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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本间带着相簿回到家已是十点左右。因为乘车来回,他便没有带伞。白天的疲劳如今一起释放,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在公寓门口停了一下,在三楼走廊上也停了一下,好让双腿得以喘息。



意外的是家里的大门没有上锁。刚开始本间并没注意,钥匙插进去转动后才发觉,于是他抽出钥匙重新来过。这时屋里传来了脚步声,井坂来到门口从里面帮他开了大门。



“原来是你来帮我看家。”



“因为久惠喝春酒回来得晚,我一个人在家等也无聊,就来跟小智一起看电视。”井坂有些腼腆地解释,但想必是小智又哭又闹,他不忍心放小智一个人在家。



“真是不好意思。”本间低头致意后,轻声询问,“小智那孩子是不是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井坂摇摇头,然后轻轻用下巴指着小智的房间,说:“已经睡了。还交代我说:‘爸爸回来的时候,千万让爸爸不要叫醒我!”



“他还在生气。”



本间不禁苦笑,井坂也露出笑容,但没有发出笑声,两人踮着脚步,回到响着电视声音的客厅。本间落后一步走进客厅。井坂关掉电视,将灯光调得更亮一些,然后摆出一副裁缝观察客户身材的表情,仔细盯着本间。



“你好像很累。”



“大概是一下子活动得太厉害了。事情变得有点棘手。”



本间把相簿放在桌上,井坂微侧着头问:“喝点啤酒?”



井坂根本不能喝酒。本间自从出院后就处于禁烟禁酒的状态,直到最近才一点一点地恢复。本间想,晚上睡不着时与其吃安眠药,不如利用轻微的酒精更好,但是今晚已经这么累了,再加上酒精,明天恐怕会睡上一整天,便摇摇头拒绝。



“那我来泡咖啡吧。”井坂说着走进了厨房。现在他没有穿围裙,可是面对着煤气炉、餐具柜的背影却架势十足:矮矮胖胖的身材,一开始就不会令人觉得不习惯,而今更令人赞叹他的转型成功。



井坂住在一楼东边的两房两厅里,只有夫妻俩一起生活。他今年正好满五十岁,但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却显得更老一些。他太太叫久惠,比本间大一岁,今年四十三,但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久惠是室内设计师,和朋友在南青山开了一家事务所,从早到晚全年无休地忙碌。两人没有生小孩。



井坂本是一家以装潢为主要业务的建筑公司的职员,跟久惠的事务所有生意往来。他是该公司老板的爱将,十分受信赖。



然而老板猝逝,其子刚接管公司,经营便出了问题。新老板是个连跟客户寒暄都做不好的年轻人,却趾高气扬。在这个连壁纸也不会贴的年轻老板的带领下,公司很快破产了,原因好像是因为他讨厌继承家业,居然玩起了看上去风光无限的股票期货。



作为具有真才实学的技术人员,井坂并不担心找不到工作。但是天外却飞来横祸,年轻老板竟毫无根据地控告公司实际经营者井坂贪污渎职……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原奉就是无中生有的诬告事件,稍作调查就能厘清真相。井坂马上就被认定无罪释放了。公司的负债几乎都是因为年轻老板自己挥霍浪费所致,到这种结局也很自然。只是年轻老板从小就被教育“所有的过错都是别人犯的”,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一再使出其他花招来纠缠井坂,自然也对井坂之后的工作造成了影响。倒不是说他的品行或为人受到怀疑,而是像经常被警方传讯、必须找律师商谈之类的事占去了工作时间。



还好久惠的事业很顺利,两人也各自拥有积蓄。井坂和妻子商量之后,本想等这件烦心事结束之前,暂且先待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夫。从刚结婚起,两人就尽可能公平地分担家务,所以现在井坂赋闲在家也不会造成彼此的困扰与不习惯。持续两三个月后,井坂发觉自己颇为适合做家务,便决定以此为业。



目前除了本间家,井坂还跟其他两户人家签约帮忙打扫和洗衣。



当然,他自己家的家务活,则与他过去从事装潢业务时一样,由夫妻俩均分。



“这是应该的。”井坂久惠说。



本间和他们夫妇熟识,正好是在井坂被贪污诬告闹得最凶的时候。那时其实已到最后的阶段。警方已经爱理不理,聘雇的律师也宣布放弃,实在找不到其他手段可使的年轻老板,竟然只身拿着铁棒来袭击井坂家。



那个星期日的晚上九点左右,本间难得地在家。他有要事得马上出门,只是刚好回家换件衣服。



事后聊起当时的情形,千鹤子说:“我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年轻老板挥舞着铁棒用力敲打井坂家门边的窗户,落了满地碎玻璃,发出巨大的声响。



伴随着玻璃飞溅的碎裂声的,是久惠的尖叫和男人的咆哮。



“是楼下的太太。”千鹤子还没说完,本间已冲向大门,还一把将想跟着出门看热闹的小智推了回去。脚尖刚塞进鞋子,本间又听见击打门板的声音,就像是没敲准铜锣一样的声响。



“我杀了你们!”咆哮声不断,说话的人醉了,连声音听起来都臭气冲天。



“快打一一O。”本间对千鹤子丢下这句话便冲下楼梯。



要抓住从破坏的窗户探进整个身子、拉扯井坂前襟的年轻老板并非难事。因为对方太过喧闹,本间拽着他的脑袋用力往煤气表上撞,才一次他便安静了下来,本间之后也没有因此而被告。大概对方也弄不清楚是谁干的。



久惠可就厉害了,她居然敢跟那小子应战,手上高举着平底锅,差点连本间也要跟着遭殃。久惠是个十分标致的美女。本间现在还会常常想起她一边横眉怒目地大叫“你敢对我先生怎样”,一边龇牙咧嘴地拿着平底锅准备冲向那小子的狠样,甚至觉得当时的她比起平常盛装微笑时都要美丽许多……



“小智说栗坂哥哥拜托你做奇怪的事,他很生气。”正背对着本间泡咖啡的井坂说。



本间靠在沙发椅上,双手搓揉着脸,笑道:“的确是拜托我做一件怪事,我都觉得脑袋快出问题了。实在是太久没用生锈了。”



千鹤子猝死后,本间又不能不上班,小智在现实生活和心理上都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时率先出来表示愿意照顾他的就是井坂夫妇。在小智的身心状态恢复平静之前,从接送上学、放学到晚上陪上厕所,都是他们夫妇一手包办。可以说,本间和小智的生活能够重新变成目前的样子,全靠井坂夫妇的帮忙。



因此到现在为止,家里许多事他们都是这样商量着解决的。这次本间住院更加麻烦了他们夫妻,欠的人情益发难以收拾,但也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信赖。



“什么怪事?听说是找人。”井坂将两汤匙砂糖放进咖啡搅拌,问道。



本间点了点头:“说是未婚妻跑了——我看和也真的是被逃婚了。”



“真可怜。不过要把人找出来,恐怕将大费功夫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可不这么认为。”



“年轻女孩子的话……还是放砂糖更好。”井坂制止了本间拿起咖啡杯的企图,继续说,“疲倦的时候放砂糖好,我常常跟久惠这么说。说什么要减肥不放糖,累了就喝功能饮料什么的提神,难怪精神老是紧张不安。那种做法太不合理了。累了就加砂糖,这是最好的方法。”



本间听从推荐,喝完一杯香甜的咖啡,虽然不可能立刻消除疲劳,但感觉上心情倒是轻松了许多,果然不错。



“整个情况变得好像在玩什么奇妙的游戏一样。”本间一开口,井坂便将手撑在桌子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什么游戏?”



“有一种游戏,把眼睛遮起来摸东西,然后猜摸到的是什么。有时还会在摸的东西上面盖着箱子或一块布。”



井坂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啊,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让人摸什么水煮蛋、魔芋、宠物之类的猜谜游戏吧?”



“没错,就是那种。眼睛被蒙起来的人不管摸到什么,心里都会很不舒服,大惊小怪的。”



“久惠有一次在忘年会的余兴节目中玩过。你猜她摸到了什么?算盘。可她却尖叫地好像被外星人攻击一样……”井坂边摇头边笑,还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催促本间说下去时,眼角仍堆满笑意。



本间也一脸笑容地继续说:“我现在也觉得很奇怪,或许是因为眼睛被蒙住的关系。整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这时最忌讳大惊小怪,打开盖子说不定出现的就是算盘。只不过目前所接触的感觉——似乎不是很舒服就是了。”



本间说得很慢,同时也整理一下思路。井坂不时点头,听得很认真。



“可是……居然冒用别人的名字。”井坂摸着圆滚滚的脖子,感叹道。



“不只名字,连身份都假冒了。这种案例过去也有,已经很久了,大概是昭和三十年代(一九五六年一一九六五年)吧。有个男子借用别人的户籍过日子,结果被控告侵占姓名权。”



但那个男子并没有改变原来的户籍与变更别人的户籍誊本。不,应该说是办不到。因为一旦这么做,什么时候会露出马脚就很难说了。名字被冒用的人若发现,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形之下户籍被更动了,肯定会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只能偷偷摸摸地什么也不做,只是借用别人的身份。可是“关根彰子”就不一样了。



“时代不一样了。户籍买卖也不是不可能。”井坂对着空气皱眉,“这年头,不是有东南亚的女子就为了在日本工作而跟日本人假结婚的吗?”



也是……本间想。



井坂看着本间的表情,大概觉得自己的话引出了意想不到的线索,不禁喜笑颜开,又道:“不过,再仔细想想,户籍制度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设立,真令人不解。”



“欧美就没有这种制度。”



“可不,就日本有。”



“但也并非毫无用处。户籍至少可以防止刑法上的一种罪。”



井坂眨眨眼睛:“什么?”



“重婚罪。”本间笑了,“国外的电影和小说中不是常有这种主题吗?他们那里只有出生证明和结婚证书,国家又太大,很容易发生重婚的情况,或者说很容易让人犯下重婚罪。但在日本,只要调查一下户籍就能立刻知道婚姻状况。”



“所以无法欺骗女人了。”



“没错,就算要骗,转个户籍顶多也只能隐瞒过去离婚的事实。”



“噢,就只是这么一点用处。那为什么不干脆停止这种麻烦的制度呢?”



本间闻言不禁也想,如果能有一种新的制度,更加简便又能保护公民隐私权该有多好……



“是啊……就像领养这种事,写不写出来都是问题。就连特别领养制度的实施也是四五年前才开始的。”



井坂边听边点头,表情却有些僵硬。虽然他想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但还是会顾忌到本间的态度。小智并非本间和千鹤子的亲生骨肉,还在襁褓时期就被领养了回来。那是在特别领养制度实施之前,也就是户籍上可以不记载小孩子亲生父母姓名的制度之前。



人性本来就很残酷,只要发现别人哪里不一样,就会群起攻之。



小智在托儿所时,不知怎么泄漏了出去(大概是因为注册时所交的户籍誊本),校园里流传出小智是养子的说法。都是四岁的孩子,同学之间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但在学生的母亲之间还是成了一时的话题。为此千鹤子有一段时间既生气又伤心。



当时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反正将来总是会知道的,若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对孩子而言太可怜了,因此决定等小智十二岁时再亲口告诉他。没想到三年之前千鹤子发生了那种事,结果本间得一个人说明真相,距期限还有两年。



停止抚摸脖子的井坂看着本间,问:“和也的未婚妻是不是不知道关根彰子宣告过个人破产?”



本间这才回过神来:“可能。恐怕她自己最为吃惊。”



“而且调查破产的经过时,假冒身份的事实也会跟着被调查出来,会让人发现她不是真正的关根彰子,只好赶紧逃跑了。”



“而且跑得很慌张。”本间补充说。



“慌张的样子让本间先生感觉不太对劲?”井坂确认般地说得很慢,表情显得有些认真。



“我觉得情况真的很不对劲。问题是户籍誊本该怎么办?”



“和也很老实吧?”井坂说,“大概在柜台吃了闭门羹?”



和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没有尽全力去办。可是,没有将整个情况说清楚的人是本间,自然也没有理由责怪和也。



“当然也可以拜托搜查科的什么人帮忙拿,反正文书照会的申请不需要一一经过科长的检查盖章,虽然很简单……”



“但是你不想用那种方法。”



“嗯,毕竟是私人调查,又在东京都内。如果是地方乡下,还可以勉为其难拜托人家帮忙。”



“本间先生去柜台说明情况,难道也拿不到吗?”



“不行,这种事情管得很严。不然问题可就多了。”



井坂像个孩子一样,双手撑着脸颊思考,然后提议说:“如果是跟关根彰子一样年纪的女孩到柜台去,表明自己就是‘本人’,会怎样?该不会被要求拿出证明身份的证件吧?”



奉间摇摇头:“应该不会那么严格确认……不过,我不知道。”



“那就这么决定了。”井坂微笑着说,“我去拜托久惠事务所的女职员跑一趟。从南青山到方南町也没多远。”



“不行,那样不行。本来就不能那么做……”



“这是非常时期,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去跟久惠说说看。”



井坂坐到十一点左右,久惠快回家时才离去。本间还没有睡意,便拿出那本相簿仔细翻阅。



似乎和也和他未婚妻都不太喜欢拍照。印象中,是两个人亲密交往之后才开始拍照,那么应该保存有这一年半的相片,但相簿里却只塞了个半满。还是说……本间停止翻阅,陷入思考。



和也的未婚妻自从开始以别人的身份、别人的名字进行欺诈,或许便本能地产生了戒心,不留下照片,也不遗留下痕迹。



她被和也质问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就能将公寓收拾得一千二净,自己也消失无踪。通常总是得先有一定程度预知后果,才能够消失得如此漂亮,不是吗?尽管不希望出现这种后果,也不愿多想,但万一自己并非关根彰子的事实败露,就必须能当场逃逸……



所以她的交友范围狭窄,从这点来判断也就不难理解了。她随时都准备从前线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