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话 富勘长屋(2 / 2)




「正因为有那样的父亲当比较的对象,人们才说我是厉害人物,用密探的手腕也比较高明。」



笙之介不知该怎么回应。



「是泄露给谁知道呢?」



「详情并不清楚,但我们只是小藩,四位家老全知情也不足为奇,这样想也比较保险。」



「每一位着座都知道吗?」



「或许。不过公常侯不在人世。他儿子公则侯不像他父亲那样满怀野心,而且他也不是马虎的人物让人随便拱他出来。他应该没有嫌疑。」



不管怎样——坂崎重秀低语,他重新坐正,转头面向笙之介。



「是谁并不是大问题。不管谁拿出遗书,只要伪造的遗书一出现,问题就严重了。」



「可是,伪造的遗书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如果上头的内容都只对当事者有利……」



东谷双眼紧盯着笙之介,他因此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



「你真的有足以让佐伯老师赏识的聪明才智吗?」



「咦?」



「伪造的遗书内容为何根本就不重要,问题是笔迹会和望云侯一模一样。你还不懂吗?」



连当事人都难辨真伪的笔迹。



「要是真有这样的东西出现,连我坂崎家保管的真正遗书也会令人质疑。」



原来如此——没错。这反而更可怕。



现存记载望云侯旨意的文件不多,若其中有一方是伪造,那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呢?对方能将笔迹模仿得几可乱真,难以分辨。因此,将会出现另一种看法,认为两者都是假造。如果对方打算贬低真品的价值,一开始就会往这方向操作。而且,将伪造的遗书写得令人起疑比较好。



如果连笔迹都几可乱真,反而有效。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大肆宣传说这是伪造。大家看,只要有心,就能作出相似的伪造品。就连坂崎家声称长期代为保管的望云侯遗书也无法保证不是坂崎和他的同伙捏造。



「要是连主君都分不出,一切就到此为止。平息混乱和内部纷争的王牌将失去作用。」



两人的交谈终于有交集,在笙之介心中兜拢。可能是内心的心思全显现在脸上,东谷缓缓点头,严厉地问他:



「虽然主君现今健在,但随时可能隐退。万寿丸大人今年十二岁。今坂、黑田两家已急着张罗少主的成年礼,策划劝主君隐退。而阿万夫人也动作频频,不让他们得逞。笙之介,你打算袖手旁观吗?」



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知自己可以有何作为。



「你的敌人……也就是陷害你爹的幕后黑手还不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士。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那名有本事令你爹分不清真假的伪造文书高手也参与这项行动。」



你要找出他来——东谷威胁似地用粗犷嗓音命令笙之介。



「我说过,对方是谁不是什么大问题。对我藩的未来以及对我坂崎家的信用来说,不论是谁都不是问题,但对你来说可就不同了。」



笙之介,这当中的不同,你应该很清楚。因为……



「伪造文书的人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要亲自找出他,斩断藩内纷争的根源,防患未然。」



笙之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脑中更没半点头绪。



——此人不在藩国内。这名伪造文书的高手应该不是从事农耕渔猎。不管身分为何,他一定居住在市町。倘若他住在如同弹丸之地的捣根城下町,手艺早就远近驰名。



住在城下的居民大半都知道在城里工作的武士们姓谁名谁,以及所属职务,在这样的市街里,并不容易隐藏过人的绝技。不管再怎么掩饰,还是有传言。



——你要找的人就在江户。



波野千在江户买下那人的手艺。



——所以你要在江户从事文书或书籍相关的工作。捕蛙必先入池,钓鱼必先临岸。只要和你要找的目标在同一座池里,不论池子再大,还是会传来波纹。只要身处同样的海岸,不论岩岸的结构再怎么错综复杂,终究还是会有同样的浪潮涌来。



波野千与江户有密切的生意往来,必须设法接近他们,找出中间的管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只要朝你处的池子或海岸抛出钓线,对方早晚上钩。



不过话说回来,要如何从事与文书或书籍有关的工作呢?笙之介询问,是否该先请人力仲介商代为寻求工作,东谷回答他,你就去拜访深川佐贺町一家名为村田屋的租书店老板,此人叫治兵卫——我知会过他,请他全力协助你。他是位重信义,守口如瓶的商人。而且人面广,今后他会多方关照你。



笙之介与治兵卫见面后,治兵卫向他引介勘右卫门,并在富勘长屋住下。这一切都在匆忙慌乱中完成。尽管驶船出海,但就只有季节更替,笙之介这艘船始终无从靠岸。因为迟迟寻不着半点线索,甚至可以说他尚未驶船出海。所幸目前藩内尚未有任何动作,而东谷说的「钓线」,目前也没鱼儿上钩。笙之介得以专注于熟悉江户的风土民情、工作、习惯眼前的生活。



不,应该说他过于专注眼前的生活。



他每次到川扇都会提醒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并茫然在心中暗忖——芙蓉之间的阶梯,我走过几次了呢?这时,梨枝会从身后对他说:



「今天是您第六次来哦,笙之介先生。」



尽管自认早已习惯,他每次还是会对梨枝的观察敏锐感到吃惊。



「这、这样啊。」想到自己白吃五顿饭,第六顿饭又要白吃了,笙之介便无地自容。走上二楼后,梨枝站在前头,跪着面向厢房。「笙之介先生已到。」她先柔声轻唤,接着催笙之介入内。



「抱歉来晚了。」



笙之介先行一礼,当他抬起头时差点噗哧笑出声。坂崎重秀烧炉灶柴火的功力看来还不到家。他为了不穿帮还换过服装,但下巴沾有煤灰。「嗯,等你很久了。」东谷一身轻松装扮,倚着凭肘几,一见笙之介到来立即坐起身。梨枝退下,关上拉门。



「迈入新的一年后,今天还是第一次拜见您。这么晚才拜年,尚请见谅。」



东谷的大眼宽鼻满是笑意。尽管是初春时节,他黝黑的肤色还是没变。他本人说自己肤色就是这样。



「我打从岁末起就没和你联络,不好意思。我也很多事要忙。」



「东谷大人公务繁忙,在下很清楚。请勿过于操劳。」



今年正好是主君参勤交代【注:日本江户时代的一种制度,各藩的大名必须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才返回自己领地执行政务。】的一年。预定四月中旬自藩国启程,江户藩邸应该正全力为此奔忙。



「您今日外出,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一直都很轻松,看不出来吗?」东谷先开了个玩笑,接着倚向凭肘几。



「主君自藩国启程的时间延至六月。前天正式接获老中【注:江户幕府的最高职务名。直属于将军,总揽一切政务。】同意。」



大名参勤交代的时间都定于三月或四月。近年来为了避免干道拥挤,愈来愈多的远方大藩、谱代【注:又称世袭大名,是指从德川家康时代便一路追随,代代世袭的大名。】、亲藩【注:藩主与德川家有血缘关系的藩国。】任意更改时间,但对于那些小藩则没必要给予这种通融。



「延期……是不是藩内发生什么事?」



笙之介心头一惊地趋身向前,东谷朝他伸出右手,手指比了个圆。



「因为这个。钱迟迟筹不出来。去年秋天歉收造成影响。菜籽油已经出货,批发商的钱要入帐,怎么算也得等五月,而且没办法再预支借用了。他们不断向幕府提出陈请,终于获得首肯。」



菜籽油是捣根藩的主要产物,也是江户市的必需品,能以高价变卖现金的这点是得天独厚之处。菜籽油的收入自古便是捣根藩的重要收入。但因为只是小藩,不管收入再怎么重要,终究不是多大的数目,这是可悲之处;另一方面,菜籽的批发价也追不上各项物品不断攀升的物价。早从几年前起,藩内的勘定方便就不断以该年菜籽的产量做担保向批发商预借现金,但借款终究有限度。



「我也有点累,今天告假一天,溜了出来。」



尽管用财政紧迫为由获得延期许可,但参勤交代一样免除不了。东谷道——捣根藩暂时歇口气,但财政问题有待解决。



「资金不足真的比死还难过,而且这又不是我荷包的问题,是藩内外强中干的财政问题。看来我干脆当个浪人,悠哉过日子算了。」



噘着嘴发牢骚的东谷,与太一说「我要和那种臭老爹断绝关系」,言不由衷地说寅藏坏话时的模样可说是一个样。



要获得老中的许可,应该是做了不少事前工夫。难怪东谷大人这么忙,笙之介心有所感。



「您要抛下奉禄,在梨枝小姐底下烧柴升火吗?」



「哦,这主意不错。」



「若是这样,您得稍微锻链一下升火的技术。」笙之介指着自己下巴。「这里沾了煤灰。」



「穿帮了。笙之介,今天吃的是菜饭哦。」东谷急忙擦拭下巴,面露苦笑。



「谢谢您的招待。」



东谷烧柴升火,并非为了和梨枝嬉戏。之所以搞得满头煤灰有其原因。



——这是笙之介第一次在川扇用餐。我想亲自替他炊饭。



听说当时他这样说道,自己在炉灶前张罗起来。梨枝悄悄在一旁指导。结果就此上瘾,体会到当中的乐趣,如今已成他的嗜好。



#插图



「东谷大人,」笙之介重新端正坐好。「先不谈笑,不知您今天找我有何要事?」



别那么急嘛——东谷摆手道。「还是说,你有什么收获,急着要告诉我?」



笙之介顿时大为丧气。「没有。对您很是抱……」



话说到一半,又被东谷打断。「我猜也是。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来享用川扇的春季料理。要是聊那些严肃的话题,这顿饭就变难吃了。」



现在没什么好急的——东谷又补上一句,既像是松口气,又像是心有不甘。



他伸手拍了几响,梨枝率领着女侍端菜肴进房。虽是午餐,却足足有三个托盘的菜肴,还附上温酒。菜色多样,有烧烤、凉拌、炖煮等,大量采用海带芽、土鱿等春天的食材。大白天就喝得满脸通红地返回长屋,这样实在很羞愧,因此笙之介滴酒不沾。东谷平时都浅尝即止,今天似乎打算好好畅饮一番。



「请好好享用,笙之介先生。」梨枝在一旁服侍,嫣然一笑。



「看您一切安泰,真替您高兴,不过您好像瘦了。最近是不是熬夜呢?」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梨枝,她总是这般温柔婉约,美得无懈可击,而她的观察更是入微。



笙之介大为羞赧。「不只是最近,昨晚也熬夜。」



「哎呀,这怎么行呢。」



「是村田屋的工作吗?」东谷问。



「是的,他寄放一个很稀奇的东西在我那里。东谷大人,您去过八百善吗?」



「去过啊。」东谷回答,接着目光投向梨枝。「说到八百善,梨枝应该比我了解更多。」



梨枝显得腼腆。「真是的。才称不上了解呢。」



「哦,是这样吗?」两人的一来一往间带有一丝甜美的柔情。正因为这样,教人不知如何回话。正当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时,梨枝接话道:



「以前我和他们有点渊源。八百善怎样吗?」



笙之介提及起绘的事,很热中地说明它作得多讲究,既美观又精致,若只是用玩具来形容,实在太委曲这件工艺品了。



梨枝专注聆听,眼中闪着光辉。「笙之介先生,您不光是组装,还作了复制品对吧?」



「是的,治兵卫先生吩咐我要构思起绘的作法,我认为模仿实物制作是最快的办法。」



「既然这样,等您作好后,复制品可以送我吗?」



我知道这是很不知分寸的要求——梨枝低着头说道。



「我很想亲眼见识。」



「那干脆请他作川扇的起绘吧。」东谷粗犷地说道。



如果是作川扇的起绘,应该会比规模气派的八百善轻松许多。笙之介也颔首。



「如果您不嫌弃这样的练习作品,我愿意一试。」



「我太高兴了。谢谢您。」梨枝笑靥如花。那不是大朵绽放的鲜花,也没有像群花怒放般的骄气。尽管面露微笑,但她长睫毛下的双瞳总微微带有暗影。



「八百善的起绘,可有画人?」



「不,只有建筑和庭院的图案。」



「我知道的八百善起绘还有宾客临门的画面呢。剪下人的形状,立在八百善的暖帘前。」



此事应该连村田屋的治兵卫也不知道。梨枝果然对八百善知之甚详。



「既然这样,那就在川扇的起绘里,把梨枝也画进去吧。」



东谷满脑子只想着这家店的事。



「如果少了梨枝,这就不是川扇了。」



「不不不,有东谷大人,才有川扇。」



笙之介正在思考这另一个全新的起绘,无暇理会他们。



「听治兵卫先生说,如今完全没人作起绘了。」



「或许吧。我知道的起绘,也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



「一度被世人遗忘的事物,反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引人注意。」



东谷骨碌碌地转动他的大眼,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说道。「不过这也因人而异。现令这个世道,能光顾料理店的都是有钱人。与过去相比,现今的有钱人更局限在这狭小的区域里。」



所以起绘并非玩具。



「它是奢侈品。如果村田屋要用它来作生意,那他应该很清楚这点。」



租书店也有各种规模。村田屋虽然生意兴隆,但称不上什么高级店家。就连长屋里的太太、商家的女侍也都是顾客,而这些顾客与起绘完全沾不上边。



「治兵卫先生似乎打算和料理店谈这项生意,听说他和『平清』谈过此事。」



不过——笙之介很想反驳。



「就算是与料理店沾不上边的人们,看到漂亮的事物还是会开心。富勘长屋中有一位叫阿秀、从事洗张的老板娘也说很想见识。」



「那是因为你就住附近,否则她恐怕连接触起绘的机会都没有。」



笙之介沉默下来,梨枝轻盈地起身。



「东谷大人,酒壶空了。我来端菜饭给笙之介先生品尝。今天汤碗里装的是鲤鱼味噌汤哦。」



「不忍池的鲤鱼,终年都一样肥美。」东谷也露出开心的神情。



笙之介明白东谷说的是富人与穷人的区隔,也很清楚他在暗示两者间的区隔会逐渐形成又高又深的鸿沟。



每次笙之介受邀到川扇,梨枝总会用心准备菜肴,在一旁建议他多吃一点,补充精力。品尝那美味的料理,笙之介确实感觉自己就像重获新生。要不是偶尔可以享用如此滋补的大餐,他恐怕没办法在富勘长屋住上半年;另一方面,他每次来到川扇时总感到内疚。勤奋工作的阿秀、正值生长期的太一、每天挑着扁担出外叫卖的阿鹿和鹿藏,笙之介很希望他们也能尝尝这些佳肴。



但他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罢了,这不是他能办到的事,所以他都独自吃完后悄悄返回,摆出我也是贫穷长屋里的穷浪人模样,返回长屋。



然而,这样的模样也只是暂时的。因为笙之介如今的生活全由坂崎重秀一手安排。



「你应该要细细品尝它的味道才对。」用餐完毕,东谷叫梨枝先退下,缓缓说道。「老想着其他事,这鲜美的鲤鱼味噌汤都可惜了。」



东谷看穿笙之介内心的想法。



「与东谷大人您见面后,感觉自己才清醒过来。」



这是当然的——东谷眯起眼睛道。



「我也是在见到你之后才变得清醒。这半年过得可真快啊。」



梨枝先前微微打开窗户,吹过池面上的凉风徐徐吹进房里。



「城内的权势争夺暂时平息,说来讽刺,这全是因为去年秋天歉收的缘故。」



城下的稻米价格持续飞涨,农村的百姓都在饿肚子。



「去年年底,安住庄发生烧毁地方官府的事件。镇压那场动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安住庄是藩国西边的一处山地,当地的地形不易从事水田耕作、农民平时就比平地的农民贫穷,而去年秋天的歉收又带来不小的打击。农民眼见再这样下去,恐怕捱不过冬天,有人会活活饿死,于是请求地方官府救助,但非但没能得到理会,甚至还挨罚,最后群起叛乱。



笙之介心想,我在江户好歹还有白米饭可吃,但在藩国愈来愈多人饿肚子。



「此次延期离藩是接受勘定方紧急请求的黑田大人所做的提案。听说去年秋天年贡的征收结束时,勘定方便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过,开口提这种事并不容易。延期离藩极不名誉,这等同是向幕府阁员表示藩内施政不当。



「黑田大人压制这样的提议,同时四处奔走,筹措款项。我也很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我和他一起四处奔走。」要是话说从头,你可能得在川扇住上一夜才听得完,所以就略而不表了——东谷笑着说道。「过完年没多久,眼看无法再苦撑,家老和着座们才聚在一起,协议提出延期离藩的申请。」



本以为会有人极力反对——东谷接着道。



「尽管稻米歉收,但藩内还有菜籽油的收入不是吗?到四月还有一段时间。应该还有和批发商交涉的空间。愈是不懂算术会计的人,愈会这样大放厥辞。如果有人这样直言不讳,但最后还是决定提出延期离藩申请的话……」



这时候,就算有人提议要主君隐退,顾及幕府的脸面,那也不足为奇。



「可是却不见这样的动向。这明明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井藤和三井却只是形式上提出反对,不见他们逼藩主退位。」



——嗯……



「会不会接下来才有动作呢?」



先取得老中的许可,接下来要求藩主负责,按这样的步骤一步步进行。



「连你也这么说。」东谷瞪大眼睛。「但事实不然。老中下达指示,要主君全力重建藩内财政。要是没达成使命,在六月离藩前往江户时向老中道歉并报告重建结果,主君反而无法退位。」



因为这样算是违背上意,逃避责任。



这次换笙之介眯起眼睛。「东谷大人,您该不会早看出事情的发展,为了看家老和三好大人如何出招,才故意用『提出延期离藩申请』的方式来引他们显露本性吧?」



东谷沉声说道:「说什么话。你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掌握到,有可能走这步险棋吗?」



「因为我太无能,所以您打算放弃找线索这个方法……」



笙之介一直都没任何作为,东谷放弃他也情有可原。



但东谷露齿而笑。「我要放弃你的时候会先跟你说的,放心吧。」



实在没办法放心。



「听起来,好像是我和黑田大人串通好似的。」



笙之介搔着头,东谷则搔着鼻头。



「我也没料到延期离藩一事。拉拢老中得另外花不少银两。」



东谷深深叹口气后,抬眼望向笙之介。



「幕后黑手们或许还来不及调度。」



调度?要调度什么?笙之介暗自思忖,决定说出一直暗藏心中,不敢当面对东谷说的话。



「该不会是要等陷害我爹那场风波平息吧?」



不论谁以何种形式揭开夺嫡之争的战火,只要有事发生便会引发骚动,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坂崎家握有的真正遗书,与日后会与之对抗的伪造遗书将会引来各种不同的想法,议论纷纷。到底哪个才是望云侯的遗书呢?



这时,或许有人会猛然思及某事。



——对了,因收贿而切腹谢罪的古桥宗左右卫门,面对铁证如山的字据,不是也提出抗辩,表示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吗?



——此次的风波不也是同样的情形?有人伪造文书,藉此为藩内带来动乱。



东谷表情扭曲,活像是一只被人踩扁的蛤蟆。



「抱歉,我不认为藩内有人会那么在乎你爹的死,拿这两件事当对照。」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笙之介颇感泄气。不过,如果自己也是幕后黑手的一员,一定会说同样的话,这个想法仍旧不变。



尽管很奇怪,但如果只发生过一次,一般人不会记在心上,但倘若类似的事一再反复,便会拿之前的事与之后的事比较。若要谨惯行事,最好能将先前与之后这两件事的间隔时间拉长。接着他又想到:就算没人会想到这件事好了,那大哥胜之介呢?



「家兄也许会拿这两件事做比较。」



东谷眼珠转动,摇摇头。「这难说,你哥不像你那么坦率。」



这话什么意思?



「里江可有写信给你?」



「有,过年时来过信。」信中写道,母亲与大哥还是老样子,大哥每天到道场以代理师傅的身分指导弟子练剑,同时勤于锻链自我。



「就这样吗?」东谷又哼一声。「我猜里江也不会在信里提到。」



「发生什么事吗?」



东谷的大眼闪着寒光。



「最近里江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虽说换过店主,但竟然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这……怎么可能。」



「虽然对你很残忍,但此事千真万确。」



那家店的老板娘常出入新嶋家,听说还送了两名女侍侍候里江和胜之介。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在一月中时听闻此事。」



笙之介愕然,当真是无地自容。竟然有这种事,这样爹在九泉之下怎么可能瞑目。



「这两名女侍说得可好听了,说是要藉由服侍他们,为前任店主的恶行赎罪,藉此告慰宗左右卫门大人在天之灵。喂,笙之介,你还不振作一点!」



经这一声喝斥,笙之介原本张得老大的嘴这才合上。



「你不可以为之意志消沉。这反而好,你应该感到庆幸,这么一来,我的手下更容易掌握波野千的内情。」



这表示在里江和胜之介身边也有坂崎重秀布下的眼线,潜伏在笙之介的母亲和大哥身边,静静观察他们被波野千的花言巧语拢络的模样。



真可耻。然而,我又如何?有资格责怪母亲和大哥吗?



「是。」笙之介紧紧咬牙。



「接下来,主君在江户这段时间不会有内斗。」东谷说。「能争取到一年多的缓冲时间。这很重要。」



虽然心里明白,但在江户待半年的笙之介,感觉只剩一年多的时间可以把握。



「总之,什么都好,你要试着找出线索。对了,笙之介。」



你对大胃王比赛有兴趣吗?



「咦?」



「最近神田伊势町的陶瓷店『加野屋』要在招揽顾客的赏花会中举办大胃王比赛。你可以去参观参观。」



说到这家加野屋啊——东谷嘴角轻扬。



「是波野千在江户往来的客户之一。如何,很值得你去接近他们,好好观察一番。」







翌日。



多亏川扇丰盛的一餐,笙之介一早就工作顺利,村田屋早在起绘前便托他处理抄本工作,他赶在中午前完成。笙之介心想,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完工,不过正好,届时和起绘一起送去。这是集结三篇报仇故事的读物抄本,但他不光是照着抄写,还加上村田屋治兵卫的特别要求。



「难得是这样的忠义故事,但恶徒的行径过于残忍,而且情爱描写过于露骨,不太恰当。」



这样不会有太多人租借,我希望你删除一些孩童不宜的场面,适当地衔接故事并改写。



「里头的人名都很相似,会让人混乱,请适当替人物改名,尽可能在旁边标上假名。」



这句话后面的要求,并非只有这次,村田屋委托笙之介抄写书本时常这么吩咐。



但这次笙之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这本书的作者取了个玩世不恭的笔名「押込御免郎」【注:「押込」是闯进别人家中抢劫的意思。「御免」是抱歉的意思。所以这四字的感觉就像「抱歉抢了你」。】,与其说作者想描写杀敌复仇的美谈,不如说想让人欣赏恶人无法无天的恶行及他们的风花雪月。要是真的删除治兵卫吩咐「改写」的部分,整个故事便大幅缩水。也就是说,它原本就是这样露骨的读物。



根本没必要刻意让孩子看这种书籍——笙之介不只一次在抄写时如此嘀咕。如果是杀敌复仇的忠义故事,更好的书多得是。大刀阔斧删去许多文字,抄写时没花太多时间,但治兵卫为了这样的书给他比平时更多的工作时间,请他好好处理,笙之介实在无法捉摸治兵卫的意图。笙之介甚至心想,治兵卫该不会和其他书搞混吧?不过,之前谈的全是起绘与《料理通》,一时忘记询问此事。



笙之介将原本与抄本放在下方,起绘摆在上头,以包巾轻柔包好。与其用手提,不如像武家的女侍一样用双手捧着比较好。因此,当他抵达佐贺町的村田屋时,一如平时背对着堆积如山的书本,坐镇在帐房围栏中的炭球眉毛店主对他唤道:



「哦,您这动作可真优雅呢。」



村田屋除了出门做生意,也会请客人走进店头,当场租书给顾客。很多租书店担心书本破损,或一不留神而失窃,不愿这么做,但治兵卫几乎时时在帐房紧盯店内情况,而且他深信生意的一环包含与恰巧路过的客人交谈。



治兵卫在木地板放下坐垫,笙之介坐下后解开包袱。



「哦,原来已经作好啦。」



治兵卫仔细端详组装好的起绘时,笙之介告诉他自己复制一份相同的起绘,打算试着从头制作川扇的起绘,另外,川扇的梨枝向他透露,八百善还有其他不同的起绘。



「东谷大人和梨枝小姐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他们都还是老样子。」



治兵卫透过东谷认识梨枝,似乎也常光顾川扇。



「如果尝试倒还无妨,不过笙兄,你可不能直接和梨枝小姐谈生意哦,得透过我才行。」



这方面治兵卫向来很精打细算。



「川扇是小店,用它尝试刚好。虽然与平清的合作案眼看就快谈成了,但要是突然要你画平清的起绘,你应该会打退堂鼓吧?」



得找一天尝尝那里的料理才行,顺便当成勘查。



「不过话说回来,不愧是笙兄。组装得真好。」



治兵卫说最近要召集风雅之士,举办一场《料理通》观赏会。



「虽然没办法自掏腰包到八百善大吃,但知道八百善的人们应该会认为这是一场欢乐的聚会。」



治兵卫兴高采烈地将起绘收进屋,接着改由掌柜向笙之介问候。治兵卫外出时,此人便坐镇帐房。这名老翁像随时会向人鞠躬哈腰似驼着背。不知为何,治兵卫不称呼他掌柜而是叫他老爷子。其实笙之介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名老掌柜叫什么名字。



「还有这个。」治兵卫返回后,笙之介取出抄本。「我照您的吩咐处理后,内容少了一半。」



治兵卫拿起单边用纸绳串起的抄本迅速翻阅一遍,接着他抬起脸,炭球眉毛皱在一起。



「笙兄,这不对啊。」



笙之介暗自说了一句:「唉,果然。」



「果然什么?」



「治兵卫先生,你弄错书本了吧?」



炭球眉毛依旧紧蹙。「我可没弄错。」这是我托笙兄你处理的书没错——治兵卫严肃地说。



「这样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不懂吗?」



治兵卫敲着纸绳串起的部分。



「我请你删除口味太重的地方。可是,不该只有这样吧?我还请你衔接故事并改写。」



「我应该已经……衔接起来了。」



「没错,你是衔接起来了。只是删除,然后衔接,所以内容少了一半。」



删除的部分要另外编写补上。



「咦!」笙之介后退一步。「你要我编故事?」



「不然还有其他方法吗?」



「可是我对大众读物这种东西……」



笙之介不自主结巴起来,治兵卫瞪大眼睛紧盯着他。



「像大众读物这种无趣的东西,笙兄无法花心思在上头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这样就请帮忙写。杀敌复仇是武士的舞台。笙兄应该很了解三个故事里的武士心情。」



笙之介回望治兵卫。



东谷是村田屋的上宾,两人是熟识,因为有东谷代为说情,笙之介才有这份工作。但东谷到底对治兵卫透露多少关于自己的包袱,笙之介无从得知,偏偏不能主动说。



刚才治兵卫是表示知道内情,暗示他些什么吗?对了,治兵卫常不时担忧地望着笙之介。原以为他担心笙之介能否靠这个行业糊口,现在看来不全然是这么回事。



「关于这三个故事的主角……」笙之介说。



「是的,一共有三人。」



「嗯,虽然名字不同,但三个人的情况大同小异。」



因为父亲或主君被恶人的奸计所害,燃起胸中怒火,誓言杀敌复仇。



「三人都有漂亮的妻子,而妻子为了帮夫君复仇,反而被奸人所夺。」



「没错、没错。」治兵卫频频点头,在这三个故事中,年轻貌美的妻子都被恶人玷污(或是差点被玷污),这其实是卖点之一,而这正是治兵卫口中「该删除」的场面,所以笙之介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直接删除。



「要改写这样的段落,或是写新的内容取而代之,这都不是我能力所及。」



治兵卫突然莞尔一笑。「是因为笙兄没有漂亮的妻子吧?」



这番话毫不避讳。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没有漂亮的妻子,好歹也能想像如果有漂亮妻子会是什么情形吧?就算留下漂亮的妻子,令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也非为父亲或主君报仇不可。唉——武士难为啊。」



治兵卫夸张地沉声低吟,重新恢复悠闲的坐姿。



「笙兄,我想说的是,人们有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身负血海深仇的年轻武士并非全是类似情况。就连杀敌报仇这件事,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我希望你在这点上多多着墨。」



这么一来,故事内容就能扩充了。



「就连没佩刀的市井小民看了,也会对这样的故事感同身受,大为感佩。」



话是没错,但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事不可?笙之介大感困惑。



一开始的抄本工作只是私塾教科书的抄写,像《名头字尽》、《伊吕波尽》、《庭训往来》【注:室町时代的教科书。据说作者是玄惠。为初学者用的书简范本。以拟汉文体书写,书中网罗了武士、庶民生活所需的用语。】、《消息往来》等书都是私塾的教科书,需求量大,写得准确、工整,马上就能成为商品卖钱,笙之介就是从这里开始。而且不光是内容,教科书上头的文字也会直接充当习字范本,笙之介端正秀丽的笔迹正好得以发挥。



他还抄写不少本算盘教科书《日用尘劫记》。在这些书中,光用文字描述不易让人了解算珠的移动方式及「立柱」的大小,所以笙之介提议插入小图当解说,试着画给治兵卫看,他画得非常精细,治兵卫看了大乐。近来江户市内可以看到的私塾算盘教科书,不少都附上插画。这是村田屋首创,也是笙之介的点子。虽然没什么好得意,但还是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



笙之介每天投入教科书抄写的工作中,三个月后被委派更高阶的工作。不是私塾学生的读本,而是老师的书,例如儒家学者针对孩童教育的《比卖监》、《和俗童子训》等书;也夹杂几本随笔《风土记》、《道中记》等读物及孩子爱看的《御伽草子》、《妖物草子》等书,不过这种通俗的……讲白一点,就是低俗的读物,笙之介还是第一次承接。



删除不当的部分倒还可以理解,但要他考量故事人物的心情并且补充、改写,恐怕超出抄写的范畴。



果然——笙之介暗自揣测。「治兵卫先生,你这是在向我出谜题吗?」



炭球眉毛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至少笙之介这么认为。



「我出什么谜题?」



「故意和杀敌复仇的故事扯上关系。」



治兵卫那双大眼张得更大了。「哎,笙兄,你背负着深仇大恨吗?还是说,你在找寻仇家?」



被转移焦点了。治兵卫为人敦厚,但绝不能忘记他是干练的商人。如果有必要,装糊涂、扯谎想必都难不了他。



「不,当我没说吧。」笙之介一遇上这种情形就打退堂鼓,常有人说他怯懦。但他掩饰不住脸上的不悦,也常有人说他孩子气。治兵卫朗声而笑,眯起眼睛,像在看一名小孩。



「我觉得很怀念。」



他温柔地说道,他刚才以手指轻敲着抄本,这次改用手掌轻覆其上。



「这位叫押込御免郎的人,是我爹的熟识。」



这当然是笔名,而且此人早过世。



「他是浪人,一面承接工作糊口,一面四处求官,但始终寻不着。最后在里长屋【注:位于巷弄里的长屋,人称里长屋。相对于此,位于大路旁的长屋,人称表长屋。】度过余生。写这样的书也是为了生计。」



听说他字丑,不适合从事抄本的工作。



「可是,这正本的笔迹……」虽相当老旧,但上头的文字工整秀丽。



「这是当然,因为是我爹亲笔誊写的。」治兵卫笑开了。「这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理。传出去可会砸了村田屋这块招牌。」



上一代的村田屋还没从事租书业。不过,听说他们经营书籍批发时不光卖书,还兼作书——也就是从事出版业。



「这就像我爹的嗜好,所以作出这样的书来。」



这阵子在整理书库时,意外从里头翻出书来。



「押込先生尽管落魄,却不改高傲本色。我小时候最怕他了。明明缺钱,气焰却比谁都高,动不动就大吼大骂。」



尽管如此,上一代的村田屋店主兴兵卫对他毫无半点怠慢。这本书据说是用押込大人写的故事制成书,支付他一笔钱。由于销售无门,这笔费用由村田屋自掏腰包。



「说起以前的事,真令人啧啧称奇,但我在翻阅过这本书后,逐渐明白我爹的心情。到我这一代,尘封已久的书再度问世也是一种缘份,所以我想出版此书,一来也可以当成一种供养。」



「既然这样,何不原汁原味出版呢?这应该是最好的供养啊。」



咦——治兵卫发出一声惊呼。



「笙兄,你这番话是不是有挖苦我的意思啊?」



他这么一说,笙之介顿时羞红脸。



「别那么坚持嘛,就当作是转换心情,照我说的试试吧。所以这次我给你很长的时间。这本书不赶着要,交稿时间往后延也无妨。」



「如果是要转换心情,起绘发挥效用了。」



「那是突如其来的案子,我也没料到,而且即将是生意的一部分。至于这本书,就真的是在生意范畴外了。」



尽管眼神还是一样柔和,但治兵卫收起笑容,转身面向笙之介。



「也许你自己没发现,最近笙兄无精打采。之前也是,一早便望着尚未完全绽放的樱树发呆,料想是在思念藩国吧?」



村田屋除了笙之介,还有其他承接抄本工作当副业的武士。当然,他们全是浪人。



「我也算有些阅历,我不会看错的。碰到这种事,一定都郁郁寡欢,闷出病来。尤其早春这个时节更糟糕。我猜你也会有危险。你到江户已经半年,如果急着要有个结果,反而不妥。」



的确,昨天笙之介脑中一直萦绕着一个念头——啊,已经半年过去了。



「情色的内容,你应该不排斥吧?」



治兵卫抬眼望着笙之介说道,笙之介急忙干咳起来。



「……这太低俗了。」



「既然这样,那就把它改得高尚一点,靠你多花点心思了。」



你一定办得到——治兵卫轻拍他的肩头。



「从独自离开藩国到人生地不熟的江户来看,故事的年轻武士和笙兄还真有几分相似。」



「就只有这点而已。」笙之介特别强调。



「是是是。请从这着手,好好构思。若能改写成一本出色的读物,我可以提高报酬。」



在治兵卫的极力推销下,笙之介重新将押込大人的杀敌复仇故事包进包巾。



这时,因为治兵卫提到那株樱树,他猛然忆起前些日子在河畔樱树下看到的女子。



「治兵卫先生,这带可有一位留着切发的姑娘?」



说完事情经过,治兵卫夸张地挑动他的炭球眉毛。



「这就怪了。」



「不过,对方长得很美呢。她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



「你不是在做梦吧?」治兵卫询问,又挑起他的眉毛。「这附近及富勘长屋附近,都没印象有这位姑娘,留着一头罕见的切发。」



言谈显得很诧异,但治兵卫的眼神很乐在其中。笙之介刚这么想,治兵卫果不奇然又冒出一句话。



「笙兄,你虽没有漂亮的妻子,但有这么一段美丽的邂逅呢。」



嗯——治兵卫开始搓起下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用不着笑成这样吧。」



「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想,笙兄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说这什么话。我也只是看到对方而已。



「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就帮你调查看看。」



因为做生意,加上为人亲和,治兵卫人面甚广。



「不,不用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笙之介显得退缩,就此站起身,可是治兵卫紧迫不放。



「是樱树化身的精灵。」治兵卫道。「因为你一直盯着它,樱树的精灵对你有意才化身人形,出现在你面前。」



你要多加小心哦。



「对了,有一种留着切发的妖怪,名叫『大秃』【注:留着妹妹头的一种男妖。】。不过祂好像都出现在深山里。不管怎样,出现在水边的向来都是女妖。」



今天真是不太走运。去时慢如牛步,回时迅如脱兔。笙之介捧着包袱,飞也似地逃离村田屋。







神田伊势町的陶瓷店加野屋举办了赏花会和大胃王比赛。



赏花会的座位是为顾客而设,但「比赛」就得有人潮才办得成。用一派悠闲的姿态前往参观并非难事——东谷这么说。加野屋究竟是怎样的店家,被他们奉为上宾的人又是哪些人物,你不妨查探一番。



「若顺便和加野屋里的人混熟,自然再好不过,但叫你一次做这么多事也太强人所难。」



因为这个缘故,在三月十日正午举办的赏花会到来前,笙之介并未特别事先准备。江户市内的樱花逐渐绽放,开了五成,接着八成,步步接近完全盛开。富勘长屋后方河堤的樱树也随着花愈开愈多而枝橙低垂,宛如上头结的不是花瓣而是果实,显得沉甸甸。樱树映照水面的姿态带着一股慵懒之美。



宗之介苦恼着村田屋治兵卫难以达成的要求,毕竟这不是光交代一遍就可以回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当他不知如何是好,单手托腮,望着樱花发呆时……



——就让主角和他妻子站在这样的樱树下吧。



他顶多想到这样的程度。让他们站在樱树下固然不错,但说些什么才好?想到这样的场景后又陷入死胡同。要是一直深陷其中,心情很沉闷,于是他将抄本栘向一旁,试着动手复制八百善起绘。他逐渐掌握个中诀窍,接下来打算从头作川扇的起绘。这件工作有趣多了,抄本的工作自然搁置下来。



工作到九日的早上。刚到附近澡堂忙完烧柴工作返回的太一,对笙之介出示一张广告传单。他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特地将传单拿给笙之介。



「笙先生,竟然有这种东西呢。」



是澡堂的客人给我的——太一说的这张广告传单竟然出自加野屋。



「还有大胃王比赛。听说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这上面真的是这么写吗?」



太一每天忙着挣钱糊口,不太上私塾,大字不识几个。



「嗯,上头写道——自认有希望夺冠者,请踊跃参加。」



太一两颊泛红,眼睛一亮,不断挨近笙之介。



「听说有点心组和白饭组,真的吗?」



比赛进行分组,参赛者自己决定要吃什么。



「大家都说,如果有点心组,我应该可以得第一名。」



广告传单上写着「点心组」、「白饭组」、「鳗鱼组」、「酒组」,共四组。



「连鳗鱼也有啊?」太一双手一拍,几欲跳起来。「哇!我要参加!可以馒鱼吃到饱吧?」一阵鬼叫后,他突然急起来。「可是,参加要付费吧?」



笙之介低头望着广告传单,摇头说道:



「一律免费。而且不管参加哪一组,赢得冠军就能得到五两的赏金。」



「五两!」这次太一真的跳起来。「我要参加!是明天对吧?我要去!我一定要赢得冠军!」



太一不断叫嚷,一旁的笙之介仔细看广告传单。上头确实这么写没错……



「好奢华的活动啊。」笙之介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心中的讶异,不自主蹙起眉头。



「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嘛,笙先生,你可别在一旁泼冷水。」



「你不觉得条件太好了吗?主办的加野屋花这么多钱,有什么好处?」



笙之介以为这场「大胃王比赛」是规模不大的小聚会,只是赏花的余兴节目,对象是加野屋的客人及附近神田一带的居民,光这样就够奢华了。这在藩国不可能出现,笙之介惊讶莫名。



「找这么多人办这样的活动,怎样看都不划算吧。」



别说神田一带了,广告传单甚至跨越大川到深川一带。都做到这份上,应该整个江户市都知道有大胃王比赛。届时到底会聚集多少人,投入多少资金,完全无从猜测。



太一暗啐一声,横笙之介一眼。



「就是这样,大家才受不了乡下土包子。江户商人都财大气粗,庆典愈热闹,他们愈喜欢。这种『比赛』一点都不稀奇。」



「太一,你嘴巴上说不稀奇,但也很惊讶吧。」



怎样啦——太一又暗啐一声。他个性率直,此时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我是有点惊讶;因为最近很少看到了。」



「以前很多是吧。」



「听说我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平均每个月都有一次,在各地举办。」



当真是庆典不断。



「我爹说,景气变差,这些活动减少许多。有钱人变得斤斤计较,赚得的钱守得死死的。以前有钱人都会用这种方式和穷人分享欢乐。」



平时太一对他那贪杯又懒惰的父亲总是很严厉,但倒很敬重寅藏的话。长屋管理人富勘常说,贫富差距愈来愈大,世上的钱财愈来愈少流通,连年纪还小便忙着挣钱的太一也感同身受。



「贫富不均这件事,我也深有同感。」



如果拿江户町的生活和藩国相比,确实有这种感受。在藩国时就感觉得出城下与乡村生活的差异——不过只是听闻得来。江户与捣根藩的生活差距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贫穷家庭聚集的富勘长屋,好歹一天有一餐吃的是白饭。但在藩国,尽管贵为藩士,但下级武士家中吃白米掺杂粮却是理所当然,而且遇上歉收时,过年吃的麻糬会改为粟饼或稗饼【注:粟是小米,稗是稗子。】。捣根藩「一般」的生活,若以江户市的标准来看算是「贫穷」。



「既然这样,笙先生你也参加嘛。」这种乐趣不容错过啊。



「有机会沾有钱人的光就得好好沾个够才行。你可以参加点心组啊。笙先生,你爱吃甜食吧?既然这样,我参加白饭组。」



我们两人联手赢得十两的奖金吧!斗志高昂的太一无比开朗,不显丝毫自卑。



「我就免了吧,不过……」



既然太一要参加,自己就不再单纯是一名参观者,能更进一步接近加野屋。



「那我就去看你的好表现吧。」



「好!」太一双手使劲一拍说道——那也带姐姐一起去。



「那寅藏先生呢?要不要参加酒组?」



「不不不,我爹他不行。笙先生,你应该也知道我爹酒量不好。他虽然爱喝酒,但酒量奇差无比,他不会有胜算。」



太一已经展现出要和人一较高下的表情。笙之介心想,那我就展现出军师的模样吧。



令笙之介吃惊的事接连发生。他到日本桥,胜文堂的胜六也知道大胃王比赛,他也有那张广告传单。听说是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在店面附近边喊边发传单。



「那好像是帮间【注:在宴席中讨主人和客人欢心、表演才艺、帮艺者或舞妓炒热气氛的一种男性职业。】。可能平时受加野屋老板不少关照。」



为了让更多人知道明天举办的大胃王比赛,甚至四处宣传。



「笙先生,你很少见这种情况吧?」



这可是江户的华丽流水席呢。



「嗯,我想见识一番。」



笙之介提到太一有意愿参加,胜六闻言后,丝瓜脸露出悠哉的笑意,接着说道————这样我也去吧,不去看看怎么行。



日暮时分,外出工作的人们返回后,富勘长屋里也在讨论这个话题。有人从太一那听闻此事,有人和胜六一样在路上拿到传单,有人听到小道消息。更夸张的是管理人勘右卫门竟然手里晃着那张广告传单,将房客们全召到井边。



「明早大家一起去伊势町。看来会是好天气,而且樱花都开了,应该可以好好赏花。」



一手牵着佳代的阿秀,靠向笙之介悄声说道,「管理人向来不愁钱,才讲得那么好听。」



「以前大家一起去赏过花吗?」



阿秀皱起鼻头笑道,「怎么可能。我们赏花,顶多就赏河边那株樱树。这还是第一次呢。」既然难得有机会,那就好好享受吧——阿秀朝笙之介和佳代嫣然一笑。这时,佳代说出惊人之语。



「武部老师也会去哦。」



武部老师——武部权左右卫门是佳代的私塾师傅。与笙之介一样是浪人,但他的身分是私塾师傅,受众多学子景仰。



「听说他要参加酒组的比赛。」佳代说完后,阿秀悄声道,「老师好像是位酒豪,但平时没办法喝酒。」



武部权左右卫门用私塾收得的学费养妻子和五个孩子。



「老师说,到那边可以尽情喝酒,得冠军还会有奖金,好像势在必得的样子。五两可是一大笔钱呢。」



大家想得都一样。



「好像会很热闹。大家真的可以两手空空去参观吗?」



「才不是两手空空去呢,你放心吧。」



猛一回神,富勘在一旁。他今天短外罩的衣绳还是一样长。浓密的眉毛形成一道柔和的圆弧。



「因为我早订好方格席。」



「方格席?」



「就是观众的位子。附带一提,我自掏腰包出了点钱,好歹会提供餐盒。」



富勘用力一拍胸口,阿秀嫣然笑道——哦,到时候可有口福了。



「不过,您说的方格席……」



「那是村田屋的特别安排。」富勘打量着笙之介。「治兵卫先生为了带客人参观,特别留很大的方格席。听说还有空位,他特地告诉我这件事。这也许是托古桥先生的福。」



是治兵卫出的钱吗?



「参观果然要收钱吧。」



「这是当然。不过,加野屋办这项活动不是为了赚钱。他们办得这么气派,真阔绰啊。啊——有机会的话真想像他们一样。」



这个梦想恐怕没有实现的一天——富勘叹息道。



「我们大家都很感念管理人的恩情。」



「是啊,如果只有恩情的话倒是免费。对了,古桥先生。」



「啊,什么事?」



「明天请您带大家去伊势町。我在那边等。方格席上应该立有村田屋的牌子,请不要找错位子。」一切有劳你了——富勘说完后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阿秀对他的背影扮鬼脸,竖起小指说:



「看他那开心的模样。看来明天可能会和管理人现在的相好碰面呢。」



「咦?这么说来,不就要瞒着不能让夫人知道?」



勘右卫门应该有位正室夫人。笙之介听治兵卫说过。



「没错。这是当然。」



「阿秀姐,你见过富勘先生的夫人吗?」



「没见过。搞不好连多津婆婆也不知道呢。」笙先生,这就表示——阿秀转为大姐般的表情。



「到时候管理人带来的女人就是他的夫人。你就当作是这样吧,明白吗?」



佳代没理会大人的交谈,鼓着圆圆的双颊,天真地低语道:



「不知道武部老师会不会赢。」



隔天也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春风送暖。河边那株樱树,枝头的花瓣静静飘落。



众人满怀雀跃的心情,带来家中的食物装进盒里或包成饭团,女人一早便忙个不停。阿金和阿秀第一次在笙之介面前系上腰带,头插发簪。阿鹿与鹿藏夫妇说他们要顺便做生意,和平时一样是小贩装扮。全员到齐只有五户人家,不过迟迟不见辰吉。好不容易看到他人,他却满头大汗。



「我娘还是不肯出门。」难得大家说好要一起赏花,真是抱歉——辰吉很羞愧地说。



「没关系,那就麻烦她看家吧。」



经阿秀这么一说,辰吉马上脸红。他就像要掩饰难为情般蹲下身。



「佳代,你这身和服真好看。」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佳代这身和服是鲜艳的元禄图案【注:元禄时代流行的窄袖和服图案,特色为图案大而华丽。】。虽是旧衣修改而成,但应该是佳代的外出服。



「太一,寅藏先生呢?」



听见笙之介的询问,阿金和太一姐弟马上回答:「不用管我爹!」



「不用管?」



「我们事先把他绑在门柱上了。」



笙之介瞠目,众人倒习以为常。



「要是他在赏花会里喝醉酒,头伸进茅坑里,那我就羞死人了。」阿金连珠炮似地说完后补上一句「来,我们走吧」,迈步走去。太一则对笙之介悄声道——我姐还很在意上次那件事。



「呃……那我们就出发吧,小心别走散。」



根本没人担心迷路。最不熟江户市的人反而是笙之介。不过毕竟是勘右卫门委托带队,他还是带领着众人前往目的地。一行人穿过春阳下的市街,途中鹿藏和阿鹿被人叫住,做起生意,当真是悠哉之至。



阿金与笙之介并肩而行。



「早安,笙先生。」她娇柔地嫣然一笑。「好在今天是好天气。」



「嗯。」



「笙先生在藩国时也常赏花吧?」



捣根樱花的花季比江户市晚些时日。不过,有种名为山花的花朵倒会在这时节盛开。



「与其说赏花,不如说在山林或原野建行。」



「大家带着便当一起出外健行吗?」



阿金就连说话用语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还化淡妆。可能是因为赏花才不一样。



「今天早上我作了煎蛋。」



阿金的脸凑得很近。这样啊——笙之介应道,略微加快脚步。



「我听说您喜欢吃煎蛋。」



「啊,谢谢你。」笙之介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和女人并肩而行。母亲与家中的女侍不会与他同行,他也没认识与他同行的年轻女孩,因此一直没机会。



——所以我才会搞不懂。



在押込御免郎的复仇故事中,他想添加或改写主角与妻子的对话以及两人共处的场面,但不如如何下笔,归咎起来全因为他欠缺体验。



阿金身子贴近,笙之介马上移开。他不经意地回身而望,发现鹿藏夫妇、辰吉,以及缓缓跟在后头的阿秀都目光交会,暗中互使眼色。这怎么回事?正当他纳闷时,阿金朝他衣袖拉一把。



「笙先生,要是太一拿下冠军,赢得五两的赏金,我们……」



后方传来粗犷的声音,盖过阿金娇柔的声音。



「喂,早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武部权左右卫门。他刚从小巷里来到大路,朝他们挥手。



「你们要去伊势町吧?我们一起同行。」



他是个学生们暗地里称为「赤鬼」的红脸大汉,身旁跟着一名身材纤瘦、肤色白皙的女人及五个孩子。



「啊,夫人。」阿金唤道。「小哲、小义、小组、小三、小实,早安!」



那五个孩子与太一马上聚在一起,佳代也很开心地加入他们的圈子。



「他们是内人以及我的孩子们。请多指教。」



笙之介还是第一次与武部夫人见面。他们在寒暄时,孩子们在一旁大声喧哗。



「我们先走一步了!」



太一带头,一群孩子不约而同地往前冲。



「别迷路哦。」武部老师大喊。



「谁会迷路啊!」太一显得意气风发。跑步的话更容易肚子饿,这样正好。



「佳代也要跟吗?」



太一似乎察觉阿秀的担心,到前方转角处蹲下身,一把背起阿秀俐落往前奔。



「机会难得,孩子们从昨晚起就很兴奋。」



武部权左右卫门过了很多年的浪人生活,听说快满十年。不过他妻子聪美的谈吐举止很高雅,不显一丝穷酸。



「可以赏花真是不错。」武部老师迈开大步,严重磨损的草屐沙沙作响,一脸喜孜孜的模样。尽管没喝酒,依旧满面通红的赤鬼老师其实拥有过人酒量。要是他敞开肚喝,不知道会是什么脸。



「我从以前就认为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是个大气的人,果然够豪爽,真令人感激啊。」



私塾需要教科书,所以武部老师与治兵卫素有往来。他开设的私塾也用笙之介的抄本。



「其他学生今天放假吗?」



「嗯,许多孩子打算到伊势町。」



「我是个乡下人,第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庆典。江户果然是个奢华之地。」



笙之介与武部老师很自然地并肩而行,这时阿金硬挤进两人中间。



「不过笙先生,就连我们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大胃王比赛哦。」



「以前倒是不少。」



武部老师不光个头高大,体格更壮硕,有着厚实的胸膛。想挤进的阿金旋即被弹开。



「这种活动能藉由这次机会变得愈来愈多就好了,这是最快的办法提升店里名声,对吧?」



阿金硬要往两人中间挤,接连撞向老师和笙之介,顿时一阵踉跄,差点栽跟斗。



「阿金,你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用不着那么急。」



面对朗声大笑的武部老师,阿金朝他投以怨怼的眼神。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情形,笙之介走得很不安稳。



一行人越过大川到神由町后,轻快的鼓声顺着春风传来。



眼前景象委实壮观。



加野屋并不如笙之介想像那般是具规模的店家,店面将近四公尺宽,店内深长。亦即像「鳗鱼洞」般的狭长建造,而狭长的一楼几乎都是陈设商品的卖场。



客人不是穿过这处细长的卖场,而是在店面右侧一条宽约两公尺的小巷里边逛边买东西。地上铺有踏脚石,还安设长板凳,甚至种植树木,与其说是巷弄,不如说是一处细长的庭院还比较贴切。在巷弄的另一侧,有一栋外观与加野屋相似的建筑,似乎不是店铺。今天这栋建筑的一楼和二楼皆敞开所有窗户,露出一张张满怀笑容的脸庞。



穿过这两栋建筑包夹的巷弄,眼前是一片盛开的樱花。这是加野屋的庭院。若是不走巷弄,从房子左右两旁绕路的话,可以隔着包围庭院的木板墙,眺望从气派十足的老树到姿态柔美的新树皆有的十几株樱树,枝头上朵朵樱花怒放。



没错,宽敞的程度足以用「眺望」来形容。



附有坚固门闩的围墙木门,今天毫无顾忌地完全敞开,像笙之介这样的参观者全都是经那扇木门在庭院出入。一群年轻伙计穿着印有加野屋店名的短外衣和围兜,不断朝涌进的人潮高喊「欢迎光临」。



从刚才便不断传进耳中的轻快鼓声,是一名在庭院外侧绕行,告知有大胃王比赛活动的男子所敲的鼓。男子一身像卖糖小贩般的南蛮风服装,以及前端突尖的鞋子,样子很有意思,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后头走。



庭院里拉起绳子,区隔出参观者的位置,而大胃王比赛似乎在场中央举行。里头摆了几张长桌和折凳,还摆个大水缸。长桌的正面有两列椅子,上头放有小坐垫,这应该是为受邀的宾客所准备。一般的参观者开始自行在庭院找地方坐。现场一片混乱。



「哗……」阿金四处张望。「真应该早点来的。现场这么拥挤,已经没地方坐了。」



这时,武部老师朗声笑道。「用不着担心。喏,村田屋老板不就在那里挥手吗?」



高大的武部老师越过站着看热闹的人潮,发现村田屋治兵卫的那对炭球眉毛。



「你们全都一起来啦。」



治兵卫喜孜孜地前来迎接众人,带着他们到绳子围成的一块方格席内。上头铺有红色毛毯,还备有一个小火盆。



「草地很软,可以直接坐。来,大家别光站着,快进来。」



「富勘先生呢?」



「他应该随后会到。放心,他晚到也没关系。方格席附赠餐盒和好酒。」



治兵卫很勤快地招呼众人。



「阿金,你手上那包东西是什么?放这边。啊,阿鹿太太,一路上都在做生意吧。真勤奋呢。既然这样就整桶给我,我拿去卖给加野屋的伙房。顺便帮你推销,说这是你作的酱菜。」



其他方格席的客人开始就座,孩子们开心嬉闹时,樱花花瓣翩然飘降。笙之介抬头看得无比入迷。加野屋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庭院,不知有多少财力。真不简单,他们一定常出入于那些比捣根藩更有地位的大名家中。



——波野千和他们会有什么关联呢?



笙之介印象中的波野千颇有声势地位。



——如果只是生意往来就没有查探的必要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但望着春意烂漫的景致,心情自然跟着愉悦起来,笙之介脸上肌肉放松:心想——先不管那么多了。



另一方面,武部老师和太一根本没半点赏花的心情。两人干劲十足。



「我要参加大胃王比赛!」



「该怎么参加呢?」



「我来替两位带路。」



治兵卫正准备带他们到不是店面的另一栋建筑,于是笙之介赶紧说道:



「请让我看他们办手续的情形,供日后参考。」



阿金紧跟在一旁。「村田屋老板,人还真多呢。」



她紧抓着笙之介的袖子,一双眼睛眨呀眨地环视四周。



「加野屋另外有房子吧?这两间屋子都归加野屋吗?」



「何止这两间啊,他们的住家另有他处。就是庭院南侧的那栋屋子。」治兵卫指向樱树对面的砖瓦屋顶。「下雨天来往于店面与住家之间,非得撑伞不可。真够气派的。」



「那这边呢?」笙之介抬头仰望那些窗户,里头露出一张张笑脸,应该是来参观的人。



「那是贷席。是客人从自己喜欢的料理店带菜肴来这里举办宴会,或做才艺表演。」



在这种宴席中出租器具也是加野屋的生意之一。



「加野屋最擅长的就属伊万里烧【注:以有田为中心的肥前国生产的陶瓷总称。产品主要的集散港口为伊万里,所以人称伊万里烧。】了。他们今天也邀请许多客户,应该会摆出来招待。例如一个就价值五两的大盘子。」



经他一说才发现,从贷席窗口探出头观看的人们服装远比庭院里的人来得称头。



「真厉害……」阿金发出一声可爱的轻叹。「笙先生,世上竟然有人过这样的生活。」



嗯——笙之介应道,对于阿金以人多为借口而不断挨向他的举动感到不知所措。



贷席一楼有专为参加大胃王比赛的人们设置的报名窗口。接洽男女老幼报名的负责人头上缠着白头巾。办完报名手续的人们则将拿到的红色、蓝色、白色、圆点图案的手巾卷好缠在头上进行分组。



笙之介和阿金在一旁看太一报名。负责人很俐落地询问姓名、住址、年纪、过去是否参加过大胃王比赛、到目前为止吃最多的纪录为何,太一很豪气地回答,但对方告诉他:



「小弟弟,你是没有胜算的。最好趁现在退出吧。」



听对方这么说,太一嘟起了嘴。「为什么!」



「因为今天来了很多大胃王名人。没有外行人出场的份。」



江户很久没举办这种大规模的大胃王比赛,以前那些厉害的大胃王名人全赶来参加。这种「比赛」能成为一种娱乐就很令人惊讶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所谓的名人。笙之介听得目瞪口呆。



「这次换我当上名人不就得了?」



太一很不服气,呲牙裂嘴。治兵卫笑着居中调解。



「请您就当作是凑热闹,让他参加。这孩子是佐贺町村田屋的自己人。」



负责人一听到村田屋的名号,表情丕变。



「哦,原来是这样。村田屋老板都这么吩咐了,自然没问题。小弟弟,你就卖力吃吧。」



「好!那我要参加鳗鱼组!」



「哎呀呀,这可不行。鳗鱼组和酒组只限成人。请选白饭组或点心组。」



太一鼓起腮帮子,直嚷着「不要,我要鳗鱼组,我要鳗鱼组」,就连治兵卫也劝阻他。



「以你现在的年纪,吃太多馒鱼对身体有害。而且今天是第一次参赛,就选白饭组吧。」



太一接过圆点图案的手巾。大胃王比赛最先比的是白饭组,接着是点心组,再来是酒组,最后是鳗鱼组。手拿红色手巾返回的武部老师,虽然目前滴酒未沾,但宛如赤鬼的脸庞变得更红了。



「看来会是一场真正的对决。」



笙之介问,「像这种情况,做些事前准备是否比较好?还是说,饿肚子保持空腹比较好?」



武部老师呵呵大笑。「在下会好好地喝。因为是来赏花的。」他大摇大摆返回方格席。



笙之介望着太一的脸。「你打算怎么办?」



「我去吃点煎蛋。」



「还不行!等管理人到了再说!」



阿金制止,但太一置若罔闻。庭院里热闹地展开赏花酒宴。



「唉——真拿他没办法。」



「笙兄,你们也去。大胃王比赛是余兴节目。得先欣赏眼前的樱花才行。」



笙之介真正在意的事另有其他。「治兵卫先生,你好像和加野屋老板交谊匪浅呢。」



「是啊。对方还说,既然村田屋老板都这么吩咐了。」阿金也在一旁颔首。



治兵卫显得神色自若。「做我这种生意,各地方都有我的客人。他是卖我面子。话说回来,刚才负责的那名男子不是加野屋的人,是附近一家人力仲介店的掌柜。今天应该是被派来帮忙。」



的确,穿着加野屋的短外衣和围兜的男女着实不少,不可能全是他们店内的伙计。



「不过,您在大川这边名气不小。村田屋可是名店呢。」



面对坦然露出感佩之色的阿金,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往上挑,露出微笑。



「没错。我们村田屋算是名店。虽然财力连加野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过,要是比谁人面广,我可不输他。」



「治兵卫先生,您邀请来方格席的客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阿金的提问令笙之介想起这件事。那方格席并非是专为富勘长屋的居民而设。



这次治兵卫的双眉下垂。



「这个嘛……对方说,和我们坐一起,他觉得难为情,所以到贷席那里去了。我待会也会改到那里,你们就尽情使用方格席这边吧。」



啊,对了——治兵卫轻拍笙之介的肩膀。



「本所横川町代书屋的老板夫妇应该会连袂前来。他们与胜文堂很熟络,胜六先生说会带他们过来,笙兄,你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代书屋吗?笙之介眉毛抽动——不,应该没动。治兵卫的炭球眉毛也文风下动。



「这样啊。谢谢你。」



治兵卫朝贷席走去,阿金仍抓着笙之介的手肘。



「笙先生,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去逛逛加野屋。一个值五两的盘子,不知道长怎样。」



笙之介心想,那么昂贵的商品不会摆在店头,但他的猜测彻底被颠覆。



加野屋陈列的商品绚烂华丽,与眼前的樱花相比毫不逊色。有的附上价目表,有的没附,但没附的应该价格更高。那些是挑好货后,能与店家交涉价格的客人才会看的商品。



笙之介知道的陶瓷店都会将商品满满地堆叠在店门前,有时上头还覆上一层灰,但加野屋就不同了。有的收在桐木盒,有的大方陈列,让人看清楚五个有连续图案的画盘。果真如治兵卫所言,有许多出色的伊万里烧,但不光如此,也有像笠间烧这种邻近捣根藩的知名陶瓷产地的作品。



店内也贩售玻璃物品。诸如色彩鲜艳的高脚酒杯、内侧附有灯芯,宛如细长灯笼般的物品等等。询问店内伙计后得知这是来自长崎的「洋灯」。



而令阿金看得无比入迷并赞叹连连的,是三十几个摆在木框里的酒杯,颜色和图案各有不同,而且不分开单卖。直接当饰品,配合不同的季节搭配。也有风格相近,附有十二生肖图绘的酒杯,它的木框采涂漆处理。笙之介的目光被里头一个直径一尺多的大盘子所吸引。这是一个颜色鲜艳的蓝染盘子,描绘一条拨开云端遨翔天际的飞龙。



——是升龙。



龙的腮鬃和龙须前端都涂上金泥,浮云就像为升龙开道般往两旁流散,金龙与灰暗的云色形成强烈对比,不知是出自哪位画师之手。绘画若稍有闪失,大盘子的价格便会大打折扣,是一项艰困的工作。就连在纸上要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飞龙也都不容易。



飞龙眼中栖宿着精光,活灵活现。确实像龙游九天。



「不知道这盘子用来装什么样的料理呢?」阿金悄声说道。



笙之介莞尔笑道,「不会用来装任何东西。是用来当摆设欣赏的。」



「说得也是。不能用来装糖煮地瓜哦?」



也不能用来装煎蛋对吧?要是蒲烧鳗应该可以吧?那整尾的鲷鱼生鱼片呢?阿金一本正经地思考这个问题。她似乎逐一说出自己想吃的东西,模样甚是可爱。



这里贩售的并非全是富勘长屋的住户买不起的商品。卖场角落有个大笊篱,里头装有茶碗和汤碗,向路人贩售。其中完全看不到在本所或深川一带的陶瓷店常看到的瑕疵品。



#插图



「太一的茶碗边缘满是缺口。」阿金含着手指仔细端详,笙之介这时决定展现一点男子气概。所幸刚从治兵卫那里领取制作起绘的工钱。



「就当成今天请我吃煎蛋的回礼。」



你可以选三个你喜欢的碗——笙之介话一说完,阿金马上两颊泛起红晕。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不应该吵着要笙先生您买东西送我的——阿金咬着衣袖不断蹦蹦跳,兴奋的模样仿佛背后着火。



「这是我对你的回礼。」



「既然这样,那我先收下您这份心意。下次我们再一起去四目的夜市。到时候再请您买东西送我,好不好?这份心意我就先收下了。」



店员和客人都笑了,笙之介也难为情地急忙离去。阿金的两颊更红了,她拉着笙之介的衣袖。



「喏,在宣布了。大胃王比赛好像要开始了。我们快去吧。」



太一非常卖力,可惜他遇上这些对手。双方实力相差悬殊。



在白饭组的大胃王比赛中,参赛者展现出不像是人类的水准。众人在那名身穿南蛮服的男子敲一百下鼓前,比赛谁吃的量最多,而十五名参赛者中,吃最多的男子配了十杯开水,共吃下七十七碗白饭,令人啧啧称奇。太一吃了二十二碗饭,敬陪末座,还就此倒下。



「什么嘛。那家伙是怪物啊?」



询问后得知,优胜者是浅草的茂左右卫门,五十五岁。十年前曾在当地举办的大胃王比赛中夺冠,当时他吃下八十二碗汤泡饭,令人惊叹。根本就是胃的构造不同。每当参观者因难以置信或惊讶而发出欢呼时,盛开的樱花便飘落四散。



至于点心组,各自以包子、羊羹、莺饼【注:一种撒上青豆粉的豆馅糕点。】做喜欢的搭配组合,比赛看谁吃得多。夺冠的是麴町的米屋彦三郎,他吃了包子八十个、莺饼二十个、羊羹十三条。这名男子不光吃得多,速度更惊人。点心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几乎完全没嚼便直接吞下肚。



「我光看就觉得饱了。」阿金按着胸口,沉声低语。笙之介深有同感。



治兵卫邀请来的横川町代书屋夫妇在点心组比赛时到格子席。丝瓜脸胜六也喜孜孜地和大家问候。



「这位是代书屋的井垣公三郎大人,以及阿陆夫人。」



胜六很郑重地介绍,但这对夫妻倒完全没半点架子。



「我是沦为浪人的御家人【注:将军直属的武士,没资格直接晋见将军的身分低下者。】。当浪人前贫穷,当浪人后一样贫穷。欠了村田屋和胜文堂一屁股债。」



他说起话来不显一丝难为情,与富勘长屋的住户一同观赏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胃王比赛,打成一片。这对夫妇都年过六旬。掺杂白发,发量稀疏的发髻上停着几片花瓣。老旧的衣服,搭上磨损的草屐,不过这对夫妻脸上透着开朗的光采。



他们的代书屋没有屋号也没店名。听说在市街里,人们都称呼他「井垣老师」。他主要办理长屋或出租房屋的字据,很多顾客是长屋管理人。他还从事附近市街的邮务工作,所以不光是代写书信,还会提供信件内容的建议,也常有人委托他代念来信内容。



「你在村田屋底下誊写抄本吧?」



「是的。大多是教科书,不过最近也经手读物。」



井垣老先生闻言,面露微笑,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



笙之介眨眨眼。「这么说来,井垣大人您也是如此?」



井垣的妻子早他一步笑出声,朝笙之介颔首。



「村田屋老板就是这样四处找擅长处理读物的写手。」



「村田屋老板想找到村田屋的马琴老师【注:江户后期剧作家。全名泷泽马琴。曾耗费二十八年的光阴著作《南总里见入犬传》。】。我老早就请他另请高明了。」



年轻人,你要多加把劲,成功的话可能大赚一笔呢——井垣说得一派轻松,虽说他是浪人,但身为武士说起赚钱的事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这在藩国里是不可能的事。



笙之介见这对夫妻为人和善,鼓起勇气问道:



「井垣大人,我想请教您另外一件事……」



您可曾模仿过别人的笔迹?您开设代书屋,应该有承接过这种委托案的经验吧?面对笙之介的询问,井垣老生先并未太惊讶。



「毕竟这世上无奇不有。」他那老迈的皱纹与笑纹充分融合,眼角带笑,态度沉稳地回答。「就生意上来说,我没接过这样的案子,但就算有也不奇怪。况且,模仿他人笔迹的事,大家应该都做过吧?」



「您这话的意思是?」



「看着范本习字。你不也做过吗?不断练习,想尽可能写出和范本一模一样的字。」



「哦……话是没错,不过,不可能完全一样。」



「没错。每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和特质。字各有不同。兄弟姐妹也都是不同的笔迹。」



笙之介与大哥胜之介的字截然不同。这也是因为个性、体格、爱好不同使然吗?



「在下认为笔迹的不同,在于每个人眼睛的不同。」



「眼睛吗?」



笙之介试着瞪大眼睛,井垣老先生似乎觉得有趣而呵呵轻笑。



「人们描绘出自己见到的事物。就这点来说,字和画都是同样的道理。看到的事物不同,照着抄写、仿画的结果也不同,这应该很自然。」



「那我请教一下。」笙之介前进一步问,「如果有人可以将他人的笔迹模仿得微妙微肖,就连被模仿的当事人也难辨真伪,那此人会是何方神圣呢?」



这个嘛——井垣老先生轻抚下巴。「此人应该能配合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吧。」



更换眼睛。



笙之介沉思时,阿金朝他伸长脖子说道——可以别再聊这些艰涩难懂的事吗?



「大酒王比赛要开始了。」



十三名参赛的男子登场,围观群众欢声雷动。武部老师将红色的手巾绑在头上,威风凛凛之姿宛如要报仇杀敌。



「武部老师还算是年轻的呢。」



难怪辰吉会发出惊讶的声音,因为参赛者当中还有名驼背老者。



「酒量的深浅是天生的。与年纪无关。」井垣老先生的解释,令众人大为吃惊。



「这么说来,我也会像我爹一样,很容易喝醉喽?」



「打从一开始别喝就行了。一旦成了酒鬼,要戒就难了。」



听太一与阿金的对话,武部老师的夫人聪美嫣然一笑。



「懂得适可而止就行。也有人说,酒是百药之长。」



「听说武部老师很会喝酒。」



「是的,在我们的藩国,都称呼我相公这样的人是『笊』。」



不管再怎么喝,都像用笊汲水般,酒只会从中穿过,完全不会醉。



「既然这样就赢得冠军,拿下五两赏金!」



聪美温柔地望向兴奋的太一,以及向父亲加油的五名孩子,微微低头说道:



「就是因为具有像笊一样的体质,我相公才会失去奉禄。」



听到这声低语的只有笙之介与井垣老夫妇。其他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比赛上。聪美似乎也仅告诉和他先生一样是武士身分的笙之介等人。井垣夫妻互望一眼,夫人阿陆先开口道:



「这真是……是因为喝太多酒而造成职务疏失吗?」



聪美的微笑转为苦笑。「如果是那样,就能怪自己疏忽而就此看开。」



听说干杯不醉的武部老师,见一名酒品差的上司因喝醉而欺负同僚,出面阻止,把这名上司打倒在地,招来怨恨。对方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适可而止,因此要加以阻止,非这么做不可,但被他打倒的上司又恼又怒。醉鬼向来都是醒来后完全忘了丑态,所以他恨透武部老师。



「在工作上常被挑剔,被当牛马使唤,但因为对方是上司,只能默默忍受,结果对方嫌他这样的态度看了凝眼,甚至暗中偷袭他。所幸当时逃过一劫。」



——再这样下去,不是我杀了对方,就是被杀。



「我相公苦思良久,决定抛弃身家和职务,带我们一起逃离。」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原来他们吃过这样的苦。笙之介重新端详聪美那楚楚可怜的身影。



「从那之后,我相公说,再也没有比酒更无趣的东西,就此不再碰酒。这次不知道吹什么风,连我也很惊讶……」因为五两的赏金可不小啊——聪美的低语带有一丝不安。她望着开心的孩子们,眼中闪着泪光。



「他一定会赢的。」井垣夫妻安慰聪美,和孩子们一起为武部老师加油。参赛者各自坐在折凳上,负责击鼓的人手持鼓棒。这时笙之介突然感到某人的眼神。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这种感觉委实奇怪,但有人正注视着他。



他猛然抬头,环视四周。视线停向贷席二楼的窗户,蓦然一惊。







感到吃惊的人不光是他,对方也一样。在目光交会下,对方宛如全身冻结。那人在正面右手边那扇扶手上设有花鸟装饰的窗户旁。笙之介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般站起身。他往前走,窗内的人则逃也似地消失身影。他望见对方摇曳的黑发。



笙之介正准备往前冲时,一旁有人拉住他衣袖,他顿时一阵踉跄。



「笙先生,怎么了?」是阿金。



「嗯。」他再度战战兢兢地仰望窗户,这次出现的是治兵卫。他一看到笙之介便露出苦笑,伸手抵向额头,旋即缩进窗内。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临时有急事。」语毕,笙之介甩开阿金的手,穿过欢声雷动的围观群众冲向贷席。大酒王比赛已经开始,鼓声作响,就像在激励各自端着红色大酒杯灌酒的参赛者一样,围观群众也跟着数鼓声响了几下。笙之介着急地穿梭在人群中。在贷席的门口,脚上套着白布袜的治兵卫早在等候他。见笙之介快步奔来,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垂成八字形,一脸歉疚地缩着脖子。



「治兵卫先生!」



「真的很抱歉。」治兵卫接着又含糊不清的说些话,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说明。贷席里的客人个个都和樱花庭院里的围观群众一样欢腾,笙之介听不清治兵卫说了什么。



笙之介扯开嗓门地道:「刚才那个人,不就是樱树下的那名女子吗!」那名留着切发,站在富勘长屋后方河堤的樱树下,让人分不清是梦是幻的女子。就像只开一成的樱花,显得含蓄、孤寂,深深吸引笙之介目光的女子。



「笙兄,你先冷静下来。」治兵卫安抚道,他身后是通往楼上的阶梯。擦拭得晶亮无比,泛着黑光。笙之介朝上方望一眼。



「她在上面吧?治兵卫先生,你认识她吧?」



「是的,不,这个……」对方跑掉了——治兵卫笑着打马虎眼,抓住笙之介的手臂。「你先过来一下。先脱鞋。用不着那么急。」



笙之介并不急,他只是吃惊。话说回来,治兵卫真坏心。既然认识对方,一开始何不明说。治兵卫环视四周后打开楼梯旁的一扇拉门。



「就借用这个房间吧。」他朝笙之介招手。走进一看里头是架高的日式房间,约四张半榻榻米,空无一人。治兵卫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擅自坐下,请笙之介也就座。



「可是……」



「你坐就对了。」



始终站着的笙之介在与周遭的喧闹隔离后,发现自己确实莫名心急。



一名小小的武士,竟然为了女人而大呼小叫,实在不成体统。



「做出这等不得体的举止,请您见谅。我似乎也因赏花而冲昏头了。」



这次换笙之介缩起身子,治兵卫眯起他铜铃般的大眼,望着笙之介微微一笑。



「那位小姐名叫和香。芳龄十九。是我们店里的顾客。」



原来是顾客?既是这样,治兵卫何止是认识。当初他听闻那名女子留切发时,应该马上就会想到是谁才对。



「关于她的来历嘛……」治兵卫把手揣进怀中,时而一脸苦恼,时而一脸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请恕我无法明说。不过,她就住你们附近,才会一早出现在河畔边。」



「那她今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笙之介问话的模样显现出他心里急,但为了顾及体面而极力忍耐。治兵卫一时忍俊不禁。



「是我邀请她来的。想安排你们见面。」



安排见面?笙之介一时变得结结巴巴。「我、我并没有要、要求你这么做啊。」



「可是你不想和她见面吗?很想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吧?」



「话是这样没错……」



「笙兄你还年轻,用不着一副木人石心。看到漂亮的姑娘会惦记在心也是理所当然。」



治兵卫直言后,突然转为落寞的眼神,明明四下无人,仍压低声音。



「和香小姐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当我听闻你提及此事,我其实颇为讶异。」



咚、咚、咚,樱花庭院的鼓声愈来愈激昂。四周欢声雷动。



「藏在深闺人未识吗?」



治兵卫颔首。「父母确实对她百般呵护,但她藏在深闺的原因并非如此。倒不如说她父母很担心她关在深闺不愿出来,可是他们很了解和香小姐的脾气,无法硬拉她出来。」



听治兵卫这么说,笙之介猜出这位名叫和香的姑娘似乎有某种问题(而且还相当复杂)。



「这次带她到这来也是我和他父母苦口婆心一再劝说。但紧要关头时,和香小姐却又说她觉得难为情。」说到这里,治兵卫朝笙之介微微一笑。「不过,她肯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是万幸。这都是笙兄你的功劳。」



治兵卫说这是他的功劳,但笙之介一头雾水。「我做了什么吗?」



「有啊。笙兄,你对和香小姐的切发感到很吃惊吧?」



「是的。」



「你觉得和香小姐是位美女,犹如樱花精灵一般,对吧?」



「是啊。」身为一名武士,说这样的话不知是否恰当,笙之介一面暗自思忖着这个问题,一面在治兵卫的引导下回答。



「那位姑娘的额头……有点凸,看起来很可爱,笙兄连这点都发现了吧?」



「你连这个都告诉对方吗?这反而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吧?」



「不,一点都不会。」治兵卫缓缓摇头。「哪会不舒服啊。吃惊倒是有一点。」



笙之介略显退缩。「明明是武士,却躲在一旁偷窥,她应该对这样的无礼之徒感到吃惊。」



「不不不,和香小姐在河畔那株樱树下时并未看到笙兄你。不过她跌倒时,听到面向河川的富勘长屋传来合上纸门的声音,她急忙往声音的方向望去。所以她心想,应该是被人看到了。」



这样我不就真的成为一名偷窥汉吗?笙之介内心羞愧难当。



「别摆出那种脸嘛。」治兵卫显得泰然自若。「我告诉和香小姐,笙先生是一名年轻武士,替我做书本抄写的工作,她听了之后松口气。我还跟她说,对方不是什么怪人,也不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这点我村田屋治兵卫可以担保。」



和香的想法有了变化。治兵卫很用力地强调——这真的很难得,可说是前所未闻啊。



「她说,就算站在远处也无妨,我想看看笙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马上打铁趁热地对她说——别这么说嘛,直接和他见个面,一起赏花吧。」



结果失败了——治兵卫的眉毛微微一挑。「我好像太心急了。」



为什么会吃惊?什么难得?怎样心急?治兵卫说的话没头没尾。



「我听不太懂……」



「听不懂吧?」治兵卫很大方承认,神色自若。「目前应该还听不懂。我会依序告诉你。」



他说起话来完全没照先后顺序。治兵卫为何这么兴奋呢?



「我刚才指着你说『古桥笙之介先生就是坐在格子席的那人』,和香小姐才从窗户往下望。」



和香应了声「这样啊」,直直望向笙之介。



「她是一头切发吧?」



「是的。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真是难得啊。这么一来,笙兄便算是第二次见到留着切发的和香小姐了。除了她父母外,再也没人这么常见到她,就连我也没仔细见过。」



笙之介脑中一片混乱。「这话怎么说?」



「和香小姐平时都披着头巾。别说是那可爱的额头了,就连眼睛上方也全用头巾遮住。若不做这样的打扮,她绝不会在父母以外的人前现身。」



笙之介双唇紧闭,定睛注视着治兵卫。治兵卫那对炭球眉毛完全水平,铜铃般的大眼虽然含着笑意,但眼神无比认真。



「就一位年轻姑娘来说,这是很古怪的习惯。但和香小姐就是这样,有某个原因令她这么做。」



笙之介试着回想樱树下的和香,以及从窗口凝睇他的和香。她的切发随风飘动,轻覆在她的前额和脸颊……



「但笙兄你没发现这点。两次都没发现。而且你觉得她很美,认为她的额头很可爱。完全没受到和香小姐其他『特点』的影响。笙兄,你就是这么有眼光的人。坦白说,我也颇感惊讶。」



所以一开始笙兄你问我切发女子的事时,我故意装不知情含混过去——治兵卫说。



「我认为得先让和香小姐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再向她确认是否可以让你知道她的事。」



笙之介原本紧闭的双唇,嘴角略微下垂。



「确认过后,和香小姐说可以告诉我关于她的事了,是吗?」



「没错。因为她对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很感兴趣。」



「一切只因为我没发现和香小姐的『特点』。」



治兵卫颔首,注视笙之介双眼。笙之介拿定主意问:「她的『特点』到底是什么?」



治兵卫似乎也拿定主意,他先瞪大眼睛才接着回答:「我问过和香小姐,如果笙先生问到这点,我是否可以回答。她说可以。不过,要是告诉你的话……」



——那位古桥先生应该就不会想再见我了。



「所以她说可以告诉你无妨。」



笙之介沉默片刻。他既非感到犹豫,也不是在思索。他只是希望尽可能用果决的口吻回答。



「她这样断言,我觉得很意外。」



这样的回答实在不够果决。治兵卫抚掌大乐。



「这就对了。不愧是笙兄。」年轻真好啊——治兵卫很开心地说,接着又补上一句。



「和香小姐有胎记。脸和身体的左半边都长有红斑。」



笙之介垂落的双唇闭得更紧了,几乎看不到嘴唇。



「所以平时她都戴着头巾。和服也都会特别将左袖作得比右袖长。为了遮掩她的手背。」



接着治兵卫就像在等着看笙之介如何回答,一双大眼骨碌碌转着。



「我完全没发现。」笙之介挤出这句话。因为和香看起来就像樱花精灵。只看到她乌黑的切发、乌黑的双瞳及仿佛映照出樱花淡红的白皙双颊。看起来真的是这种感觉,令他怦然心动。



「听说冬天到初春这段时间,红斑会略微变淡。夏天时最为严重。」



治兵卫表情扭曲,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听说有时会疼痛、发肿。和香小姐剪成切发,也是因为她无法梳发髻。因为要梳发髻就得拉扯头发,而且发油也会伤害她的肌肤。」



笙之介想要好好说句话,但始终理不出头绪。他到头来简短说一句。「切发很适合她。」



治兵卫笑弯腰。「真高兴你这么说。原来如此。」他再度乐得直拍手。



「和香小姐刚才从窗户探头时脱了头巾。之前她一直都戴着。」



她应该是想让笙兄看清楚她的胎记吧。



「但笙兄你两次都没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都不是因为离得远没看见。在那样的距离下,一般都会发现她脸上的红斑。换作其他人,就算没能看清楚那是红斑,也会当那是脸上的阴影。」



不知何时,樱花庭院的鼓声止息。鼎沸人声远远隔着拉门传进来。



「……我是不是做了很失礼的事?」



「不,哪儿的话呢。」治兵卫加重语气。「这证明笙兄你好眼力,懂得欣赏『美』的眼力。你看到的不光是表面,而是事物的真实之美。」



治兵卫似乎颇感佩,但和香不是落荒而逃吗?



「和香小姐胆子很小。」



这也难怪——治兵卫柔声道。



「而且她对人充满不信任。她刚才逃走时,还说了一句像在闹脾气的话。」



——古桥先生下次看到我的胎记,就会发现我才不是什么樱花精灵,我根本就是个妖怪。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但其实快哭了。因为看到了你,和香小姐也动了心。」



「请你别挖苦我。」笙之介知道自己羞得满脸通红。



「我没挖苦你。我这是高兴。如何,笙兄,要不要与和香小姐好好认识一下啊?她也喜欢书,你们两人一定很合得来。没错,一定很合。」



瞧他说话的口吻,简直像媒婆。



炭球眉毛堆起欢喜的笑脸,一时令笙之介看傻眼,他苦笑道:



「治兵卫先生,没想到你这么会强人所难。」



「哦,是吗?」



「如果和香小姐有这样的苦衷,你还带她来这种赏花会就太过分了。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应该按部就班来才对。」



尽管遭受指责,但治兵卫并未怯缩,反而更积极。



「之前她说什么也不肯改变,我才试着在背后推她一把。我认为试试看总是好的。不过今后我会注意,不再为难和香小姐。总之,此刻我们的谈话,可以说给和香小姐听吧?」



我根本就是个妖怪——和香这样说道。但笙之介不顾一切地飞奔而至,却是因为从二楼探出的脸是那位樱花精灵。请不要说自己是什么妖怪。你明明就貌如天仙。



笙之介道,「我对当时让和香小姐受惊深感抱歉,如果你能好好代我转达这点,我就同意。」



我明白了——治兵卫深深一鞠躬。隔一会,看着一脸心满意足的治兵卫,笙之介突然回过神。今天我来这里做什么?可不是来这里开心赏花或为这种轻浮事而脸红。我得振作一点。



「这次换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附耳过来——笙之介招招手,治兵卫纳闷地眨着眼,把脸凑近。



「有什么问题?」



「治兵卫先生,你今天特地为我们准备赏花的格子席,是东谷大人的吩咐吗?」



炭球眉毛扬起,变成倒八字,额头上挤出三条皱纹。「啥?」



笙之介迅速地悄声说道,「我知道你很会装糊涂。我希望你坦白告诉我,今天这都是东谷大人的安排吗?」



治兵卫打量笙之介半晌后,再度摇摇头。「不,东谷大人什么也没对我说。」



这单纯是偶然吗?因为是远近驰名的赏花宴和大胃王比赛,几件事刚好重叠在一起,治兵卫什么也不知道。当笙之介暗自思忖时,治兵卫自行做出另一番揣测。



「笙兄,你以为东谷大人对你那木人石心的模样看不下去,要我替你想想办法吗?不不不,你想多了。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主意。」



要利用像治兵卫这样的好人,心里实感歉疚。但机会来的时候若不利用,那就真不知道待在江户的目的为何了。不能再蹉跎光阴。



「治兵卫先生,可以请你帮个忙吗?」笙之介声音压得更低了。「村田屋一直都在找寻新的写手吧?」



「前提是一位能力不错的写手。」



「可以请你在这场宴席里广为宣传吗?就说你很需要一位娴熟文书工作的写手,最好能够完全模仿原书的笔迹。」



「这是为什么?」治兵卫颇感诧异。「模仿画还能理解,但你说要完全模仿笔迹。抄本的工作需要这样的技艺吗?」



「这可难说。完全仿效笔迹,是抄本工作的极致,不是吗?」连笙之介都觉得自己真是舌粲莲花,但这并非他临时想的说词,打从决定要来赏花的一刻起,笙之介便在构思此事。「我看过《料理通》后心有所感,不光是图画,就连文字也有难以言喻的味道。组合之下有其精妙之处。若能完全仿效,岂不妙哉。」



「话是这样没错。」



「拜托你。如果有人身怀此等绝技,我想向他学习。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此事。」



嗯——治兵卫摩娑着下巴,将话题拉回和香身上。



「和香小姐也写得一手好字呢。」治兵卫嘴角轻扬。



「既然这样,我愈来愈期待与她见面了。」笙之介强忍心中的歉疚,挤出微笑。



「难得今天聚集这么多人。」治兵卫望向贷席热闹的人群。「既然这样,我就试试看吧。不过,真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有这号人物存在吧——笙之介在心中低语。







樱花花瓣点点浮散于水面。



此时樱花精灵仍栖附在这些花瓣上,组成船队和花筏,摇着橹往前划去,不断吆喝。梨枝告诉他,再过两天,整个池面的景致犹如铺上一层樱色地毯。樱花一旦开始凋零,速度便快得惊人。笙之介向川扇借来小船和钓竿,泛舟于不忍池上。他得知东谷常垂钓的场所,将小船划向该处。



在上野森林的樱树包围下,池面映照着蓝天,不时有浮云从头顶掠过,这时蓦然暗影笼罩,待浮云散去后,原本的朗朗云天又重现——望着池面的光景变化,顿时感觉钓鱼的事变得不再重要。他立起橹,仰身躺下,双手负于脑后,随着小船摇晃。



蓝天好近。感觉就像往小船上紧贴而来。如果现在坐起身环视四周,恐怕不忍池、运河、川扇全都消失不见,就只有眼前蓝天包覆四周。



在藩国时,只要登上高处就会有这种感觉。父亲宗左右卫门喜欢登山,春秋两季常上山健行,顺便摘采山菜。笙之介常跟着。去时背上的笼子是空的,回来时装满柔嫩的山菜新芽。秋天时还会摘采野菇和五叶木通。父亲教过他,不论摘采何种山菜,都不能搜刮一空,得特地留下一些。



——这是山林对人们的恩泽,我们只是请山林分一些生命给我们。



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就算外出,话还是一样少。自笙之介懂得这种原则后,父亲变得更寡言。两人不发一语地愉悦而行,互相出示彼此摘采的山菜,用缠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脸。有时笙之介差点就要碰触藤漆【注:一种有毒植物。】或是摘采毒菇,父亲都会大喝一声「喂」,笙之介总尴尬地搔着头。



他停下动作,抬头仰望,蓝天占满天空,和缓的山坡前方是整片城下町。捣根藩险峻的山地位于遥远的北方,那令人望之却步的姿态,不论是从城下眺望,还是在登山时仰望,一样凛凛生威。



但父亲说——捣根的群山不管远看多么险峻,它们都是像屏风般守护我们的温柔高山。这广阔的世界,有更多险峻的高山,那些高山不会赐给人们恩泽,而是一有机会就想把人排除在外,是难缠的敌人。



——住在捣根的我们真是有福报啊。



不管到哪都只有一片天空。不论身处哪座山,哪个地方,头上都是同样的天空。



此时在春水气味的包覆下,随着小船晃荡的笙之介仰望的这片天空下,他母亲和大哥也在。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在忙些什么呢?



笙之介今天以这身奢侈的打扮拜访川扇,并不是来这里悠哉沉思,而是前来洽谈制作川扇起绘的事。梨枝说——我刚好在作春天的糕点。



她建议笙之介在她作好前,可以先去池上垂吊——等您回来后,我再沏茶招待您。



笙之介划船离岸,接着被他仰望的苍穹深深吸引,不知不觉间陶醉茫然,阖上眼。



在昨天那场大酒王比赛中,武部老师最后屈居第二。参赛者大多都喝两、三升的酒,武部老师轻松以三升装的酒斗喝了两斗,至于冠军则是家住小石川的一位姓天本的御家人,他以五升装的大碗喝了两碗,之后喝了十杯茶便马上酒醒,只能说比太一遇上的对手还要难缠。



这位姓天本的御家人,年纪与武部老师相仿,但体格很弱小,足足小老师半圈。这样的身躯怎么装得下这么多酒?惊诧无比的阿金,可没忘了逼问笙之介刚才的去向。



「笙先生,这可是武部老师这辈子最重要的胜负呢,你跑哪儿去啦?」



笙之介坦然道歉,并向她扯个谎,说他本以为看到一名朋友,结果认错人了。



武部老师直说自己惭愧,夫人聪美频频在一旁安慰,笑得无比灿烂。他们看起来不显沮丧之色,这令周遭人的心情跟着放松不少。井垣夫妇也大力赞扬武部老师的卖力表现。



一行人热闹地享受赏花之趣,品尝餐盒料理和阿金的煎蛋,就在众人准备结束时,富勘这才现身。他身旁没带女人,独自前来。



「老师,你故意放水对吧?」



富勘重新绑好他长长的短外罩衣绳,悄声对武部老师说道,这番话传进笙之介耳里。



「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位御家人向你拜托对吧?」



他无论如何都需要那五两的赏金。



「五两对老师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重感情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板起脸孔训戒的富勘,眼中也带着笑意。武部老师挂着微笑,默不作声。「不过,以今天的情况来看,像老师你这样凭着自己的才干,只要有心就不愁没钱赚的人,日子过得远比官位低下的武士还轻松呢。」



这世道还真是奇怪啊——富勘低语。



池畔某处传来一声莺啼。笙之介睁开眼,霍然起身,环视眼前春日的池面。



梨枝来到川扇前。她面向笙之介,手按着衣袖,微微挥手。



——我直觉可真准。



还是说,刚才那声莺啼是梨枝小姐模仿的声音?她会这招也不足为奇。



「这是家母亲手传授的。」眼前是形状模仿樱花的可爱练切【注:日式糕点的一种。】,是春天的糕点。



「以盘子装盛飘落的樱花,品尝其风味——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情。」



我要享用喽——笙之介行一礼后开始品尝。梨枝替他沏茶。开水先以容器盛装,冷却再移往茶壶,光是把水注入茶叶中就散发出浓郁茶香。这就是所谓的玉露吧。此乃笙之介初次品茗的绝顶好茶。在他平日的生活中,当然无缘品茗,每次与东谷在此地用餐,饭后喝的都是番茶。



一口糕点送入口中,甘甜的白馅在舌上柔顺融解。一旁点缀的红色枸杞,突显出练切的樱花。



「听说枸杞对眼睛疲劳颇有疗效。」梨枝嫣然一笑。「最适合笙之介先生您了。」



看您好像很忙呢。



「托您的福,在江户有很多事等着我学习。」



东谷告诉梨枝,笙之介从藩国到江户求学。不过游学的费用得自己筹措,才在村田屋的治兵卫底下工作——关于这件事,你这么说就行了。她不是会打探你底细的女人。



「不过,最近总是被工作追着跑,学问的事都搁一旁了,真是不应该。」



梨枝又是一笑。「笙之介先生的工作,应该也算是学问的一环吧。」



「制作起绘的工作也算吗?」笙之介不自主地贬低起自己。不,这也许是在撒娇。



今天东谷不在,梨枝的发髻梳的是岛田崩。烟花女子常梳这种发型。虽然川扇是家小小的河船宿屋,但好歹是一店之主的梨枝看起来比平时沉稳,甚至给人一股威仪之感。



——梨枝小姐很适合梳这样的发髻。笙之介脑中浮现这样的念头。



梨枝眼中闪着光辉,「您真的会帮我作川扇的起绘吗?」



「当然,只要梨枝小姐您愿意的话。」



我太高兴了——梨枝双手合在胸前。「刚才我说过,我小时候见过八百善的起绘,当时觉得它好美、好有趣,深深烙印在心中。日后我一直记得此事,无限憧憬。」像这样的小店——她无比慈爱地环视房内。「照理是不可能作出像八百善那样气派的起绘,但如今我有机会实现梦想,真教人高兴。」



「梨枝小姐。」



在白馅的柔滑口感下,笙之介顺口说出心里的问题。



「您老家原本是开料理店吗?」



梨枝微微眨眨眼。虽然没露出排斥的神情,但笙之介对自己的提问深感后悔。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只是想,令堂作出如此高级的糕点,想必对料理有独到之处。」



梨枝对不知所措的笙之介投以一笑,露出没涂黑的一口贝齿【注:日本明治时代以前,已婚女性有将牙齿涂黑的风俗。】。



「请您不必慌张。您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是……」



「家父昔日曾在浅草做外烩生意。我是外烩店老板的女儿。」梨枝双手并拢置于膝上,接着道,「我们的生意是在赏花或坐船赏烟火的日子提供外烩,所幸顾客的风评不错,后来不光做外烩生意,还拓展生意市场,做起在贷席作菜的生意。」我们的顾客都很挑嘴,很多常出入料理名店。「关于八百善这家店的事,我也是从这些顾客口中得知。」



原来是这么回事。



「有顾客建议我们别再做外烩,或转给别人做,改开料理店,但家父始终不愿放下外烩的生意。这项生意不是重奢华即可,重点是用心,家父喜欢的就是这点。」我父母都很坚持原则——梨枝笑着说。「身为女儿的我这样说或许有老王卖瓜之嫌,不过他们真的是感情很和睦的一对夫妻,所以家父应该很希望能和家母一起作菜。若是开料理店,女人就不能进伙房了。」



伙房严禁女人进入。



「城里和大名宅邸也一样。替主君备膳的全是男性。」



梨枝颔首,「人们说女人的手较温热,碰过生肉后,味道会折损,或者是女人性情不定,常会因天气或风向不同而改变调味,所以不可信赖。」



最重要的是,女人天生污秽。



「男人还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疼爱女人,夸女人美,又嫌女人污秽,避而远之。」



谈话的走向变得有点古怪,所以笙之介专心品尝盘里的练切。梨枝重新替他沏茶。



「我父母真的是鹣鲽情深。」她以温暖的语调说道,显得无限怀念。



「就连过世的时候也是一起。店里生意靠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最后只好顶让给别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当时梨枝又吃多少苦,她一概没提。



「不过,现在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她又流露出慈爱、疼惜的眼神,望着这个小厢房的横梁、天花板,以及门楣。「我认为,我父母一定很替我高兴,因此我不时会作父母的拿手菜,从中得到快乐。」笙之介回以微笑,「我常吃的那些菜肴,都是梨枝小姐您亲手张罗的吧?」



「是的,当中投注了我的用心。」梨枝微微低头行礼,接着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悄声道,「不过,东谷大人现在炊饭的技巧进步不少呢。」



吃完茶点后,笙之介摊开他带来的矢立【注:携带式的笔记用具。里头有毛笔和墨壶。也有人拿它作为防身用武器。】和装订的纸本。要制作起绘,得先知道川扇准确的屋内格局。梨枝扬手拍了几下,唤来年轻的女侍和在伙房里帮忙的一名年约四十的男子。之前到川扇都只会和他们打声招呼,不会听他们报上姓名。



「我叫阿牧。」女侍很恭敬地以三指撑地行礼。她有双圆眼,虽然肤色略黑,但长得很可爱。「平素承蒙关照,感激不尽。」



笙之介受之有愧。他是个从未掏钱付帐的客人。男子名叫晋介,原本是一位船夫。



「我后来得知他刀法了得,就让他在伙房里工作。」



不忍池捕获的鱼如果要料理,这一带就属他的手艺最好——梨枝说道,晋介一脸难为情。



四人一起确认过川扇的格局,笙之介将它画下。如果要制作起绘,哪个季节最合适?每间厢房要以什么当装饰?针对这几个话题,他们讨论得颇为热络。阿牧说起话来口齿伶俐,晋介则不像会炒热气氛的人,不过,像他这样的角色安插在女主人与年轻女侍中间,正好合适。



尽管长相和体格都不同,但晋介的为人令笙之介想起亡父。他心想,晋介一定也喜欢狗。



「老板娘,我看还是春天合适。」阿牧主张要「春天的川扇」。



「这个时节刚好池之端的樱花盛开,不忍池的池水一片翠绿,是川扇最美的时候。」



梨枝倾向同意她的意见,但她难以割舍秋天的枫红。



「我认为池水清澈的时节也很美呢。」



如果是川扇的起绘,我希望将水边的景色也画进去。两人的意见都不无道理。



「既然这样,干脆就作春天和秋天两组吧。」



哗,这么豪华——梨枝颇开心,一旁的晋介陷入沉思。



「晋先生,你怎么看?」



在梨枝的诱导下,晋介若有所思地开口,「古桥先生,您说的起绘,除了店里的装饰、花朵、餐具外,连顾客也会一并画进里头对吧?」



「这有可能办到。」



梨枝说过,八百善的起绘里,有的连顾客也画进里头。



「晋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女人们移膝向前。



「我喜欢这座池畔的冬日景色。」晋介低声道,「在枯木林立的池之端,水边微微降下寒霜,仿佛只要迈步前行,霜柱便会发出声响……」



这样别有一番寂静之美呢——阿牧讲出这句颇有学养的话来。「但这样不是很冷清吗?」



「外头只有单调的白色景致,这样反而映照出店内的颜色,不是吗?」



笙之介用力一拍膝盖。「原来如此。这样加进客人更合适。」



再加上客人的服装,使店内店外的颜色形成强烈反差。或许还能进一步蕴酿出户外的寒冷、川扇内的温暖,以及灯火的颜色。不,前提是笙之介是否有这等水准的画功。



「说得也是……」梨枝也兴致高昂。「如果外头是冬天,壁龛的鲜花、挂轴、菜肴,餐具,就有必要特别设计了。把我们现有最高级的东西全用在起绘中吧。」



现场气氛一团和乐,笙之介也有点得意忘形。「昨天我参加了陶瓷店加野屋的赏花会。」



哦,神田伊势町的加野屋啊——阿牧说。



「听说举办了大胃王比赛。」晋介也知道此事。果然是远近驰名。



「不论是樱花还是大胃王比赛,都令人大开眼界,不过那家店摆出的商品也很出色。你们店里可有使用加野屋的餐具?」



「不,一直没那个机会。」但我见过几次——梨枝说。「把一个大木框隔成许多方格,摆上许多酒杯,当成装饰,令人赞叹。」



「我也见过那个。真的很美。」



「其实我会偷偷模仿过。」梨枝像个小姑娘似地吐舌头扮个鬼脸。



「东谷大人一眼就看穿了,他说这样无聊透顶,别再这么做了,训了我一顿。」



东谷不喜欢那种设计是吗?



「那些酒杯五颜六色都有,为了收进木框的隔间里,形状和大小不是得全一致吗?他说这样很无聊。」



——因为酒杯会左右酒的味道。要随着酒的甜味、甘醇、芳香来搭配不同大小和开口的酒杯。如果搞成这样,不就只能选用固定的酒杯吗?



哦——笙之介颇为惊讶。阿牧也是,晋介则笑咪咪的。



「古桥先生,除了酒杯外,还有其他东西吸引您的注意吧?」



在这圆融的提问下,笙之介颔首。



「有个大绘盘。蓝色背景,上头画着一条栩栩如生、几欲从盘中飞出的升龙。」



在冬日景色的川扇里摆上这么一面绘盘,不知会是何种光景。笙之介任凭想像驰骋。在周遭低调的颜色下,面向池畔的厢房壁龛里摆着这么一面绘盘,上头有条遨翔天际的飞龙。



「价格很昂贵吗?」



「上头没标价。」



原来如此——梨枝与阿牧相视颔首。



「请东谷大人帮个忙吧。」梨枝就像自书自语般,眯起眼睛低语。



谈完事,将佩刀插回腰间,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笙之介再度得意忘形起来。由于晋介和阿牧都离开,现场剩梨枝一人,于是他说话就少了顾忌。



「梨枝小姐。」



「什么事?」



「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是关于年轻姑娘……」他话出口后顿时羞赧起来。梨枝的眼神温柔,此时看起来反而刺眼。



「我惹对方不高兴。」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



梨枝一脸认真,没半点嘲讽之色。话说一半反而尴尬,于是笙之介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不奢求像刚才练切那么好的东西,但有没有其他糕点可以……」



「您是想送对方,当作是赔礼,讨对方欢心吗?」



梨枝果然善解人意,令人佩服。



「是的。」笙之介颔首。「您知道江户市内哪家店比较合适吗?」



「笙之介先生,您太见怪了。」我来替您作吧——梨枝拍胸脯保证。



「要适合携带又可以延长保存期限的糕点吧?」



「不,我哪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要求。」



「当然了,我会收取费用。请包在我身上。」



虽然笙之介羞得脸都要冒火了,但还是松口气。「惭愧。」



「马上就要用到吗?」



什么时候会用到呢?什么时候能见到和香呢?



「目前还不清楚。」



这样的回答应该很古怪,但梨枝并未流露诧异之色。



「我明白了。我会做好准备,随时等您吩咐。能做这样的构思,我也很开心,无比雀跃呢。」



梨枝小姐真是令人折服啊——一路上笙之介一道想着此事,飘飘然返回富勘长屋。刚钻过那扇斜倾的木门,阿金便朝他飞奔而来。



「笙先生!」阿金抓着他的衣袖悄声说道——你有客人。



「是一名脸色苍白的武士。你知道是谁吗?」



笙之介原本飘飘然的心情,顿时像樱花般纷飞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