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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笔色的黑发(1 / 2)



作者:红玉伊月



在一片寂静的幽灵神社中,有一个巫女在家里蹲。



“啊——讨厌,今天也好懒呢,不想干活。”



“你从来都没干过活吧,晴香。”一只乌龟搭话道。



“没干过。”一头牛说道。



“没干过。”这是一匹反转着身子的马。



“你们真啰嗦!小心我把你们都卖到动物园里去哦!”



扬起拳头喝斥着,晴香的眉毛挑起成了倒八字。



“真好啊动物园。”不想干活的乌龟说道。



“真好啊,好想过不用干活的日子啊。”牛也这么说道。



“真好啊。”马也是这样。



巫女晴香恼羞成怒,拿出了一把钉耙。



“你们几个快去干活!快给我去——!”



真是无聊的结尾啊。我边画边想。



“给我、干活去啊……这样说,比较好吧……”



在狭小的电脑桌边上,我换了换手中的文具。用一块被剪刀剪掉了外壳四边的MONO橡皮擦小幅地擦着,把对话框里的文字擦掉。因为手边没有尺,所以想要谨慎一点,以防把分栏线也给擦掉了。到这里还是挺顺利的,不过小小的“啊”字有点模糊得难以看清。这个样子的话,扫描时可能就会模糊到完全看不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习惯用词产生了厌恶。可话是这么说,自己却没有一个字一个字照相排版的耐心。



透过电脑室里的荧光灯,我看着完成后的作品。



我知道外形设定的确有点崩坏,所以就把那张纸翻过来不去看它。上进心之类的东西,早已在十年前就扔掉了,如今我也不会试图在自己的心里寻找它。只画能画的东西,要不这样想的话,就不能时常画出能示人的作品。



略带茶色的复印纸上,是用铅笔所画的拙劣漫画。因为没有打底搞,上面不但有一大堆虚线,还被橡皮擦过的痕迹弄得脏兮兮的。和这幅画面的肮脏程度相比,文字的那点脏实在是不过尔尔了。



“……”



反正都是不值一看的东西。把橡皮擦的碎屑吹掉之后,我就跟复印纸上的龟先生对上了眼,那是长着一张粗陋面孔的,乌龟。虽然是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可这简直跟一只被踩扁了的青蛙一样,牛和马就更加惨不忍睹了。是谁啊,设计出这么难画的角色来,要是狗或者猫之类的就好了。



叹了一口气,用拇指擦过了主角晴香的黑色头发。因为是巫女,所以是黑长发,这真是一种简单而易于理解的标志。可是因为一点点全部涂满太麻烦了,我就只用了2B铅笔的粉末把它抹了出来,因此我的拇指总是黑黑的,散发出铅笔的气味。



看了一眼时钟,短针已经接近了九点,我连忙把复印纸放到打印机附带的扫描仪里夹好。这台一体机有年头了,由于盖子很不检点地半开着的,扫描的时候就一定要用手压着才行。分辨率的选择跟平时一样,把灰度图扫进来之后,我用数位板附赠的绘图软件随便擦掉了一些脏东西,把明暗度调整得清晰点,这就完成了。



接着把它上传到了自己管理的网站服务器里,在博客里写了博文。最上面的一条消息便是更新履历。因为没有时间,里面只写了一句话。



“9月27日 巫女漫画 最新话更新”



我抓起书包站起身来。想着回家的路上说不定会比较冷,所以又把开襟毛衣拿在了手里。



车钥匙叮当作响,是母亲是在叫我,得从家里出去了。



我家的车,是车门漆黑的微型车。我一坐上去,母亲就冲我抛来一句“你怎么老是把时间弄得这么紧张”的牢骚。我一边打开副驾驶席的车窗,一边敷衍地回答了一声对不起。



“你自己的处境,自己应该明白吧?”,明白明白。“今年要是也没考上的话,绝不会饶了你”,知道了。



知道虽然知道,可说什么“要是今年也没考上的话”,母亲的志气也高不到哪里去。



想归想,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车开了十五分钟左右,在补习班隔壁的便利店边停了下来,我道了一声谢之后就下了车。



用了些力气,关上了车门。



开着空调的补习班走廊,印象里比学校更白。墙壁、天花板、还有荧光灯都是白色的。并不像高中里那样吵吵嚷嚷,所有人都像是在顾虑着谁似的,互相凑近了脸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不穿制服的学生们,各自吐出的叹息声沉淀在地面上,连我的脚下都感觉有些沉重。



白色蔓延的走廊里,张贴出了夏季实力测试的结果,按照班级分开。我一边向着教室走去,一边斜眼瞥了一下。根本不用特意去找,自己的名字就跃入了眼帘。仁泽须和子。笔画数很少的“仁”字抓住了我的视线,尽管我看都不想去看。



仁泽须和子这个名字,出现在张贴出来的纸上,从最后开始数很快能数到的地方。



哼,我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感叹。真是个吊车尾啊。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对于此类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去逐个接受打击了。



——须和子,于半年前,在大学入学考试中落榜。



如同写在漫画上的文字说明般。



没有什么戏剧性,这根本就是平凡人生中的剧情。稍微勉强地努力了一下去参加考试,可是却没有发生奇迹,仅此而已。



没有去读差一档次的短期大学,我选择了复读,期待着再次参加考试。一年的时间可不算短,这时候努力一下的话,也许就能将自己此前的劣势扳回来。当然,那是我乐观的一厢情愿,花了高中三年时间染上的惫怠毛病,在复读生的一年时间里是不可能纠正过来的。



我曾以为是可以的,只要努力就能做到。因为很想好好努力,在刚开始上补习班的时候,我也曾不顾一切地试图好好学习。好歹还在分班时混进了最好的那个班级,而从那以后……



这份热情,连最开始的三个月都没能坚持下去。



在黄金周结束了之后,我就成了一具空壳,一直至今。这个班级里有着众多的努力家,气氛十分紧张,而我却在班级末尾拖拖拉拉地迈不出腿。其实是期望太高了,我是冷静地分析道。这期望并不是针对别人,正是对于自己。



到底是谁认为只要努力一下可以做到的呢?这种想法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但愿我能早一年醒悟过来就好了。那样的话,就能量力而行地选择报考的地方,不用寄希望于什么奇迹,也许也能成功地和同年级的学生们一起进入大学吧。虽然我觉得这几乎是天方夜谈。



我在白色的长桌边坐下,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垂到了肩头的头发绑成了一束。



已经很久都没有去买衣服了,因为没有什么需要打扮得漂亮点的地方可去。身上穿的还是手臂内侧起了毛球的衬衣和牛仔裤。在补习班里,也没有因为我穿着难看的衣服而抽空对我发火的朋友。



虽然只是应付着看看白板而已,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了眼镜。



没有敲响上课铃,但到了十点整,第二节课还是开始了。我没有报清晨的第一节课,而且我也不属于会在自习室里的自主学习的那类人。



课是从英语单词测试开始的。一般的英语单词测试里,我的正确率通常在六成左右,自己打完分之后,把弄错的单词马马虎虎地写在了试卷的背面。



我一边盯着长文阅读的题目,一边想着明天要完成的漫画的点子。对着补习班白色长桌,脑袋里自然反射出来的只有涂鸦和漫画的事情。尽管我也知道,这些其实都只是逃避。



在英语文章里登场的角色,都是些只会傻乎乎附和的家伙。于是我就想,漫画里或许还可以用外国人啊。



差不多也想好了套路,但新角色要设计成常规角色吗?还是当做客串角色好了。



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我开始涂鸦起来。没有用2B铅笔,而是普通的HB自动铅笔。邻座正好空荡荡的,我便可以毫不在意地随便画。



在网上开始画漫画的时候,正好就是我的懒病开始发病那阵子。



巫女漫画的第一话,就是画在考试卷子的背面。



我叫晴香,是个巫女,可还是个家里蹲。



工作场所就是这个寂静的破旧神社。



“晴香——上茶啊。”



他是龟先生。



是一只不知为什么会说话的,乌龟。



没错,这个地方,分明破旧不堪,却是个略微有些奇怪的神社。



“你自己不会去泡吗?”



要问为什么是巫女的话,一方面是现在流行,感觉有人气吧,另外也因为我比较熟悉。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通过亲戚的绍介,我去神社里打工当了巫女,所以不用找资料也没关系。



总算是画好了,眼神有点凶恶,一脸没干劲的巫女,晴香。名字是随便起的,脸也是随便画的,反正绝对不是什么美女。况且让我来画,基本上美女也变成鬼了。我说的不是龟哦。



我之所以会想到画个乌龟出来,应该是受到教育电视台里放的动画片的影响吧。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顺手就画出来了。



要说像这样涂鸦画些什么,理由还可以列出好几个。可是说到为什么偏偏要画漫画呢……理由,不知道有没有呢。说起觉得画漫画很开心的事,应该已经是更为久远的往事了吧。



补习班上,我完全没有干劲,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干,只能为了打发时间不断地涂鸦。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在学习之外干点什么,就画起了漫画。只用铅笔,既不涂抹,也不刮网点纸,也不勾线。



由于晴香的神社是个破旧神社,所以我就做了一些可以跟神仙之流对话的设定。客人都是幽灵之类,稍微有点奇怪的东西。可总体上,晴香是不愿意干活的,神社只是晴香家里蹲的场所。因为只有一只乌龟没办法推进剧情,我又试着画出了牛和马。



就这样完成了几则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故事。都只是些糟糕透顶,又极其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漫画。



可是,我还是希望能让谁看看。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丢人的想法呢?这种丢人现眼的涂鸦,居然还说希望让谁看看。



可能是太寂寞了,虽然并不是因为寂寞才画出来的,不过要是画出来的东西连来看一看的人都没有的话,也太寂寞、太凄凉了。



可是,给谁看呢?高中时代的朋友?在补习班里认识的人?要我来说还是算了吧。本来这漫画就已经够糟糕,拿给人家去看的话,还会为评价而苦恼吧。



是的,希望让别人看,大概就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夸奖吧。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查看起了收到的邮件。最近写在我的博客上的评论,都会转发到手机上。



有一封新收到的邮件,根据自动分类的文件夹,我知道这是转发过来的评论。



“新作!我等了好久了!很喜欢晴香,以后也请努力画下去吧!”



带着颜文字,这是初次见面的老一套的台词了。



须和子……也就是网上的WACO的博客,如今每天大约有一百五十个左右的人会打开它。通过设置好的计数器和链接解析系统就能得知这个数字。尽管也不算太多,可就那部糟糕的漫画而言,却也是出奇不少的人数了。只要有新作上传,就能收到几条评论。其中也有了熟客,应该也是有人默默地看着,喜欢着吧。我虽是这么想,不过或许也还只是我乐观的一厢情愿吧。



第一次被夸奖的时候我很开心,心口嗵嗵直跳,一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高兴之下还写了回复。可是上传了几个月的漫画之后,对这种夸赞话就习惯了,但还是习惯性地好好保管了起来。在我的手机里,有几十条对我夸奖的话语,这份喜悦的心情并不虚假。就算感觉有点腻味了,还是很想珍重地保管起来,因为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



长到了十九岁之后,被陌生人夸奖这种事,一年里都不会出现几次。更别说我还是一个只会偷懒的复读生。



“我这种人,活着只会浪费空气啦。”



在我所画的故事中有一段,晴香就是这么说的。我用手支着脸,想起了自己的漫画。



“你想过不虚度的生活吗?”龟先生(乌龟和牛都是没有名字的)回答道,“那么,就帮我去泡杯茶来吧”。好好好,晴香就这么敷衍掉了。那是最开始画的一话,评价还挺高的呢。



为晴香设计了忧郁的性格,既有画出来时她眼神比较凶恶的缘故,也还因为自己觉得描绘一个开朗向上的可爱女孩内心会比较累吧。



其实我长得跟晴香也不相像,也不是晴香那样的家里蹲,不过晴香的那种人格我却是相当熟悉的,每当她说出惫怠的话来时,我的心里就会稍稍轻松一点。



虽然,她并不是我的分身。



“听好了,这个题目是从上一次考试开始编入的形式!”



讲课老师扯着嗓子大声说道,这是一位热情的、也很受欢迎的老师。



“去年做不出来的题目,今年要是还做不出来的话,复读就没有意义了!你们至少要走在应届生前面两三步才行!”



我一边用荧光记号笔把题目给涂上,一边决定着漫画里所要画的外国人的相貌。外国人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点上雀斑的话就有点那个感觉了吧,至于蓝色的眼睛,要怎么涂比较好呢?



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决定好了分镜。看样子可以让这个角色坚持几话呢,我胡乱想着。



在白板前面,老师正大声地阅读讲解着长文,他的热情解说似乎为复读生活赋予了意义。我也为明天也能够更新漫画而放下了心。花了不少的钱,来渡过这种和我格格不入的时光,多么没有意义啊!



教室里时钟的秒针声,仿佛向我追了过来。而我,只能逃避地挥动着自动铅笔。



汤姆来到了神社。



“Wow——Japanese beautiful——!”



“这个客人怎么回事。”



“好像是迷路了?”龟先生说道。



“是外国人!”“是金头发的!”院子里的牛和马只会嚷嚷。



“WAAAAAOOOO”汤姆看到会说话的动物非常激动。



“晴香,你来说点什么嘛。”



“不要啦!我又不会英语!”



晴香竟然还一副自信满满地样子。院子里的家伙们纷纷点头。



“不愧是家里蹲。”



“哟哟——你个吊车尾!”



“我杀了你们哦!”



汤姆看见了晴香,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说道:



“Japanese、Sister、MIKO!(日本的,修女,巫女!)”



“哈啊?”晴香的脸上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



接下来,便是与动画宅男汤姆之间,麻烦不断的国际交流。



又过了不知多少天,完成了好几篇汤姆的故事之后,季节由夏末转为了秋天。



神社的秋祭时间,是以日期而非星期为准的。



所以,每年举办秋祭的日子并不是固定的星期几,也不一定是休息日。因为要配合各个神明的缘日来办,如果祭典的日子落在工作日,要寻找学生来打工做巫女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说到巫女的工作,一般情况下大概就是卖卖护身符吧。不过由我接手的春秋之祭,工作内容则有所不同。穿上借来的巫女服,然后接过参拜客送上的放着奉币的信封。如果他们希望的话,还要驱一下邪。最后还要搬运撤下来的供品。如果有祭典也要去帮忙,在祭典结束之后的直会※上,还要笨拙地斟酒。参拜者每天大约有二十到三十人。这种闲得要死的工作,得到的报酬绝不是哄小孩的数额。



(※注:直会,是指在祭祀活动中食用各种供品的仪式,日本人视之为享用神明赐下的神酒与神餐,通常在祭典结束后进行。)



第一次去打工当巫女的时候,用从中赚到的钱来买了数位板,就是那个牌子最响亮的公司的产品。而WACO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注:这里说的是产生数位板最著名的公司WACOM。)



“仁泽,要把供品收拾一下了,你能来帮个忙吗?”



“好的。”



我正在用来迎接客人的前殿里打着瞌睡,听到了宫司的话之后慌忙站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日本史参考书掉在了地上。虽然我并不是正座着,但是长时间以同一个姿势坐着,脚还是麻掉了,我不禁摇晃了几下。



“你没事吧?”



穿着明绿色袴裙的宫司,是一个举止非常得体的老爷爷。看到我在睡觉也不会生气,还会让我慢慢睡,他就是个这样的人。



我穿着与晴香相同的红色袴裙,还披着晴香没有穿过的千早,笑了笑说,



“没事的。”



我和宫司一起,将正殿深处供奉着的米饭和蔬菜、供酒一一收拾了起来。虽说是个小小的神社,却不像晴香所在的那个一样破旧不堪。



院落内铺着红色的绒毯。因为是神明的住所,所以四处都进行了精致的修整。尽管是间很小的神社,周围还是严实地用玻璃包围着,以避风吹日晒之苦。



在前殿的入口处放着的赛钱箱应该是新的吧,跟前殿里黑色的柱子有些不太协调。为了把睡意掩盖过去,我就走到了那里,看见悠然地坐落在外面的那尊牛像已经淋湿了。以前,我问过宫司,为什么是牛呢?他告诉我,因为牛是给神明拉车的。



在小雨之中,还飘荡着一股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金桂香气。



“都没有什么客人来啊。”



“今天天气不太好,而且已经是第二天了。”



宫司在旁边的社务所里一边吸着烟,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着。香烟的气味与香炉里的焚香味混合在一起,不知怎么,让我联想起了在亲戚家里迎接新年时的情景。



“今年仁泽你接下这份工作真是太好了。复读生很辛苦吧。”



熟识的宫司对我近况也很了解。



“想不辛苦也不行啊。”



我用模棱两可的笑容糊弄了过去,然后环顾起了院落内的景色。



那里有一个反写的“马”字。似乎被称为“左马”,听说是个吉利物。※



(※注:据传说,有佛教的天童——也就是神佛化成的小孩子形象,制做出一副自己专用的将棋,其中“马”这个棋子上的繁体字“馬”是左右相反着写的,称为“左马”,后来这种反写的“马”棋子被视为带来商业繁荣的守护棋子,流传下来,一般是做成反写着“馬”字的大号将棋棋子的形状。)



接下来的漫画,要画些什么呢,我满脑子里都是这种事情。汤姆的故事也算告一段落了,昨天是偷懒没干,今天怎么也得更新一下才行了。



掉在地上的参考书旁边,设置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正在发着光,我连忙伸手把它捡了起来。还以为是哪篇博文后面迟来的评论,结果是升学去了县外的一个高中同学发来的邮件。“这次连休我要回来探亲,可以的话大家聚一聚吧?”文字里还充斥着各种过剩的修饰色彩。还很周到地写着,可以用社团里学长的车接送,所以不会搞得太晚之类的。



啪的一声,我关掉了手机,内心涌入一股混合着恼怒和自我慰藉的不悦。我没有回信。真是不识相啊,我这里根本就没有空嘛。……虽然这种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我还是自己说服自己,不回这封邮件,只是和不回复博客里的消息一样。



从附近的小学传来了五点的报时钟声。



“你大学要上本地的吗?”



听到宫司问我,我转过头去。



“这个嘛,会去考上的地方吧。”



虽然大体上有个目标,不过就我这与复读之前没什么两样的成绩,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宫司也没有追问下去。



“如果在本地上的话,还想继续拜托你了。”



“好的,我一定帮忙。”



我点了点头。



“仁泽,你有没有什么将来的梦想呢?”



突然被问起这种问题,我有些惊讶。虽然想说点什么,苦苦寻找着能说出口的话语,却没有找到能成形的东西。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个很没意思的人。”



“没有这回事啦……不过,这样说吧。”



宫司的话语,听起来不像是蹩脚的安慰。可能是习惯了给人讲大道理,他深有感触地补充着。



“总有一天,事物会成为其应成的样子。”



但是我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因为不明白,话头就堵住了,于是我想强行改变话题,提了个问题。



“那个,会不会有年龄限制的问题?我是说做巫女。”



宫司抽完了烟站起身来,停下了动作,笑道,



“是啊,姑且也算是是有的吧,不过其实也不能说是年龄问题……。姑且算是,能做到结婚为止吧。”



姑且吧,他反复重复着这个词。我模糊地抓住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点了点头。



到结婚为止,就是到失去纯洁的身体为止,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我望着小雨飘零中的神社,被淋湿的洗手池,还有石造的鸟居。



忽然想到,晴香,要到什么时候就不再做巫女了呢?那个没干劲的家里蹲巫女,会在那个地方呆到什么时候呢?在那间神社里,在那些纸张里,在那个博客里。



应该不会太长久吧,我心里这么想道。



总会在哪里有一个终点,因为晴香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无限的的嘛。



金桂散发着如同芳香剂一般的香气。



多云天空的那头,太阳正在渐渐落下。秋天的傍晚就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幅灰度图。



“说起来,巫女这个工作,有没有年龄限制呢?”



晴香突然问道。龟先生吐出一口烟,回答说,



“这份工作只能做到二十岁为止哟,晴香。”



“不过还要是处女呢!”



“也就是二十不破呢!”



“(哗啦哗啦!)”周围起哄的家伙都被晴香用扫帚打翻了。



“不过本来,晴香你也没干什么活呢。”龟先生说道。



晴香没有回应,自顾自地独白起来,是吗。



是吗,只能做到二十岁啊……。



晴香抬起了手,背景满是散落的树叶。



处女,也就是说,“二十不破”之类的,现今是这么叫的吧。也就是不破处而迎来二十岁,但至少我从来没有亲口说过这个词。虽然这说法实在是让人不太舒服,不过却有一点冲击心灵的触动,还是保持这样好了。要重新画也很麻烦,这其实才是最诚实的想法。



家人都安睡的半夜里,我穿着睡衣潜入了放着电脑的房间,打开了扫描仪的开关。虽然房间里非常冷,但只要把台式电脑打开的话,它放出的热量应该就能让室温上升一些吧。在等待开机的时间里,我又重新看了一下画好的漫画,然后发现最后没有写上的署名。



在最下面一个格子的框线外,我写上了WACO这几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名字,这是我从架设博客时就用着的网名。尽管所有画漫画的人都会把名字写上去,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还是写上去吧,就是因为太在乎别人怎么想,所以才觉得难为情。画点东西不就是要拿给人看的吗,连我这种程度的人都知道。



我把左胳膊肘支在桌上,点击了一下鼠标,跟往常一样继续扫描着。写完了更新博文之后,偶尔也会把近况也写一下吧。



把漫画上传到网络上的WACO,不太会说自己的事情。



一方面,每一天都是在补习班与自己家之间两点一线,看不到什么新东西,另一方面要再次回顾自己的现状,怎么说也不是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可是,今天的更新要是只写上这些,就这么放着不去管它,也总感觉有些坐立不安,我又随意输入了一些文字进去。



“已经是秋天了呢。金桂的香气真是浓郁,我有些想吃烤红薯了。”



只打了这些我就已经言尽词穷了。在上传之前,我把烤红薯那一行删掉了。在神社里烤红薯,感觉是个不错的情节呢,或许会在以后的更新中用上吧。正好最近的老套路里点子都用光了。比起我的近况来,还是漫画比较重要。啊,真想吃烤红薯啊。用篝火来烤红薯,虽然我从来没有做过,不过就让晴香来做吧。



青白色的灯光下,我在电脑桌边的椅子上抱着双膝坐着,往来于网络之中。我浏览着熟悉的图片和漫画网站,有更新的话就看看,也没有特地留下什么评论,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网站上来。



巫女的漫画已经接近一百页,从春末时开始,将近半年了。事实上,由于也有跨越了好几页的章节,就话数来看还要稍微少一些。不过,感觉能延续至今实在不容易。按照自己喜新厌旧的性格和容易放弃的习惯,应该也可以说是十分地努力了吧。



打开解析链接的页面。与显示累计浏览人数的计数器不同,在我自己的网站上,显示的是每天有多少个浏览者。因为从昨天开始就没更新过,现在比平时要少一些,有八十个左右。今天更新了之后,明天能重新恢复到一百五十左右就好了。



在每天的浏览者超过一百之前,花了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虽然挺辛苦的,不过感觉那个时候好像是最有意思的。又是刚刚开始,评论我也逐一地回复过。



“很喜欢”,“很期待”,仅仅是这样的话语,就曾让我很开心,现在又如何呢。



那些不曾相见的WACO读者(读者!)的回应,要是没有它们,我也许会伤心吧。可是,我也并不是为了让读者留下而画下去。



一个月里面总有三天左右,我会像发作了一样想要把这一切都放弃掉。画得不好的时候,想不出故事来的时候。这时我就会在半夜里上传漫画之后,再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就当是根本没有画过。反正都是脏兮兮的铅笔画的漫画。



我并不是要取悦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



看了一遍之后,我发现有一条对今天博文的评论,便打开看了看。



那个网名我有一些印象,是个留下过很多次评论的人。尽管他的评论基本不涉及更新的漫画内容。他写下的东西是这样的,



“我家庭院里的金桂花也开了!已经完全是秋天了啊,好想吃烤红薯~”



我一边看着显示器,一边轻声地笑了起来。



罕见地,我有了回复一下的想法。于是打开了评论的页面,敲打起了键盘。



“我也正这么想,下次就让晴香烤红薯吧。”



在寒冷的房间里,我感受到了一股温暖,那究竟是老旧的电脑排放出的热气呢,还是有着其他不同的缘由呢。



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呢。有人在等待,有人被感动、喜悦着,原来我的漫画里也有这样的力量吗?



一边想着,一边转开了视线,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一张平凡的,不知为何而疲惫的脸。



是啊,那只是丑陋的自我陶醉。我本也不想抱有什么期待。



看见了放在电脑旁边的日历,今天是必须要提交大学入学考志愿书的日子了。因为我要打工,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补习班了,连课程进行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这是作为复读生卷土重来的最终一战。



我觉得好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比其他人晚了一天,为了确认大学入学考试的志愿书,同时还要一起提交填写着志愿学校的纸,我打开了补习班讲师室的大门,找到同时负责事务工作的国语老师来为我确认。



“你的父母觉得这样可以吗?”



是的,我回答道。



“这样啊。”



老师事务性地点了点头。



“不报考外地的学校吗?”



“不了。”



“这样啊。”



老师微微一笑,那是漂亮地化上了妆的公式化笑容。那么你就好好努力吧。是,我会努力的。就这么简单得令人沮丧地结束了面谈。



在这种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其实只是个顾客。老师,既是教育工作者,又是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面对着小孩,又或者是面对着他们的父母,不得不把他们当成顾客来接待。



在讲课的老师之中,也有着如同补习班的活招牌一样的人物。他们从城市里来,劈头盖脸地说一些过激的话。被那些话所感化的学生估计也不少吧,不过那并不是针对各人所发出的信息,而只是一种表演吧。



反正在这里没有像学校里那样的感情,所以也没有压抑。



我从讲师室出来,与一个在狭窄的走廊里哭泣的女孩子擦肩而过。她从用于个人面谈的面谈室里出来,一脸悲壮的表情。真是拼命啊,我想道。真是拼命,真是不顾一切,如果就这样生存下去的话,无论到哪里都会很痛苦,必须要带着热情才能活下去吧。



须和子,在考大学落榜时也没有哭泣。



在那之前,除了与普通人一样的社会教养和教育,家人整体上来说对我都是放任着的。也许认为受到打击最大的是落榜的女儿,他们也没有对我说太过严厉的话,这反倒是让并不觉得受了什么打击的我有些心存内疚。



成为了复读生之后,尽管觉得感觉他们多少要管一下,可是听到的总是那么几句。



“你有在努力吗?”“你好好学了吗?”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嗯”“还行吧”这些也说腻了。



我说了要再考一次本地的大学之后,母亲露出了稍稍有些不满意的表情,不过要是再复读,传出去也实在是太难听了。“绝对不要落榜了呢。”这句话嘛,真是很消极的希望。



进入了教室,一股令皮肤刺痛的气氛郁结着。嘀嘀咕咕的对话,都是关于志愿学校或是偏差值之类的这个那个。我在这间教室里是个吊车尾,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交朋友也是有着万千烦恼的事,那种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也已经忘记了。打开手机之后,发现昨天我写下的东西有回复来了,看来收到了我的回复的他特别地开心呢。



开始上课了。



虽然没有任何人会等待须和子,可是等待着WACO的人却是有的。竟然有人会为了我的一句话而高兴不已,尽管有些空虚,还是为了这想法也足以聊以自慰了。我一边想着,一边为上课做起了准备。



“!”



突然意识到什么,在文件里翻找起来。气血忽地一下上涌,鸡皮疙瘩竖了起来,探寻着记忆,糟糕了。



昨天画上了漫画的纸,被我忘在了家里的电脑房间里了。



傍晚换乘公交车回到了家里,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打开了电脑房间的门。要是谁都没有用过电脑就好了。但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母亲是会用它来查收邮件的,不过今天下午是她做兼职的时间,说不定,没事的,也许没事的。



我把半开着的扫描仪的盖子掀了起来。



空白的玻璃面,明明感觉要是忘了的话就应该在这里。我的喉咙里响起了咕嘟一声,看了看周围,会放在哪里呢?会被放在哪里呢?被谁,动过了!



紧挨着电脑桌旁边有个垃圾箱,我看见里面有张白色的纸,用颤抖着的手拿了起来,一口气打开。



在布满的折痕的纸上,是用2B的铅笔画的,我的漫画。



被扔掉了。



有种血液下沉的幻觉,体温的一下降了下去,视野也扭曲地摇晃了起来。



母亲应该是看过了吧。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不过进入过她的视野是毫无疑问的。处女、二十不破,羞耻在我的血管里奔流着。我成了复读生,她拿出了钱来让我去读补习班。可是这个女儿,却在画着这种丢人现眼的漫画,也许她会十分恼火吧。又或是,觉得这些是毫无意义的涂鸦吧。我十分能理解她把这纸揉成了一团扔掉的心情。



画着我涂鸦的一张废纸,没有任何价值。



这就是垃圾。



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