翻覆,或驶上暗礁而搁浅、沉没,就能靠漂流物大赚一笔。虽然大商人和领主所议定的法律中明言漂流物归原物主所有,但也间接造成村民绝不会救人,因为要是救到了不知感恩的物主就麻烦了。想得救的物主会在身上缠些金币,然而那重量也会增加溺毙的风险。



噢,简直是人间的地狱,冒险的极致。



愿神祝福志在远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