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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第五天?而且不是卓也本人说起的?”



“是的。说来惭愧,如果不是我妻子告诉我,我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我工作很忙,休息天也常常要出差或招待客户。”



“可即使如此,您还是经常和卓也交谈,是吗?”



“你是指刚才所说的那种交谈吗?”



“是的。那些话题相当深入啊。”



“是的。不过那些交谈基本都是突发的,譬如一起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睡觉之前,而且都是由卓也主动向我提问的。”



证人歪了歪脑袋,似乎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老实说,除此之外的日常话题我们很少谈及。比如电视节目的内容、他和朋友间的关系、学校里发生的事等等。我工作忙,卓也也不爱多说话,因此除了讨论问题之外……”



“日常交谈的机会很少,是吗?”



“是啊。可是,父子之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跟我父亲就从来不谈日常琐事,只在有急事的时候交谈一下。不过,我和我父亲之间没有谈过卓也和我谈论的那些话题。直到卓也去世为止,我一直认为,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应该算十分深入并且充足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神原辩护人也略微放低音量:“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认为拒绝上学是很严重的情况吗?”



“是的。”柏木则之点了点头,“对一名学生,而且是卓也这样尚处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上学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大事。不过,对于重要的程度,我,不,我跟卓也都有一些有别于常人的想法。”



“卓也拒绝上学后,您和他交谈过吗?”



“交谈过。我去他的房间,和他面对面谈了大约一个小时。”



“具体都谈了些什么?”



“首先,我问了他不去上学的理由。”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旁听者们全都注视着柏木则之。



“卓也回答说,因为太无聊。”



“因为太无聊。”神原辩护人重复道。



“是的。我预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因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想问清楚,到底哪里无聊了。”



“卓也是怎么说的?”



“或许有点对不住老师们,卓也他对上课内容不太满意。”



“如何不满意呢?”



“说老师授课要照顾成绩不好的学生,对他而言太简单了。”



证人这才注意到旁听席上有这么多人在听。



“用卓也的话来说,待在那样的学校里,会变成傻瓜的。”



井上法官眨了几下眼睛,往上推了推银边眼镜。



“我问他是否想转学,卓也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觉得学校这种体制本身就很没意思,他只想一个人思考一阵子。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证人继续说,“就像我刚才讲过的那样,卓也既早熟又较真,在有些家长看来或许还十分任性。我也曾经大动肝火,找出很多歪理来训斥他。”



“在那次谈话中,您没有训斥他吗?”



“没有。卓也对‘学校’这一体制本身提出疑义,表示不愿意上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刚才说,他会拒绝上学,多少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对此并不感到震惊。”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礼子用余光扫了一眼茂木悦男,发现他身子前倾,正听得入神。



“卓也是小学五年级时转学到这里来的。他之前在琦玉县上学。那时,他成绩很好,跟同学们相处融洽。”



因此,卓也讨厌转学。



“我还以为,他是因为要和朋友分手觉得难过,可他说不是为了这个。准确地说,他并不讨厌转学,而是想借此机会不去上学。”



“这是为什么?”



“那时,他给出的理由也是‘无聊’。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做老师的为什么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他说,老师只是老师罢了,应该没有任何特殊的权力。”



神原辩护人稍稍皱起了眉头。“我确认一下,卓诅在琦玉县上学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是的。所以我当时大吃一惊,赶紧追问,是不是老师有问题?是不是和小伙伴们吵架了?卓也全都否认了。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回答不是。”



「只是觉得无聊罢了。」



“我使了点大人的欺骗手段,告诫他,新的学校或许不会无聊。卓也并非真的心服口服,可最终还是去上学了,也很快习惯了新环境。至少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校方也没有来反映情况,我便松了口气。我妻子也一样,还对我说,‘卓也真是个难伺候的孩子。’”



说到这里,柏木则之证人突然低下了头,身子僵硬,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当时还对我妻子说,‘难伺候的孩子,长大了都会成为大人物。’现在想想,那时还真是不知轻重。可当时我真是那么想的。对卓也的担心,仅仅集中在他的健康方面。哦,对了……”他赶紧补充道,“我们注意到,他朋友很少,也很少到外面去玩。不过,也不是所有男孩都想当孩子王,朋友也不是越多越好。我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十分内向的孩子,也不赞成用统一的标准要求孩子。总之,我认为那就是卓也的个性,只想好好守护着他。”



“明白了。”神原辩护人说,“由于卓也小学五年级时的那次谈话,柏木先生您觉得,他从去年十一月中旬开始拒绝上学的行为并非重大问题。您决定尊重卓也的意志,并好好守护他,是吗?”



“是的。既然他希望独自思考,就让他去思考。人生还长着呢,即使要休学一两年,也没什么的。”



确实,这样的想法有别于常人。别的为孩子不愿上学而烦心的家长,在反复思索和纠结后,或许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只是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



“除此之外,卓也还有过针对学校的不满言论吗?”



“有。他说学校不考虑每个学生的个性和能力差异,对每个学生提出相同的要求,并希望得到相同的成果。”证人也意识到会场内的氛围不太对劲,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说了下去,“他认为老师都靠不住。不少亲切和善的老师只是些老好人,没什么才能;还有一些老师完全没有身为教育工作者的觉悟和才智,选择这一职业只是为了显摆自己或支配他人;甚至还有暴力倾向明显的老师。在学校,学生是弱者,老师拥有绝对的权力,而有些老师不能正确理解并妥善使用自身的权力。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听那些只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学生的老师的话。”



一鼓作气说了很多,他停顿了一下。



“他还说,对于社会,建立学校这种体制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城东三中的老师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认为学校是神圣的领域,是手握权力的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所。”



柏木则之的话还没有说完,旁听席便响起了议论声。井上法官似乎也很震惊,竟没有制止这越来越喧闹的议论。



茂木悦男不怀好意地笑着,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PTA的石川先生一脸露骨的激愤,他斥责道:“喂,你笑什么笑?”



礼子差点笑出声来。她赶紧缩紧了脖子。



“对这番发言,大家会感到愤怒也在情理之中。”柏木则之证人回头对旁听席说。为了镇住全场,他还提高了嗓门,“这些话是自作聪明,是危言耸听。没错,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我又觉得卓也这番话并非全无道理。因此,我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他。我不会命令他不准胡言乱语,老老实实地上学去。”



“您也向卓也提及您的这些内心感受了吗?”



“提过。卓也说,‘谢谢了。’”



“那时,”神原辩护人紧紧盯着柏木则之,“您知道卓也开始不去上学的前一天,在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事吗?”



证人立刻点了点头,答道:“知道。也是听我妻子说的。”



“关于此事,您问过卓也吗?”



“我仔细问过。我对他说,你对学校和老师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这些我都明白。那么,你不愿上学的直接原因,是不是那次打架事件?我当时追问得很紧。因为,如果原因真的在这里,那作为家长,我就必须有所作为。”



“那卓也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那不算什么。”



「无聊。」



“他说,‘他们太烦人了,还跑来惹我,我回了他们几句,就打起来了。我没受伤,也没有打伤他们。老师们大惊小怪的,可对我来说一点不算什么。我早就觉得学校没意思了,跟那些家伙无关。’”



“也就是说,他没有受到欺凌或恐吓?”



“我也这样问过。卓也反倒笑了起来,说他才不会让那些家伙欺负呢。”



佐佐木礼子看了看被告。大出俊次脸上显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摇晃着身体。野田健一正在对他说话,大概是让他不要乱动吧。俊次瞪着野田健一,可健一并不退缩,只是紧绷着脸重新端正坐姿。



“卓也拒绝上学后,城东三中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卓也的班主任森内老师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三人,在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内,对他家访过四次。请问,您跟他们见过面吗?”



“我没有跟这些老师见过面。家访的情况都是听我妻子说的。”



“您没有想过要对学校做些什么吗?”



“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后,证人又缩起了肩膀,“现在看来,卓也对城东三中的评价难免有不实之处,但当时我完全接受了他的说法。我是指卓也对学校某些具体方面的不满。”



“原来如此。”



“因此,对于让卓也进入公立学校读书,我曾经后悔过。在公立学校,正如卓也所言,天赋差异巨大的学生都混在一起。老师们为教育差生疲于奔命,无法因材施教,照顾全体学生。从卓也口中我得知,与他发生冲突的……”柏木则之的目光转向了大出俊次,“被告他们的行为后,我的想法越发坚定了。既然对这样的学生都放任不管,那还能期待城东三中的教育质量吗?我认为,城东三中的老师们在能力方面确实有所欠缺。”



神原辩护人默默地听着。



“我也对我妻子说过,如果老师们不讲道理,非要卓也去上学,那我会挺身而出。如果家访太频繁,总是来纠缠不清,那可以让他们吃吃闭门羹。”



他要守护卓也。



“我要守护卓也的心。那孩子已经否定了城东三中,甚至再也无法认可‘学校’这一体制了。不过这世上还是有好学校的。我准备多花点时间慢慢和卓也交谈,等他有所动摇后,再考虑转校。”



旁听席又开始喧闹迨来。井上法官抓起木槌。



“卓也又是如何评价被告及他的同伙的呢?”神原辩护人的提问平息了喧闹。



“你是说‘评价’吗?”



“是的。除了提到他们是问题很多的家伙之外,具体还说过什么?”



证人考虑了一会儿。法庭在等着他。礼子感觉,整个法庭都在蠢蠢欲动地等待着下文。礼子自己也是如此。



“昆虫一般的家伙,他说。”



神原辩护人眨了一下眼睛。“啊?”



“卓也说,他们都是些昆虫一般的家伙。我的理解是,他是在调那些人跟他自己的区别。”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起来。且不论失笑还是苦笑,都包含有同感的成分。大出俊次本人似乎吃了一惊,估计还没有回过神来。礼子心想,如果说“害虫”,也许俊次还能理解得更快一些。



“是昆虫吗?”神原辩护人脸上的惊讶之色尚未褪去,“不是害虫?”



何必真的说出来呢!



大出俊次发飙了:“什么屁话?喂,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猛地揪住微微欠身的神原辩护人。野田健一大惊失色,赶紧插进去劝架,却立刻被抛在一旁。山崎法警飞快地跑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毫无多余,令人叹为观止。



“谁是害虫?你再说一遍试试!你这个混蛋!”被山崎法警扭住胳膊的大出俊次朝神原辩护人咆哮着,还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我一直不吭声地听着,你倒越来越来劲了。你以为你谁呀?”



“被告,肃静!”



井上法官也成了他的攻击对象。



“井上,你小子也是,啰嗦个屁。还穿黑袍呢,你这个笨蛋!穿成这样简直就是个变态!”



旁听席哄堂大笑,这让大出俊次更加起劲了。山崎法警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将他的身体夹在自己的身体和桌子之间,不让他乱动,擒拿手法精准漂亮。可大出俊次的嘴还是自由的。他时而狂笑时而怒骂。变态!笨蛋!傻瓜!还越骂越来劲。



井上法官重重地敲了一两下木槌,高声喝道:“警告被告,立刻停止这种违规发言。这次是警告,如不听从……”



大出俊次大声嘲笑道:“你又能怎么样?啊?”



井上法官又重重地敲了一下木槌,“被告,立刻闭嘴!”



“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大出俊次的攻击目标又转向了证人。柏木则之站在证人席上,从礼子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因此看不清他到底是惊呆了,还是在嘲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混蛋,我杀了你!”



山崎法警按下俊次的头,使他的上半身完全贴在桌面上。俊次的脑袋撞到桌面,发出很响的“咣当”声。



“啊,好痛!”俊次叫唤着。



井上法官露出冷酷的眼神。“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请将被告带出法庭!”



山崎法警毫不费力地将趴在桌子上的大出俊次提起来,迫使他原地向右转后押解至出口处。



“放手!山崎,你他妈的干什么?我不出去。我有权待在这里!我有权利……”叫着叫着,大出俊次的身影不见了。他们一出门,门就紧紧关上了。



旁听席沉默片刻后又开始喧闹起来,有人站起身,还有人在笑。是茂木悦男在笑。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说了声“对不起”,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嘴角,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各位,请保持安静。请大家都坐下。证人也请坐下。”



柏木则之小心地将椅子拉到身边,坐了下来。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都回到了规定的位置。



“对不起。我们向法庭致歉!”



辩护人和助手低下了头。还有人在笑,这次不止一个。不过其中不包括茂木悦男。



这时,山崎法警从辩护方背后的侧门回来了。他完全不为所动,就像教室里飞来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只是挥了挥手将其赶跑一般。他直接走到法官席附近,对井上法官说了句话。井上法官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了声“你辛苦了”。



“证人,”井上法官对柏木则之说,“可以继续吗?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需要。我没问题。”



柏木则之十分镇静,语气中还带有一丝佩服的意味。至于他在佩服谁,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你真厉害。”他对回到岗位上的山崎法警说道。



山崎法警默默向他点头回礼。



“哦,对不起”我刚才说的也是‘违规发言’吧。”证人慌忙道歉,又引发旁听席上一片笑声。



一直板着脸的陪审员们也都露出了笑容。一个个子很高,明显是运动社团成员的男生对周围的同伴说了句话,大家都对他点头。只有胜木惠子依然脸色发白,担忧地望着大出俊次的身影消失的门。



“庭审继续进行。”



礼子很想知道俊次现在在哪里,又不愿意中途退场。东张西望之时,她发现津崎先生在对她使眼色,于是起身朝后方走去。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神原辩护人还是重新开始了他的主询问。



“卓也评价被告像昆虫,与自己有着本质的不同,是吗?”



“是的。多少有几分‘害虫’的意味。我觉得你刚才的反问并非不着边际。”



随后,柏木则之又抬头望向井上法官。



“我认为卓也的说法含有蔑视被告的意味。在我们交谈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为了更准确地说明,他特意作了强调,“我认为,卓也真正想说的是:他们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深人思考,从不愿意学习知识,只追求眼前的乐趣。他们太懒惰,只会关注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有趣的事物,对未来毫无展望。在卓也眼里,他们不能算人类,仅仅是‘生物’而已。”



“真是严厉至极的见解。”神原辩护人小声地说。



“是啊。可这不正是那个年龄段的孩子真实的想法吗?”



对此,神原辩护人做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没有回答。



“正因为卓也表明了这番见解,柏木先生您当时打消了他受到被告及其同伙的欺凌,为了躲避他们才不去上学的疑虑,是吗?”



“是的。”



“可是之后,这样的疑虑却又死灰复燃了?”



“是的,确实如此。”说着,证人又低下了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告知有人写举报信,说其实是被告等人叫卓也出去,并将他推下楼顶,杀死了他。据说,那封举报信是一个目睹了凶杀全过程的人写的。这一情况,使我和我的妻子发生了巨大的动摇。”



这时,旁听席上突然有人高声叫喊。“等等。不是这么回事!”



喊话的人站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是个年轻男子。礼子觉得他很面熟。“啊!”她马上想起来了。



他是柏木卓也的哥哥。



“我父亲的话中有虚假的成分。你说是不是,父亲?”



年轻人一边大声呼叫证人,一边朝法庭前方走去。



“请让我也出庭作证。我是卓也的哥哥。我叫柏木宏之。我要与父亲对质。我父亲描述的是卓也的假象。”



藤野凉子从检方席上站起身,走上前去,像是要迎头痛击来犯之敌似的:“柏木先生,请您回到座位上去。”



佐佐木吾郎也跳了出来,拦住了柏木宏之的去路。柏木宏之将他一把推开,继续逼近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别再制造假象了!”



法庭再次喧闹起来。



井上法官按兵不动,注视着眼前的局面,手里紧紧握住木槌的柄。陪审员们坐不住了,有几名男生探出身子,像是要保护女生。旁听席上的人们也都惊慌起来,前排已经有人逃走了。



此时的柏木则之依然站在证人席上,没有移动半步。这样下去,柏木宏之若要扑过去一把揪住父亲,简直轻而易举。



法警山崎晋吾出动了,动作依然很精准。他飞快移动到一路猛进的柏木宏之跟前,将手搭在他的左肩和右肘上。



“请回到座位上去。”山崎法警的说话声很轻,礼子只能勉强听到。柏木宏之却被他的这句话镇住了,动弹不得。他瞪着眼前这个个头比自己小得多的法警,似乎在说: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宏之,你别闹了。”证人席上的父亲很难过,他的话语与其说是规劝,倒不如说是安慰,“你想跟我对质,就好好地去办手续,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卓也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争执,也会感到害臊的。”



宏之狭长的脸一下子变红了。“你这是胆小鬼的胡话。”



他还想逼近父亲,山崎法警却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他面前。柏木宏之转动眼珠,似乎在想:这小家伙,我怎么就闯不过他这一关呢?



与此同时,他还固执地想发言:“我……”



“请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不然,我可要让你退庭了。”井上法官俯视着他,厉声说道,“你已扰乱了法庭的秩序。”



面对井上法官近乎冷酷的语调,柏木宏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看到,由于自己给法庭带来了混乱,旁听席上不断有人从通道离开;陪审团里那些和死去的弟弟同龄的少男少女们正远远地围观自己,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法警毫不动摇的态度又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他像突然清醒了过来,无力地垂下肩膀。



“我无意扰乱法庭。”他说道。



这时,津崎先生从法庭后方快步走上前来。他好像外出后又回来了。身材矮小的津崎先生来到柏木宏之身旁,抓住他的一条胳膊,低声对他说了句话,随后拖着他朝旁听席后侧走去。柏木宏之倒也十分听话地配合着他。



旁听席上方才离开座位的人此时纷纷回来了。佐佐木礼子起身走向津崎先生和柏木宏之的方向。那两人正要在旁听席最后一排的右侧坐下。



“我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



佐佐木礼子自报家门,朝津崎先生点了点头。她强行占了个位子坐下,将柏木宏之夹在自己和津崎先生中间。



“你是柏木卓也的哥哥吧?我还是第一次和你见面,请允许我坐在你身边。”



旁听席上有很多人正回头看他们。过了兴奋劲头的柏木宏之被这些人看得很不好意思。



“你的心情,我们不是不能理解,但还是要请你遵守这里的规则。”礼子对他说道,然后又问津崎先生,“大出俊次怎么样了?”



“在辩护方的休息室里,北尾老师正在教育他。”津崎先生用手遮在嘴角边低声说道,“我见他不需要帮忙,就马上回来了。柏木同学,你不要紧吧?”



柏木宏之之前涨得通红的脸,现在又变得一片惨白,没有半点血色,完全成了另一个极端。



“对不起。”他的声音特别小,“我刚才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的话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是不是在说假话?如果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了理解你父亲此刻的心情,你必须认真地听他说完。”



津崎先生轻轻抚摸着柏木宏之的后背。柏木宏之已经变得垂头丧气了。



“刚才,我不自觉地叫你‘柏木同学’了。”津崎先生扰摸着柏木宏之的后背,干咳了几声。他的眼眶通红通红的。



柏木宏之沉默了。他的眼睛也是红的。



“继续进行证人询问。”高声宣布后,井上法官用威严的目光扫视整个法庭,似乎在说:再有任何人扰乱法庭秩序,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原来好学生井上康夫也会露出如此凶险的眼神。



“柏木先生,您请坐。”



等证人坐下后,神原辩护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他的主询问。



“后来,由于一封举报信的出现,冒出柏木卓也的死是凶杀案的疑云,柏木先生您对此事的看法也发生了重大转变。”



“是的。”证人用力点点头,整个上半身都跟着一起动了,“卓也是被人杀死的,有人目击了凶杀现场。我和我妻子一下子很难接受这个信息。”



神原辩护人从文件中取出一张纸,举在右手,向法庭作了展示。



“这就是那封举报信,在今年一月七日以快信的方式寄给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这是津崎先生提供给我们的。”重新面向陪审员后,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举报信不止一封,不过内容都相同。对于存在举报信这个事实,检方和我们辩护方并没有争议。因此,我们将这封举报信作为双方共同的一号证据提交给法庭。今后,凡是仅提及‘一号证据’,就是指这封举报信。”



陪审员们纷纷点头,只有胜木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回到了魂不守舍的状态。



“我读一下举报信的内容。”神原辩护人说,“举报信――原文本就有这样的标题。全文换行很多,有点像诗歌。但我下面的朗读将优先考虑语义的连贯性,而不作逐行断句。”



刚才多少有些说话声的旁听席,现在彻底安静了下来。



“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不是自杀的。他是被人杀死的,是被人从学校的屋顶上推下去的。圣诞夜那天,我看到了,我在现场看到了。柏木还发出了惨叫。”



证人席上的柏木则之浑身僵硬,为了照顾他,神原辩护人停顿了一下。



“把他从屋顶推下去的,是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帮他一起推。后来他们三个人笑着逃跑了。”



神原辩护人又停了下来。这次不是为证人,而是为了换口气。



“我由衷地恳请……”



即使是平白的朗读,声音也会传到天花板,形成回音。



“重新调查这一案件。像现在这样,柏木就死得太冤了。拜托了。请通知警察。我由衷地恳请你们。”神原辩护人将举报信放回文件中,补充道,“该举报信是用汉字和假名混合写成的,没有错字。只出现过一次的主语‘我’是用片假名写的。”



证人席上的柏木则之缓缓点头。



“柏木先生”



“在。”



“您还记得我刚才朗读的内容吗?”



“记得。就是我看到的举报信上的内容。”



“这就是您刚才说的,让您难以立刻相信的信息?”



“是的。”柏木则之愤愤不平地说,“还对我和我妻子隐瞒了近两个月。这一点给我们的刺激相当大。”



这是值得提高嗓门说出来的证言。



柏木宏之皱起眉头,低下了头,坐在他对面的津崎先生也低下了头。礼子抿紧嘴唇,看了两人一眼,视线又回到了法庭前方。



神原辩护人间道:“柏木先生,您是什么时候知晓有这样一封举报信的?”



“是在二月二十四日,为卓也举办七七法会那天。是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告诉我的。”



“在此之前,您完全不知道?举报信用快信的方式寄到学校是在一月七日,可您知道此事时却已经是二月底了,是吗?”



“是的。知道此事时,由于太过突然,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柏木先生,您见过举报信实物吗?”



“见过。不过,最早给我看这封信的人是HBS电视台的记者。他叫茂木悦男,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你持有举报信实物吗?”



“我没有。因为没有寄给我。”



神原辩护人为了强调语气,故意放慢了语速:“举报信没有寄到您家里?”



“是的。”



“无论在一月中旬还是二月底,都没收到?”



“是的。”



“也就是说,在二月底前您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是的。不过后来想想,倒有过那么一件蹊跷事。那坯是在学校办开学典礼的那一天。”



一月七日晚上八点左右,柏木则之下班回家后,妻子柏木功子对他说,傍晚时分津崎校长来过电话,问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事?那是什么?”



“有没有人给我或我妻子寄来匿名信。”



“您对此作何反应?”



“我马上给学校打了电话。是津崎校长接的电话,当时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于是我反问他,说我们家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件,可这匿名信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呢?”



“津崎校长是怎么回答您的?”



“他说那只是无聊的恶作剧。”



说到这里,柏木则之的话音里开始带上感情色彩了。



“他说,具体情况我们还是不知道为好。那只是恶作剧,既然我们家没收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那么,柏木先生,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当时还是有些担心的。我想知道匿名信的内容,可津崎校长坚持说那只是无聊的恶作剧。根据津崎校长在卓也去世后的应对和态度,我当时觉得他值得信赖。不知不觉中,我就被他说服了。”



等柏木则之的发言传遍法庭,神原辩护人才继续说下去:“我想确认一下,开学典礼那天,您和津崎校长有过这样一段交谈,而且您被他说服了,于是便不再追问。您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才获知举报信的存在,在此之前,校方从未对你提及。事实是这样吗?”



“是的。”



“当时,从茂木记者那里,您还得到过其他信息吗?”



“有。”证人柏木则之屏息许久,又飞快地述说起来,“茂木先生告诉我,他知道有举报信,是因为有人写信给《新闻探秘》节目组。那封举报信原本是寄给卓也的班主任森内老师的,却被她撕毁丢弃了。捡到这封举报信的人看了信的内容,认为事关重大,便写信给了电视台。”



“根据那封观众来信,茂木记者开始了他的采访,是吗?”



“是的。他打电话给城东三中,是津崎校长接听的。对举报信的事,这位校长还想蒙混过关,当茂木记者告诉他自己持有举报信的实物时,他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他说学校是教育机构,不接受采访。茂木记者声称要采访学生,津崎校长的态度又有了明显改变,说愿意和茂木记者见面。”



“当时,茂木记者掌握的情况仅限于此吗?”



“不,不是。”柏木则之立刻答道,“不只是这些。他还知道针对举报信,城东三中的部分教师对二年级学生展开过询问调查。”“询问调查?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排查犯人。寻找写举报信的学生。”



“自收到举报信,到茂木记者开始行动之前,校方开展了这项调查活动,是吗?”



“是的。茂木先生称自己是亲自听津崎校长说的。津崎校长还说,在校方采取措施时,如果媒体再参与就乱套了,因此希望他不要采访。”



“我再确认一下。您之前不知道询问调查的事吗?”



“不知道。校方根本就没有通知我们。那段时间,我们考虑的尽是些为卓也服丧、七七法会,还有为那孩子建坟墓之类的事。”



礼子偷偷看了眼津崎先生,周围也有旁听者在回头看他。被学生亲切地称为豆狸的津崎先生两眼直视前方,默默承受着众人的视线。



“也不只是学校的过错,其实,我的父母也在逃避。”像是要维护津崎先生似的,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的柏木宏之嘟嚷起来,“既然得知有举报信,就应该深入了解。就因为他们半途而废了,才会这样不了了之。不过,对我父母而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保住卓也的‘伪装’。”



津崎先生什么也没说。佐佐木礼子也沉默着。柏木宏之用手擦了擦脸,咬住嘴唇,也不吭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我根本弄不明白,简直头昏脑涨。”证人说着,一只手按在额头上,他现在似乎也有点头晕目眩,“茂木先生对我说,要是能早一点采取行动就好了。由于寄到节目组的观众来信太多,没能及时发现,他为此表示了歉意。他还说,采访得晚了,就等于给学校的隐瞒工作提供了宝贵的时间,但他会尽力突破阻碍,弄清真相。”



礼子不得不承认,《新闻探秘》的突破能力确实很可观,甚至可以称之为“破坏力”。



“举报信中列举的人物就是与卓也发生冲突的三人帮。不过,我和我妻子并未立刻全盘接受。”为了平息自己急促又混乱的气息,柏木则之做了个深呼吸,“正如我刚才所说,卓也拒绝上学后,我曾严厉追问过他和那三个人的关系。我认为卓也的回答并无虚假成分。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呼吸有点不太顺畅,听上去相当难受。



“我又冒出一个疑问:事实真的是卓也说的那样吗?即使卓也没有对我们说谎,他会不会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话呢?我当时是否该更进一步深人了解,尤其是对他的老师。”



神原辩护人正要开口,证人便用洪水决堤般的话语拦住了他。



“卓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同时也有着极强的自尊。如果他受到被自己蔑称为‘昆虫’的人物的暴力欺凌,就会越发地感到屈辱,也无法向做父母的我们敞开心扉。会不会是这样的呢?我的心中出现了这样的担心和恐惧。我是否应该就此追问他的老师呢?”



一口气吐出那么多话语,他便像个偶尔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般,急切地换了口气。



“事实上,学校不是一直隐瞒着举报信的事吗?”激动之余,他的声音终于变成了悲痛的哀号。



神原辩护人没有马上开口,等到证人的呼吸恢复正常后,他才重新开始询问:“所以,令您的内心产生动摇的,不仅仅是举报信的内容,更重要的是此事被隐瞒近两个月的事实,对吗?”



柏木则之点了点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尖利:“就是这么回事。我和我妻子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不只感到受骗的耻辱,也无颜面对卓也。我们简直像两个傻瓜。就算做老好人,也总得有个底线。”



“关于此事,您和校方谈过吗?”



“谈过。是了解事实后立刻找他伯谈的。我问他们为什么要隐瞒举报信的事,也不理解学校瞒着我组织询问调查的目的。我要求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公开真相。”



“校方是怎么回答的?”



“他们还是只强调,这仅仅是一场恶作剧。”



“意思是,举报信的内容并非事实?”



“是的。他们说,卓也是自杀的,这一点不容置疑。举报信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寄出举报信的就是学校里的某个学生。为了找出这名学生让他好好接受教育,便开展了询问调查。之所以没有告诉我们,是为了不让我们再次感受不必要的痛苦。”证人怒容满面,嗓音也高了,“在我们听来,这番话难以令人信服,完全是在推倭责任。我向津崎先生提出和举报人见面的要求。我想直接听听对方的说法。”



“津崎校长是怎么回答的?”



“他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行’。既然连询问调查都做过,却不愿告诉我那人是谁,真是莫名其妙。他还说,就算告诉我也于事无补。”



说着,他垂在身旁的手攥成了拳头。



“他说,举报信的内容是不真实的,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的学生需要的是适当的保护和指导,希望能让学校来处理这个问题要我们做安静的旁观者。校方并不想过分追究写信的那名学生的责任……这个不用对我说,我也懂!”柏木则之呻吟一般地感叹道,“怎么说我也是个初中生的家长,怎会不懂必须顾及敏感期孩子内心的道理?我要跟举报人见面,也不是要责难他,只是想听听他的说法。通过直接对话确认举报信内容的真伪,以及那孩子的真实想法。然而,津崎校长坚持认为那必须由校方来做。他说,校方一定会得出满意的结果向我汇报,翻来覆去地只是在作毫无意义的保证。”



当时,佐佐木礼子也觉得举报信的内容是一派胡言,这种想法至今仍未改变。她当时只考虑如何控制局势,妥善处理好举报人三宅树理。和津崎先生一样,她也认为还是不让柏木家知道的好。



没想到在今天的法庭上,竟是辩护方引出了针对卓也死亡事件的疑向。柏木则之最初认为卓也是自杀的,后来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也许这一切都是事实,可有意让证人在陪审员面前作出这样的证言,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呢?一般而言证人只需要确认在卓也葬礼上的发言不就行了?



不过,这样的话,在接下来检方的交叉询问中,辩护方就会受到攻击。



这一疑问由检方引出,还是由辩护方主动揭示,给人的感觉会截然不同。辩护方认识到柏木则之内心想法的改变已是一张无法掩藏的牌,干脆早点亮出来为好。



“我再询间一个稍早些时候的问题。”辩护人自然不会知道佐佐木礼子脑中海阔天空的思绪,依然用一成不变的平淡口吻说道,“森内老师涉嫌毁弃寄给自己的那封举报信,对此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因为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已经来到电视台,我当然认为事实就是这样的。”证人柏木则之此刻略微恢复了平静。



“那您是否想过,森内老师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或者正相反,您认为森内老师是个难免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当时,我还顾不上考虑这些。”



“津崎先生对此作出过解释吗?”



“津崎先生说,森内老师明确否认自己毁弃过举报信,而津崎先生也相信她的话。”



“森内老师毁弃举报信之事公开后,您和森内老师见过面吗?”



“在最初的交谈中,她否认自己毁弃过举报信。后来我跟她没再见过面,因为事情闹大后,森内老师就离职了。”



“有没有和她通过电话或写过信?”



“没有。”



“那么,您现在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对我而言,重要的是举报信内容的真伪。至于森内老师是否毁弃过举报信,跟我毫无关系。”他低声补充道,“我也觉得森内老师很值得同情,可是……”



柏木则之仰望着井上法官,然后扫视一遍陪审员们。



“很遗憾,校方采取了家丑不可外扬的态度,想方设法隐瞒举报信的存在,使我和我妻子深受其苦。既然隐瞒得如此之深,那卓也的死会不会真的有问题。我们担心,之前我们轻易认定卓也是自杀的,是否真的犯下了大错。”



陪审员们全都低下头逃避证人的视线。胜木惠子不停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



“询问结束,”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听众们屏息凝神,全都鸦雀无声。



藤野检察官翻看着手边的文件,一脸苦闷的表情和她十五岁的年纪极不相称。



然后,她站起身来,面向会场深鞠一躬。重新抬起头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缓和了许多。



“请问,在得知这封举报信之前,您有没有听说类似的传闻,说卓也的死不是自杀,而是和他人有关?”



“没有。听说学校里曾经有过这样的传闻,不过并没有传到我们耳朵里。”证人的语调已经恢复到平静和缓的状态。



“有没有人私下来告诉你们?”



“没有。”



佐佐木礼子眯起眼睛。事到如今她才刚刚想到,正如独来独往的柏木卓也,他的父母也同样孤立。孩子在学校生活中一旦被孤立,父母在家长中也同样会受孤立,会因此失去与外界联系的管道,无论是好是坏,重要还是无关紧要,任何信息都很难传到他们耳朵里。



“柏木先生您自己是否有过类似的怀疑?”



沉默片刻后,柏木则之答道:“没有,不过……”



法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我倒是想到过,卓也或许并非是由于强烈的自我意志而自杀的。”



藤野检察官偏了偏脑袋:“您的意思是,那可能是一场事故?”



“不,不是。呃……该怎么说才好呢。”一只手捂住脸,证人弓起身子,“刚才我好像说过,卓也这孩子和死亡的亲和性比较高。”



“是的,您说过。”



“他会对死亡感兴趣。在惧怕死亡的同时,也被死亡深深吸引。这可不是我一厢情愿,那孩子确实做过令父母胆战心惊的事,譬如爬上屋顶,或闭着眼睛骑自行车。”



神原辩护人的脸上显出极大的兴趣,甚至远远超过正在作交叉询问的检察官。



“有一次去亲戚家玩,我们稍不留神,他就翻到了阳台围栏的外侧。那时他还没转学,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吧。”



“您当时一定吓坏了吧?”藤野检察官说着,露出了和年龄相称的表情。



显露少女姿态的检察官让柏木则之证人回归家长的身份。他像是要安慰检察官似的微笑着回答:“是啊,我们吓坏了。我赶紧跳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屋里,还狼狠骂了他一顿。他本人似乎根本没当一回事,说是只想感受一下站在那里的感觉。”



他脸上和善的微笑立刻就消失了。



“可是,去世时的卓也已经长大了。他会在雪夜跑到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顶,站到铁丝网护栏外头去体验那种感觉吗?”



柏木则之自言自语着,又摇了摇头。



“可是我又怀疑,那孩子会不会真的想做类似的事?半夜跑到空无一人的学校,也可以理解为那种怪异体验的延伸,体验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夜晚四处白茫茫一片的感觉。那是一种孤独的感觉,不是吗?因为卓也喜欢孤独。”他的语调中透露出无限的怜爱。



“可是,为了体验孤独而深夜潜入学校,和从屋顶坠落身亡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检察官及时将证人拉回现实。



“的确有很大的差距。这就是我颇为困惑的地方……”



一直盯着证人的神原辩护人不出声地干咳一下,低下了头。



“或许是由于想到卓也是自杀的心里太难受,我才会出于逃避开始胡思乱想吧。”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询问结束。这么长的时间,谢谢您的配合。”



离开证人席时,柏木则之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立刻扶住椅背站稳身体,朝法官和陪审员深鞠一躬,这才朝辩护方席位走去。



柏木卓也的父亲由野田健一陪着走出了法庭。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朝旁听席望了一眼,或许是在寻找想跟自己对质的长子的身影。



柏木宏之低着头,避开了父亲的视线。佐佐木礼子在一旁低声对他说:“你父亲大概要去辩护方的休息室,你怎么样?”



柏木宏之抓住了自己双腿的膝盖。他的手指很细,指甲很白。



“我留在这里,继续旁听。”



“请大家稍等片刻。”井上法官面对法庭说道。



陪审团内和旁听席上的紧张气氛开始消散,又有扇子和手帕飘舞起来。



礼子问柏木宏之:“你今天会作为证人出庭吗?”



宏之的双肩抖动了一下。“要出庭就最好不参加旁听,是吗?”



他方才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又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我觉得旁听一下也无所谓。其实我也是证人,虽说今天估计轮不到我出庭。”



“你是哪方的证人?”



“算是检方的。不过就我的立场而言,做哪方的证人都一样。”



柏木宏之好像一下子怯了场,轻轻地眨了几下眼睛。“我不管做哪方的证人,都会和我父亲爆发全面战争。”



礼子微笑道:“法庭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是啊。不会允许父子当众吵架。”宏之终于露出微笑,将视线转向津崎先生,“津崎先生,您不要紧吧。”



津崎先生有些恍惚,没有立刻作出反应。他“啊”了一声,与宏之四目相对,眨了眨眼睛。“谢谢。我没事。”



“我父亲的话太情绪化了,真是不起。”



津崎先生吃了一惊。礼子也很惊讶。谁也想不到,卓也的哥哥居然会为此而道歉。



津崎先生这下可真的要热泪盈眶了。“哪里哪里,没有的事。你父亲只是说了些作为父母该说的话。”



这时,野田健一回来了。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井上法官朝藤野检察官使了个眼色。正在热议着的旁听席气氛立刻为之一变,很快安静了下来。礼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重新打起了精神。



“下面,作为检方的证人,”凉子的声音清亮异常,仿佛歌剧中唱着主旋律的女主角,“有请HBS电视台新闻节目《新闻探秘》的记者茂木悦男出庭。”



茂木悦男挺起胸膛,从旁听席上站起身,精神抖擞地上场了,就像一位要与女主角对唱的男高音。?



确认职业、姓名并宣过誓后,茂木悦男直面井上法官,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请允许我陈述一下自己的意见。”



井上法官看了看藤野检察官。藤野凉子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事先向我请求过,我回答他,这必须得到法官的许可。”



“只要一点点时间就行。”茂木悦男说道。



不愧是媒体记者,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都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完全不会怯场,甚至还气势十足。



“与其说是陈述意见,不如说是提出一些疑问更为恰当。这些问题,也许其他的旁听者也会感兴趣。”



“好吧。本法庭允许你陈述意见。不过请简短一些。”



“谢谢!”轻轻点头后,茂木故意慢慢移动视线,死死町着检察官看了一会儿,又顺带看了辩护人一眼,“我不反对该校举办这样的校内审判活动,也对到目前为止大家所做的工作表示由衷的钦佩。但我也不得不指出,此次审判存在着严重的缺陷。”



旁听席上静悄悄的。大家已经被他吸引住了。



“首先,在这个法庭上争论事实关系时,并没有可以凭借的有力物证。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不能向各位陪审员提供佐证自身观点的物证。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你们不是正式的调查机构,只是一些初中生而已。还有一点……”



茂木竖起一根手指。



“能够保证证言可信的案发当时的资料和记录几乎不存在。所有的证言都仅仅依靠证人的记忆,而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变质。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现在,许多证人的记忆早已发生变化。在这种状态下来争论一些事实关系,这种做法本身妥当吗?”



井上法官往上推了推眼镜,说道:“你能够举出记忆发生变化的实例吗?”



“当然能。”茂木悦男立刻回答道。



动摇的波纹正在旁听席上迅速扩展。



“我来分析一下发现柏木卓也遗体的野田健一证人当时的行为。他刚才在承认自己记忆有些模糊的前提下,说他发现柏木卓也的尸体后告诉过某人,并由此人去教师办公室报告。这与事实不符,我当时问过许多学生和学校相关人员,了解到,其实是他自己去教师办公室报告的。”



野田健一只是愣愣地眨着眼睛。



“柏木卓也的父亲,柏木则之证人的证言中也有类似的错误。开始采访后,我和前任校长津崎见面时,他并没有拒绝采访,也没有声称教育机关不宜采访。他只是说,这是一起敏感事件,容易在学生中造成混乱,希望我不要过于高调。我也准确地向柏木则之先生传达了津崎先生的意见。这方面,我有日记形式的采访记录为证,随时都可以提交给法庭。”



法庭内鸦雀无声,只有手帕和扇子在舞动。



“野田也许只是时间太长记不清了,而柏木先生的情况,估计是因为城东三中的隐瞒行为暴露后,他对该校失去信任,主观看法和情绪篡改了记忆。类似的情况或许也会发生在下面将要出庭的证人身上。不,几乎可以肯定会发生的。所有的记忆都不可靠。双方同样不可靠的证言激烈碰撞,据此争执哪一方更为可靠。这样的行为能称为‘审议’吗?我要质询大家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说到最后,这个人惯有的尖锐而令人厌恶的口吻暴露无遗。



“我们手头拥有能够确认当时状况的资料。”藤野检察官用平静的语调回应道,“如果记忆和当时的情况存在偏差,可以参照这些资料来核实。”



“你说的资料,是指从城东警察署那里拿到的办案资料吗?”



藤野检察官没有理会这个问题。



“即使是真实的法庭审议,也会发生针对证人记忆可信性的争执吧?”井上法官说,“在这种情况下,法庭会检证记偏差是否在常识能容许的范围内,或者是否因情绪因素而发生扭曲。难道不是这样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真实的法庭拥有为检证提供依据的调查资料,如警方提供的报告等。



“刚才检察官不是说过吗?本法庭拥有与此相当的资料。”



“可是,检方和辩护方都没有纠正我提到的那两起实例。”



“陪审员们已经听到了你的证言,这还不够吗?”



“你是想说,野田和柏木则之的记忆只发生了细微的偏差,是吧?”茂木悦男对井上法官露出亲切的笑容,“然而要想辨明真相,这些细节正是最重要的,必须慎重对待。决不能因为与主题关系不密切而置之不理。”



井上法官沉默了。藤野检察官尽管看起来不怎么犯愁,却也不见动静。佐佐木礼子注视着井上法官,而这时神原辩护人举起了一只手。井上法官对他点了点头,他便站了起来。



“茂木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茂木悦男大方地点点头。“请吧。”



“在提问之前,我有一个请求。在我们的对话结束前,请你直视井上法官,不要移动视线,可以吗?”



“没问题。”



“这座体育馆的天花板上,”神原辩护人继续说,“安装了许多两根一组的白光灯。请你回答,日光灯一共有几排?东西向或者南北向都可以。”



茂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条件反射促使他抬起头,却被神原辩护人笑着制止了:“请不要看。”



茂木脸上大度的微笑渐渐变成了苦笑。



“这个……”他哼了一声,“有几排呢?南北向大概三排?”



“请确认一下吧。”



不只是茂木悦男,法庭内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了夭花板。礼子也不例外。两根一组的日光灯南北向共有五排。



“错了。”茂木笑道。



神原辩护人也笑了。“今天早晨开庭前进场后,你一直在法官对面的位子上坐着一直到被传唤为止,你一直坐在那里旁听,是吗?”



茂木回过头看向PTA会长确认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那个座位。”



“我也记得。从一大早起你就在那里。即使你对天花板上日光灯数量的记忆出现偏差,也不能据此断言你刚才没有坐在那里,进而声称你什么都没听到或看到吧?”



“是啊。”茂木笑着说。



受到茂木悦男笑声的影响,旁听席上也爆发出笑声。这时,神原辩护人悄无声息地坐下了。



“败了。”茂木缩了缩肩膀,“我懂了。那就按你们的方式来吧。不过,大家不要忘记我的忠告。你们都是优秀的初中生,可要查明真相,绝不是玩玩文字游戏那么简单的事。”



“你的忠告,我们都听到了。”井上法官表示接受。



虽然并不甘愿承认,可佐佐木礼子并不觉得茂木悦男刚才那番话是多余的。



“下面开始询问。请你坐下吧。”



茂木回答说:“我站着就行。”



“作为HBS新闻类节目组的记者,到目前为止,你采访过许多校园或教育题材的事件,是吧?”



“是的。”



“具体都是些什么样的问题呢?”



“校内暴力、欺凌引发的学生自杀事件,述有教师体罚造成的伤害事件等等。”



“大概经手过多少起?”



“包括没有制成节目的在内,就我的采访经验来说,大概有三十例左右。”



“在这些问题方面,你有着丰富的采访经验,是吧?”



“是的。我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也获得过相应的评价。”



藤野检察官两手空空,没有看笔记本或文件资料,显得十分轻松自在。



“下面,我将就为同学关系而烦恼,或因受欺凌而痛苦不堪导致学生自杀的事件进行提问。”



茂木悦男看着藤野凉子,点了点头。



“有自杀却未留下遗书的情况吗?就你采访过的范围来回答就可以了。”



“在我经手的事例中,没有这种情况。”



“留下遗书的情况比较多?”



“不是‘比较多’,就我所知道的范围,是百分之百留下了遗书。”



“从形式上看,那都是些谁看了都知道是遗书的信件?”



“是的。既有写明收信人的遗书,也有直接注明‘遗书’两字的信件。”



“都放在自己自杀后马上能发现的地方吗?”



“这方面的情况倒是多种多样的。有些是在整理遗物时,在自杀学生的抽屉里发现的。不过无论如何,遗书的保存形式都带有自己死后能让别人发现的意图。”



这次轮到凉子点头了。“在你采访过的事例中,有多少家长在悲剧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前,根本不知道他为同学关系或受人欺凌而痛苦,直到读了遗书才知晓的呢?”



茂木悦男动了动脑袋,稍稍考虑了一会儿。



“家长会觉察到孩子有点不对劲,比如总是无精打采,不想去上学,经常讨要零花钱又不知花在了哪里等等。不过这些家长往往把握不到现象背后隐藏的严重事态,严重到足以导致孩子自杀。就我经手的事例而言,几乎都是这样的。”



“在你采访过的事例中,有没有学生拒绝上学,之后又自杀的情况呢?”



“有一起是这样的。那名学生拒绝上学的原因并非遭受欺凌,而是因成绩不好而感到苦恼。”



“在这起事例中,家长在事发前担心过自己的孩子会自杀吗?”



“他们说在事发之前,父母双方对孩子拒绝上学的现象都比较担心,但也没觉得会严重到自杀的程度。”



藤野检察官露出了向数学老师求教方程解法似的神情。“这么说,无论原因是受欺凌还是成绩不好,在由校内问题导致的学生自杀案件中,与自杀学生共同生活的家长往往很难发现预兆?这一点倒挺让入意外的。”



“呃……”茂木沉吟着,不慌不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首先我要指出,这绝不能一概而论。尽管我确实经手过多起类似的事件,但在我一无所知的其他场合也有学生自杀事件不断发生。”



“明白了。我只是想听听茂木先生基于采访经验得出的意见。”



“那确实可以回答说,很难事先发现。特别是遭受欺凌的孩子,往往害怕父母为自己担心,或觉得对不起父母,因此会竭力隐瞒。”



“只是在孩子死后才了解真实情况,通过遗书或日记,是这样吗?”



“是的。”



“那有没有这样的情况:从周边了解到的信息表明自杀的学生生前曾为同学关系烦恼或受到欺凌,但本人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日记等书面形式的记录。”



“这样的情况我从未遇到过。”



“相反的情况呢?根据自杀学生生前的言行和生活态度,家长已经感到了危险,却不幸没能阻止孩子的自杀。”



“我知道一起类似的事例。”



一问一答畅快淋漓。难道他们事先商量过吗?这样两个人和和气气地排练法庭询问的场景,礼子难以想象。



“令人痛心的是,在那起事例中,去世的孩子患有精神疾病。”



藤野检察官偏了偏脑袋,问道:“你是否考虑过,柏木也可能患有类似的精神疾病?”



“没有。来访过他的父母后,我便确信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柏木的逻辑性很强,他父亲刚才也在证言中提到过,他非常善于语言沟通。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受到过幻觉或妄想的困扰。日夜颠倒的生活方式和用餐没有规律只是不上学带来的副作用,和疾病完余不同。”



“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许是得了抑郁症吧?”



“抑郁症和郁郁寡欢可是有本质区别的。”茂木悦男的语气就像在耐心指出学生在解题时犯的错误,“就连柏木则之先生也不认为卓也需要医疗帮助。我去采访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刚才的证言也包含了这层意思。即使担心卓也,仔细观察他的双亲都没有感到医疗介入的必要性。仅凭这一点就能断定,卓也患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为零。”



“原来是这样啊。”藤野检察官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看来,卓也的死与你采访过的所有事例都不同,是一个极端离奇的特例,是吗?”



“确实与我接触过的事例都不同,但不能称之为‘特例’。”



“有与此类似的事例?”



“是的。”茂木点了点头,稍稍提高嗓门,“我认为,这和‘集体私刑’致死的情况极为类似。”



法庭上又响起一片叽叽喳唼的喧闹。连胜木惠子也抬起头看向证人茂木悦男。在此之前她可是陪审团中唯一沉浸在心事之中,对外界不闻不问的成员。



“集体私刑致死的情况有着具体的分类。说来有点话长,允许我在此作一下说明吗?”



“请讲。”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茂木却站了起来,轻轻咳嗽一声,扫视着陪审团。



礼子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藤野检察官是将这位被城东三中视作无赖的媒体人士当成此类问题的专家传唤出庭。他的证言应该属于专家证言一类。



“首先,根据其目的是否为榨取被害学生的金钱,集体私刑可分为两大类。而对于以金钱为主要目的一类,本法庭不必关心,因此我也在此予以省略。”



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就得大刀阔斧,干净利落。



“另一类集体私刑即使会顺带榨取一些金钱,也明显存在其他动机。而根据实施私刑的团体与被害学生之间是否存在交友关系,又可分为两种类型。”



茂木悦男举起右手,竖起两根手指。



“其一,被害学生与该团体本就是一丘之貉,比如同属某个社团或活动小组。有一种情况是,被害学生想要脱离该团体,而其他成员对此感到极度不满,便对其实施暴力惩罚;另一种情况是,该团体发生内证,并发展为多数成员针对个人的暴力行为。内讧的起因常常与金钱和物品丢失,或者异性关系的矛盾有关。前者往往源于误会,或是外部人员所为,在团体内部解决的过程中引发暴力事件;后者多半是团体中年纪较小或性格较懦弱的成员勾搭上老大的交往对象,从而引发整个团体的众怒。”



陪审团中一名估计来自篮球社的高个子成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口若悬河的茂木悦男。



“总而言之,且不论团体本身的性质健康与否,这类集体私刑,本质上是为了惩罚违反该团体内部潜在‘纪律’或‘规则’的成员。因此,这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在受学校鼓励的社团之中。我采访过的事件中,就存在这样的实例:一名一年级学生无法忍受严酷的训练,以及成员间毫无理由的上下级关系,想要退出社团,受到高年级成员的私刑并致其死亡。在这起事件中,连顾问老师也对发生过不止一次的集体私刑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事件最终发展为民事损害赔偿诉讼,该教师出庭作证时仍然声称,这是为了让大家遵守社团纪律所必要的处置。”



“暴走族群殴想脱离集团的成员的情况,也属于这种类型吧?”



面对提问的井上法官,茂木用力点了点头。“是的。这是最典型的事例。”



所有在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其二,被害学生不属于实施私刑的团体,而只是一个局外人。比如,该团体的成员是由于某种共同的癖好鬼混在一起,而被害学生并非其中的一员,却不幸和他们同在一所学校。”



茂木用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左手握拳,右手食指竖起,高举过头,让陪审员们都能看到。大意是:在一个大圆圈的范围内,存在着一个由拳头代表的集团,和一个由食指指代的个人。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当事人会有种种说法,可根据我的采访经验,集团对个人实施暴力的原因都能归结为两个点――嫉妒和蔑视。而两者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局外人很难认可。”



“嫉妒怎么说?”井上法官代替检察官推进议题。



“举个容易理解的事例。地方学校来了个出自大城市的转校生,公立学校来了个出自私立学校的转校生。而这些转校生成绩优秀,家境富裕,能力出众,在同学间很有人气。”茂木悦男又换了一种诙谐的口吻,“所谓‘枪打出头鸟’,这种人特别容易招人嫉恨。不过只要人际关系处理得当,也不会有不良团伙对这种人下手。这方面,学校的氛围和教师的介入是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越是管理松懈的学校,教师越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类纠纷的危险性就会越大。”



“出于一种排外心理……”井上法官咕哝道。



茂木悦男笑了。“如果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那就是这样的。不过我觉得理解成‘嫉恨’就够了。如果能把这种心思转化为‘尊敬’倒还不错。但如果不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那蔑视又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成为团体――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明确地称为不良团伙――欺凌对象的,往往是身体或社会层面上的弱者。比如有残疾、患有疑难杂症或者家境极为贫困。”



“残疾和疾病的情况很容易理解,可同学之间能看得出对方家境是否贫困吗?”



“难道在城东三中是看不出来的吗?”茂木悦男的反问带着几分嘲讽,“法官,恕我失礼,我认为你不具备能够察觉这些细节的性格。在同一所学校内,学生之间经济差距明显的情况可谓比比皆是。有人付不起伙食费和集体活动的筹款,甚至连学费也拖欠着。在我采访过的事例中,就有班主任将某学生家庭接受生活补助的情况讲给同学们听,结果导致该学生遭受严重欺凌的情况。并且……”



茂木停顿一拍,扫视了一遍陪审员们。



“我刚才曾多次使用‘欺凌’一词。事实上,由嫉妒和蔑视引发的针对个人的迫害,在最终发展为死亡或人身伤害事件之前,往往会伴随欺凌行为。换言之,这种状况下的集体私刑都是在欺凌行为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升级,最终导致悲剧。而在之前说过的‘惩罚违规者’的情况下,几乎看不到类似的欺凌现象。这也是两种集体私刑间最重要的区别。”



不知何时,藤野检察官已经站了起来。她说道:“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柏木卓也受到过被告及其同伙或其他学生的欺凌。”



“是的,没有这种迹象。”茂木表示接受这一观点,“他在这一点,也仅限这一点上是个特例。无论是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来看,柏木都不是个引人注目的学生。他既不是被告的同伙,也并非会引起被告注意的‘弱者’。柏木与被告互不关心,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柏木也不是转校生。”井上法官补充道。



“是的。不过,请大家仔细考虑一下。柏木曾经以非常引人注目的方式,向被告及其同伙昭示自己的存在。”



“你指的是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发生的冲突吧?”藤野检察官说。



“是的。那时,柏木与被告发生了激烈对抗。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对抗行为。他用行动对被告的暴力以及破坏学校秩序的行为高声说‘不’。这对被告而言应该是个莫大的刺激。”



茂木悦男将目光投向空着的被告席。



“在此之前,无论在校内闯出怎样的大祸,被告也不会受到追究。老师们对他束手无策,三天两头受到警察的训导对他而言是一种另类的勋章,能够让别的学生惧怕他。没有人敢对他的欺凌、嘲弄和恶作剧表示愤怒并展开反击。大家见到他,都只能缩着脖子逃走或躲在一边哆嗦。令人遗憾的是,老师们在他面前也是大气都不敢出,倒不是害怕被告本人,而是害怕他那位蛮不讲理的老爸。”



“可是,柏木却敢于反击他。”藤野检察官说道。



“是的。柏木确实反击了他。”茂木接着说道。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真默契。



“狂暴的独裁者第一次看到了反叛者的旗帜。这实在太丢面子了。柏木让一直君临学校的被告出了个大洋相。被告怒火中烧,难以自已,不对柏木这小子实施报复,不揍扁他,就怎么也出不了这口恶气。”



神原辩护人并不提出反对,只是倾听着茂木的演说。野田健一倒开始坐立不安了,眼睛不停瞟向神原辩护人。



“可是,柏木在这场冲突后不来上学了。被告失去了泄愤的对象,也失去了雪耻的机会。”茂木说。



“这么说,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发生后,如果柏木依然来上学,成为被告眼中钉的他就可能会遭受欺凌,是吗?”



“是的,极有可能。我认为,柏木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才选择不去上学。这不能算逃避,只能算事先回避吧。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不想尝试去解决矛盾?譬如去和老师商量。”



“当时,这个学校里具备值得作出这种尝试的氛围吗?”茂木悦男的话语中显露出明显的攻击性,“对于那些不能控制被告,也无法使其发生转变,只会躲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老师,又有什么可期待的?且不论理科准备室里的冲突是突发的,还是柏木故意制造的事件,最妥善的处理不就是他主动从学校里消失吗?”



神原辩护人还是一言不发。他听任茂木悦男一个人独唱,让藤野检察官为他伴奏。



“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班主任森内老师以及年级主任高木老师去柏木家家访,看望拒绝上学的柏木时,柏木一次也没有和他们见面,其原因也在于此。他对学校已经不抱希望了。他会在心里说:与其来动员我上学,还不如回去做好你们的本职工作。和学校之间的隔绝状态是柏木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反叛了被告及其同伙,却没人敢于奋起响应。他感到极度失望,决定离开城东三中。”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陪审员们也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胜木惠子将目光落在脚尖上,蜷缩着肩膀,仿佛在代替大出俊次承受茂木悦男的攻击。



“被告的愤怒并未因此平息。由于报复对象并不在学校,他的报复冲动反而越发高涨。其结果,便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柏木卓也的被害。”



“你是说,被告人为了泄愤,把柏木叫出去并杀害了?”



“除此之外,还会是怎样呢?”茂木悦男扫视一遍陪审团,似乎还不满足,又将视线转向旁听席,”说到集体私刑,人们往往会联想到一群人对某个人又打又踢的景象。事实上,这样的情况确实占绝大多数,但也有例外。例如,逼迫被害人爬上危险的高处,在冬天里强迫他下水游泳,强迫他穿行来往车辆很多的路口等等。我还知道逼迫被害人大量喝酒,致使其急性酒精中毒而死的情况。说是‘集体’,其实只要被害者是一个人,那加害者有两三人就足够了。”



“譬如强迫他翻越屋顶上的铁丝网?”藤野检察官顺着对方的思路说道。



茂木悦男点了点头。“完全有可能。”



“如果柏木是被被告叫出去的,那他一定会做好思想准备去面对某种程度的危险吧?”



“他内心的想法,我现在只能作出推测而已。他可能以为对方只有被告一个人。这一点,举报信上也没有写。”



检察官和证人正自然而然地将举报信的内容当作已经确定的事实来谈论。



“最终,柏木来到了该校教学楼的楼顶。之后的情况,举报人目击的事实已胜于任何雄辩。”



藤野检察官等待片刻,当整个法庭都接受了茂木悦男的观点后,她才说道:“谢谢,询问结束。”



旁听席上的阵阵叹息如涟漪一般向外扩散。



神原辩护人拉开椅子,站起身来。“我不作交叉询问。”



对此,检察官和证人都惊讶不已。



“正午已过。法官,我请求休庭。事实上,我们全体……”神原辩护人微笑着环视法庭一周,语气平缓,“都已经沉醉在茂木悦男证人精彩的演讲之中了,似乎有必要让脑袋清醒一下。”



旁听席上突然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好!”



“肃静!”井上法官板起脸,“好吧,现在休庭。到十三点再次开庭。”



“哐”的一声敲下木槌,井上法官回到初中生的状态,撅起嘴,掀掉身上那件廉价的黑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佐佐木礼子好不容易挤出人潮涌动的体育馆门口,却发现茂木悦男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PTA会长也不见踪影。他们两个已经跑到学校外面去了吧。



津崎先生也不在了,也许是去了某间休息室。站在尘埃弥漫,烈日耀眼的操场上,佐佐木礼子眯起眼睛四处打量。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过头一看,礼子不由得瞪大眼睛。“藤野警官!”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藤野凉子的父亲藤野刚。他将脱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身穿白色衬衫,前襟敞开。



“您早就来了?”



“刚好赶上了茂木记者的证言。凉子这鬼丫头,”藤野刚那张褐色的脸上露出苦笑,“真会巧利用那个专家啊。”



“是啊,真是令人吃惊。”礼子直率地回应道,这时她突然明白过来,“对了,刚才发出那声大笑的是您吧?还有那句‘说得好’。”



藤野刚笑了起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神原很明智。如果直接开始交叉询问,也只会延长茂木记者的演讲。?



确实如此。可是,从感情上而言,他肯定很想反驳几句的。能够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干净利落地脱离战场,确实是十分高超的战术。



“如果我们这样赞扬他,”藤野刚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估计他会说,‘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觉得肚子饿了。’”



礼子笑了出来:“他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喜欢不起来。”



“他是个人精。凉子可真够呛的。”藤野刚脸上倒是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午饭有安排吗?约好和谁一起吃了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吃碗荞麦面吧。”



“藤野警官,你下午还要旁听?”



“只要局里不叫我去。”



“凉子知道你来旁听吗?”



“她怎么想不重要。如今,凉子不会在乎老爸怎么想。”



这对父女同样不思议。跟在快步朝学校大门走去的藤野刚身后,礼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藤野刚一直觉得佐佐木礼子待人相当耐心。大出俊次和他的同伙到底让她操了多少心啊。



“校内审判是很罕见的事件,所以我相当感兴趣。”



在荞麦面店里,礼子只作了一句简单的说明,便开始一个劲地询问藤野刚对上午法庭审议的感想。她似乎对茂木悦男特别在意,说起他时,语气中总带着几分愤慨。藤野刚坦诚地谈起自己的看法,同时尽量详细地打听他来之前的庭审情况。



回到学校后,两人发现前任校长津崎正在找佐佐木礼子。他想和礼子一起坐到靠前的座位上旁听。看到藤野刚,津崎先生十分高兴。不过藤野刚声称自己可能会中途退场,还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在最后一排的左侧坐了下来。



茂木悦男与PTA的石川会长已经坐在和上午相同的座位上了。



下午的庭审开始时,旁听席上座率已达八成。被告席依然空空如也。对此,法官和辩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涉。



“请辩护方的证人出庭。”



听到神原辩护人的喊声,柏木宏之从旁听席上站起身来。他似乎很紧张,朝证人席走去时,动作显得十分僵硬。



藤野刚找了找柏木宏之的父亲,发现他坐在中间一排的右侧,一本正经地扬起脸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表明身份并宣过誓后,柏木宏之朝法官和陪审员们鞠了一躬。



“在我父亲出庭作证时,我妨碍了庭审。在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证人已经作了深刻反省。”神原辩护人也帮着说道。



“陪审团接受证人的道歉吗?”



面对井上法官生硬的质问,陪审员们面面相觑。



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举起手来。“法官,我要发言。”



“请讲。”



高个子陪审员站了起来。真的好高啊。



“我是被选为陪审长的竹田。呃……是篮球社的。”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用手抚弄校服裤子上的褶皱,“证人道了歉就好。女生们刚才都很害怕。”



“真是对不起。”柏木宏之又鞠了一躬。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也都说了。”竹田陪审长扫视法庭一周,“我们做陪审员还是第一次,真的什么都不懂,都是外行。”



旁听席上有人在笑,陪审长竹田有些害羞。他歪着脑袋,抚弄裤子的手动得更快了。



“可是,大家都愿意仔细倾听。所以,请各位证人说话时心平气和一些,不要发火。也许会很难做到,可你们一发火或哭起来,我们的心情也会受影响,这样可不好。”



整个法庭寂静无声。



“拜托了。”说完,他那高高的身板弯折下来,深深鞠了一躬,又坐回座位上。旁听席传来一阵笑声,并非起哄,而是善意的笑。



这位陪审长挺够格。藤野刚想道。



“下面,请开始主询问。”



神原辩护人让证人柏木宏之坐下,从柏木家的环境及家庭成员等情况开始他的主询间。



“案发当时,证人和父母以及弟弟卓也不在一起生活,是吗?”



“是的。现在也是如此。我住在琦玉县的大宫市,离开父母家很近。”



“这种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三年半前开始的,当时我刚刚考入高中。我会尽量回去父母家,但基本的生活范围还是以大宫市为主。”



神原辩护人简洁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稍作停顿后,柏木宏之慢慢回答道:“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无法和卓也一起生活。我不愿和他一起生活。”



现在的柏木宏之,与上午的庭审中咆哮着攻击父亲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佐佐木礼子对藤野刚说,看到他这副模样,比起惊讶,她更感到痛心。



柏木家内部似乎也很不平常。



“卓也从小体弱多病,”柏木宏之继续说,“他患有严重的小儿哮喘,感冒发烧更是家常便饭,还动不动就拉肚子,甚至曾因贫血在浴室和盥洗室里晕倒过。”



“你父母和你都很担心吧?”



“是的,我们很担心。我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光是为了治疗小儿哮喘和查清眩晕的病因,就带他去过好多家医院。尤其是我母亲,”他放低了声音,“心里全是卓也。我当时非常失落。”



话出口后,他突然笑了。



“或许有人会笑话我,觉得这么大个子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可在当时,就是在我决定回大宫的时候,我正好面临中考,也处在敏感期,心里空荡荡的,希望父母能更多地关心我。”



“你刚才说的是‘回’大宫?”



“是的。在父母买房搬来之前,我们住在大宫的祖父母家附近。祖父母代替只围着卓也转的父母,十分照顾我、疼爱我。”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所以你要回到那里去。”



“是的。”



柏木宏之看了看法官,又望向陪审员们。



“你们现在和我当时一样,也面临着中考。我想,你们会比较容易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你们的心里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烦恼吧?”他亲切地问道,“事后回想起来,那或许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当时却认为,那是会影响自己一生的大问题,是一个人承受不了的。虽然可以找朋友或老师商量,但我就想让父母听听我的心里话。我固执地期待着,哪怕只有一次,父母能优先考虑一下我。”



“这是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父母总是优先考虑卓也,而我总是被扔在一边。”



“哦,由于要担心卓也的健康,你父母的心思往往会偏向于他,对吗?”



“是的。不过不是‘往往’,而是百分之百偏向他。”说到这里,他有些害羞地笑了,“这番话听起来确实是非常幼稚可笑。但在当时,这对我而言可是十分迫切的问题。”



“当时,你对父母说过这些话吗?”



“没有。我从未向父母表明我心中的不满。”



“为什么呢?”



“当时,我希望不用我说出口,父母也能察觉这一点。这是某个年龄阶段特有的心态。也可以说是我在任性撒娇。不过,我也确实有点不像话。”他小声地加了一句。



“不像话?”



“我内心的纠结,卓也早就察觉到了。那家伙在这方面相当敏感。不,不如说是他洞察了我心中的烦恼和不满。他确实能洞察一切。”稍稍语塞片刻,柏木宏之继续说,“卓也他笑我。”



神原辩护人目瞪口呆,微微收紧下颌。



“我觉得他在嘲笑我。也许是我在疑神疑鬼,但当时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卓也他……呃,怎么说呢?他嘲弄你了?”神原辩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证人柏木宏之对他用力点了点头。“是的。他嘲弄我。于是我怒不可遏,动手打了他。所以说我挺不像话的。父母理所当然地训斥了我。他们一点也不理解我。我决定离开这个家,因为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旁听席四处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柏木则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证人席上的长子。



“同时,我也很害怕。”柏木宏之继续说,“我担心和父母、卓也一起生活下去,自己迟早会变成废物。我也担心自己还会对卓也动用暴力。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内心的不安和不满并没有得到化解,是吗?”



“是的。应该说是恶化了。”



“关于此事,你和祖父母商量过吗?”



“我问过他们,说我和卓也打架了,想回大宫住,可不可以?他们说随便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他们没有劝你不要离家出走,跟父母和卓也重归于好吗?”



“没有。祖父母了解我们家的境况。他们在这方面有着自己的想法。”



“他们知道你为了体弱多病的卓也一直在忍耐,对吗?”



“是的。不过,我动用暴力是不对的。若今后仍有这种可能,就是说,如果我再也忍不了了,那我还是和卓也保持距离为好。这是我祖母的意见。”



神原辩护人微笑道:“他们站在你那一边,是吧?”



“是的。”证人的话音柔和了下来,“对我而言,这非常难得。他们不会用漂亮的场面话来否定我,比如‘你们父子之间应该好好沟通’‘你是做哥哥的,应该像个大人’之类的。他们全盘接受了我的任性。如果没有他们的宽容,我说不定会误入歧途,也许会在外头闯出大祸来。”



陪审团中有好几人在点头。



“我由衷地感谢我的祖父母。这份感激如今仍没有丝毫改变。”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绕过桌子来到前方。



“在发生冲突之前,你和卓也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担心卓也。他经常卧床不起,动不动就不去上学,朋友也很少,我觉得他很可怜。”



“卓也对你怎么样?”



证人柏木宏之低下了头。



“卓也和你亲近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不会主动和他一起玩。”



“不过也不是不关心,对吧?”



“是的。可是,我们年龄相差了四岁,就算我要去主动带他玩,也会被我母亲拦住。”



“你能举出具体的例子吗?”



柏木宏之看着神原辩护人,缩起了肩膀。“譬如和他一起练习棒球的接发球,或者一起骑自行车到什么地方去。”



“兄弟一起这样玩也挺自然的吧。”



“可是在我们家,即使我招呼卓也,他也未必搭理我,母亲也不会同意。”



“你父亲的态度又如何?”



“大同小异。总之,他们都认为卓也身体虚弱,无法像我一样生活。”



“时间一长,你自然就不再带卓也玩了,是吗?”



“是啊。如果我多管闲事,让卓也感冒发烧,就又该挨骂了。”说着,证人柏木宏之笑了起来,“很别扭,是吧?大家应该能想象得到,我和卓也可不是一般的兄弟关系。”



神原辩护人没接他的话,而是改变了提问的方向。



“你搬到大宫去住后,和卓也又保持着怎样的关系呢?”



“我跟他没关系了。”



“电话……”



“没有过。”



“和你父母呢?”



“他们有时会打电话给我。我母亲到大宫来过,会买一些衣服、杂物送来,没过多久就回去了。”



“你父亲柏木则之呢?”



“也就是过年我回家时见个面的程度。”



“过年时,你会住在家里吗?”



“不,我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让祖父母两个人单独过年也太冷清了。”



“柏木功子,即你和卓也的母亲跟你祖父母关系如何?”



柏木宏之难为情地笑了。“关系不太好。是原本就不好,还是我和卓也的争执使他们关系恶化的,我就不清楚了。”



由此可见,柏木家分成了两大阵营,祖父母和长子柏木宏之是一边,父母和次子柏木卓也是另一边,还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对立。这倒是个令人难以忽视的事态啊。



“你的祖父母如何看待卓也呢?”



“他们自然也会担心,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只要一说出来,就可能会和我母亲吵架。”



“发生过这种事吗?”



“发生过好多次了。自从我和卓也发生冲突,回到他们身边之后,他们和我父母交流时就只会说些场面话。”



“你知道卓也从去年十一月十五日开始不上学的事吗?”



“知道。不过,我是在十二月才听说的。是母亲来大宫的时候告诉我的吧。”



“说卓也不去上学了?”



“是的。母亲说,是因为卓也和同学打架了。对方是有名的坏蛋,所以卓也没有错。还说她和父亲商量过,会找个恰当的时间让卓也转学。”



“你听了这话,觉得担心吗?”



柏木宏之双手抱胸,低下头沉思片刻后嘟嚷道:“祖父母很担心。对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小孩不上学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证人你不担心吗?”



柏木宏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当时心情复杂,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



野田健一停下正在记录的手,怔怔地望着证人柏木宏之。



“我又要说小孩子气的话了。”柏木宏之苦笑道,“我当时有点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



“是的。我当时想,卓也那小子失败了。他的阴谋终于没有得逞。”



“阴谋?”



“他以前也常常不去上学,可成绩依然很好,甚至能达到优等生的级别。”



“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对吧?”



“听说他上初中后,班主任也说,如果他真的肯用功,成绩应该会更好。这也是听我母亲说的。”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



“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也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卓也都不算问题少年。尽管他体质病弱,也不是个坏孩子。呃,我很难表达清楚……能听得懂吗?”



“请继续。



“可是,拒绝上学明显是问题少年的行为,不是吗?虽然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定性,但对于我父母这样具有一般常识的人,以及对学校和教育持保守态度的家长来说,就是这样的吧。我母亲就为此感到十分狼狈。”



“原来如此。”



“上小学时,卓也也曾说过不想上学,但那不过是说说而己。就了解的情况,对于当时的卓也而言,和同学打架的行为简直不可想象。所以我会觉得,这次他失败了。”



“呃……”神原辩护人低吟一声,扭了一下脖子。



“我还想到,卓也失去了我这个比较对象,就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在父母眼前显摆自己。可这次他有点闹过头了。”



“你是说,卓也在故意制造令人担心的状况,目的是引起父母的注意,是吗?”



“不只是父母,他也想引起老师们的注意。”



“根据津崎先生和柏木则之的证言,很难相信卓也希望得到老师的关心。他似乎相当蔑视老师们,至少是不抱什么希望吧。”



“不,所以……”



柏木宏之一边找寻合适的话语,一边焦急地挠着自己的头发。



“确实,很难想象卓也对学校的老师们会有什么期待。他就是这样的人,对身边的大人,他都已经看透了。他蔑视大人,认为自己凌驾于他们之上。所以他总想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的特别。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他自顾自地点着头。



“卓也认为自己很特别,是出类拔萃的,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从本质上他就不能和普通的孩子相提并论。”



柏木宏之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环视法庭一周。



“我不知大家能否领会,卓也拥有这样一个侧面。他既纯粹又有心机,是个麻烦的小人精。”



陪审员们面面相觑。检察官席上,藤野凉子正和身边的佐佐木吾郎小声攀谈,佐佐木吾郎不停点头。萩尾一美将一条胳膊支在桌面上,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



“他在制造假象。”柏木宏之有点激动了,“在家里,只要当个身体病弱而脑袋聪明的孩子,就足够彰显自己的特殊性。当他成为初中生,同学们都在不断长大,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就会变得比家庭关系更难办。这时,要想制造假象,就必须依靠特殊的手段。具体而言,就是他在大家面前呈现的样子――不正眼看人、嘲笑讥讽、什么都能看透、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他不愿全身心投入学习和社团活动,他认为比起这些,人生中还有更重要的事物。”



他既不想当单纯的优等生,也不愿做不良少年,而是要成为一名与众不同、具有超凡洞察力的学生。



“所以,听说他和校内出名的不良学生打架的时候,我立刻在心中高呼:原来如此!这绝不是普通的冲突事件,虽说起因应该是大出他们找了卓也的茬,但认为自己高他们一等的卓也绝不会吓跑,反而会嘲笑、蔑视他们。不过大出他们的恶劣程度远在卓也的想象之上。怎么说呢,他们毕竟是真正的不良少年。卓也怕他们报复,就只能逃避了。”



“所以你认为,卓也这次失败了,是吗?”



神原辩护人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为越说越起劲的柏木宏之踩了一下刹车。



“是、是的。卓也他搞错了对手。大出根本不理会卓也的小聪明,绝不会按照他心中想好的程序去走。所以卓也无法再去学校了。可是,他又不能向自己蔑视的老师和父母倾诉这一切,他只得把自己关在家里,思考下一个手段。”



旁听席寂静无声,大家不知是在由衷地佩服柏木宏之的分析,还是觉得惊诧或莫名。连藤野刚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句失礼的话,证人你也很有心机啊。”神原辩护人超然地说。紧张的气氛瞬间解除,旁听席爆发出一阵笑声。陪审团里也有好几人笑了起来。



藤野检察官依然满脸严肃。野田健一也是如此,甚至还显得有些僵硬。



“上午,柏木则之先生出庭作证时,你指出父亲的话中有虚假成分,还指责他说,‘父亲在制造卓也的假象。’”



柏木宏之突然像虚脱一般变得有气无力。“是的,我说过。”



“你上午提到的‘假象’,就是你刚才谈到的卓也的形象?”



“是的。父亲在卓也以那种方式死去后,明明开始了解那不过是假象,却依然紧紧抱住不放,甚至还代替卓也继续制造假象,想在这个法庭上,让大家都相信这个假象。我因此愤怒不已,起身斥责了我父亲。”



神原辩护人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不觉得,这种‘假象’正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吗?”



柏木宏之重新端正站姿,面向神原辩护人回答道:“我并不这样认为。我非常了解卓也。我一直在近距离观察他。”



“这几年你们没有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柏木宏之一下子拔高了音调即使不和他一起生活,我也知道他完全没有改变。”



“这位哥哥很可怜啊。”一些坐在藤野刚背后的女性家长在低声感叹。



“他弟弟真麻烦,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做父母的总是让年长的孩子一忍再忍,而娇惯年幼的孩子。”



藤野刚心中暗想,其实藤野家也是如此。三姐妹中的长女凉子为了两个妹妹总是在忍耐。自己和妻子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还会劝说凉子:做姐姐的必须忍耐。



“男孩子的内心很难懂。女孩子心直口快,还会互相抓着头发吵架,多少能懂一点她们的心思。”



“男孩子会把任何事都闷在心里。”



是这样的吗?藤野刚暗忖道。



他抬起头来,发现柏木宏之已经坐在了证人席上,还从野田健一手中接过一个盛水的玻璃杯。神原辩护人在翻看手头的资料。



“可以了吗?”



证人柏木宏之将空了一半的玻璃杯还给野田健一,对神原辩护人说:“可以了。刚才我又冲动了,对不起。”



“好,我们继续。”神原辩护人微微一笑,“关于证人如何理解卓也拒绝上学时的心态,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在此基础上,我会进一步提问。”



他合上文件,身体靠在桌子上。



“如果我们接受证人的意见,认为卓也在‘失败’后陷入无法上学的境地,那么,为了不让事态恶化下去,卓也应该想要以某种方式打开局面,是吧?”



“我觉得是这样的。”



“刚才你说过,你母亲曾考虑过让他转校,对吗?”



“对。我也认为这是一种比较现实的出路。”



“而与此同时,卓也的父亲在本法庭作证时曾说,卓也当时非常想不开,最终可能会想到自杀。对此,你怎么看?”



柏木宏之没有马上回答。看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在考虑,倒不如说是在抑制冲动。



“我不认为卓也会想到自杀。因为对他而言,自杀就是失败。”



“失败?”神原辩护人重复道。



“是的。因为这样做的话,他等于输给了被告大出。”



“可事实上他已经受到了被告的威胁,不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父母肯定会发觉。他们在卓也的事情上相当敏感,如此重大的问题不可能发现不了。”



“你父亲说他或许漏掉了这些细节。”



“我父母总是这样责备自己。我劝过他们好多次了。”



“如此说来,拒绝上学的那段时间,卓也面对的不是外来的威胁而是自己内心的郁结。这是你的意见,对吗?”



“是的。”



“为了消除郁结而去自杀,这好像不太正常吧?”



“卓也不愿意接受失败,所以他不会自杀。我父母也搞错了,他们被卓也的假象迷惑了。”



“那还能有怎样的手段呢?”



“自杀……”他依然吐出了这个字眼,又接着说了下去,“未遂的话,是完全有可能的。”



旁听席又开始嗡嗡响了。



“不是自杀,而是自杀未遂,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真的想死,而是尝试用自杀来‘示威’。”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死?”



“是的。估计也没打算真的采取自杀行为。”



“这就是所谓的‘示威’?”



“是的。只要宣告自杀就行。”



“向谁宣告?”



“向父母,也向学校的老师。”



“这是他的解决方式吗?”



“这样不就能打击大出他们了吗?”证人的目光投向了空着的被告席,“会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大出他们威胁卓也,并将他逼上了绝路。”



柏木宏之回头望了望旁听席,像是在找什么人。



“上午茂木悦男先生的证言可谓正中卓也的下怀。根据茂木先生的解释,卓也出于正义奋起反抗,却遭到不正当的暴力和威胁。”



“因为事实上卓也已经死了。”



“不用死,只是想死的话,不也能取得同样的效果吗?”



“法官!”凉子举起一只手,站了起来,脸上那副忍无可忍的表情应该是装出来的,“考虑到在法庭上要尽可能地找出真相,所以我一直没有提出反对。可如今实在不能忍下去了,辩护人不是在询问证人,而是在引导证人的意见。”



“你的指责没错。”法官俯视着神原辩护人,“还有必要听取证人的意见吗?”



“有必要。”神原辩护人马上回答,“柏木宏之是卓也的哥哥,与卓也共同生活,一起成长。四年前,他和卓也发生了冲突,可这也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接近卓也。和父母不同,他不是卓也的庇护者,能够冷静、客观地观察卓也。”



“我不认为证人的态度是客观的。相反,他非常情绪化,是在凭借想象提供证言。”



“那不是一般的想象,证人是在把握卓也的思考方式和感性的基础上作出推测。这只有亲兄弟才能做得到。”



“想象就是想象。”藤野检察官下了断言。



“好吧。下面我方将提供一份书面证据。”



神原辩护人回过头去,对野田健一使了个眼色。健一便从脚边抄起一卷牛皮纸,走上前去。他拖来黑板,将牛皮纸贴了上去。法警山崎晋吾和神原辩护人都在帮他的忙。



牛皮纸上按时间的先后顺序列出一条条事项,有文字和数字,好几个位置画着红圈。



“这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的电话通话记录。”



旁听席上又是一片喧器。柏木则之和茂木悦男不约而同地探出了身子。



“这是检方和辩护方共同的书面证据,是我们委托城东警察署从电信公司调用的。这是证人柏木宏之拿来的,对吧?”



“对。”柏木宏之点了点头,“我给双方提供了复印件。”



“我们研究过这份通话记录,查明对方电话机所在的位置,结果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神原辩护人走到黑板跟前,手拿一支圆珠笔指点着。



“请大家注意看画着红圈的部分。”



陪审员们也探出了身子。



“就是这五次来电。”



神原辩护人逐一念出五个条目:



①上午十点二十二分 城东圣玛利亚医院附近②凌晨4020电子书四十八分 JR秋叶原车站内③下午三点十四分 赤坂邮政局附近



④下午六点零五分 新宿站西出口



⑤下午七点三十六分 小林电器店前方



“其中①和⑤都在本地区,估计大家都很熟悉吧。”



追着神原辩护人的圆珠笔,野田健一在画着红圈的电话号码下贴上照片。



“这些都是现场拍摄的照片,也附在书面证据里了。照片有点小,大家可能看不清。这五通电话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神原辩护人面对旁听席说道。随后,他转向了柏木则之。“关于这五通来电,我们都问过你父母,他们不知道通话内容,都说没有相关的记忆。”



柏木宏之点了点头。



“从①到④,每两通电话间都相隔两个半小时左右。”



“是啊。”



“你家用的电话是子母机,对吧?”



“是的。子机在卓也的房间里。”



“既然你父母都没有记忆,那么,可以认为这五通电话都是卓也接的。”



“在我们家可未必是这样的。”证人站起身,走近黑板,“每通电话的通话时间都很短。”



“是的。”



“这些电话或许是卓也打的。”



法庭静悄悄的。



“什么意思?”



“这些电话说不定是卓也在外面打给我父母的。”



“为什么?他有必要采取这种怪异的打法吗?”



“为了告诉父母,自己马上就要自杀了。”



会场里更安静了。神原辩护人走近证人,与他并排站在一起。



“卓也从这些地方给父母打电话,是为了告诉他们自己马上就要去死了?”



“是的。或许他想说,自己正在寻找自杀的场所。”



藤野刚注意到坐在检方席上的凉子此刻满脸通红。她猛地站起身来,看上去愤怒异常,上气不接下气:“法官,我反对!”



“请稍等。”法官拦住凉子。



“可是,法官!”



“先听他们说完。”



证人柏木宏之不理会法官和检察官,只顾和神原辩护人对话。



“你是说,卓也在四处徘徊寻找自杀场所?”神原辩护人问道。



“是的。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家里打电话,可不知我父母是都不在家,还是没有注意到电话,他打了好多次都没打通。”



“如果在家,你父母会注意不到有电话打进来?”



“我父母嫌推销电话烦人,家里的电话几乎一直设置在电话录音状态,连呼叫音都会关掉。这方面可以向我父亲确认。对此我提过很多次意见,因为有事打电话过去总要等他们打回来,特别麻烦。”



“我反对!”藤野检察官几乎是在高声叫喊,“辩护人又在让证人讲述自己的想象了。”



辩护人和证人都没有停下来。



“你认为,这些地点对卓也有特殊的意义吗?”神原辩护人继续问道。



“他常常去圣玛利亚医院的内科和呼吸科看病;秋叶原和赤坂我不清楚;新宿站的西出口有个长途汽车站,是吧?在他上小学时,我们一家四口曾在那里坐大巴去金泽。那可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柏木宏之的声音饱含着无限的留恋。



“卓也不是真的要自杀。”证人对陪审员们说,“我说过,这是示威。可即使只是示威,如果做得不够真实,也是毫无意义的。”



陪审员们的眼睛全都瞪得大大的。在齐刷刷注视着证人柏木宏之的陪审员中,只有和凉子关系亲密的仓田真理子担心地望着凉子那张通红的脸。藤野刚不禁微笑起来。那孩子真是心地善良。



“可是,最终这五通电话都没有和他父母通上话。”



“也许卓也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那原本就是在示威。”



“法官。”凉子厉声说,“他说的一切都是想象。要不,在哪个地方有目击者吗?”



神原辩护人回头对藤野检察官笑了笑。见到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凉子不由得吊起眼角。



“谢谢!辩护方的主询问结束了。”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休止符,连证人也吃了一惊。神原辩护人退下后,藤野检察官来到前方。



“请坐,柏木先生。下面请允许我开始交叉询问。”



话语虽然恭敬,可语气明显是一副争吵的架势。藤野刚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凉子,镇静一点啊。



要镇静确实很难。连旁听席上的听众和陪审员们都有些坐立不安了。藤野刚只得自个儿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端正坐姿。?



藤野凉子没有马上展开交叉询问。她抱着胳膊,出神地望着贴在黑板上的通话记录。柏木宏之远远眺望着藤野检察官,就像在眺望一条一靠近就会“汪汪”吼叫的小狗。



“好吧,卓也的哥哥,”视线转向证人,凉子放下胳膊,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几分,“有劳你协助我们的校内审判,我表示由衷的感谢。”



凉子的鞠躬礼带着几分少女的姿态。



“特别是这份通话记录,仅靠我们的力量是拿不到手的。这得感谢你的大力协助。”



“不用客气。”证人小声答道,“我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我也想知道真相。”



“好的,我明白了。”藤野检察官缓缓点了点头,朝黑板走去,“辩护方的询问拖得太久,我想尽快结束我的询问。”她露出友好的笑容,继续道,“请允许我确认,刚才你声称,弟弟卓也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后拒绝上学这件事,你是在十二月才知晓的,是吧?”



“是的。”



“还是听你母亲说的?”



“是的。”



“不是听卓也说的吗?”



“不是。”



“这是因为你不和卓也生活在一起,平时也不会经常联系?”



“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你还记得你是在哪天从母亲那里听说卓也不上学的事吗?是十二月的几号?”



“我不记得了。不过,我母亲来我在大宫的住处,一般都在周末。平日里来,我可能不在家。”



“你说的周末,是指星期天?”



“是的。”



“那请你回忆一下。在得知这一信息后,你做过什么吗?”



“什么?要做什么呢?”证人吃了一惊。



藤野检察官也显露出惊讶之色。“你想不起来了?”



凉子又看了看辩护人,似乎在问:换作你会怎样呢?神原辩护人却毫无反应。



“上初二的弟弟和同学打架,之后又不上学了。听到这样的信息,一般都会担心吧?”



“哦,是啊。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当时也很担心。”



“那么,你有没有想到要联系卓也呢?”



“联系?”



“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



证人沉默片刻后答道:“我说了,我和卓也关系特殊。”



藤野检察官又点了点头。“是啊。对于卓也不上学的情况,刚才你说过,和不良少年打架后不去上学,是卓也的失败。”



“是的。虽说作为他的哥哥,我的这种态度绝不足取。”



“还说你有点幸灾乐祸。”



“确实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那应该更想了解卓也当时的状况了吧?”藤野检察官面向旁听席,轻轻摊开双手,似乎在寻求支持,“是吧?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想要知道他的状况。如果得知卓也因自己的失败而萎靡不振,还要嘲笑他,或者居高临下地安慰他几句。总之要想方设法地刺激他,不是吗?”



“我可没那么做。”面对这个比自己年幼的对手,柏木宏之很不舒坦,“我的心态还没坏到那种地步。”



“好吧,那就是说,你没有和卓也联系过?”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没联系过。”



“从那时起直到卓也去世前,你母亲有没有去看望过你,或者和你通过电话呢?”



“那倒是……有过。”



“在这些情况下,你是否主动地向你母亲打听过卓也的情况?换言之,就是要求得到进一步的信息。”



“这倒是问过。我问她,卓也还不去上学吗?”



“当时,你还是没和卓也联系过?”



“没有。”



“明知卓也仍然拒绝上学……”



“卓也有父母照顾着。”



“你认为把卓也交给父母就行了,是吗?”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要去一趟东京的家,和卓也君见个面?”



“没有。我不想多管闲事,这样只会进一步刺激他。”



“你父母这样告诫过你吗?”



“没有明说罢了。”



“那他们有没有反过来要求你去看望卓也?”



“没有。”



“卓也提出过要你去看望他的要求吗?”



柏木宏之苦笑道:“怎么会?我们之间不是这种兄弟关系,要我说多少次才够?”



证人柏木宏之也作出了向旁听者寻求支持的姿势。



藤野检察官并不理会他,只顾一条条确认事项:“对于不上学的卓也,你从未想过要自发地采取行动?你父母也不希望你做些什么,对此你也不觉得奇怪。可以这样解释吗?”



证人不予回答。



“柏木,你的这种态度,应该用什么词来描述呢?”



“我不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吧。这叫作漠视。”



藤野检察官提高嗓门,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你漠视卓也。你父母也知道,你在漠视自己唯一的弟弟,所以对你没有任何期许。卓也也明白,自己唯一的哥哥在漠视自己,因此也从不要求哥哥为自己做些什么。”



“你的说法很有问题。”



藤野检察官无视证人的抗辩,乘胜追击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卓也的事了呢?”



“什么时候?”



“回答辩护人的询问时,你口若悬河,感情充沛;你父亲出庭作证时,你怒不可遏,滔滔雄辩。这说明,你现在相当在意卓也的事。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



证人略显狼狈慌张。他没有回答。



“是从卓也死后开始的吧?”藤野检察官用近乎冷酷的眼神望着柏木宏之,“关于卓也的死,你通过想象建立起卓也的假象。为了渲染这个假象,你又抛出‘示威’一说。这一切,都是在卓也死后,在他再也无法开口抗辩之时诞生的,不是吗?”



“法官,”神原辩护人举起了手,“检察官的询问意图不明。”



“检察官,你想从证人那里问出些什么?”井上法官闷闷不乐地质疑道。



藤野检察官根本不予理会。“你刚才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接到的那五通电话,是卓也为了向父母表明自杀意图而拨打的。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我……”



“恐怕不是吧?这是辩护方向你提示的一种假说。对于在弟弟生前漠视他,在他死去无法抗辩之时又马上站出来描述弟弟内心状态的你,这个假说极具魅力。你暗自记了下来,甚至烂熟于胸,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法官,我反对……”



藤野检察官以一句“询问结束”打断了神原辩护人,随即径自坐了下来。



“辩护方,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吗?”



“不需要。”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请证人退席。”



“柏木先生,”神原辩护人喊道,“询问结束了,请退席吧。”



柏木宏之此刻的表情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他没有离开证人席,山崎法警走上前来,催促他离开。



“这样太不公平了。”他朝陪审员们喊道,“就好像我在撒谎似的。不是这样的,你们能听明白吗?”



他转身面向旁听席发出呼吁,山崎法警抓住他的胳膊,没有让他回旁听席,而是直接通过辩护方席位后方的门将他带离法庭。



藤野检察官没有朝那边看一眼。她对井上法官说:“传证人柏木则之出庭。黑板上的展示物就这么放着吧。”



柏木兄弟的父亲拖着滞重的脚步走到前方。与此同时,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拖来另一块黑板,麻利地在上头贴上两大张纸,是用彩色复印机放大过的电话机照片。复印质量不太好,粒子较粗,但电话机的黑色机身和带充电器的子机还是能看清楚的。陪审员纷纷探出身子,仔细观察两块黑板上的展示物。



与刚才不同,藤野检察官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温和。她恭敬地开始了主询问。



“您认得出这部电话机吗?”



“认得出。这是我家的电话机。”



“不会认错吧?”



“不会。你们到我家来拍照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



他心里应该会担心长子目前的状况吧,可脸上没有显露出半点着急的样子,表现得相当淡定。



“主机放在起居室,子机放在卓也的房间。没错,这确实是我家的电话机。”



藤野检察官手拿一支圆珠笔,用笔尖指着电话机照片的复印件,首先指向主机那张。“这个大按钮是做什么用的?”



“是设定为电话录音模式的按钮。”



“这个呢?或许会看不太清,是这个红色的按钮。”



“是通话按钮。有电话打进来时,就会闪亮起来。”



“柏木宏之在证言中提到,由于电话推销太烦人,你们家的电话总是设置在电话录音状态,是这样吗?”



不知为什么,证人柏木则之稍稍犹豫了一下。



“电话推销烦人是事实。大概在两年前,我妻子上了电话推销的当,以贵得吓人的价格买了一台净水器。”



旁听席的一角传出笑声。还有“是啊,有那种事”的嘀咕声传入藤野刚的耳朵。



“从此她就被当成了冤大头,不停有推销电话打来,拒绝多少次都没用。其中还有一些没听说过的新公司,估计这个行业会横向联系,互相买卖客户的电话号码。推销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从公寓房到墓地,什么都有。”



“就是因为电话推销实在太烦人,才设置了电话录音,对吧?”



“是的。不过……”柏木则之朝长子柏木宏之被带出去的那扇门望了一眼,“这种状态只维持了半年左右。之后,只要有人在家,一旦有电话打进来,我和我妻子都会接听。”



藤野检察官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么说,刚才柏木宏之的证言……”



“是记错了吧。宏之很少到东京的家来,也难怪啊。”



藤野检察官夸张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原来如此。



旁听席上没有特别的反应,而陪审员们似乎比较吃惊。



“卓也去世后,我们也曾经设定过电话录音。就是在卓也的事件被大肆报道的那段时间里。”



“那又是为什么呢?”



“有许多了解情况或要求采访的电话打来,让我妻子很难受。”



“这么说,宏之是看到了当时的电话设置,才会作出刚才的证言吧。可以这么理解吗?”



“是啊。那是今年四月了吧。我父母和宏之打来电话时,这边正好设置成了录音模式,后来是我们打回去的。也许宏之将当时的情况和以前的记忆搞混了吧。”



“明白了。”藤野检察官说,“我们可以认为,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只要柏木家有人,打来的电话都能立刻被接听,是吗?”



“是的。”



“下面,请您仔细看一下这份通话记录。”



证人柏木则之站稳身体,正视黑板,一脸严肃。



“从①到⑤,每隔两个半小时左右就有一通电话打进来。对一个家庭而言,一般都会有‘今天的电话有点多,好烦人’的想法。不是吗?”



“确实。一般都会有这种感觉。”



“那您有这样的记忆吗?”



“那天的事,我通过各种方式回想过好多遍,可是……”证人的声音变小了,“我和我妻子都不记得有过这么多电话。”



“既然有通话记录,就说明有人接听。”



“那就是卓也接听的。”



“在做父母的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那天是休息日,估计我和我妻子都去附近买东西了,或者在干一些家务。如果只是待在别的房间,我们是不会设置电话录音的。”



“如果卓也在家,他肯定会待在他的房间里,是吗?”



“是的。子机就放在卓也的书桌上,如果有来电,他应该马上会知道。”



“可是,来电时提示音会响的吧?”



凉子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天真神情,藤野刚不禁眯起眼睛。



“这部电话机在提示音响起前,会先亮提示灯。”



“真的吗?”



“是啊。响铃和亮灯之间还有一两秒的时间差。提示灯闪烁时,主机的听筒会自动上升,方便拿起。提示音是在这之后响起的。”



像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似的,佐佐木吾郎起身将一张纸递交给井上法官。“这是电话使用说明书中相关部分的复印件,作为检方的证据之一提交给法庭。”



井上法官受理后,将复印件放在桌面上。



“卓也可以在父母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接听电话。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是吗?”



“不仅完全可能,事实上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卓也抢先接听打的电话,又转给我或我妻子。自从卓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后,他就成了我们家离电话机最近的人。”



“确实,他接电话最方便。”



藤野检察官和柏木则之之间的问答,为听众建立起一种印象:接听十二月二十四日那五通电话的就是柏木卓也。这些电话是外面的某人打给卓也的。而与此相关的柏木宏之的证言――想象成分较多,却颇具冲击力的证言――被漂亮地否定了。



好一副天真的表情。今后,如果凉子在家里也摆出这副表情来,可要千万小心了。虽然如此寻思着,藤野刚还是很高兴。在做父母的眼里,自家孩子占上风总是令人偷快的。难道不是吗?



在他思考之时,他的女儿镇静自若地继续着询问。



“外面的人想和卓也取得联系,首先想到的就是打这部电话,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是吗?”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的。”



藤野检察官将圆珠笔笔尖移到另一张图片上。



“要向外面打电话时,卓也会怎么做?”



“也是打这部电话。他不上学之后,好像经常打电话购物。”



“子机通话时,从主机上能看出来吗?”



“主机的通话按钮会闪烁,所以是看得出来的。”



“无论是外面打进来,还是从家里打出去,都看得出来?”



“是的。不过,闪烁的光点较小,不走近会注意不到。”



“子机通话时,提起主机的听筒,能听到通话内容吗?”



“听不到。这时也听不到待机提示音,可以知道子机在通话。”



“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我没有这样做过。我和我妻子都不是频繁使用电话的人。”



点了点头后,藤野检察官垂下了拿着圆珠笔的手。



“下面说说我的个人想法。我认为,遭遇烦恼或麻烦事而闷在家里,连朋友都不联系的人,一定会对他人的来访或联络感到厌烦。事实上,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和班主任森内老师、年级主任高木老师登门拜访时,卓也就没有和他们见面,也没有和他们直接交谈。”



“对来访的老师们,他确实是这样的。”



“可是,对外面打来的电话,他并不感到厌烦,甚至很乐意接听,不是吗?刚才您不是说,有时他会抢在父母前头接听电话,然后把不是打给自己的电话转给你们。”



“嗯,就是这样的。”



“对此,您不觉得奇怪吗?”藤野检察官朝证人走去,“如果我是卓也,在那种处境下,我绝不会接听电话。万一那通电话是森内老师打来的,不就麻烦了吗?”



证人微微点头。



“你说得对。”语塞片刻后,柏木则之环视一遍陪审员们,继续说道,“我和我妻子都觉得,卓也愿意接电话并不是个坏兆头。这说明他并没有与外界完全隔绝。”



“是这样啊。”



“我们认为,说不定他和某个朋友保持着联系,因此不想去打扰他。卓也虽然不想面对老师,可还是愿意和朋友交流的。这还是完全有可能的吧?”



“关于这一点,你们问过卓也本人吗?”



“没有。我们觉得朋友间的联系是卓也的隐私,也绝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一直没去惊扰他。”



“怕一旦出了状况,连电话这条和外界交流的渠道都会断绝,对吗?”



“对。你说的一点没错。”



“您觉得给他打电话的是什么人?大概的就行。”



“虽然说不出姓名……”



“没有关系。”



“我跟妻子说过,给卓也打电话的人,应该不是他在校的同学。”



“是校外的朋友?”



“是的。比如以前去过的某个补习班里的朋友,或是住在大宫时的邻家玩伴。”



“从小在一起玩的小伙伴?”



“是的。”



“卓也说起过这样的朋友吗?无论在不上学之前还是之后。”



“没听他说起过。那孩子不太会提起他自己的事情。”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卓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那段时间,也时常会外出,是吧?”



“是的。”



“出去时,他会和父母说一声吗?”



“不总是这么规规矩矩的。但有时也会在出门前,跟我或我妻子见个面,说声‘我出去了’。”证人此时的谈话对象似乎不是检察官,而是陪审员,“你们也是这样的吧?放学后或休息日要出去和朋友们玩,也不会每次都对父母讲清楚的吧?”



“我觉得这和各个家庭的管教方式有关。”藤野检察官答道。



“是吗?嗯,应该是这样的。”柏木则之像是被驳倒了似的,有点垂头丧气的,“其实在卓也不上学之前,我们家在这方面管得比较严。自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后,他说要出去,我们也不会问他去哪里或者要去做什么。如果我们问了,他会说‘那就不出去了’,然后转身回房间。”



“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



“大概有两次吧。那会儿他待在家还没几天。有了这样的教训,我和我妻子之后再也不问他了。”



“柏木先生,”藤野检察官严肃地喊道,“我要说几句失礼的话,道歉在前,请您原谅。”



证人点点头。



“综合您之前的证言,您和您妻子在卓也不上学后,对他非常小心翼翼,总担心不能刺激他、伤害他,就像对待易碎品一样,是吗?”



柏木则之并没有显出不满的样子。“是的,就是这样的。”



“既然父母如此小心翼翼,只是在一旁远远地观察他,那他要对父母隐藏秘密不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吗?”



“整个法庭都在等待柏木则之的回答。



“是很容易。”柏木则之答道,“我和我妻子也为此苦恼过。不过,我们是非常想和他坦率交谈的。”



“是的,大家都能理解您的心情。现在我要问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卓也能否在父母面前保守他的秘密?能否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外界通电话,或者与外面的人见面?”



“这些情况都有可能。”



“无论对卓也有利还是不利,都有可能吗?”



“如果是对他不利的事,就更不会让我们知道了。”



“比如有人在电话里威胁他,叫他出去敲诈勒索之类?““是的。”



“在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卓也要保密、隐瞒的动机或理由是什么呢?”



藤野检察官在用眼神呼吁证人柏木则之:快说出我想从你嘴里得到的东西吧!



凉子的心愿似乎真的传给了柏木则之。证人回答道:“为了不让我和我妻子担心。”



“法官,我反对!”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检察官询问的是证人的想法,并不是事实情况。”



“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藤野检察官快速反击道,“卓也不上学之后,有没有亲口对您或您妻子说过‘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之类的话?”



“说过。”证人急切地回答道,“他叫我们不用担心,不要闷闷不乐,他没事的。”



“他说的是‘我没事的’?”



“是的。他还说,他没有任何问题。”



“当时您相信他的这些话,是吧?”



“是的。我相信了,”柏木则之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结果失去了他。现在我很后悔,当时应该怀疑的。”



“多谢了。”藤野检察官利落地结束询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需要交叉询问吗?”



神原辩护人面对法官站得笔直,又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检察官的询问拖得太久,我想尽快结束我的询问。”



旁听席上的紧张气氛瞬间消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您说卓也曾通过电话购物,他都买了些什么?”



证人柏木则之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真的相当疲劳。



“嗯,都是些什么呢……”



“是家用品还是食品之类的?”



“不,不是这些。是CD之类的吧?”



“是音乐CD吗?”



“是的。还有健身器材,小号的哑铃之类。还有组合式书柜和服装。”



“是用他自己的零花钱买的吗?”



“小件物品是这样的。家具之类的大件,都是我妻子付钱的。”



“卓也会到外面买东西带回来吗?”



“也有。主要是书和杂志,偶尔也买些汉堡包和点心回来。”



“他买些什么,你们总是很清楚吗?”



“配送来的东西,我和我妻子都不会打开看,但看看送货单也能知道包裹里有些什么。我们问他,他也愿意告诉我们。”



“那么,他买的这些东西里,”神原辩护人两手撑在桌面,微微探出身体,“有没有武器?”



“武器?”



“刀子……其他还有什么?棍棒?嗯,这个也没地方卖。还有就是,打人时戴在拳头上的玩意。叫什么来着?”辩护人问他的助手。



可野田健一也说不上来。



“是指节套环吧?”井上法官冷冷地提醒他一句。



“对,就是这个。法官真是什么都懂。还有……特殊警棍?就是警匪片中经常看到的那种。”



证人稍稍后退,回答道:“这些东西从没见到过。”



“那么,在卓也买来的书籍中,有没有介绍防身术的书?



“啊?”



“防身术。武术方面的也行。”



“没有。”征人摇了摇头,“卓也的房间里没有这种书。”



“他买了哑铃,是为了锻炼身体吧?”



“他说,不去上学,连体育课都不上,身体有点发僵了。”



“他有没有出去慢跑或参加健身俱乐部呢?”



“没有。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运动。”



不仅证人感到困惑,整个法庭的在场者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神原辩护人却依然问得津津有味。



“您有没有感觉到,不上学之后的卓也变得心惊胆战或有所警戒呢?”



“心惊胆战?”



“是啊。”



“他害怕什么?”



“嗯,这也是我想了解的。您能否想起点什么呢?”



证人怔怔地望向辩护人。神原辩护人也怔怔地回望他。这次,藤野刚看不出他们之间有怎样的心灵沟通。恐怕连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也看不明白吧。



“没有。”



“谢谢!”



柏木则之离开了证人席。从他的侧脸就能看出他心中的困惑:作为证人,自己到底属于哪一边?自己的证言又到底对哪一方有利?他似乎有点想不通。



冷风机吹得很卖力,可体育馆内依然闷热异常。此刻,西边的阳光正从高高的窗户里照射进来。



陪审团中有一名穿长裙的女生,从刚才起就表现出身体不适的模样。不只是她,陪审团中的女生都显得相当疲劳。



井上法官把藤野检察官和神原辩护人都叫了过去。



商议很快结束了。



“今天的法庭审议到此为止。明天上午九点继续开庭。”



用力敲了一下木槌,井上法官站起身来。



现在已是下午四点。由于今天是庭审的第一天,被告退庭后也没有再出现,对初中生来说,集中精力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藤野刚也站了起来。



坐在他身后像是学生母亲的两位女性,正在一边用手帕扇风一边聊天。



“那些电话会是谁打的?”



“不就是大出吗?还会有谁?”



“可这一点能够证明吗?”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妈妈们。?



陪审员们聚集在休息室,拿到控辩双方提交的书面证据复印件。认真古板的向坂行夫立刻开始在复印件空白处写上一些小字。



“你在写什么呢?”仓田真理子忍不住朝他的手底下窥探。



“笔记。我脑子不好,一扭头就会忘。”



“哦,是啊。那我也要写下来。”



“等等!这是不允许的。”井上康夫走到两人身边,手掌盖在向坂行夫那份复印件上,“在庭审结束,进人陪审员审议环节之前,你们相互之间不能交换意见,也不能互相参阅各自写下的文字。我不是早就说明过了吗?”



从理发店弄来的那件黑袍透气性极差,罩在身上闷热无比。总算脱掉黑袍的井上康夫还是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说话的口气变得那么冲,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



“法官,呃,不,井上。哦,还是该叫你法官吧?”竹田陪审长嗓音粗哑。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斜靠在靠窗座位上的胜木惠子脸色惨白,看上去很不舒服。在庭审进行到一半时,她就有点无精打采了。可是考虑到她的秉性,还以为只是有点懒散呢。



“还是送她去保健室吧?”



“不用。我没事。”她本人倒很逞强。



“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与竹田搭挡成高矮组合的小山田修也显露出担心的神情。



“我陪她去。”法警山崎晋吾发话了。无论何时何地,一旦有需要,他就会出现,并且总能帮上忙。他简直是个奇迹。



“那就拜托了。”井上法官不客气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好了,其他人就此解散吧。”



“稍等一下。”



山野、蒲田和沟口三名女生举起了手。



“法官,我们有一事相求。”



“从明天起,我们想在法庭上记笔记。”



“我们觉得,光靠脑袋来记忆不太可靠。”



还在做笔记的向坂行夫,以及斜眼看着他的仓田真理子齐声喊出了“赞成”。



“明白,明白。我同意不就行了?不过,这些笔记只能当作自己的备忘录来使用。”



“明白!”



“陪审员之间在回家路上不能互相商量!严禁向外人透露校内审判的细节。”



“父母也算外人吗?”



显得有些不安的陪审员沟口和往常一样,吊在了陪审员蒲田的手臂上。对女生之间喜欢黏糊在一起的心理,井上康夫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倒也没有那么绝对。可是,要说也仅限于家庭内部。”



“明白了。”



“各位,请大家分散回家,不要太引人注目。”



竹田陪审长默默地单独留了下来。



“井上,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证人的证言,都做过记录了吗?”



井上法官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水雾。“做了。”



“怎么做的?又没看见法庭速记员。”



“我向广播社团借了录音器材。”



“啊?”



“我都录了音。”



高个子陪审长眨起了眼睛。



“所以我回家后,”井上康夫指着自己的鼻子,“就要挑灯夜战,把录音整理成文档。”



沉默片刻后,竹田和利说:“要不我来帮你吧?”



井上康夫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用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是吗?”竹田陪审长点了点头,就准备回去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挠了挠头说:“你今天真像法官。我真的很感动啊。”说完,他这才走了出去。



“别这么轻易表扬,今天才第一天啊。”



竹田的身影消失了。他腿长,走路自然很快。井上法官的回应没来得及传人他的耳朵。



幸好是这样,因为他差点就说出多余的话来了。



姐姐会帮我播放录音的。



尽管在法庭上身居高位,时不时敲响木槌,还套着件闷死人的黑袍,可再怎么说,井上康夫也还是个初三学生。?



“路上会碰到些烦人的家伙。你是要特别对待的,我来开车送你回家。你可要感到庆幸啊。”北尾老师说道。



大出俊次满脸的不高兴。“你不就是想尽量多教训我吗?”



“那是自然。如果你明天还是这副态度,被人从法庭上撵出来,这场校内审判就得告吹。”



自被迫退庭之后,大出俊次一直待休息室里。他自感被北尾老师训了个够,可北尾老师却说自己没那个闲工夫,只是看着他,不让他逃跑罢了。



“要讨论什么吗?”



神原和彦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那我就先把这家伙带走了。我等会儿还要回来,你们早点回家去吧。你们受累了。”说完,北尾老师带着被告出去了。



“真是累坏了。”野田健一嘟囔道。他两腿发软,坐到椅子上后,身体就重得起不来了。



“因为是第一天。”神原辩护人抬起胳膊闻了闻袖子上的汗味,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又是汗臭熏天的一天。”



“要说这个,法官的汗臭味最重了。你不觉得吗?”



“是那件黑袍害的吧。”



两人有气无力地笑了。



“你有什么感想?”神原和彦问道。



“很热。”



“除此之外?”



“我们占上风了吧?”



“还不明朗。目前只不过是小规模交火而已。”



健一心想:哪里,不是已经正式开打了吗?



“我觉得大出发飙反倒是件好事。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如果他真像一只小猫那样老老实实,这场审判反倒显得不真实了。”



“是啊。”健一也笑了。



休息室的门上响起了有节制的敲门声。半开着的门缝里现出一个人影。



“请进。”



来人是柏木宏之。健一和神原同时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见面,还是尽量别被人看见的好。”他缩着脖子,似乎很注意周围的动静。



“没关系的。”



柏木宏之没有坐下,只是将身子靠在桌子上。他往上捋了捋汗涔涔的头发,笑了起来:“怎么说呢?我好像抽到下下签了。”



“对不起。”神原和彦一本正经地道了歉。



柏木宏之依然笑容满面。“也没什么。我早就有这种思想准备了……没想到那番话真的成了空谈。”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五通电话是柏木卓也打给自己家的,是为了让父母知道自己的自杀意图。这个假说确实是神原和彦想出来的,借柏木则之的口作为证言在法庭上公开。



当时,健一惊讶于神原的想法,而更为震惊的是,卓也的哥哥居然爽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试试也好,看看大家的反应吧。”



他真正想尝试的,绝不是“大家”的反应,而是“卓也的父亲”的反应。



“藤野检察官真厉害,竟然一眼看出那不是我的想法。从今天的对抗情况来看,‘那些电话是别人打给卓也的’这番印象似乎已经难以撼动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神原和彦微微一笑:“这个还说不定。”



“嗯,也是。看来我问得有点多余了。”柏木宏之苦笑道。可他脸上情却表明,他心中一时的纠结已经解开。



他说“想要知道真相”,看来不只是说说而已,或许真是他心底的真实意愿。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大受《新闻探秘》的影响吧。



唯一的弟弟,却是无法与其心灵相通的弟弟。对于这样一个弟弟的死,做哥哥的正以他特有的方式哀悼着、苦恼着。



真正需要校内审判的人确实存在,至少这里就有一个。既然如此,大家这身难以复原的疲劳也变得值得了。



“藤野她,”神原和彦咕哝道,“对那些电话,今天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可她对这个问题到底执著到何种程度,想要追究到什么地步呢?这一点很重要。我们今后的战术也必须随之改变。”



健一的心头再次闪过初次研究那份通话记录时的异样感觉。辩护人似乎不想深究这些电话。不过,他并不想提出这一点。如果辩护人真有什么打算,现在问了也是白搭。



“是吗?”柏木则之说,“今天辛苦你们了。”



“谢谢了。”



“如果再出现用得着我的局面,不必多虑,尽管叫我。”



又有点摆谱过头了吧。?



当天夜里。



虽不像井上法官那样在姐姐的助阵下艰苦奋战,可藤野凉子也在自己的房间努力“复习”,之后还要“预习”。明天终于要……



电话铃响了。有人接听了。父亲今天下午会来旁听,这就够令人吃惊的了。可到了晚上,他竟然又破天荒地在家里吃了饭。说是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了。



“凉子。”母亲在楼下喊道,“你的电话。你用子机接听吧。”



在法庭上快速记下的文字真难辨认。我的字就这么难看吗?凉子扭过脖子大声问道:“是谁打来的?”



母亲没有回笞。很快,楼梯上响起了上楼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是井口打来的。”



母女俩面面相觑。



藤野邦子一脸严肃地说:“怎么样,藤野检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