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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有好一会儿,只听得到水声。奈月的脸上一瞬间闪过凄楚的表情。然后她把宝特瓶放在桥的栏杆上,从我的口袋拿出手机,把镜头对准自己拍下一张照片。



我看了液晶荧幕吐出的影像,咬住了下唇。里面只映着油漆斑驳的栏杆和栏杆间的水泥路,还有前面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



到处都找不到奈月的身影,连一丝淡淡的影子都没有。



我困难地吞下梗在喉头的热气,吐了一口气。奈月把手肘撑在栏杆上俯瞰着河面说道:



「我对自己的消失,并不在意。」



因为这是她已知的事实了。奈月的细语落在水面随水流漂散。



「你不是在勉强自己?」



「不是。」



奈月对着河川数度摇头。



「我痛苦的是,你或许会永远记得。我消失之后,你会一边拚命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同时却一直被这个谎言牵绊。我绝对不希望变成这样。」



所以她才会把照片跟负片都烧掉了。也拒绝我的Nikon U。我这么想的时候,才第一次产生强烈的愤慨。为什么奈月非得消失不可?她跟我一样不过才十五岁,她是犯了什么罪非得消失不可?在我不知道的国家、我不认识的人,消失个几万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是奈月?这种心情连在得知恭子阿姨消失时都不曾涌现。怒火宛如可以熔掉钢铁,这样的怒气烧尽了我的五脏窜上喉头,差点要从口里溢出来。



但是我闭上眼,静静听着河水的声音,用指头筛选出奈月不知何时已与河水声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怒火已经消散。因为一切都被寂静的春日正午吸了进去。然后我只要忘记就好。



就在我把手机的影像删除,打算收进封着的口袋里时,我发现了那件事。是简讯。我把内文读了两次,花了一点时间理解意思,然后确认手机通讯录。



我发现在我心里最深处,有一种和刚才不一样的热在跳动。我停下呼吸,闭上眼睛,确认了好几次这种感觉。



「你怎么了?」奈月说。



「没什么。」



我摇摇头。



我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奈月做的事了。就连忘记她也办不到。



然后,我只能祈祷海已经消失。希望那个没有水、到处充满虚无的世界终点景色能把我的记忆都吸走。



我让奈月坐在脚踏车后座,沿着轨道旁的路骑下去。因为我对那个在路线图上看到的终点站名称有印象,好像就在海边吧。



我沿着铁路和车道与河川骑了好一段路,河岸两旁是已经长出蓓蕾的山樱树。总觉得一直踩着踏板,心情似乎也逐渐被漂白了,仿佛正走在一条以前曾经走过、令人怀念的道路一样。



在第三站,河川大幅往右侧弯行,离开了铁路和车道。四周以篱笆围住的大房子,没有一栋有人住的迹象。览也看不到一只。天空中午后的太阳,也只是温暖了布满尘埃的屋瓦和冬青树篱笆而已。



「不沿着河走吗?」



当我越过平交道想到铁轨另一边去时,奈月在我肩膀后说:



「沿着河一定会到海边吧?」



「追着铁轨走比较快,沿着河走不一定有路。」



「我不到海边也没关系。」



「为什么?怎么回事?」



奈月沉默了。我发现她放在我肩上的双手,比刚才稍微用力了一点。越过平交道后,我把龙头往右边打。连屋顶也没有的露天月台,从我右手边流逝。在剪票口——其实只是普通的栅栏缺口——前我把车停了下来。记载着站名的牌子和白色的时刻表,用铁丝固定在栅栏上。



「因为,到了那里之后……」



奈月说着,下一句话被吹散进风里了。我又踩了踏板。



只要不抵达海边,她就可以不消失吗?



这真是个愚蠢的想法,但她的心情大概跟我一样。我已经既不愤慨,也不哀伤,只希望奈月不要消失。正因为知道不会实现,所以这个愿望就像冬天的晴空一样坚固且透明。



又一个车站缓缓在我们右手边经过。这个时候我会放慢踩着踏板的脚,盯着车站名称和时刻表看。没有站员、没有乘客、也没有列车停靠。我心想:为什么会特意留下这样一个车站呢?如果仅仅只是用来当路标,也太凄凉了。



树木在道路的前方展开,突然出现一个急转弯。



下了这道斜坡,不知不觉进入街市。柏油路上积了一堆不知道是灰尘还是沙尘的东西,大约有两公分那么厚。每一台被丢弃在路肩的汽车上都沾了干涸的淤泥、车轮脱落倾斜,车门也因为生锈掉了下来。很多人家都有烧焦的痕迹。水泥接缝处蒲公英开得茂盛,还有成群的纹黄蝶。视线中,看不到其他会动的东西。天空中甚至连鸟都没有。



在这座无声的街道上,我只是一股脑地往南走。



抵达终点站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被漆成红色和绿色的小车站因为日晒油漆已经剥落。剪票口和月台上都没有人影。时刻表上一片空白。



脚踏车停车场稀疏地留下几台脚踏车,可能是因为海风的关系,没有一台不是爬满了铁锈。车架也好车轮钢丝也好链子也好,看起来全都像经过很长的岁月,融合在一起枯朽了。



奈月从车上跳下来,我则把脚踏车的停车架放下来。



车站的四周可以看到防风林还有用有铁丝围起来的停车场,以及几栋两层楼的旧公寓。公寓的楼梯全都已云朽塌陷。铰读掉的门被强风吹得啪啪作响。停车场上堆积着零件几乎被拔光的废车。而看板和道路标志也都因为日晒完全无法辨识。



空气中有一种我没有闻过的味道,但却知道其中蕴含着怀念的感觉。



是海风的味道。



剪票口前的旋转门面前,有一条笔直宽广的车道。椰子树代替了路树整排种植在中央安全岛上。前进了数公尺,沙包被堆得厚厚高高的,显示禁止进入的黄色和黑色围篱将我们和世界的终点隔开。傍晚天空开始变的鳞状云,在围篱的另一边震开来,董灰色的堤防阻挡着。



风从那一头吹过来。我听到比风声还要低沉、清脆的声音。



奈月朝霞防走去,她的黑发和双排扣大衣的衣摆被风吹乱。我追在她身后,置的味道更强烈地往我脸上吹了过来。



走上被堤防截断的短梯,大海就在眼前。



钝色的沙滩上和被溃散的夕阳整片染红的天空之间,横着以数千种颜色混合而成、颜色早无以名状的海。起伏的浪头微微映照着菅的颜色,然后破碎,在浪霞的白色中笼来,周而复始,恒久不停。远处的海面熊熊燃烧着,仿佛一条火焰跑道,笔直通往水平线上的太阳。



涛声和海风沙沙地拍打着我全身。接着,我看见奈月的背影慢慢走下紧接在沙滩旁的水泥梯。她的黑色长发随风飞舞,大衣的衣摆也不住飘动。



全是骗人的,我心想。海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什么干涸的海底会把记忆吸光,只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我却没有感到绝望。或许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握住肩上背的书包背带,走下阶梯。奈月一边在灰暗的沙滩上留下暧昧不明的足迹,一边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



我在海岸线追上了奈月。波涛声一再重复地朝我们冲洗、拍打、推挤再拉回。奈月的脸颊湿了,几根发丝贴在脸上。海浪几次打湿了我的指尖。奈月连脚踝都浸在拍打上岸的海水泡沫里。



「好像笨蛋一样。」奈月嘟囔着。「水都在啊。」



「嗯。太好了。」



奈月回过头。



「为什么?你不是想忘记一切吗?」



「这个已经无所谓了,我猜我大概只是想看看这幅景色罢了。」



奈月低头看着海岸线,只有耳朵从发间露出来。



「我也觉得无所谓。」奈月说道。



就算海只是个把世界终点埋起来的大水洼。就算它不会把一切都吸走,也全都无所谓了。



「反正只要我消失,你就会忘了我。」



「对不起,奈月。」



听了我的话,奈月把半边脸对着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海风还是眼泪弄湿了她的脸颊。



「我想,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你说……什么?」



我伸手去摸风衣的口袋,那里摸起来硬硬的。



「莉子刚刚传了简讯来。」



奈月的眼睛被染成和海水一样的深蓝。



「她说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那是当然的啦。」



「……那又……怎么样?」



「莉子说你的电话号码已经从她的手机里消失了。我刚刚也看了我自己的。消失了。」



疑惑的微光在奈月瞳孔里的海洋摇曳着。



「你还不懂吗?你已经消失了。」



然而我却还像现在这样记得她。



「所以,既然现在我还记得你,就表示以后我仍会记得你。」



「你怎么能保证呢?」



奈月用哽咽的声音说。她摇了摇头,我才终于发现从她脸上散落的是泪滴。



因为我知道。人的悲哀是绝对夺不走的,它会一直在心里回响。如果是这样,我再也不希望任何其他人代替我哭泣。那是我燃烧自身产生的热,是我自己心里掀起波涛的大海。



「所以,对不起。你说的事情我一件也没能为你做到。」



「笨蛋,笨蛋——」



奈月弯着身子嘶喊: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不懂呢?我……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在……在你擅自延长的时间里,我只想一直跟你在一起,那就够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弯弯曲曲的风撕裂一样痛,但是我不由得又睁开闭上的眼睛。奈月仍站在那里,紧咬着嘴唇,用她含着点点微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



我真的很笨。只是为了这样,但我却始终没有察觉。我们明明分享了那么多的歌曲、景色还有时间。



「对不起——」



找的话被风吹散。奈月摇摇头说:



「请记得我。」



我凝视着奈月的脸。原本应该被她遮盖的落日,却仿佛透明可见,我咬紧了嘴唇。



「要永远记得我喔。如果是这件事,你这个笨蛋应该办得到吧?永远永远,不要忘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唇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清楚地点头。奈月转过身背对着我。我们就这么并肩伫立在这寒冷的海岸线上,看着夕阳一点一滴溶入水平线。



双排扣大衣落在海面上,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一片薄薄的太阳边缘,在渐渐沉入相同蓝色的海和天空之间燃烧。大衣被海浪冲洗,浮在水面上,不久之后漂到我的身旁,笨拙地缠在我的脚上。



我拿起吸饱了水变得笨重的大衣往后退,在潮湿的沙滩上坐了下来,将书包紧贴着身旁放下,眺望落日。不知是浪涛声静了下来,还是我的心跳被海吞噬了,我分不清楚。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把手机拿出来,那刺眼又令人怀念的液晶荧幕照明,在薄暮中毫不客气地照着我的脸。是莉子。



「喂!小诚?你听得见吗?」



光是听到这个声音,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就要破了。



「我听得见。抱歉。」



「竟然跷掉毕业典礼,我简直不敢相信!电话也完全不通,喂,你那边沙沙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里?」



莉子的声音温柔地剌着我的耳膜。



「还有,奈月怎么了?她有跟你在一起吗?你看简讯了吗?奈月的那个……」



我把手机压在耳上,就这么仰望天空。天空已经浸在没有光的夜里,但是星星还没有出来。莉子的声音变得朦胧,听不太清楚。但是我听得见她好几次呼喊一个应该已经消失的名字。谁也无法从人身上夺走悲伤,我心想。



「我现在说不清楚。」我说。「回去再跟你说。」



「……你真的会回来吗?」



「嗯。」



我关上手机,再度被寒冷的薄暮包围。我把手机塞进口袋,抱着膝盖垂下眼睛,数着波浪边缘泛起的泡沫,我哭了一会儿。冷风始终吹拂着我的脸,让我以为那不是我自己的眼泪。



在夕阳剩下最后一块碎片时,我身旁突然响起了声音。我抬起脸,脸颊上湿了一片,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风里含着的海水,还黏着沙粒。哈啰哈啰——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休息了这么久,W对个起大家,搞不好你们其中有人已经打算从摇滚乐毕业,差不多开始要学打领带了吧?



沙哑粗糙又温暖的声音,混着浪涛声。喉咙里涌起的一股热意几乎要将我灼伤。



大家期待已久的DJ SATOSHI时间又到了……我很想这么说,但是事实上我的唱盘坏了。我四处搜寻,结果还是买不到。但是我买到一个替代品,猜猜看是什么?听得见吗?



收音机里倒出一阵干涸的和弦声。



对,这是MARTIND-28唷。这一把的价钱用来买两百台唱盘还有得找呢。所以今天就请大家忍耐一下我的吉他和我创作的歌曲吧。无论你忘了什么,忘到什么地步,或是被遗忘,只要有人唱歌,有人听,用收音机串连起来,音乐就永远不死,对吧?如果是为了音乐我甚至很乐意削减自己的生命。啊,对了,我暂时戒烟了。因为最近发现声音干掉唱歌会很辛苦。



接着是今天的第一首曲子……



我拿起书包按在胸前,紧紧抱住。从那没有温度但感觉得到四个角的下端,开始响起一阵不太确定的吉他和弦。我闭上眼,把沙哑的歌声放在胸口。我把脸颊靠在书包上。歌声悄然滑入面无表情的涛声和我的皮肤之间,将我包围。我因而终于感受到自己眼泪的温度。太阳已燃烧殆尽,夜晚将四周完全包覆,我在世界的终点蹲了下来,竖耳倾听那遥远天空传来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