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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2 / 2)


慎司双眼布满血丝仰视着我说:“那个孩子的尸体找到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



“但那两个人还没出面是吗?”



我又点点头。



“因为我的关系?”



“不是。”



“不,我知道是我造成的。”



我叹了口气,用力地坐了下来。沙发也发出了像叹气般的声音。



“如果是你造成的,你准备怎么做呢?”



慎司静默不语。



“你也无能为力,是不是?既然无能为力,这就不是你的责任。”



至少望月大辅的死不是慎司的责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忘了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忘不了。”



“那就努力忘记。学校不是教过你们吗?努力最重要。”



“你在开玩笑吧。我觉得你很奇怪,为什么老是说这种敷衍的话?”



“我昨晚熬夜。人累到某种程度,脑子里会产生吗啡,其实我现在high得很。”



慎司的脸色更苍白了,他一言不发。我移开视线。



看来我对这个少年还是有点儿生气。我为他看起来不像是骗人的孩子感到生气;为他看起来是那么真诚感到生气。



为他怎么看都不像是说谎感到生气。



终于,慎司轻声说:“我知道了。”



“什么?”



“你见过直也了。”



这就像第一个上场的打者就击出全垒打,我根本无暇装傻。一声敲门声后,佳菜子端着托盘走进来,这时我刚好开口说:“谁啊?”



佳菜子吓了一跳,这我不用正眼看就知道。



慎司急了起来,“你明明知道我在说谁。他来过这里了,对不对?我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直也跟你说了什么?”



我摊开手说:“我问你,你说的到底是谁?”



慎司注视着我,提高了分贝说:“姐姐!”



佳菜子又吓了一跳,应了一声“是”。



“最近是不是有一个像学生一样的男生找过高坂先生?”



佳菜子低头看着我。我没有抬头,但用侧脸示意她别回答。我相信她看懂了。



“姐姐,”慎司站了起来,走近佳菜子,“他来过,对不对?”



佳菜子后退着慢慢靠向我。我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将她推向门的方向。“不好意思,你先出去吧。”



“姐姐!”



“你先出去,知道了吗?”



佳菜子六神无主地点点头,几乎是跑着出去的。慎司欠身转头看着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太过分了。你为什么心眼这么坏?直也对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我感到的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几近厌恶的情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碰上这种麻烦事!



“坐下。”



慎司没有听从。



“我求你坐下。”



他这才坐了下来,但嘴唇仍然不停地颤抖。我等他像啜泣般的喘息声稍稍平息后,才开口说:“你听着,我的年纪差不多大你一倍。”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仍然继续说着。



“虽然比我更年长的人会觉得我还年轻,但我比你和织田直也活得更久,所以头脑也更僵硬,我跟不上你们的脚步。”



慎司只对“织田直也”这个名字有反应。



“我就知道,他来过了对不对?”



“对,来过了。他都告诉我了。”



“他说我说谎,对不对?”



“对,没错。他的话合情合理,我也证实了。”



出乎意料的是,慎司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好笑吗?真的很可笑。我也很想笑,但我笑不出来。我没办法笑着陪你们玩。我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谁忙。不,我工作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维持生计。你应该听得懂吧?”



慎司用力点点头。



“所以,我们就有话直说吧。现在,最为难的是我,因为我曾经还信了你。”



慎司终于抬起头。



“没错,我相信了。我原本不想说的,但我真的相信了。在当时的状况下,那是最合理的解释。我告诉自己,这个世上有那么一件无法用理论解释的事也无妨。我们不是经常听说吗?住在远方的朋友临死前来道别,或是梦中的情境变成事实。每个人都听说过这种事吧?所以我觉得自己也遇上了。我还为你担心,如果你真的有特异功能,活下去是多么艰辛的一件事。”



慎司眨了眨眼睛,再度垂下头。



“结果呢?自称是你表哥的直也来找我,他说你是个崇拜特异功能的骗子。而且,他成功地解释了所有的事,还叫我不要再和你有任何牵扯。你今天又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相信你。请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一阵漫长的沉默。佳菜子不知道在干什么,连个脚步声也没有。



“我希望你相信我。”慎司说着,双手用力搓着脸。“就这样而已。我说的才是实话。”



“那你告诉我,直也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有特异功能。”



我静静看着慎司,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莫比尔带(①既将细长纸带的一边扭转一百八十度后,将两端粘起所形成的曲面,无正反之分,也无起点终点。)。



慎司娓娓道来,始终保持背诵般的口吻。



“他不是我表哥,可能他觉得是我表哥的话比较说得通,所以才会这么说吧。他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一个和我有着同样能力的人,但是直也的功力比我强。”



他说他们认识两年了。



“我是在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认识他的。那家书店不是经常像挤公车一样水泄不通吗?我已经忘了当时想去买什么,总之我在书店里晃来晃鸯,结果听到了他的声音。”



慎司说是在脑子里听到了直也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之后,他露出好久不见的笑容。



“去人多拥挤的地方虽然令人兴奋,但也很累。如果不好好控制这种能力,就会扫描到所有的东西。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和旁边的人频率相同,感受到他的想法。该怎么比喻——高坂先生,你有没有参加合唱团?’”



“合唱?”



“对,就像《宁静湖畔森林之歌》之类的。”



我打着拍子哼了起来,慎司笑了。



“有啊。在学校时曾唱过,只不过唱得不怎么样。”



“我唱得也很烂,很容易受旁边人的影响。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在人群当中吗?”



“对。即使想按照自己的节拍唱,却不知不觉唱成旁人的节拍了。但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调回自己原来的节拍,可没多久又唱成别人的节拍。在人群中,会渐渐失去自己的节奏……严重的时候,会忘记自己原本要买的东西,却买回别人要买的东西。直也称这种情况为迷失在别人的思考中’。”



慎司呼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遇到直也时,才刚学会控制这种能力的方法,所以虽然很吃力,我还是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就像刚学会骑自行车时,很想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一样。在人群中,时而运用能力,时而控制能力,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常常这么做,然后就感应到直也了。'’



“怎么个感应?你刚才说‘听到了他的声音’,对不对?”



“对,我听到了,但不是用耳朵听到的。”



“他说什么?”



“那时候,他正为钱发愁,为钱伤透了脑筋。”



“为了钱?两年前他应该还是学生吧?他家人呢?’,



“他初中毕业就离家出走了,之后就一直独自生活,自己照顾自己。”



对我说“我是自由职业者”时的织田直也,身上穿着露出膝盖的牛仔裤,搭配一件在这个季节显得有点单薄的衬衫,的确有点寒酸。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你有没有问他原因?”



慎司突然提高了分贝,“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他有特异功能。”



他的语气似乎在责备我,你怎么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直也的能力比我强。正因为能力更强,所以常常失控。他的运气不好如果像我一样,亲戚中至少有一个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情况应该会好点儿。他一直苦恼着,再加上他家里也很不平静,父母离了婚,为了财产的事争执不休。在这种环境下,即使一般的孩子也会受不了,更何况有特异功能的人,怎么可能待得下去!”



看到我一言不发,慎司或许是为自己的激动感到不好意思,尴尬地低头说:“对不起,我这么激动。”



“没关系。”



“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害怕,很担心有一天,我也会和家人无法相处下去。”他的脸上露出十足落寞的表情,“不仅是家人,我担心和所有的人都无法和睦相处……”



“你担心你会变得很孤单吗?”



“对……即使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很难交到朋友。”



我想起了在采访那个有一长串名字的妇女会代表时所想的事。



“是因为会听到一些你根本不想听的真心话吗?”



“对,就是这样。”



“但只要你控制住自己不要听不就好了吗?”



“话虽如此……”慎司垂下了眼睛,“高坂先生,假设你是我这个年龄,有一个漂亮女生的日记就放在你面前,你又可以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看这本日记,你会怎么做?你难道会因为不能侵犯别人的隐私就绝不去碰吗?”



我笑了,“我恐怕没这么老实。”



慎司也笑了,“可不是吗?我也一样。一旦在意对方——更不要说是喜欢的对象了——就想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正因为知道自己做得到,就更无无法克制。”



“然后呢?当你扫描后,结果怎么样呢?就满意了吗?还是很失望?”



“不知道……通常……我觉得大部分时候,都会让我失望……”



他眯着眼睛,好像要把像针一样细的东西穿过非常窄的地方。“有时候也会很幸运。去年圣诞节,我想送礼物给女朋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送什么好,后来觉得自己很笨,只要去探探她的心不就好了吗?”



“你扫描你女朋友了吗?”



“对。我邀她去溜冰。这个方法不错吧?她是个很可爱、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运动神经很差,即使抓着我,也溜不到一米。”



“结果你看到了什么?”我兴致勃勃地问。



“她为我打了一件毛衣,还有她想要化妆品,想要一套和她姐姐的一样的化妆品。但那种化妆品很贵,所以我只买了乳液和化妆水送给她。”



“她很高兴吧?”



“刚开始,”他轻声说道,“刚开始她还很高兴,但慢慢地,她的态度变得很奇怪……现在回想起来,是因为我太常做这种事了。我们不是经常一起看电影吗,在决定到底要看什么电影时,我就会想,不知道她。想看什么?是这一部还是那一部?最后会选择她想看的那一部——”?



“那很好啊,现在这个年头,体贴的男生比较受欢迎。’”



我很轻松地说道,但慎司却没有笑。



“她说我真让人毛骨悚然。”“



我收起笑容。



“她说:‘你怎么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心思,真让人毛骨悚然。’她还j说:‘你有时候会露出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我才不要这样。’”



慎司略带自嘲地哼着鼻子笑,叹了口气。



“就这样,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之后就没再交女朋友。我也觉得害怕,害怕交了新的女朋友,又会重蹈覆辙。害怕自己敌不过诱惑,又簿知道女朋友的一切,最后被对方嫌弃。”



老是重蹈覆辙,他小声地这么嘀咕着。



“男性朋友也一样。有些老师明摆着避开我。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脸上总有一丝优越感,意思是说,不管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我虽然没说话,但我同意他所说的。因为我曾在他脸上看过那种表情——在那片工地上。



如果你不想被扫描,最好不要碰我。



先撇开这一切是真是假不谈——不去思考到底是该相信织田直也还是稻村慎司——假设真的有特异功能的人,那么,毫无疑问,慎司现在所说的就是他们内心所承受的极其现实的问题。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很惊讶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假设他的特异功能是装出来的,那么,我觉得这并不是他刻意装出来的,倒像是下意识的自我暗示。如果只是演戏,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深入而具体的洞察力。



他的特异功能是装出来的?我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设立的这个前提苦笑起来。我又在原地绕圈圈了。



“你笑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我连说谎都来不及,只好老实告诉他:“我被你们搞糊涂了,不知道该相信谁。”



“我想也是,真对不起。”他低头向我道歉。“别说你会搞糊涂,就连一些专门研究的学者也会被彻头彻尾的假特异功能者骗得团团转,等到真有特异功能的人出现时,却又错过了。尤利·盖勒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是假的,对吗?”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骗子。”慎司一脸不屑,紧抿着嘴角,“对了,直也举了哪些证据证明我说谎?我把遇到你的事和那天晚上的事都告诉他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在我说明的时候,慎司一言不发地垂着眼,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当我说到四月五号的《亚罗》时,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我也没看到你的腿伤。”



“但是,你不觉得报道的内容和你说的太像了吗?简直一模一样。”



慎司猛咽几次口水,一副拼命思考的样子。



“可见直也有多认真,到处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反面证据。”



“这也不能成为这两件事相似的理由吧?简直太巧了。”



慎司心慌意乱地搓着大腿,舔了舔嘴唇。



“唯一有可能的——”慎司抬起了头。



“你说说看。”



“高板先生,车祸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不对?你自己也已经忘了细节了吧?但在今年,为了四月五日的报道,你又刻意回忆了当时的情景。”



没错。



“你把当时车祸的情况告诉了别人。你说出来,等于是重新整理了记忆,然后将重新整理的内容保存下来。下次再唤出这一记忆时,就会以重新整理的内容呈现。所以,我在扫描你时读取到的有关车祸的记忆和四月五日报道上所说的相同,一点都不足为奇,反而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皱着眉头,慎司一脸担心地问:“你听不懂吗?”



“不,我听得懂。”



但是,我总觉得他的话充满了狡辩。



“我也说不清楚。”慎司无可奈何地垂下肩膀。



“还有其他的事呢?比方,我上衣衬里上缝补过那件事。”



这件事,如果慎司没有亲眼看到并告诉织田直也,就无法自圆其说。



慎司一脸痛苦的样子,但终于承认了:“那是我看到的。”



“是吗?”



“但那和我扫描到‘小枝子’的名字没关系!”



这样的辩解在法庭上应该行不通吧。



“前台伙计的事,我也可以说清楚。那天晚上,女服务生来旅馆玩,他们两个在前台聊了很久,但我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绝对没有!我去前台拿烘干的衣服时,-只有前台伙计一个人待在那里,我摸到柜台时,读到了他们的谈话!所以——”



“我知道了。”



“你根本不知道,听我说——”



“我知道了。这些细节不重要,只会把我弄糊涂而已。我只问你一件事,请你回答我。”



慎司一脸怒色地说:“什么事?”



“织田直也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跑来告诉我你骗了我?”



慎司缩了缩下巴,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他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别人知道他有特异功能。”



我心头一紧,想起了直也的话。



即使具的有特异功能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害怕得躲起来。



“但这是你的事,和他没关系。”



“不,这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我们虽然是朋友,但对这件事的看法南辕北辙。”



慎司握紧拳头。



“我认为,应该充分运用这种天生的能力,如果能对别人有所帮助,就要尽一份心力,否则就失去了意义。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承受这种能力所带来的痛苦,又何必活在这个世上?在国外,有特异功能的人会协助警方办案,正大光明、公开地协助。虽然日本还无法达到这种程度,但我认为,只要有机会,就应该充分发挥这种能力。只不过——都怪我这次太幼稚了,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后来他连声音都颤抖了。



“但直也不这么认为。他满脑子都想着逃避。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遇到很多不好的事,他的这种能力让他经历了太多不愉快的事,让他无法继续待在家里,工作也维持不了多久,经常为钱发愁,居无定所。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身上只有几个硬币,也没有工作——他正苦恼着不知该怎么办。‘干脆死了算了,只要死了,就可以和这种能力一刀两断。’我听到了他的想法。当时他靠在书架上,脸上的神情好像真的快死了一般。”



我想起织田直也那张消瘦、没有血色的脸。



“他工作都干不久,因为他经常扫描周围的人。他在便利商店工作时,有一天晚上,收款机里的钱与账目不符。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困惑的表情,脑子里想东想西的。直也那个样子看起来好像生病了一样,学校又爱去不去的,所以很容易受到怀疑,但是大家都不明说。即使别人不说出来,直也也听得到,因为那些声音会灌进他的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这种事,他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不是被别人遇走,是直也把自己逼走的。这种事一再上演——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那么,不扫描不就好了?”



“当然,”慎司有点不太高兴,“只要能克制住好奇心就行了。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直也比我更难。他的能力比我强多了,我刚才也说了,他缺乏一个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是孤独的.至今,他仍然没有学会控制这种能力。他驾驭不住这种能力。”



开放的状态。我想起了这句话,不禁浑身打颤。



“那很可怕。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我希望自己能帮他,但什么忙都帮不上。”似乎难以启齿似的,慎司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他告诉我.他曾经花钱买过一次女人。”



我大吃一惊。并不是被买春的事吓到,而是我可以猜到事情的发展。



“你应该可以想到发生了什么事吧?我看你的脸就知道。”慎司挖苦地笑着,“虽然直也笑着告诉我这件事,但我眼前一片漆黑。因为在他做那件事时,那个女人从头到尾心里都在说,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慎司用力地甩着头,不停地说着“讨厌讨厌”。之后突然闭了嘴,停顿片刻之后,又开了口。



“结果,他说他再也做不下去了。他还说,光是这种欲求得不到满足他就会早死。”



我来想说一句潇洒的话打发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切未免太血淋淋了。



“他还警告我,最好也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他说,这种时候,人内心的想法绝对假不了,不可能每一次都会令人满意的。”



“应该……是这样吧。”



我心中的疑问就像回力标一样,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又转了回来。他们到底会过什么样的婚姻生活?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正因为不知道,才能保持平常心,生活才得以过下去。



“像他那样,根本没法谈恋爱,我也觉得自己没法谈恋爱。而且直也人太好了,无法狠到去作奸犯科。”



“所以我很担心他。”慎司突然提高声音,“我不是开玩笑,照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太久,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他整天都处于开放状态,几乎到了危险的地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身体变差,就更无法控制了,了,知道吗?”



“我知道。”



慎司走向门口时突然说:“差不多七成和三成吧。”



“什么?”



“你有七成不相信吧?”



虽然猜得很准,但我已经累了。慎司看起来更累。



“好了,”我把手放在他头上,努力把话说得温和些,“别再说了。至少现在别说了,好不好?”



他用力点点头。



走出会客室,佳菜子坐在前台,一脸害怕地看着我们。慎司一直低着头,但走过她身旁时突然抬起了头。



“刚才吓到你了,实在抱歉。”



佳菜子仍然一脸错愕,但反射性地回答:“不,没关系。”



我把慎司送上出租车,叫他回家后打电话给我。我回到编辑部,看到主编已经进了办公室。



“这么早就来了?”



“如果老婆和女儿一直在枕边念叨着要你重新投保,你还睡得着吗?”



“哈哈。”



“笑吧,你只有现在笑得出来。”接着他用下巴示意佳菜子的方向。



“我听说了,你最近开设了青少年咨询专线。”



“不好意思。”



“没关系,但我要抽成。发生了什么事?”



看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



“好吧,等你理出头绪再告诉我。看样子还得等上一阵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胡子都白了。”



我急忙去盥洗室照镜子,原来是骗我的,真是个让人受不了的老头儿。等我板着脸回到办公室,他还笑我“活该”。



四十分钟后,慎司打电话给我。我问他是否需要和他的父母谈一谈时他却说:“请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谢谢你为我付出租车费。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给我花太浪费了。”



“别担心。反正那又不是我的钱。”



“高坂先生,那个姐姐说,你刚熬夜校完稿子,应该可以休息几天吧?”



“对。”



“那,如果顺利,今天晚上可以去听巴哈了。”



“巴哈?古典音乐那个巴哈吗?”



“对,她会跟你说朋友因为智齿肿起来不能去了,一个人去又很没意思。其实,她是骗你的,她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在山多利音乐厅!”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利用上午的空档逛了几家书店,买了一大堆关于特异功能的书。真没想到市面上竟然有那么多这方面的书。



在讨论下一次特辑内容、安排采访时,我仍然挂念着这件事。四点多,终于忙完了,我霸占了会议室,开始看那一大堆刚买回来的书。



当我把书放到一起时,看到一个名叫“科林·威尔逊”的作者,这位“特立独行”的威尔逊似乎是这方面的权威,他认真地验证每一件事。



也有些书则在证明所有的特异功能都是骗术。这些书很具说服力,还用丑图画说明把汤匙弄弯需要掌握的技术。



我去茶水间拿了两把汤匙,按图照做。看看那些小孩为什么会沉迷于这种事而无法自拔……



一阵敲门声后,佳菜子探头进来。



“可不可以打扰你一下?”



“请进。”



“你在干吗?”



“没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我在做一些学术性的实验。”



佳菜子靠过来,看了看散在桌上的书。“特异功能?你不适合玩这钟东西啦。”



“不好意思。”



“是不是弄弯汤匙?只要丢到肩膀后面,就可以弄弯了。以前流行过。”



以佳菜子的年龄不可能知道昭和四十九年的那股热潮,难道说这种事历久不衰?



“真的?”



“当然。不信,我弯给你看。”佳菜子拿走我手上的汤匙,“嘿”的一声丢了出去。汤匙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我急忙捡了起来。



“你看,是不是弯了?”



的确比放在桌上的那把弯了一点。



“你这么使劲,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弯。”



“说得也是,”她笑了,“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说到特异功能,大家就会想到汤匙,就算把汤匙弄弯了,那又怎么样?”



可不是吗?只要仔细看看相关资料,就可以发现这种“偷天换日”的荒谬。但问题是,这根本和能不能弄弯汤匙无关。



“可能是比较简单,也容易察觉吧。”



“只是这样吗?那自行车轮上的辐条也行啊。如果我有特异功能,就会弄弯更有意义的东西。”



“好啊,弯吧,弯吧,把什么都弄弯吧。要不试试都厅新办公大楼上的巨塔?如果可以把巨塔弄弯,大家都会很高兴吧。”



“你把我当成金刚了吗?”佳菜子笑了起来,然后嘟起嘴,表情严肃。



“我先要弄直你的肚脐。你的肚脐很弯,只要往反方向再弯一下,就变正常了。”



“那要先去弄直主编的十二指肠,或许可以把他的溃疡治好。”



“哇,真恶心!”



她显得很兴奋。我把汤匙丢在桌上,抬头看着她。



“怎么了?”



“啊?”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啊,对啊。”、



她突然认真起来。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心里不禁慌了起来。



“上次的信又来了吗?”



“什么?不,不是那件事。”



她将双手放在背后,夸张地耸了耸肩,却又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嗯……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她邀我,而是我想起了慎司的电话。



“干什么?”



“我有音乐会的票。两张。”



如果顺利,今天晚上可以听到巴哈。



“本来我约好和朋友一起去,但她突然打电话说有事,不能去了。这样不是很浪费吗?一个人去又很无聊,在整个编辑部里,听古典音乐的只有你高坂先生和网野先生。网野先生才刚结婚,我不喜欢搞婚外情。”



虽然她半开玩笑地说着,但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那个摄影师说得没错,她真是个纯真、可爱的女生。



“不行吗?位子很不错哟,音乐厅也很漂亮。”



“在哪里?”



“山多利音乐厅。”



我又吓了一跳。



我脑海里又晌起了慎司的声音——今天晚上可以听到巴哈。



你不是三成信七成不信吗?那就秀一下给你看。



“高坂先生?”佳菜子探头看着我,“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可怕?”



“对不起,”我没有看佳菜子,反射性地回答,“今天晚上不行,我已经有约了。”



“是吗?”她小声地说,“那就没办法了,我去约别人看看。”



其实她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



“佳菜子。”



她已经走到门口,听到我叫她,转过身来。



“什么事?”



“你朋友为什么突然不能去了?”



佳菜子显得很狼狈。这个女孩还真只是个孩子,想必她曾想过很多理由,正准备从中挑一个。



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说,不能说”,但还是无法抵挡想要确认的诱惑力。



“是不是智齿肿了?”



佳菜子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哑着声音说:“对啊,你怎么知道?”



她气得嘴都歪了,说了一句“你太坏了”,便关上了门。我听到她跑出去的声音。



原来,这么轻易就可以伤害一个人。



她说我露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很恶心。



我第一次感到膝盖颤抖了起来。



4



我必须询问专家的意见。



才想到这里,就遇到了问题,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领域的专家。



这不是核能发电、修订消费税或是宪法之类的问题。如果是核能发电,虽然会有赞成和反对两派意见,但在搜集基本知识和资料方面,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性。如果不从相同的基本知识和资料出发,就会有失偏颇了,根本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特异功能是一个连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的问题。不管是公认的专家,还是自称为专家的研究者,只要站在肯定或否定一方,就存在分歧。一般人根本无法判断,肯定一方手上资料的可信度是多少,也无法知道否定一方所搜集的事实是否受到了个人成见的影响。无论请教哪一方,只会让我更混乱。



但是我还是将买来的书的作者和译者列出一张清单,勾出有可能直接见面了解情况的人。然后把贴满便条、折得一塌糊涂的书装进纸箱,走出会议室。回到编辑部,我把箱子塞在桌子底下。



“用功完了吗?”端坐在邻桌的生驹悟郎向我打招呼。其他人大概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佳菜子也走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只有生驹座位的那一半开着,另一半已经关掉了。



“你还挺认真。”生驹说完,大声地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那样子就像熊——卡通电影里的熊五郎。



他是个买不到现成衣服的大个子,“我是个价值和体重相当的记者”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太太说他“身体里的焦油和尼古丁也和体重成正比”,是个超级大烟枪。眼前他泛黄的手指上就夹着一根HiLight。在桌子角落堆积如山的资料之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烟灰缸,里面当然堆满了烟蒂。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那个烟灰缸如果掉下来,我的膝盖一定遭殃,于是我先将烟蒂倒进垃圾桶,这才坐回旋转椅上。



生驹笑嘻嘻地说:“旁边坐个爱干净的人真好。”



“看来,你很想死于肺癌啊!”



“才不是呢!我老爸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却得肝癌很早就过世了。我老爸临死前一定很后悔,一想到这个,我就同情得不得了,所以我并不是在抽烟,是在向我爸上香。”



“听你在那里鬼扯。”我笑着拿出自己的烟。



“要是你娶了一个在大学时参加辩论社的老婆,不用理论武装自己,恐怕连吃顿饭都不得安宁。怎么了,你破戒了吗?”



“算是中场休息吧。”



“别戒了,别戒了。反正你坐在我旁边,还不是要吸二手烟?”



他露齿笑着,摁熄了手上的烟后,随即又拿出一根。生驹刚买新房子,据他说他太太怕他把今年春天刚建成的新家墙壁弄脏了,只要他一点烟就会被赶到阳台。如果此话属实,那生驹不就整天都要站在阳台上,吗?这家伙整天胡说八道。



“你在忙什么?”



生驹的桌上摊着一本周刊杂志,听我这么一问,立刻翻开封面让我看。原来是《周刊文春》。



“最近他们在做美容整形的系列特辑。虽然都是些可怕的案例,但也挺有趣。我想带回去给我家由美子看看。”



由美子是生驹的长女,应该还在读高中。



“给由美子看?你又在搞什么?”



生驹夸张地皱着脸:“她说不喜欢自己的鼻子,想去整形。我告诉她,等她长大了,鼻子自然会变挺,可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我去过他家两三次,见过他女儿。生驹由美子继承了母亲的优点。是个漂亮的女生,长大后绝对是个美女。



“你应该告诉她,根本不需要整形。”



“父母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这种年纪的孩子,凡事只相信自己。”



“那你就告诉她,现在她的骨骼还没定型,即使整了也没用。”



“她会反问你,难道要我的青春过得这么灰暗吗?我告诉你,现在的‘青春’只到二十岁而已。她还反讥说:‘爸爸,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问她‘万一爸爸死了,你们要怎么生活’时,她竟然顶我一句‘反正有保险嘛’。”



“叛逆期。”



“我快气昏了,所以我告诉她‘爸爸最大的乐趣就是偷看你洗澡’”结果,从那之后,她每次洗澡都把门锁得紧紧的,连灯也不开。我上厕所经过走廊时,她就像被强暴似的哇哇大叫。怎么女孩子都那么死心眼?”



我想象着他描述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好久没有这么放声大笑了。



“这可不是笑话!”



生驹气鼓鼓地说着,眼睛却带着笑意。虽然他整天抱怨,但我很清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家男人。我想,他的履历表家庭成员一栏上,一定写着“爱妻”和“爱女”吧。只是,我并没确认过这件事。



“你终于笑了。”生驹跷着脚,大大的脚趾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这一阵子,你整天臭着张脸,好像每天都去向牙医报到一样,而且是那种被拔掉臼齿的表情,还是说你患了尿道结石?”



“怎么可能!”我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是伤透了脑筋。”



“那还用说,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严肃地说出最后那句话。



生驹悟郎四十七岁,是比我更资深的杂志记者,也是个狠角色。他最初在专业报纸当记者,之后待过的出版社和杂志社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如果是他,说出来也无妨——不,应该说他是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我从没想过要把目前涉入的事写成报道,或是当作大肆炒作的题材,我很怕被其他记者知道后,他们对我说:“这很有趣啊,我们来写这个吧。”我极力避免这种事发生。



但生驹不一样,他口风很紧。我环顾四周,再度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把脸转向他。



生驹很机灵,立刻问我:“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吗?”



“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太刺激了,我们杂志社有人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包括今天傍晚佳菜子的事。这期间生驹至少将十支烟化成了灰。



他听完后把手上的那根烟摁熄在烟灰缸里,第一次没有点燃下一根,把大手放在桌子上。



“很严重。”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说道。



“我就说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孩子对什么事都很认真,所以才伤脑筋。即使是玩也很认真。”



“我可不觉得他是闹着玩的。他太投入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正因为投入,所以才好玩;正因为喜欢,才那么投入。”



我挑挑眉毛说:“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骗局?”



“我的确这么认为。”生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那个叫织田直也的说的是真的,他的话合情合理。问题是要怎么让稻村慎司明白这一点。”



“音乐会的票怎么解释?”



生驹耸起厚实的肩膀:“在你被叫醒赶来这里之前,只有稻村慎司和佳菜子两个人,那个时候他看到佳菜子手上的票。而且,这个女孩子很可能偷偷练习过对你说的话。这个女孩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更是铆足了劲,就差在脖子上挂一块‘我想要和高坂昭吾上床’的牌子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我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我点点头。



“我女儿和她的年龄差不多,所以我很清楚。这是一种病,每个人都可能患上。”生驹坐直身体,手抱在后脑勺上。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该怎么说……她不是爱上你这个人,那只是一种幻觉。可能她的好朋友和年龄相差很多的男人结婚,她受到影响,一个人做起梦来。过一阵子她就清醒了。”



他扑哧笑了出来。“如果她喜欢的是井出或森尾,”他说了两个年轻记者的名字,“我就不会袖手旁观了,我一定会找她,好好给她洗脑。吃亏的永远是女人,男人都是狡猾的家伙,万一发生了什么,后悔的绝对是她。但你不会那么坏,不会乘人之危。你太老实了,即使以前吃过女人的亏,也不至于报复,你没有——”



“那个胆。”我抢先说了。生驹豪爽地笑了。



“是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男人,这点错不了。我老婆也这么觉得。无论男女,受到伤害之后,有些人会变温柔,有些人则会变残酷。我老婆说你属于前者。”



“她真是个好人。”



“如果有人要她这种二手货,我随时可以出让。”他又言不由衷了。



在《亚罗》,生驹是唯一知道我和相马小枝子之间的事的人。



一进这家杂志社,我就经常和他一起采访。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喝到几点,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时,他突然问我。



“我听到传闻了,但我这个人不相信传闻。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被调职,都和我无关。但那些杂音太吵了。那些传闻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信口雌黄乱说的,你只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行了。”



我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他默不作声地听我说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今天,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我给你一句忠告,别把他的每句话都不当真。我说的不是佳菜子,而是那个说自己有特异功能的少年。”生驹站起来,恢复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小事情是可以动手脚的,必须看整体。热衷这种事的小孩往往计划周密得令人吃惊,把大人耍得团团转。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小事上,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慎司是骗子?”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发旧的日光灯管上有许多黑点,看起来像黑色虫子的尸骸。“他是问题少年吗?”



“你不希望这样,对不对?”



我不禁苦笑:“没错。”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在适当的时候蹂刹车,事情就会变得更糟。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因为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验。”我惊讶地看着他,生驹收起浑圆的下巴,用力点点头。“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我觉得我这辈子也难以洗刷这个污点。”



那是在昭和四十九年,那场特异功能正热时——生驹娓娓道来。



“当时,我工作的那家杂志社和《周刊朝日》对立,站在支持那些弄弯汤匙的小孩一边,为他们拍手叫好。事实上,他们的演技真的堪称一流。你知道吗?那是演技。我们都被迷惑了。但朝日的采访很彻底,不断揭露真相。原本我们就没有认真对待,当社会上的风向逐渐改变时,情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有一天总编突然说:‘该管管那些和我们接触的孩子了,让他们说出来吧。’”



“说出来?”



“对。让他们承认,到目前为止都是骗人的。”



“让他们承认自己说谎?”



生驹那张大脸阴沉起来。“就是这样。”他无奈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们应该放过他们,应该告诉他们:‘不好意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杂志的发行量减少了,叔叔们都很伤脑筋。游戏结束了。再见。’我们应该这么做的。朝日当然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明确站在了反对的一方。但我们却站在支持的一方,谁会想到某一天事情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孩子们被放在刀俎上任人宰割,这就是所谓的‘让本杂志记者大惊失色的完美骗局’,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恶心。”



生驹好像要吐痰似的把头偏了过去,手伸向HiLight。



过了一会儿,我问:“结果呢?”



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烟后回答:“有人死了。”



“小孩子吗?”



“对。从学校的屋顶上跳了下来。我们搭梯子,让他们不断往上爬.然后突然告诉他们,可以了,我们不想玩了,就把梯子抽走了。他们当然只能往下跳。他们不过是十岁的小孩子。”



十岁的孩子,他不断这么重复着。



“我绝不想再碰这种事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不干了,离开这一行。什么狗屁报道,根本就是为了增加发行量而不惜牺牲小孩子。”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明一暗地眨着眼睛。可能是灯管坏了,也可能是感应到了灯下人的神经。



“结果,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一行,可见我的罪孽有多深重。”



生驹苦笑着。笑容在他脸上消失后,他的脸随即恢复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和记者的模样。



“绝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根本没什么特异功能,那只是一场梦,大人的梦。小孩子看到大人做梦,就想调皮一下,实现大人的梦想。他们很冷静,在那之前还很冷静,然而他们没想到大人梦醒时会有怎样的结果,对小孩子来说,梦是不会醒的。”



生驹抬起眼睛直视着我。



“你要救救稻村慎司,要把他从梦里拉出来。虽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非做不可。所谓‘万事皆因缘’,他正在寻求你的协助。正因为这样,你必须有所作为。当然,要是狠下心,你也可以袖手旁观。但我想你做不到,你是不是很担心?”



我移开视线,看着仍然冒着烟的烟灰缸。烟灰缸里青烟袅袅。



“因为你担心他,所以才不知道怎么办。”生驹继续说道,“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太平,一定是因为有某种特殊的安排。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所谓的重担,总会落在能够承担这份重担的人肩上,如今你肩负着稻村慎司这个孩子的未来。”



我抬起头说:“但是,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已经被他们搞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不要受眼前的影响,要从外围进攻。十六岁的少年有十六年的历史,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应该留下相应的痕迹。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你去查一下,听听他身边人的说法。家人也好,朋友也可以,或者找他的老师。当然,也要问织田直也,要更仔细地询问他,关键很可能就在他手上。”



他用肥嘟嘟的手指了指自己说:“只要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绝对鼎力相助。可以帮你找两三个处理过这类问题的可靠人选,这方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清醒一下吧!”生驹又叮咛了一句,才终于住口。他想了一会儿之后又说:“如果作完调查,你仍然觉得他们有特异功能——不,除非他们真有特异功能,我就二话不说地戒烟。”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敢不敢赌?”



我双手仍然抱在胸前,点点头说:“好,赌就赌。”