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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三八野爱乡录(2 / 2)




「村田屋老板告诉我的。」和香将砚台的残墨倒进墨壶里,俐落地答道。「听说村田屋老板是从私塾的武部老师那里听闻此事。胜文堂的六助先生也知道这事。」



大家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村田屋老板建议我,如果要就之前对古桥先生的无礼行径赔罪,最好到这里登门拜访。」



「之前的无礼行径……是哪件事啊?」



和香把脸移开,没回答。



「我去清洗。」和香端着一叠砚台起身走出包厢。笙之介搔着头,把毛笔捆成一束,接着忙原先的工作。今天一样门可罗雀,闲得发慌而打起瞌睡的「利根以」老板夫妇见和香走向井边,顿时颇感兴趣地望着她的背影。笙之介走下楼梯后,他们两人瞪大眼睛望着他问:



「老师,那位是你亲戚吗?」老板贯太郎问。



「老师,看你一脸纯真,没想到还挺有一手的嘛。」老板娘阿道说。



第一个提问姑且不提,第二个提问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么想的不光是笙之介,似乎连贯太郎也有同感。



「你在说些什么啊?」



「哎呀,你自己看嘛。」看她那蒙面头巾——阿道说。「整张脸都遮起来了。瞧她那多所顾忌的模样,我毕竟从事这项生意多年,对于客人在鳗鱼店包厢幽会的事,我才不会说那些不识趣的话。不过老师,你把别人的老婆带进教孩子上课的包厢,未免太大胆了。」



人会张大嘴合不拢,不光只有惊讶的时候,过度吃惊时也会。



「喂,才不是呢。」贯太郎率先开口。「再怎么说,这位老师也没那个胆子在鳗鱼店里偷情。那应该是你姐姐吧?是姐姐吧?」



笙之介脸红过耳,整张脸几乎都要冒火。



「两个都不是!」笙之介气冲冲地回一句,穿上木屐,准备从土间走向井边,这时他才想到该如何解释。「她是我的工作伙伴。来这里帮忙的!」



和香在井边汲水,仔细清洗砚台。笙之介气得双膝打颤。



两人不发一语地清洗。从和香的眼神看不出刚才的对话是否传进她耳中。



「我去拿抹布过来。」和香将洗好的砚台和毛笔放进提桶交给他。笙之介无精打采地返回二楼,而「利根以」老板夫妇维持同样的姿势和眼神注视着他们。



和香返回包厢后,开始以拧干的毛巾擦拭桌面。笙之介将两张桌子移向窗边,摆上以手巾吸去水气的毛笔和砚台。若不事先将毛笔笔尖理好,孩子们粗手粗脚,很快就会变得像扫把一样。



「真意外。」和香擦拭着桌面,仿佛真的很意外地说道。



「我竟然看起来像是古桥先生的姐姐。我明明小您三岁呢。」



原来她听到啦?



「应该是因为您的举止稳重。」笙之介很生硬地回答。「而且看不到您的长相,更会有这样的误会。」



这句话也许不应该说,但终究还是说出口了。



和香拿抹布擦拭的手顿时停下。半边身子背对笙之介,接着又开始用力擦拭起桌面。「墨汁洒出来了。这里是临时租来应急的包厢吧。要是不擦干净,会妨碍他们日后做生意。」



「他们个个都是精力旺盛的孩子,不但会喷溅墨汁,还会吵架。」



笙之介突然想起趣事而笑出来。他不是故意的,平常想到趣事发噱都是如此模样。



和香斜眼偷瞄他一眼。



「学生都知道这家店生意清淡。听说他们的蒲烧鳗吃起来像干货一样。」所以啊——笙之介向和香露出笑容。「今天我们还聊到,要不要大家一起在拉门或纸门上涂鸦呢。」



先前他们在聊父母的工作时,话题不自主地转往这上头。



「如果涂鸦够奇特,也许这包厢便会突然热门起来,尽管鳗鱼难吃,却会有客人上门参观。就算来嘲讽也没关系,有客人上门,老板和老板娘便会拿出干劲,认真烤蒲烧鳗。」



和香停止斜眼瞄他,转而正面望向笙之介,缓缓眨一下眼睛。



「你不觉得这是好点子吗?」笙之介望着她的双眸。「今天我请孩子说明父母的工作。阅读《生意往来》固然不错,但就周遭的谋生方式相互讨论也是很不错的学习。我也从这些孩子身上学到不少。孩子真是不容小觑。」



一打开话匣子,话就说个没完。



「是因为蒲烧鳗难吃才没客人,还是因为没客人上门,老板提不起劲,蒲烧鳗才变难吃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问题不光和做生意有关,也是与万物相通的深奥问题。是因为贫穷才变懒惰,还是因为懒惰才变穷呢?是因为吵架才交恶,还是因为交恶才吵架呢?」



「一定是两者都有。」和香的回答,令滔滔不绝的笙之介就此打住。



「因为两者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循环。所以做些改变,切断这样的循环就行了。」



和香说完后,目光投向「利根以」黝黑的拉门和纸门。



「涂鸦或许是不错的主意,但我希望您能先替他们重写菜单。那几个字我看得很不顺眼。」



和香指的是贴在楼下客人座席墙上的菜单,上头有「蒲烧」「白烧」「肝烧」【注:鳗鱼的内脏串烧。】。



「就只有三个啊。」



「就算只有三个,字还是不行。不适合用它来表示食物。感觉就像摆出一排死鳗,看了之后没人觉得好吃。这对老板夫妇根本就欠缺做生意的干劲。」



和香的声音无比严厉,就像在训斥人,但听在笙之介耳中颇为悦耳。



——挺有精神的嘛。个性满好强的。



「治兵卫先生这阵子吩咐我要改写一本读物,我煞费苦心,现在还想不出可以让治兵卫先生满意的作法。」他指的是押込御免郎的那本读物。因为内容的缘故,他不能向和香透露详情。不过,此时的笙之介恍然大悟。「那也是同样的道理。我身为向租书店承接生意的一员,治兵卫先生其实希望我多拿出一点做生意的干劲来。」



笙之介一副心有所感的模样,自言自语地说道;和香眼中浮现笑意。她那含笑的眼眸照亮笙之介的内心,让他顿时浮现一个念头。



今天笙之介不时有念头浮现脑中,但绝不是什么荒唐的突发奇想,这就和当时跟学生在一起一样,这是在彼此融洽相处的欢乐气氛下,突然产生的愉悦悸动。



「和香小姐,我可以借助您的智慧吗?」



他满心雀跃地从怀中取出密文信,摊在和香面前。



「哎呀。」和香眼睛也一亮。



两人侃侃而谈。笙之介忘了时间,和香也投入其中。



笙之介说明之前的想法。和香一听就懂,她早知道前天笙之介与村田屋的帚三交换意见的事,似乎是从治兵卫那里听闻。



「既然连那位老爷子看了都不知道是什么,表示这赝字真的是有人编造而成。当中也有规则性,而它的规则若不是复杂得吓人,就是简单得令人觉得扫兴,对吧?」



「胜文堂的六大也认为规则应该很简单。否则会变得很麻烦,不方便使用。」



和香的意见,全都是笙之介早在某种形式下检讨后屏除的意见,她因此愈来愈激动。



「啊,真不甘心。」她紧紧握住手指。「本以为好歹可以想出一个您还没想过的意见。」



「那是因为我早你三天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和香说一句「请您先别说话」,伸手制止笙之介。她在手中的废纸上一会儿写,一会儿删,一会儿数。笙之介静静观看着,心想「和香真有意思」。



这时,包厢的纸门后突然有人靠近。「打扰了。」回头一看是「川扇」的梨枝。她身旁放着一个方形包袱,手指撑在榻榻米上,笑容满面地行了一礼。



「梨枝小姐!」在笙之介这声叫唤下,和香也抬起眼,但她维持手肘撑在桌上沉思的姿势。



「打扰您了。给您送餐点来了。」



笙之介一愣,「您怎么会来这里?」



梨枝抬起手中的包袱,笑得更灿烂。「笙之介先生,您知道孩子放学后到现在过了多久吗?」



笙之介与手肘撑在桌上的和香互望一眼,顿感饥肠辊挽。每次他太过投入就会这样。



「看您的表情,应该完全没发现两小时前,村田屋老板来这里看过你们。」



治兵卫正是没知会便送和香来的始作俑者。他放心不下前来偷看,顺便告诉梨枝这件事。



「因为是临时准备,我仅用现有的材料凑和,上不了台面。但还是请你们解解饥,歇口气。」



我来请老板提供茶水——梨枝轻快地走出厢房。笙之介急忙追上去。



「梨枝小姐……」



「您放心。我从村田屋老板那里收取费用了。」



「可是……」



梨枝停下脚步回过身,凑向笙之介耳边悄声道:



「您要的点心,下次我再好好作,而且用来讨这位小姐欢心的点心,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我看你们完全和好了吧?」



梨枝淘气地留下这么一句,走下楼梯。紧接着「利根以」夫妇从楼梯底下探出头。



「连我们也收到她送的餐盒呢。」



「谢谢招待啊。」



两人嘴里塞满东西,讲起话来含糊不清。笙之介僵硬地转身返回厢房。



和香坐得直挺挺,双肩无精打采地垂落。



「那位女子是谁?」就连询问的声音也没什么精神。



「是我昔日上司常去光顾的一家河船宿屋的老板娘。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也认识她。」



戴着柿子色头巾的和香点点头后低语,「这样啊。看来我来这里拜访您,对您很失礼。」



「才没这种事。」



「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形式和谁见面,我都很失礼。因为我长这副模样。」



和香此时不同于先前,改采赌气的负面口吻。笙之介顿时急起来。



——难道是因为梨枝小姐人长得美的缘故?



或许吧。这也难怪。不,难道是因为我这样想,造成和香小姐误会?



思绪至此,笙之介望向和香,发现她的眼神更固执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梨枝用大托盘盛着茶壶和茶碗返回房内。看着她笑容可掬的美丽脸孔,和香缓缓坐正。



「谢谢您的费心。我就不客气了。」她就像刚才梨枝一样优雅地以手指撑地行了一礼,接着脱下头巾,折好置于膝上,切发左右摆动。



笙之介顿时停住呼吸。



当真就像半月一样。右半边脸无比白净,但左半边脸到处都被深色的红斑掩盖。尽管鼻子没有红斑,但就像要补足鼻子所没有的部分般,她脖子一带的红斑偏多。



和香的双眸晶亮。眼白甚至微带青色,而左半边脸的眼睛反而更加突显她严重的红斑。



她双唇紧抿,尽管视线投向地面,却未垂落眼皮,像个勇敢又固执的孩子般全身紧绷地露出整张脸,笙之介不敢正视她。他想:我若是移开目光,会不会伤及和香的自尊?但我直盯着她瞧,是不是更过份?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他完全没想过这种场面。



——可是那时候……



和香站在河畔的樱树下时——确实看起来像樱花精灵。



追究起来都怪笙之介不该那么想,不该脱口说出那番话,打从一开始就是笙之介不对。没想到会让和香就这么出现在别人面前,古桥笙之介完全没料到演变成这种局面,全是他的错。



笙之介一片空白的脑中,蓦然传来梨枝轻柔的声音。



「您在用餐时都会取下头巾吧?我应该先询问您在府上都是怎么做才对。请恕我失礼了。」



梨枝完全不为所动。她高雅地行了一礼后,微微倾身靠向和香说道。



「小店是池之端的川扇。令尊令堂可一切安好?上一代店主会在不同时节光顾小店,真令人怀念。」



梨枝知道和香家。笙之介瞠目,来回注视着她们两人。



和香同样面露惊讶之色。梨枝嫣然一笑,接着对笙之介说:



「和香小姐是富久町和服店『和田屋』的千金。」



富久町离富勘长屋不远。这么说来,和香在清晨独自出现在那株樱树下就不足为奇了;而阿秀承包洗张工作的那家店好像就是和田屋。



「您知道我家?」和香略带颤抖地问。



「是的,再麻烦小姐转告您的双亲,川扇恭候他们再度莅临。」



此事应该与村田屋有关——笙之介终于察觉。因为治兵卫人面甚广,可能与富勘有关。



和香将置于膝上的头巾揉成一团,丢向一旁。



「啊,真是丢脸。」那不是固执而显得强悍的声音,而是固执而扭曲的声音。「不管我再怎么躲着世人,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真是白费力气。」



梨枝不为所动。「今天见到您,心中不胜欣喜。您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您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



「从您仍在襁褓中的时候。」



「哦,是这样啊。抱歉,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呢。」和香固执不让,一副想吵架的模样。「因为我爹娘对我的模样很是担心,都不带我出门。」



「不过和香小姐,您现在不就一个人出门吗?」梨枝的微笑与声音始终都柔中带刚。「今天您是来帮笙之介先生忙对吧。哎呀,笙之介先生开始难为情了。」



笙之介不是难为情,而是不知如何是好。



和香撂下狠话,「古桥先生眼睛不知该往哪摆,都是因为我这副尊容吧。真抱歉啊。」



她就像在嫌弃自己——不对,她这样不对。



这是笙之介第三次察觉不对,和之前两次不同,这次不是突如其来的念头,笙之介全身颤抖。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不是武士的作风,也不是男人的行径,可说是轻率之举,但算了,哪管那么多。想说什么就说吧。憋在心底只会令自己难受。



笙之介一脸严肃地抬起脸说道,「和香小姐,您对治兵卫先生也是这样嘟着嘴说『因为我脸上有红斑』是吗?还说『这么一来,那位叫古桥笙之介的男人应该就不会想再见我了』。」



笙之介开门见山说道。和香一脸愕然,紧抿的一字唇形逐渐下垂成倒V,接着高高嘟起。



「古桥先生您才是,您现在的表情才是嘟着嘴。」



「我很不欣赏你说话的样子。」笙之介毫不畏缩地回嘴。「没错!就像你不喜欢这里菜单的毛笔字一样。」



「你喜不喜欢,我才不在乎呢!」



「既然你不在乎,为什么气得横眉瞪眼?」



「谁横眉瞪眼啦!」



这时,梨枝噗哧笑出声来,光用手捂嘴还不够,甚至笑弯腰。



「真是。」她笑得眼角都流出泪。「两位像孩子似的,都嘟着嘴,表情一模一样。」



就像这样——梨枝摆出嘟嘴的模样。



「我、我才没那样呢。」



「梨枝小姐,您别这样。」



梨枝还是笑个不停,取出怀纸擦拭眼角。



「来,快吃吧。两位调整一下心情,别再气了,好吗?」



根本没有调不调整的问题,情绪这东西早不知飞哪儿去了,笙之介与和香之间出现一段空白。



笙之介肚子咕噜噜响。和香则像内心绷紧的丝线突然断了一样,噗哧一笑。



接着三个人都笑了。他们笑得开怀,在梨枝的服侍下吃起餐点。贯太郎和阿道悄悄跑来偷看,但他们浑然未觉。梨枝对散落一地的废纸以及上头的赝字很感兴趣,于是笙之介与和香向她说明。两人说话时起初像在替彼此补充,后来和香逐渐沉默,环视起四面脏兮兮的包厢。



「和香小姐,您怎么了?」



在这声叫唤下,和香又嘟起嘴。不过这次不像生气,而像突然想到一个恶作剧点子的小鬼,满心期待地盘算怎样设计,双眼炯炯生辉。



「古桥先生,就来涂鸦吧。」



「啥?」



「就把这三种密文的文章,大大地写在这里的拉门和纸门上,也请孩子帮忙宣传。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参观。这么一来,或许有人会发现我们想不透的破解方法。」



这点子还真大胆。







没想到「利根以」的贯太郎和阿道很跃跃欲试。



「我先生作的蒲烧鳗又硬又咸,难吃极了。如果能因有趣的设计而招揽顾客就太感激了。」



阿道毫不避讳地说道。



「内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贯太郎也不觉得难为情。



笙之介没退路了。他惴惴不安地询问武部老师的意见。



「让孩子们在拉门和纸门上涂鸦?不行不行,要是孩子们得意忘形,养成爱涂鸦的习惯,那该怎么办?」



武部老师可没说这么不识趣的话。



「有意思。等我家里的孩子痊愈,我也想参一角。」他也跃跃欲试.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争取到两天的考虑时间。这段时间要是长堀金吾郎来访,就不会演变成我瞒着他恶作剧的局面了——笙之介一直祈祷他能出现,结果老天爷听到他的请求。第三大傍晚,金吾郎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出现在富勘长屋。



笙之介向隔壁的阿鹿分了点酱菜,急忙准备开水泡饭。



「抱歉,感觉就像在催您似的,不知道后来情况怎样?」金吾郎很过意不去。



「先来吃饭吧。肚子饿无法上场打仗。」



阿金送来红烧鱼慰劳,稍微有点款待的样子。笙之介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道出事情的始末后,金吾郎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



——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他在缩着脖子的笙之介面前搁下筷子摆好,用力一拍枯瘦的膝盖。



「习惯喝江户水的人,想法果然就是不一样。」



这什么意思?



「在下是乡下武士,只想着要到处找名为古桥笙之介的人。但阁下就不同了。您打算把那位古桥笙之介引来这里对吧!」



又多一位跃跃欲试的人。



「他不见得会来。不过,您、您真的同意这么做?」



「在下没理由反对。不过,要是解开密文后,内容公诸于世,那可有点不妥……」



「这点我当然会严加保密。」



「这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明天就会进行吗?」



「是的,只要长堀先生您没意见。」



「在下可以在一旁见证吗?不知道会不会妨碍您?私塾的孩子们看到我这位满脸皱纹的武士,不知道会不会害怕?」



「这点您不必担心。武部老师的长相比长堀先生还要粗犷,学生早习惯了。」



「这也是江户才有的情况呢……」金吾郎莫名地叹息。



市街生活里没有武士和町人之分,而且没人在乎身分差异,笙之介来到江户,习惯这种现象前会有同样的困惑。对于金吾郎真实无伪的感叹,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受。



私塾的学生闻言后大乐。



「老师,真的可以吗?」



「可以在这里写字吗?」



他们手里拿着毛笔,兴奋不已。



「这是范本。」笙之介将之前抄写的密文誊本发给他们,仔细吩咐。



「听好了,得完全照范本写。不能添加多余的字、随便乱写、改写字的顺序,或是在上面画图。你们可以写的地方就只有包厢的纸门和拉门上的纸。注意别弄脏其他地方。」



「遵命!」话才刚说完,孩子们涌向砚台和墨壶的笔尖已墨汁飞溅。纸门和拉门底下事先铺有旧手巾和废纸,不过涂鸦结束后还是得用抹布擦拭。一旁见证的长堀金吾郎不知道作何盘算,他提起裙裤的裤脚,身上缠着束衣带,端坐在包厢角落地来回望着孩子,当孩子开始进行涂鸦,他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庞逐渐展露欢颜。



「这些孩子真有精神。」他一再夸他们是好孩子。



「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写字啊。这赝字很难写吧。」



「因为还不会读写汉字,所以不会在意赝字的古怪,反而很顺利地书写。」



对孩子们而言,这就像是古怪的图画。



「老师,可以写大一点吗?」



「可以,请写成拳头般的大小,让人连细部都能看清楚。」



「可以写得像小婴儿的头一样大吗?」



「不能像初生婴儿的头那么大。」



字写得太大就很难一眼看清全体。这应该是连贯的文章,至少希望一次看完整个段落。



贯太郎和阿道在走廊上观看。贯太郎笑着说,大家都写得很好。



「老师,其实我和内人都不识字。」



「那一楼的菜单是谁写的?」



「原本贴的是我爹以前的菜单,但经过多年日照已经残破不堪。所以我模仿字的形状,重新写过一递。」



孩子们欢声喧闹,全神投入涂鸦,这对夫妇俩在一旁娓娓道出此事。



「这是我爹开的店。当初他在经营时,店里风评绝佳,号称是这一带最好吃的蒲烧鳗。」



「可是我先生的手艺太差。」阿道苦笑。「其他菜肴和下酒菜还可以,唯独鳗鱼不及格。」



八年前贯太郎的父亲中风过世后,蒲烧鳗的口味每况愈下,客人逐渐流失。



「没想过做其他生意吗?做居酒屋或饭馆就不必刻意烤鳗鱼了,不是吗?」



听笙之介如此询问,贯太郎为难地搔抓着后颈,阿道代为回答。



「我已经对他说过不下百回。但他总是说这样很不孝,不想这么做,始终不听劝。」



这真是复杂的问题。是收掉父亲一手创立,佳评如潮的鳗鱼店比较不孝,还是持续作难吃的蒲烧鳗,流失客源,砸了父亲的招牌比较不孝呢?到底何者比较严重?



「这样问好像有点太过深入,你们这样还缴得出店租吗?」



贯太郎闻言,一双小眼眨眨,接着露出奸笑。「有些客人有要事要谈,就是需要没其他客人碍事的包厢,在这些客人的圈子里,我们算小有名气。」



这些客人不去贷席而选择这里的包厢,还会意外多给他们一些赏钱。



这笔钱里头包含了封口费。笙之介暗自思忖。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老师,就做生意来说,这算是走偏门。」阿道严肃地说道。「所以我建议,干脆由我来代替他烤蒲烧鳗,也想过到其他店家学手艺。但每一家鳗鱼店都不让女人进伙房。」



不光是鳗鱼店,具相当规模的料理店全都有这项规矩。



——梨枝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



「在下这么说,或许各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听到这个声音,三人同时转头,只见长堀金吾郎端坐角落,一本正经。



「人天生就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



是——以利根夫妇张着嘴,点了点头。



「你可有充分接受过令尊的手艺调教?」



「手艺调教?」



「他的意思是,你是否学过鳗鱼的料理方法?」笙之介帮忙解释。



「学过。所以我才会切鳗鱼、刺串。」



「但你做的蒲烧鳗味道还是达不到令尊的水准,这就是天命。你就干脆一点,看开吧。」



「但这样是不孝啊……」



「这是问题的重点。你自己好好想想。」金吾郎移膝向前。「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么?是你继承家业,任凭鳗鱼店的招牌受尽风吹雨淋,不走生意人该走的正途,靠走偏门过活,还是虽然没继承家业,但走的是生意人该走的正途,守住这家店?」



也就是说——金吾郎清咳一声,清清喉咙。



「究竟是招牌重要,还是生意重要?是面子重要,还是志向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利根以夫妇已端正坐好。「武士先生……」



「在下叫长堀金吾郎。」金吾郎行了一礼。



「长堀先生,也许真如您所说。坦白讲……」



学生早跑到其他包厢去了。喧闹声远离,贯太郎的低语声格外清楚。



「我根本不喜欢鳗鱼。从不觉得好吃,也很讨厌切鱼。摸起来滑不溜丢的,很恶心。」



阿道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拜托,你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我要是对你说,你一定会摆出这种脸,所以我迟迟说不出口。」



阿道双目圆睁,沉默不语。



「我从小就这么觉得,但对我爹根本开不了口。这是家好吃的鳗鱼店,他又以手艺自豪。」



「老师,请再多给我们一些墨!」



笙之介将墨壶递给冲进房的孩子后重新坐正。



「令尊要是在世,听你这么说,一定又生气又伤心。」金吾郎的表情无比严峻。



「我猜也是……」



「不过,令尊已离开人世。先人皆成为祖灵。是守护这家店和屋子的神。同时,先人将化身神佛,对你而言是无限慈悲的神。」这里聚集你该尊敬的神佛——金吾郎接着道。「你应该正视内心,如果你走的是生意人的正途,神佛岂会动怒?它们一定会守护你。即使你改做别的生意,只要不辱商人的志向,令尊也会为你高兴。」



这才是真正的尽孝,不是吗——金吾郎道。



「哎呀,真是冒犯了。」金吾郎突然回神似地一脸难为情。「孩子们好像到楼下去了。在下去看看他们。」他霍然起身,说声「抱歉」就此走下楼梯。



贯太郎与阿道各自陷入沉思。笙之介莞尔一笑。「真是金玉良言。」



「那位武士先生是何方神圣啊?」



听阿道这样询问,笙之介代为说出金吾郎一定会说的回答。



「是位为人和善的乡下武士。」



三人相视而笑,这时突然有人走上楼梯。是村田屋的治兵卫与胜文堂的六助。



「进行得很顺利嘛。」



「笙兄,墨够吗?」



仔细一看二楼包厢的拉门和纸门全写满赝字。



「孩子们问我,大门口的拉门可以写吗,我说可以。因为那是最显眼的地方。」



六助环视包厢,开心地拍手叫好。「真壮观!如果这是菜单,不知道会是什么料理。」



笙之介斜眼偷瞄「利根以」夫妇。虽然他们一脸恍惚,但表情开朗许多。



「看来可以确定不是白烧鳗或蒲烧鳗。」



中午时分,梨枝带着川扇的厨师晋介和女侍阿牧前来。两个女人捧着方形包袱。晋介则背个大竹笼。「来来来,吃午餐喽。」今天又是川扇的餐盒,孩子也有份。



「只有饭团和炖菜,不是什么精致料理。」晋介客气地问候贯太郎和阿道,接着开口问:「老板,您方便的话,可以借伙房一用吗?我想准备一些烧烤和汤品。」



他背后的竹笼塞满蔬菜和干货,也有鸡肉和水煮蛋。



「没问题啊,而且我们店里那个也称不上什么伙房。」



贯太郎很没自信地应道,但看晋介俐落地用束衣带缠绕衣袖,贯太郎眼中逐渐浮现光芒。



「请问你是厨师吧?」



「是的,在下负责川扇的伙房工作。」



「那我可以在一旁帮忙吗?想请你教几手料理工夫。刚才的餐盒很可口呢。」



「谢谢您的夸奖。如果您不嫌弃在下的手艺,随时欢迎。」



老板夫妇和两位女性都走下楼,于是笙之介和治兵卫把孩子叫回二楼。准备妥当前得先让孩子远离他们的午餐。



「那就来确认一下各位的字吧。如果有写错,要剪下来重贴。」



「好,我也来帮忙。不习惯看这些字的人最适合挑错了。」



个性轻浮的六助很擅长逗孩子,很快就和孩子打成一片。



治兵卫朝笙之介使个眼色,于是笙之介凑近耳朵。「和香小姐不会来。」



笙之介要是突然拜访和田屋,或是写信给和香有所不妥,所以他请治兵卫代为告知此事。



「要她到这里来实在有困难。这里人这么多,她应该很不适应。」



笙之介低头望着地面,点点头。



「都是小孩子,他们应该会很在意她的头巾。尽管孩子没恶意,但难保不会说些什么。」



「这我知道,可是……」



「她明明是提议者,对吧?」治兵卫一双粗眉往上挑,露齿而笑。「别看我这样,以前年轻时,每次有人说我是炭球眉毛,我也在意得不得了。和香小姐的辛苦远非我能比拟。」



她已经是大人了。在同样是大人的梨枝面前,她也曾拿下头巾展现真面目,光凭当时那股不认输的倔强还不能克服一切吗?



「你用不着那么沮丧。她很期待完成后过来。等没有其他客人在场时,你再邀她过来吧。」



笙之介其实希望和香一起涂鸦。



「治兵卫先生,是因为我还不够替她着想吗?」



我应该多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和香小姐说过,希望孩子也来帮忙涂鸦。所以我满心以为她会一起来。」笙之介忍不住叹口气。「我应该先跟和香小姐一起涂鸦,就算只有一扇拉门也好。」



治兵卫打量起笙之介。「笙兄,你们孤男寡女在鳗鱼店二楼共处一室,未免太早了。」



笙之介羞得满脸通红,正要开口解释时,楼下传来梨枝与晋介的声音。他们叫唤着「大人」「东谷大人」。



「咦?」笙之介冲下楼梯,只见东谷一身便装,正将斗笠交给阿牧保管。他还顺便从衣袖取出几个小纸袋,一并交给阿牧。



「卖糖小贩的叫卖很有意思。一时听得入神才这么晚到,但看来这顿饭还是赶上了。」



坐在角落酱油桶上的长堀金吾郎马上起身立正站好,想必看出此人不是一般浪人。



「不必拘束、不必拘束。」东谷挥着他的大手笑着说道。「在下就是一般的鳗鱼店客人。被香味吸引才到这里。」



他肯定从梨枝那里听闻此事,可是他这么闲吗?笙之介大感惊诧。一行人聚在一楼用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招待,孩子看得眼花缭乱。



「要是有剩,可以让我带回家吗?」



「与其带回家,不如全部吃光,不要剩。」



「可是,我想让我爹娘也尝尝。」



阿文令人敬佩的这番话,梨枝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人在伙房里的贯太郎马上回应。「放心,你等着。叔叔我已经学会这道料理,改天在店里煮给你吃。我算你便宜一点,到时候大家一起光顾。」



「真的?」



「当然是真的。包在我身上。」



贯太郎原本就不排斥做料理。之前只是没觉醒罢了。这都是长堀先生的功劳——笙之介望向金吾郎,发现他眼眶泛着泪光。菜还没吃完,笙之介便在东谷的要求下带他前往二楼。



「还在门上写字呢。」大致看完一递,坂崎重秀从容地笑道。「不过笙之介,你不够用功。」



「咦?」



「写文字给别人,不见得都是书信,这点你没想到吗?」



「可是……这是书信。」笙之介伸手一挥,指着包厢里的赝字。



「虽然是书信,却又不是一般的书信。」东谷注视着写在眼前那面纸门上的一行密文。「依我看,这像是和歌。」



和歌。



「向人赠答的和歌。」



「照这字的排列来看,似乎不是我国的和歌。可能是汉诗。」



这是笙之介从未想过的解释。



「眼前明明有一位和你互有好感的姑娘,为了你这傻大个好,希望解开谜团的人早日出现。」



笙之介完全没在听。因为他得到新的看法,正全神投入纸门上的密文中。



三天后,「利根以」取下鳗鱼店的招牌,做起居酒屋生意。这表示从那天到学生返回武部老师私塾上课的三天里,贯太郎学会这项料理。



连店门口纸门也涂鸦的决定真是做对了。路过的人们起初面露讶异,接着几个人穿过暖帘走进店内,得知原本很难吃的鳗鱼店,现在竟然推出价格便宜,口味精致的菜肴及定食,马上一传十,十传百,打响名号。



笙之介每晚都到「利根以」来。长堀金吾郎与他同行。不论是与伙房对望的酱油桶座位,还是二楼的包厢都坐满客人,每次来访的人数不断增加,他们又惊又喜。



「虽然生意兴隆,但解读的方法还是迟迟没出现……」



贯太郎和阿道一脸歉疚,笙之介扬起手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就离去。笙之介与金吾郎的交情渐笃,金吾郎提到故乡三八野藩的事,笙之介听得津津有味。之前村田屋委托他改写那本读物,并要求他「不光是誊写,要让它更有意思」,如今金吾郎说的事对他在改写故事的润饰上助益不少。但很遗憾,偏偏就是没有报仇杀敌的故事。



——现在「利根以」生意这般兴隆,那就愈难请和香小姐来了。



当初为了什么目的而涂鸦,他逐渐搞不清楚。就这样过了约半个月。因为忙着处理杂务,他现在终于开始进行搁下的川扇起绘了。笙之介往往投入某项工作就把一切抛诸脑后,只见阿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他大为吃惊。



「怎么了?」



「你还问呢,老师!」终于来了——阿道说。



「看得懂赝字的人终于来了。」







是名女子。



从她眼睛周围的皱纹和皮肤的肤质来推测,年纪应该与笙之介的母亲里江相仿。但光凭第一眼印象无从得知此人身分。她完全不像武家妻女,也看不出是否像里江一样贵为人母。虽然不像是商人的妻子,却完全不显一丝寒磅。



简言之,应该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她顶着一头笙之介从未见过的发型。大大的发髻缠着一块淡紫色的绞染布,插有金莳绘的发梳。千筋【注:以不同颜色的四条纵线排列而成的图案。】图案的和服系上子持条纹【注:粗条纹和细条纹平行并列的图案。】的衣带,虽然满是条纹,但意外典雅。内衬衣领的深紫色,衬托出女子的脸部肤色。



今天「利根以」同样许多客人光顾,但过用餐时间,二楼的包厢开始有空房。女子待在包厢一隅,面向贯太郎送来的茶点,侧身而坐。



「我听说关于这家店的涂鸦传闻。」女子的声音风韵十足,嗓音圆润。「还听说店里的菜色不错,专程从牛込前来一探究竟,当我一提到我看得懂上头的文字时,老板和老板娘马上大呼小叫起来。拜此所赐,我快饿死了。老板说,在我念出这些涂鸦文字之前,料理和酒先搁着。」



只有茶可以喝——女子斜眼瞪贯太郎一眼。女子下巴有点突出,说话时嘴巴的动作很特别。



「真的很抱歉。」贯太郎直冒汗。「马上就会为您送上,不过希望您先解读密文。」



女子目光移向笙之介,嫣然一笑。「这位年轻老师,听说您就是涂鸦的发起人?」



「在下名叫古桥笙之介。」



笙之介低头行礼。女子眼角一震,双眸游移,似乎颇为惊讶。



——果然没错。她对这个名字有反应,那就没错了。



「听说您是私塾的老师?年纪轻轻就当老师,真不简单。」



「受雇帮忙而已。在下一介浪人,您直接称我古桥就行了。请恕冒昧,敢问您尊姓……」



「我叫志津江。我只是位教小曲的师傅,您就称我师傅吧。」



女子旋即收起惊讶之色,享受这种打太极的回答方式。贯太郎以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脸,就此退下。包厢里剩他们两人,笙之介开门见山地问道:



「师傅,迟迟没上酒菜款待您,真抱歉。不过,我们并非是为了标新立异才涂鸦,而是因为某个原因,亟欲找寻解读文字的人。既然您会解读,可否请您告知上头的文字为何?」



志津江的衣领未有一丝凌乱,但她还是伸手整理衣领,抬头望向一旁的纸门。



「坦白说,我不会解读。虽然以前会,但现在忘得差不多了。」



笙之介心中一亮。这名女子以前知道密文的设计。这下真的押对宝了。



「师傅,您该不会认识古桥笙之介这个人吧?」



「这不是您的名字吗?」



面对中年女子风韵犹存的媚笑,笙之介正色以对。



「是一位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物。年纪应该比我父亲大。」



「老师,您不认识那位古桥先生吗?」



志津江原本就有一双像狐狸般的细眼,现在眯得更细。形状犹如往下弯的弦月。



「我不认识。不过,对于古桥先生这种像密文般的独创文字,我擅自取名为『赝字』,我想知道他如何构思得来。」



这样啊——志津颔首。「他七年前就过世了。」遗骨早化为尘土——志津补上一句。



「更早之前,我先被他抛弃。」



长堀金吾郎……不,奥州三八野藩的老藩主小田岛一正要找的古桥笙之介,早远赴阴曹了?



「他是病故吗?」



「酒毒攻心。他这人生活靡烂,死在榻榻米上算万幸。他与我分离的那段时间就算死在路旁,或遭人斩杀也不足为奇。因为他也斩过人。」那是知之甚详,毫不踌躇的口吻。「说起来,他是很会占人便宜的男人。既奸诈又厚脸皮。明明是自己将人弃之如敝屣,但又厚着脸皮回来。最后是我养他,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原本一直模糊不明的「古桥笙之介」,他的真实身分因女子的这番话逐渐成形。个性奸诈又爱占人便宜——不过这名女子到现在还深爱着他。



「听说他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



志津江那对细眼这次不光是流露惊讶,还带着怀疑。



「老师,您对他可真了解。」



「这也是有原因的。」



笙之介简短回一句话后不再多言,与志津江对望不语。先移开视线的是那位不光风韵犹存,还带些许狡狯的中年女子。她并非在逃避笙之介一本正经的神情,而是轻松地将之化于无形。



「这一行。」志津江指着纸门右边的一行字。「我还记得。」



她微微阖眼默诵。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笙之介感到掩盖四周的浓雾瞬间被风吹散。



是汉诗。东谷的直觉没错。



「您刚才说的……」他从怀中取出笔墨和纸本,重复刚才那句话,并且写在纸上。



「写成文字的话,是这样吗?」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哎呀,好美的字。您一定是好老师。」志津江望向那行字,刻意转移话题。



「这是出自汉诗里的《乐府》。昔日汉武帝设立掌管音乐的官府,创作宫廷进行祭祀仪式时所用的乐曲,或是搜集各地流传的民间歌谣。这些通称乐歌,但后世对这个官府所选用、整理出的歌谣体诗文,改称之为乐府。」



笙之介一本正经地说明,但志津江像在听什么甜言蜜语般一脸陶醉之情。



「其、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笙之介顿时语塞。「一般来说,乐府大多是歌颂战乱时的哀伤,或是男女情爱,很贴近我们的生活。这也是用来表明友、友情的一首诗歌吧。」



志津江优雅地单手托腮说道:「可是我曾经收过哦。」



「咦?」



「我收到的书信中写有这首诗。不是别人写给他的信。我那位不务正业的笙先生说,这是一首情歌。」



「有、有后续吗?」



「好像是这一块。」志津江圈起纸门上的某块涂鸦。「不过,不知道是否真的就像我记得的那样。感觉好像少了些字。这上头的字数少了一些。」



上了年纪的小田岛一正如果凭记忆写下文字,遗漏几个字也不足为奇。



「这行字我有印象。」志津江指着边边的两行字默诵而出。



「夏降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笙之介急忙记下,然后仔细检查内容。



夏降雪 地天合 乃敢与君绝



「『降』或许可写成同音的『雨』字……」



「不管怎样,指的都是夏天降雪吧?这句的意思是,若非发生这种天翻地覆的大事,我绝不会与你分离。」



「……您可真清楚。」



「我跟那个不务正业的男人学的。」志津江移开托腮的手,抬起脸并重新坐正。「老师,您是三八野藩的人吗?不过,您没有当地口音呢。若说您是我们昔日的熟识又太年轻了。」



正当笙之介大感踌躇,不知如何回答时,志津江突然转为轻浮的眼神,炫耀似地叹息道。



「我发誓,我和少主很早就断绝关系了。我原本就对他没意思。不管他再怎么苦苦追求,我也不想当藩主夫人。」我才不想过那种笼中鸟的生活呢——志津江不屑地说道。「而且还是在那种穷乡僻壤。老天保佑哦。」



她再次很刻意地以轻浮的口吻嫌弃。



「您口中的少主,现在已经隐退,人们改称他老藩主。」



志津江的狐狸眼显得无比认真,与笙之介四目交接。



「您说的是三八野藩的藩主吧?」



「是的,这是当然。」



「他都隐退了,为何现在重提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难道是引发夺嫡之争,四处找私生子?」



「他有私生子吗?」



「怎么可能有嘛,开什么玩笑。」



虽然无法看清事情的全貌,但隐约瞧出端倪。笙之介逐渐变得冷静。眼前这名女子是那位「古桥笙之介」的相好。而当初古桥笙之介与三八野藩藩主小田岛一正交好时,这名女子也接近当时的少主,少主对她萌生爱意。



「不是这么俗气的事,请您放心。」



笙之介这句话似乎发挥极大的效用,超出他的预期。志津江突然唤起昔日的记忆,对位于深川一隅的这家居酒屋纸门上的密文,竟是显得这般惊讶、畏怯。她风韵十足的媚笑与放荡的姿态或许是天性使然,同时也是掩饰心中不安的障眼法。



「请告诉我,古桥笙之介是什么样的人。」



笙之介很诚恳地问道。志津江感受到他的真诚。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个不务正业的男人。」



虽然说着同样的话,但志津江的声音带有令听者动容的怀念之情与浓浓爱意。



「他是江户人。是穷旗本家的三男,生性风流。」是在家吃闲饭,游手好闲的人——志津江笑道。「就算待在江户,要是找不到肯招赘的人家,一样没容身之所,无法独立营生。所以他才会说要当一名画师,云游各地展开修业。」



「他不是一名武艺家吗?」



「剑术再怎么磨链也不值钱。而且他在绘画上确实造诣颇深。他也不排斥追求学问,所以懂得吟咏汉诗。」



「您是陪他展开修业之旅吗?」



「我对外宣称是向他学画的女画师,同时也是照料师傅生活起居的女婢。当然了,这件事一直没让他的遗孀知道。因为我也是游女。」



像这种情况,游女一词或许可以单写成一个「娼」字。他们在哪里邂逅,又是怎样认识呢,笙之介暗自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四处旅行。」志津江的眼神飘向远方。「途中发生许多趣事。之所以一路平安,没遭遇凶险,全是因为我们年轻,想到什么就放胆去做,以及他拥有一身过人的剑术。说到这点,若不感谢他会遭天谴的。」



她连口吻也变得愈来愈恭顺。



「当时好像经历很长一段旅程,不过现在回头缅想顶多六年时光。因为同一个地方我们不会待超过一年,所以过得很匆忙。」



「你们两位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吧。」



志津江微微点头。



「后来为何各奔东西呢?」



志津江没马上回答,她独自望向笙之介看不到的远方。



不久,她的眼神恢复一开始刻意转移话题时的媚态,斜眼望着笙之介,朝他凑过来。



「老师,您应该很会让女人为你落泪吧?」矛头突然转向笙之介。



「我、我……」



「世人都说女人阴晴不定,但实在是天大的冤枉。男人的本性才真是阴晴不定呢。为了一点小事就动心。」他另外有了女人——志津江说。「真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对年轻人讲这种事还是难以启齿。这点请您多多包涵。」



「是在旅途中遇上这种事吗?」



「他终究还是没丢下我一人不管。他派人送我回江户。」



那位古桥笙之介在旅途中找到他觉得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以及让他产生这念头的女人。应该是这样没错。所以才会与一直跟在身边的志津江断绝关系。



「会是出仕任官吗?」



「哎呀,那个不务正业的男人怎么可能在城里当差嘛。他说他找到一位愿意赞助他的金主,今后要认真展开绘画修业。而且那位金主有位年轻貌美、个性纯真的独生女。说来说去,他真正看上的是那位小姐。」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现在仍对奥州怀有恨意。我有头痛的毛病,应该朝北睡比较好,但心里有疙瘩,我总是脚朝北边睡。」



这番话很孩子气。



「果然还是北边的藩国吧。」听志津江的口吻,似乎不想明说是哪里(因为她现在仍旧很不甘心),笙之介柔和地反问。



「没错,是盛行西洋画的地方。不是三八野藩。」志津江说完后吐出舌头,面露苦笑。「我记得可真清楚。我当时一定很不甘心。」



她高高抬起下巴。她的眼神清楚写着,她现在一样心有不甘。



「我们在三八野藩顶多住十个月。那位少主莫名地爱亲近我们,我就不用提了,他也觉得很不堪其扰。」



不管少主再怎么赏识我,再怎么说服我,我也不会出仕任官——这样吗?



「少主应该是日子过得很无聊,觉得像我们这样的流浪者很有意思。不过,我们可不是马屁精与艺者的搭档。我们一点都不喜欢。而且城里那些高官也很讨厌我们。」还派刺客对付我们——她露出严峻的眼神低声道。「真是麻烦透顶。当时我们心想,既然那么碍眼,那就早点离开。」



看在三八野藩的重臣眼里,这对男女就像迷惑少主的狐狸精。就算采取行动对付他们也是情有可原。笙之介从小在乡下小藩长大,很能理解这样的情况。



「这密文,」这次换笙之介抬头仰望纸门。「是古桥先生当时在三八野藩的城下想出的吗?」



「不,他还在江户时就创造这种密文,以此玩乐。就算是会被幕府问罪的落首,只要用这种方式写,就只有懂密文解读法的人看得懂。」



「的确。」



「当初他要是别那么做就好了,偏偏他告诉少主解读法……藩臣最重视的少主和我们走得很近,光这样就难以容忍了,竟然还和少主以看不懂的书信往来,难怪目付大为惊慌。」



「看他们慌张的模样,你们觉得好笑,结果对方派刺客来对付你们吧。」



「我们确实开玩笑开得有点过火。」愈来愈想喝酒了——志津江再次单手托腮,衣袖处露出白皙的手臂。「该不会要将我五花大绑,带去三八野藩吧?藩主现在还在生我们气吧。」



她问话的态度应该半认真,半开玩笑——笙之介有这种感觉。



「我并不是三八野藩的人。我只想找出解读密文的人,如果可以,最好是古桥先生本人,但我并非要对他不利。」



「那您为何要找他呢?甚至不惜大费周章。」



笙之介平静地回答,「因为三八野藩的老藩主现在仍旧很思念你们。」



志津江仍是维持单手托腮的姿势。



「就像您至今思念着古桥先生一样。」



笙之介并未预想志津江用什么话语和表情动作回应。他只是在心中抱持期待,希望看到她给予特别的回应。志津江却说道,「乡下人还真是执著呢。」



这回答一点都不特别,但确实很像她,至少可以确定是她真实的感想。



「非常感谢您说了这么多涉及个人隐私的事。」笙之介再度恭敬行礼。「我已经达成目的,这些纸门和拉门会重新贴过。我保证此事再也不会为您带来困扰。」



「真这样就行了?」



「是的。」



志津江重新坐正,转为正经的神情。「老师,虽然不清楚您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不过……」



「我的保证,您可以等同视为三八野藩的保证。」



「应该不会给那人的妻子添麻烦吧?他有孩子。现在应该长大成人了。」



「这点您毋须担心。」



那位古桥笙之介选择和其他女人一起过着脚踏实地的生活,而志津江则被他抛弃,心有不甘,这一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尽管她很不甘心,却处处替对方着想。



「绝不会以任何方式怪罪任何人。」笙之介斩钉截铁地说道,对志津江投以一笑。「您至今惦记着他吧。」



笙之介原本想说「您只是外表刻意摆出高傲的姿态,其实您不是这样的坏女人」,但后来他改变想法:心想这么说一定会被她反驳,索性作罢。



「不过话说回来,一度与您别离的古桥先生,后来和您重逢了。」



「哦,因为啊……」志津江眼中再度恢复生气。「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他跟我以外的女人成婚,一定无法长久。我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找我,事先做了各项安排,好让他轻松找到我。」



没想到会等这么久——她再度显得很不甘心。



「不过都这个时候了,那个重要的人也长眠于九泉之下,真是万万没想到连三八野藩的少主也在找他。」



笙之介道:「他已经不是少主,一切都过去了。」



说得也是——志津江颔首。「那是老师您出生前的陈年旧事了。如今我也是个老太婆。」



我该告辞了——志津江流畅地起身。



「再等下去,他们也不会拿小菜出来招待。这家店真不懂招呼客人,当真是名过于实。」



尽管她嘴巴毫不客气,但眼中满含笑意。她在经过笙之介身边时轻抚他的肩膀。



「老师,千万别遇上我这种女人。但若是您能遇上我这种女人,那也是您一辈子的福分。」



她斜眼望着笙之介嫣然一笑,又突然停步,高歌似地用充满抑扬顿挫的语调补上一句。



「这一行我也看得懂。」



走廊木格拉门的方格中各写一个赝字。这一定是阿文所写,她字字工整。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是一首离别的诗歌。



——明月理应对人不怀恨意,但为何偏偏在人们因别离而哀伤时满月呢。



「这是我们离开三八野城下时,少主最后给我们的书信。」



志津江离去后,留下微微的薰香。



「已经可以了。」笙之介出声叫唤,长堀金吾郎从隔间用的屏风后露面。



令人惊讶的是和香也在,今天她戴着淡黄色的头巾。



「原来您发现了。」



「是的,不过那位叫志津江的女子并没发现。」



先前离开富勘长屋时,笙之介拦住刚好结束工作返家的太一,托他跑腿向村田屋的治兵卫传话,告知看懂密文的人出现了。治兵卫会妥善安排后续的事。和田屋的和香姑且不提,如果是向三八野藩邸通报此事,太一毕竟还是个孩子,无法托他处理。



「长堀先生……」笙之介唤一声后无法再说。长堀金吾郎和志津江一样望着旁人看不见的远方。



「老藩主他……」他用沙哑而细微的声音说。「长期都在单恋。」



和香从头巾间露出的双眼与笙之介四目交接。她缓缓眨眨眼,微微颔首。







长堀金吾郎见贯太郎和阿道一副很过意不去的模样,笑着要他们退下,自己前来帮忙重贴「利根以」的拉门和纸门的贴纸。纸门的纸姑且不谈,张贴拉门纸对外行人来说难度颇高,但金吾郎有一双巧手,一学就通,做起事来迅速俐落,一旁的工匠也啧啧称奇。



「不愧是经验老到的御用挂。」



前来帮忙的武部老师看了,发出这声感叹,只是他似乎有点搞错方向。



隔天,金吾郎整理好旅行的行囊,来到富勘长屋。



「您要出发啦。」



「感谢您这些日子的关照。」



金吾郎在四张半榻榻大的狭小房间里与笙之介迎面而坐,深深一鞠躬。



「请您不用这么客气。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



尽管笙之介阻拦,但金吾郎还是维持磕头行礼,接着他抬起清瘦的脸庞,眼中泛着笑意说道:



「『利根以』今天一样生意兴隆呢。」



「现在就算没有涂鸦,一样没有问题。」笙之介跟着点头。改头换面的「利根以」有了一群专属顾客,极为捧场贯太郎和阿道作的饭菜。



「那位厨师叫晋介是吧。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厨师。」



「不过,替贯太郎注入活力的人是长堀先生您。正因为您那一席话,『利根以』才重振。」



——令尊真正的希望是什么?金吾郎如此询问贯太郎,当时的对话牢记在笙之介心中。



「回归藩国后,在下应该不会再到江户了。在下会好好努力,让老藩主平静过日子。」



因为搁在心中的大石头已经取下——金吾郎微笑道。



「在下完全没想到如此自我封闭的老藩主,心中竟然还一直萦绕着年轻时的情感。古桥先生。我会这样粗心也是因为……」在下这样的人都逐一淡忘以前的事了——金吾郎说。「回首过往,在下一直都很专注过自己的人生。当中许多都是不足以忆起的事,或是不愿回想的事,所以就忘了。」



对在奥州小藩任职的武士而言,平日生活就是如此严肃紧绷。这也表示担任主君御用挂的金吾郎没仗着自己的立场恃宠而骄,反而时常和立场弱小的人们一起生活。真如长堀金吾郎所言,今后恐怕无缘相见,笙之介感触良深地凝望他的瘦脸。金吾郎抬起摆在身旁的小包袱,递向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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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直很犹豫,不知道送您这样的东西当谢礼是否恰当。」



「哪儿的话。我怎么好意思收礼。」



「请别这么说,您先过目。」



拗不过他的要求,笙之介解开包袱,眼前是两本书。



「请拿起来翻阅。」这是一本老旧的抄本,订线松脱,纸张破损。封面贴着一张写书名的题签,但已半剥落了;另一本相当新,摸起来很牢固。旧书是《天明三八野爱乡录 抄》,新书则是《万家至宝 都鄙安逸传》。



笙之介眨着眼问道,「这是……」



「您知道吗?」



「我记得在哪里见过《都鄙安逸传》。但我指的不是内容,而是书名……应该是在村田屋。」



他在租书店的庞大藏书中见过,还是看过提到这本书名的其他书呢?



笙之介急忙翻阅起来,发现《都鄙安逸传》里有天保四年(一八三三年)写的序文,也就是三年前。难怪如此新。



「三八野爱乡录诚如书名所示,是三八野藩于天明大饥荒时写的一本救荒录。」



「天明大饥荒——」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起长达六年,奥州发生前所未有的大饥荒。人称天明大饥荒。据说从初春起便天候不佳,广大的土地持续歉收。受害最严重的地区是津轻藩南部,饥民啃食山上的树根,最后吃起人肉,此事有记录留存。其中一项记录是《饿鬼草纸》,笙之介也看过。



天明三年也是上野、信浓国境的浅间火山爆发的那年。在当时写成的书中,就连微不足道的读物也会提及这件事,触目所及皆是黑暗、阴沉的内容。现有的书籍并非当时的原书,而是经人誊写流传的抄本,但笼罩这个国家的不安与恐惧,在抄本中也鲜明地流传下来。



不过也仅止于「鲜明」的程度。饥饿的恐惧实际为何,笙之介无从得知。



「所幸三八野藩在奥州算灾情较轻,但还是许多人民受饥饿之苦。听说当时因居民逃难而荒废的村落多达二位数,但实情并非村民四处逃难走散,而是大多死于饥荒。」



笙之介望向金吾郎,接着将目光移回书本。「上头写有稻草饼的制作法。」



「听说大饥荒发生时,城下的稻米和杂粮都吃光了,人们吃起稻草饼。」



金吾郎也不记得那件事。



「因为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在下还很年幼。不过我记得一段时间,三餐都看不到白米,老是吃杂粮。还有几乎每天都有尸体从城下的灾民小屋扛出,简直是一场噩梦。」金吾郎突然语塞。「灾民小屋里的人并非全饿死,很多人是因饥饿虚弱,感染风寒或痢疾而陆续丧命。」



金吾郎的话伴随着一股真切感受,重新浮现笙之介耳畔——有些往事不愿回想。



可能是有话鲠在喉中说不出口,金吾郎用力清咳一声。



「《天明三八野爱乡录》里详细记录当时的情况以及对饥荒采取的对策,但后面补上个『抄』字,表示是摘录,然后发放给领民。说得明白一点,上头详细记载平时我们不吃的东西,以及不认为是食物的东西如何处理食用,还提到藩内山林可以采集到的树果、菇类、山菜的分辨和摘采方法,对于有毒的植物则提到如何去除毒素……」



可能是因为笙之介手拿着书本呆立当场的缘故。金吾郎说到一半就打住,略显顾忌地问道,「古桥先生,您的藩国没有救荒录吗?」



「或许有,但我没看过。」



至少「月祥馆」的书库里没有。应该没有。



「我的藩国不知道有没有……」



「那再好不过了。救荒录这种东西,用不到最好。」



「不,也许是我太粗枝大叶,不知道有这种书。」笙之介不自主地紧咬嘴唇。「听说这一、两年虽然不像以前那场大饥荒那么严重,但北方持续歉收。我的藩国面临同样的情况,藩内的米仓只出不进。」



所以继承人之争才会被搁置。说来讽刺,但这都是拜歉收所赐——东谷也这么说过。如今回头来看,这样的对话超乎粗枝大叶的程度,甚至可说是不懂分寸。



「耕作完全受天候左右。天候的确是由『老天』掌管,地上的人们很难改变。我们能做的就是事先防备。尽管如此渺小又微不足道,但毕竟是人们的智慧。」



有人因为「老天」的捉摸不定而丧命,有人则因为身分特殊便轻松幸免于难。不,甚至有人可以没注意到「老天」的捉摸不定,完全置身事外。



「至于另一本《都鄙安逸传》……」



就像要为情绪低落的笙之介打气,金吾郎的声音加重几分力道。



「这是本草学者和农学者为了防范一再出现的歉收和饥荒,想让更多人具备相关知识写的书,可说是智慧的结晶。因为歉收而没足够的米和麦时,该向何处寻求粮食,它上头都有浅显易懂的描述,连没知识的人也看得懂,还附插图。」



上头确实有丰富的图解。



「里头有各种杂粮饭的作法,非常有趣。」金吾郎露出腼腆的笑容。「对古桥先生来说,作为一本与众不同的料理书也很有意思。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半个月来,笙之介与长堀金吾郎交谈的过程中,提及他向村田屋承接的工作,也提到押込御免郎写的报仇故事,以及租书店里颇受欢迎的料理书,并特别针对《料理通》说明它是何等极尽奢华的书,想让对江户市街生活感到好奇的金吾郎开心——或许还带有一点炫耀。他告诉金吾郎许多事。笙之介记得自己说料理书也是一种文艺,讲得好像很懂似的。



我才该不好意思呢。



「谢谢您,我收下了。」笙之介收下这两本书。金吾郎再度拜倒行礼。



「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于在下所剩不多的余生中留下难忘的回忆。希望永远记得这段时光,时时忆起。」



金吾郎笑容满面。笙之介原本想回以微笑,但突然胸中一紧,笑不出来。虽然只有很短暂的相处,但庆幸认识此人。



「长堀先生,一切保重。」



「古桥先生您也是。在下会在奥州乡间的某个角落诚心为您祈祷,愿您在江户追求学问之路走得平顺宽广,并对人世有贡献。」



长堀金吾郎就此返回三八野藩。



笙之介很投入阅读两本书。他还到村田屋与活目录帚三谈及此事,查出之前在哪里见过《都鄙安逸传》。原来是从村田屋书库里的一本《救荒书目提要》中见过,那是记载六十三本救荒书的索引书(图书目录)。他先前大致看过时并未特别留下印象,这又令笙之介感到羞愧。为了救人于难而写的救荒书竟然多达六十三本。自己对这样的事毫不留心,实在可耻。



「笙兄。」治兵卫看不下去,出声叫唤。「你一直表情凝重,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该适可而止了。」



这个国家很辽阔——治兵卫说。



「而且人口众多。就算你一个人再怎么卖力,还是无法让饥荒从世上消失。每个人都有生来该背负的使命。你的工作应该不是烦恼老天爷会不会赏脸让白米收成吧?」



还是你索性要绝食?——治兵卫愈说愈过分,笙之介感到不悦。「好啊,我做给你看。」



「拜托。」治兵卫苦笑。「长堀先生一定万万没想到你会一直烦恼此事。他只是想送你一本特别的料理书。」



「我不知道。长堀先生也许见我言行轻率,想劝谏我。」



「你想多了。」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时,胜文堂的六助来到村田屋。这名笔墨商人直觉过人,当需要有人帮忙或调解时,他都像一阵风似地现身。



「咦?真难得呢,在吵架吗?」既然这样,我就好好欣赏一番——他将背上的行囊放在帐房旁,一屁股坐下。「火灾和吵架正是江户之妙。笙兄,你知道吗?」



「……够了。」



见六助那张丝瓜脸露出微笑,笙之介顿时全身无力。平时他应该会忍不住笑出声,但今天不同。他全身虚脱无力,怒火在丹田一带沉积不散。他突然闹起别扭,沉着一张脸。



「瞧你鼓着腮帮子,活像个孩子。啊,说像麻糟比较恰当-l



「胜六兄,现在对笙兄提到食物是一大禁忌哦。好了,拿出帐本吧。这个月要收多少钱?」



两人谈起生意,一旁的笙之介则顽固地注视着书架,到处拿书翻阅。不久,治兵卫走进店内,现场只剩他和六助两人。这时六助突然凑向他,身子一半斜靠笙之介,在他耳畔悄声道:



「我说,富久町那家和服店和田屋……」



笙之介顿时竖起耳朵。「怎、怎样?」



「你知道对吧?就是富勘长屋的阿秀姐承包工作的那家店。」



六助那双像丝线般的细眼看不出是窃笑还是紧张。



「和田屋怎么了?」



「他们是我的客户,也是村田屋的客户。因为裁缝女工和女侍全都喜欢租书。」



那又怎样——笙之介应道,又转过脸,但还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六助继续悄声道,「昨天我到和田屋时,女侍总管多津小姐招手要我过去。我算是那里的熟面孔,她这样的举动有点奇怪,走近后,她问了我一件有趣的事。」



六助突然停顿。笙之介依旧顽固地背对他,但终究忍不住好奇而斜眼瞄六助。



六助也斜眼瞄着他,接着嘴角轻扬。「多津小姐问了我什么,你很好奇吧?」



笙之介嘴角垂落。



「她问我说,胜六先生,您人面广,应该知道吧?听说富勘长屋有位年轻武士,承包村田屋的工作,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啊?知道他的来历吗?」



笙之介依旧逞强,嘴角垂落。



「我问她,多津小姐,你为何想知道?她回答,和田屋的千金和香小姐前些日子很少见地独自外出。出门时是店里的小凡送去的,回来时是富勘长屋的年轻武士送小姐回来。」



小凡是村田屋店内的一名伙计。胜六提到和香外出,正是那名神秘女子志津江出现在「利根以」的那天。解开赝字之谜后,笙之介与金吾郎、和香聊了好一会,见夕阳西沉,他才送和香回和田屋。两人到庭院后门时,和香说到这里就行了,所以笙之介没与和田屋的任何人问候一声便离开。和香平安返家,他完成任务。



「多津小姐是忠心不二的女侍总管,担任小姐的守护人。」六助说。「她一直很注意小姐。尽管小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多津小姐全了然于胸,她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这位年轻武士。」



「这太奇怪了。」笙之介终于中了胜六的挑拨之计。「就算这位叫多津的女侍再怎么耳聪目明,光从远处看到我的长相,应该无从得知我住富勘长屋,以及我向治兵卫先生承包工作的事。」



六助咧嘴而笑,一张嘴都快裂到耳际。他虽然长着一对细眼,但有一张阔嘴。



「说得也是,所以是多津小姐质问和香小姐问出来的。」



笙之介心头一冷,宛如被人泼一盆冷水。「和香小姐被担任守护人的女侍责骂吗?」



六助笑个不停。「这我不清楚。」



「你别打马虎眼。如果她挨骂,那全是我害的。我得去道歉。」



「这么说来,笙兄,你要上和田屋登门道歉?」六助马上重新坐正,看向笙之介。「这次你会正大光明去?不是偷偷摸摸?」



「什、什么啊?」



「所以我说嘛。」六助用力抓住笙之介的双肩。「你振作一点啊,笙兄。多津小姐才不是生气呢,她是担心才来找我商量。」



六助扭动着身躯,用怪里怪气的假音说道:「最近我们家小姐无精打采。那位年轻武士从那之后就没再联络,小姐应该很落寞。」



「咦?」



笙之介口中只发出一声「咦?」但内心接连喊了好几声。咦?咦?咦?咦?



六助继续用假音道:「若对方是正派人士,那就没人阻碍小姐。多津我想居中协调,安排小姐再次和年轻武士相会,不知可不可行?胜文堂的六助先生向来待人亲切和善,才来请您牵线.」



这次换笙之介抓住六助双肩,用力摇晃。



「要怎样才能与和香小姐见面?」



六助不再模仿女人,一双细眼笔直望着笙之介,神色自若地说:「用双脚走去不就行了?」



「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



「附带一提,如果同样是用脚走,那两个人一起散步去呢?」



就来聊聊书吧——六助一派轻松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