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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银鱼的眼睛(2 / 2)




大爷在办事处里不时跺脚地如此大喊。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人竟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能做出这种连畜牲都不如的事?你告诉我,茂七。」



这位大爷叫加纳新之介,年仅二十三、四岁。去年岁末,当初发给茂七捕吏证的那位本所深川公役里最资深的年长同心伊藤,因病骤逝,上头赶紧派这位年轻人继任。茂七与他并不熟。



茂七十分理解加纳大爷的气愤,也很高兴对方是位会为此气愤的大爷,但是,却也对上头将这种一次杀死五个孩子的大案交给经验尚浅的同心一人全权处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老实说,本所深川公役大爷们——不,整个奉行所——大概不太想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着想。只是因为有碍观瞻,而且出现各种怨言,他们才想募款——亦即借花献佛——盖救济小屋敷衍罢了。想到此,茂七的心情十分沉重。



而且,持续审问之后,渐渐发现,在这些居民之中,并没有那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却还能面不改色的家伙。



茂七起初还半认为,送来毒豆皮寿司的人,或许并不是存心要毒死那些孩子,只是想借由中毒吓跑他们——茂七认为或许这才是真相。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意外酿成大案,真正吓着的应该是下毒的人。这样的话卜只要稍加恐吓,大概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了。



然而,详细了解之后,茂七开始觉得自己那个体贴的看法错了。



良庵说毒豆皮寿司是经过周密计算做成的。检验孩子们的呕吐物,发现毒药的剂量似乎正好足以毒死一个孩子。



「由于现场没有留下豆皮寿司,无法进一步调查。可是,只要一吃进老鼠药,马上就会发生药效,而且这药有苦味,放太多的话,即使是小孩子,也会咬一口就吐出来。尽管只是孩子,但五个人全都吃了下去,所以,我认为那豆皮寿司可能比一般寿司小,一口就能塞进嘴里,而且味道也比较重,就算有点苦也吃不出来……」



茂七也赞同这个看法。再说,即使是淋了一天雨的供品,这些孩子也会拿来吃,就算有点难吃或太硬了,大概也不会计较。



设想得如此周到,然后买毒药做寿司——这真的是出自附近居民之手吗?



他们确实都有工作,尽管有好坏之别,但都有遮风避雨的屋子可住,好歹能过日子。可是,除去这一层,他们其实和稻荷神社里的那些孩子相差无几,过的都是艰苦的日子。他们会觉得那些孩子碍眼,或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们没有余力管别人的事,也或许觉得孩子们处境堪怜,而非事不关己,这才反而不忍正视——茂七看着这些战战兢兢面对审问回话的冬木町与蛤町居民:心里开始这么想。



既然这样,那就必须扩大范围搜出这个残酷的凶手。茂七要系吉到大川对面,请那边的捕吏帮忙,并让系吉一家家调查那一带的药草批发商,询问最近有没有人买老鼠药。



这是需要耐性的花工夫差事。药草批发商那里每天都有许多挑担卖药的小贩进出。有些舖子也会零卖给一般人,也有只卖给医生这种好主顾的。尽管老鼠药是剧毒,却也很容易买到手,想要查出结果,只能孜孜不倦地靠双脚四处走访。



另一方面,茂七和权三也开始扩大范围调查案发当天有没有人在寺里稻荷神社看到什么。虽然不是什么高招,但一开始也只能这样。



尽管如此,茂七仍然十分焦急。因为,凶手如果只是偶然选上寺里稻荷神社的这些孩子,而与这地区和居民毫无关联的话,那么情况将会变得很恐怖。



没有人知道那个家伙下次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选上几个孩子,到处放置有毒食物。



茂七焦急得胃绞痛。



4



案发后的第十天夜里,茂七一个人信步来到富冈桥桥畔巷口那家豆皮寿司摊。由于茂七撒下的网,没有任何收获,每天过得十分焦躁,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便往这边走来。



那是只有老板一人照料的小摊子,没有人知道老板真正的身分,但似乎曾经是武士。连当地的角头梶屋胜藏,见到老板也几乎尿湿裤子,甚至不索取场地费。话虽如此,这豆皮寿司老板不但长得一点都不可怕,身上也没有刺青。



茂七和这老板彼此都眼熟了,这是因为他常来的关系。他对这老板的身分十分感兴趣,基于职业的关系也很想知道他的身分。不过,在这之前,是因为豆皮寿司,而这儿的料理也实在太好吃了,这才成了常客。



一般的豆皮寿司摊不卖汤,但是这儿不但卖汤,也卖烧烤和红烧的东西,有时连甜点都卖,而且便宜,甚至亮着灯卖到深夜。成为熟客的不仅茂七,一到深夜,摊贩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有打烊回家的二八蔷麦荞麦面小贩,也有巡夜更夫,町大门门卫,或当天收入不错的私娼。



今晚也是。茂七用眼神向老板打招呼,刚好有个看似游手好闲的青年起身走出巷口,茂七在他的座位坐下。



「有一阵子没来了,头子。」老板说道。摆着豆皮寿司台面的另一边,今晚也冒着白白的气。



茂七稍微压低声音说:「因为寺里的那起凶杀案。」



应该比茂七年轻些,额上却刻着深深皱纹的老板,微微皱着眉说:



「太残酷了。」



「是啊。」



老实说,案子发生以来,茂七一直没到老板这儿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茂七t看到豆皮寿司会想起那些孩子。不止这儿,走在街上看到豆皮寿司摊,他会忍不住移开视线。



因此今晚心生到那摊子看看的念头时,茂七起初有点迟疑,后来还是出门了。他认为,看看豆皮寿司也好,然后想起那些孩子,替快要气馁的自己打打气。



「听说是豆皮寿司。」老板说道。茂七无意中扬起眼帘,第一次看到老板的眉眼之间浮现怒气。老板至今从未显露出内心的情感,茂七不禁凝视着老板。



「你也很生气?」



「当然生气。」老板马上回复。「那是我的商品。」



老板回复的同时,递出盛着三个豆皮寿司的小盘子。茂七接过盘子,拿起一杯浓茶。这儿不供应酒,只有茶和白开水。



「今晚还有什么?」



「银鱼鱼板,要吗?」



没听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东西?」



「你先吃吃看。」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白色小东西,乍看之下确实很像形状不一的鱼板,上面淋了很多羹,最上头搁着山葵泥。



吃进嘴里,隐约有鱼鲜味,淡淡的咸,在嘴里像雪一下子溶化了。



「这个好吃。」



「是吗?头子很幸运。那个啊,一次不能做太多。那是最后一碗。」



大概是听到了这句话,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唉,太无情了。」茂七没回头—大概是私娼,那就没必要吓着她。



「既然叫银鱼鱼板,用的是银鱼吧?」



「是的。如果是一升的银鱼,那就用一升的水浸泡,从早泡到晚,这样水不是会变混浊吗,然后将这水放到锅子里熬煮,再舀起凝固的部分,就是你现在吃的。」



茂七大吃一惊。「那不是很花工夫,再说,你不觉得可惜吗?我一直以为银鱼是淋上两杯醋生吃,这种吃法量也不会太多。一升的话,很贵吧?」



老板嘴角浮现微笑。「当然,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实在不喜欢生吃银鱼。」



「是吗?和我家系吉一样。他说,看到那类似黑点的眼睛,总觉得很可怜。」



「那样说就没完没了了。」老板笑了出来。「鲤鱼、土魠鱼也有眼睛。不过,我就是不敢吃银鱼,那让我活生生觉得,啊,我在吃生物、我在杀生,的确就如系吉先生所说的那样。」



「不过,做成鱼板的话……」



「至少没有眼睛。」



茂七和老板同时笑了出来。茂七甚至暗忖,好久没这么笑了。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让心情好了起来,事情才有进展,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招来好运。数日之后,终于查出寺里杀童案的凶手了。



换个角度看,这也可以说是茂七的功劳。权三更是认为「全是头子的招数奏效」。



茂七要系吉和权三到地盘上的药草批发商那里探问,而且是三天两头便去一次,即使对方觉得烦,也要一再地上门去。这样,或许会让对方想起什么,此外,这边的这种态度,也会经由批发商的嘴巴传到顾客耳里。茂七又要他们尽量凶一点,纠缠不休地探问,如此一来,无论如何,风声一定会传开。



石原町一家和服舖尾张屋的下女阿驹,依照舖子的吩咐,几度去药草批发商舖子买老鼠药,她听到替上头办事的人三番两次且纠缠不休地前去探问,买老鼠药的人里有没有行迹可疑的,或能不能想起买方的长相等等风声,这才战战兢兢来到寺里办事处。而且,她认为自己去买老鼠药的事一旦曝光,必定会慌得没法一路谎称到底,这样一来,尾张屋老板也许会说那全是阿驹一个人的做为,将所有罪行推到她头上,因此才感到害怕。



茂七时而安慰发抖的阿驹,时而斥责她,终于问出了详情。



尾张屋有个独生女,今年十六岁,名叫阿由。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听说,因为貌美,不断有人来提亲。



然而,这阿由有个怪癖,她很喜欢虐待动物、杀生。



「我从小就是小姐使唤的下女,所以很清楚。」阿驹那瘦削的肩膀直打哆嗉地说道。「即使是尾张屋自己养的金鱼、小猫、小狗,也都活不久,因为通通被小姐杀死了。」



据说,阿由这可怜的怪癖是与生俱来的。尾张屋的人当然忍痛使尽各种方法阻止她,却一点也不管用。



尽管如此,阿由长大了之后,平常从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一点也看不出这个怪癖。偶尔,大约半年一次,她会疯了似地虐待小猫,或喂野狗吃有毒的糯米团子,然后盯着野狗痛苦挣扎地死去——这就是她。但是,她在其他时候大致上是平静的。因此每逢阿由「发作」时,尾张屋首先要做的就是早点让她满足。



「半个月前,就是这种情况。」阿驹无力地说。



阿由的怪癖又犯了,血液开始沸腾,据说她命令阿驹去买老鼠药。



「当小姐发作时,如果不小心违抗她的命令,她便又打又抓,我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我只能听从她的吩咐。」



阿驹又说,尾张屋的人认为,只要这场风暴过去,阿由就会平静下来,让她杀一、两只野狗、野猫,或是麻雀、乌鸦,她应该就可以满足——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做法,所以一点都不在意。



没想到,最后竟死了五个孩子……。



「小姐每隔三天都到寺里一位裁缝师傅家学针线活,由我负责接送。小姐也很清楚那个稻荷神社的事。有次,她对我说:『听说这儿一到晚上,会聚集很多像野猫的孩子。』」



阿驹知道,发生凶杀案的前一天,阿由命令厨房的下女做了很多豆皮寿司。



「所以,那些孩子死了,让我吓得要命。」



「那,小姐的反应呢?一口气杀了五个人,她满足了吗?」



「是。目前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大概可以再撑半年。」



茂七边听阿驹说边暗忖,阿由那女孩的脑袋到底怎么了?



这世上,有像摊贩老板和系吉那般,只因像黑点般的小小眼睛看着自己,便连银鱼都不敢吃。但是,却也有那种杀了五个小孩,竟能若无其事地吃饭、学技艺并高枕而眠……。



茂七突然想到一件令人背脊发凉的事。



在阿由这女孩的眼里,躲躲藏藏住在寺里稻荷神社的那些孩子,是不是和泡在两杯醋里仍活蹦乱跳的银鱼没两样?即使他们凝视着阿由,或阿由看着他们时,阿由的感觉,是不是就和我对银鱼用黑点般的眼睛看着我时的感觉一样?



所以才能无动于衷地吞下那些活生生的银鱼。



阿驹回去后,权三问道:「头子,您打算怎样做?」



茂七很想让阿由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刺杀之刑,但是,这回的案子,这样做的可能性大概不大。



石原町尾张屋是分家。嫡系舖子位于通町中央,赚钱像用耙子耙似的。奉行所有不少公役正是自这种大商人手中通融金钱。这样一来,即使案子公诸于世,对方顶多也是送钱过来加以要胁,再叫茂七私下解决。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爷们,除了加纳新之介之外,大概也会屈服于贿赂吧。



既然如此……。茂七突然起身说道:「权三,跟我走。」



「是。」权三双眼炯然有神。「去尾张屋吗?」



茂七微微一笑。「曾是舖子人的你,应该最清楚恐吓舖子人的窍门。」



这次到底要向尾张屋敲诈多少,才够往后的四、五年里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吃、穿、住,并且有足够剩余的钱……可以托海边大工町的胜吉再盖一栋房子。



当然,也要让尾张屋彻底明白,必须禁止阿由做那种事,要是再有这种事发生,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了。这种虚声恫吓,当捕吏的最擅长了。



「走吧。」茂七说道。



五个孩子被杀后不到一年,寺里的可怕稻荷神社旁,盖了座小小的地藏堂。瓦檐下,并肩排列五尊较小的地藏菩萨。



这座地藏堂是寺里及蛤町那一带的居民募款兴盖的,没花尾张屋一文钱。



与一旁的稻荷神社不同的是,没有人会怕这座地藏堂。不过,好像有传言,每逢刮大风的夜晚,这儿会传出孩子的笑声。



另外,这事与旁人无关,仅有回向院茂七的头子娘觉得怪,那就是,寺里发生命案之后,茂七头子不再吃两杯醋活银鱼了。无论谁劝他吃,据说他总是拒绝,说是只有这个他不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